偶尔,奶奶会只言片语地提到我的爷爷。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飘泊之物”,一种似乎不那么真实的存在。在奶奶的只言片语中,爷爷有太多的名字,譬如“你爷爷”;譬如,“他”;譬如,“不着家的”“睡窝棚的”;譬如,“死鬼”“痨病鬼”“胜儿他爹”“瘦兔子”“疯子”。还有的时候,爷爷会被奶奶完全地省略掉,她直接从事件讲起,听着听着我才意识到,哦,原来她在说我的爷爷,原来,她又记起了他。
“痨病鬼”是奶奶提到爷爷时最最常用的称谓,是故,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在我脑袋里一直是一个穿着长衫,瘦瘦的,偶尔会咳一点血出来的病人形象,他弱不禁风,面色苍白……我父亲最听不得这个称呼,他只要听到,就会对着奶奶一次次纠正——他得的可不是痨病,而是肺结核,不是一码事儿,不是一种病,他是肺结核……“咱娘犟,你更犟。”母亲对父亲的所谓纠正很不以为然,“痨病,不就是肺结核吗?怎么会不是一码事儿呢?你没学过医,你不懂。”母亲在公社里当过两年零三个月的赤脚医生,这段经历足够让她鄙视只有可怜的医学知识的父亲。“就不是一码事儿!要不然,有了痨病,怎么还有肺结核?都叫痨病或者都叫肺结核不就行了?”父亲也不肯认输,只要奶奶再在他面前提到我的“痨病鬼”爷爷,他还是会固执地纠正,尽管他的纠正对我奶奶起不到半点的作用。
那个痨病鬼躲在树园子的窝棚里。他可鬼着呢。有几次我去找他,他就在那个破破烂烂的窝棚里,可我就是没看到他。要不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从后面叫我,我怎么也想不到,痨病鬼藏在那里。
那个痨病鬼。一天天就是咳,就是咳。他藏着钱呢。我早知道,他藏着呢。可就是不肯抓药。我说你就等死吧!痨病鬼还笑。我说你天天东躲西藏,就知道东躲西藏——你想没想过,你被二鬼子抓去?像林苍那样。痨病鬼还笑。
不怕?瞎说,他怕着呢!有一天半夜,痨病鬼敲门,我打开门,他在家里换了一条裤子然后就朝外面跑,我喊他他也不回头。什么味?我低头一看,裤子都是湿的,都是他尿的!那时林苍和林强都还没死。林苍说他们从滨州回来,半路上遇到二鬼子检查。二鬼子坏着呢!他们摸人的手,摸人的肩。痨病鬼让人家抓住手就吓傻了。他说自己的确不是种地的,是教书先生,没书可教了才去贩卖布头什么的……人家当然不信啊!路边还绑了三五个呢,他们被打得鬼哭狼嚎,就因为手上没有茧子。痨病鬼吓傻了,他哆嗦成一个儿,有个二鬼子笑起来:看,这家伙尿裤子啦!林苍说,你爷爷因为这泡尿救了自己。一个经人一吓就尿裤子的人,怎么会是当兵的,怎么会是地下党?他们又故意折磨了他一阵儿,然后把他放了。放了,痨病鬼就和林苍他们逞能,自己本来就内急,眼看要躲不过去的时候急中生智,有意把尿尿在了裤子里……
他怕。要不怕,他也活不下來……痨病鬼后来还跟我解释,说自己是故意的,是急中生智,先把自己救下来再说……他可鬼着呢。阎王叫了几次都没把他叫去。要不是他和挨千刀的四赖子换了命……
对于奶奶的这个说法,我父亲一直不以为然。他承认,我爷爷怕过,但这不能证明他是懦夫,只能说,他是一个珍惜生命的人,他这么一个珍惜生命的人投身革命,却干着一项“要命”的事儿,恰恰说明他是勇敢的。父亲也有他的证明,甚至,他的证明来自市志和当地的资料汇编。我母亲对父亲的证明也不以为然,她的例证是自己的舅舅,“前些年,他说自己打伤过一个日本兵,后来那个日本兵就被他打死了;去年,报纸上又登采访,他一个人就杀死了三个日本鬼子,明年可能更多……”
那个痨病鬼。什么也没给家里留下。他还给小花传上了病。
我母亲说,这才是我奶奶心里的“症结”所在,奶奶对爷爷的怨气和愤恨皆是由此而起。母亲说,小花是我的三姑,活到六岁,据我父亲说她一向乖巧一副讨人怜的样子,腮一直是红红的——“那时候她就已经病啦!当时,兵荒马乱的,没有谁能把命当命。”母亲说,我爷爷的肺结核没有传给奶奶、我父亲和四叔,却传给了三姑。在三姑咳了几天的时候,奶奶到村外的窝棚里去找我爷爷——这并不好找,我爷爷居住的地方常换,十里八村废弃的窝棚都被他睡遍了。奶奶求他拿出几块银圆来给女儿抓药,就算是借他的也行——好说歹说,一脸难色的爷爷终于从一棵槐树的下面扒出了一枚银圆:“这不是咱的。你记得,咱得还。咱得还上。”
我母亲说,爷爷的那块银元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大夫来了,也抓了药,但我三姑还是一日病重一日,最后,她都照看不了自己的弟弟了。你四叔也懂事儿,他拉着姐姐的手不哭不闹,你三姑留给他的鸡蛋羹一口也没吃。我母亲说,奶奶又去找爷爷要钱,爷爷告诉她已经没有了,一分也没有了,都发出去了……“其实他有。你爷爷吧,这个人……当年那些人,都这样。也不是他一个。”
爷爷是地下党。一九九六年出版的《滨州市志》上有他的名字,职务是中共地下党滨州区委副书记。他负责整个滨州区地下党的活动经费——《滨州市志》曾专门提到,他在负责这部分“党的资产”的时候,没丢过一分钱,也没把一分钱用在自己的身上。据说这项内容是我父亲到市委史志办“要”来的,他向“兜里习惯插两支钢笔”的寇永革详细地讲述了我爷爷的故事,他的遗产和奶奶心里一直化不开的结,直到把自己说得泪水涟涟,把专心记录的寇永革也说得泪水涟涟。“你知道吗,我娘,到现在也没原谅他。她总觉得,要是我爹能多拿几块大洋,我的花儿妹妹就不会死。他也不会。”
我的“痨病鬼”爷爷还是个“不着家的”。他总是在外面,宁可睡在外面,宁可东躲西藏,风声鹤唳地躲在外面,也不肯像别家的男人那样,在家里待着,坐着,种种地或锄锄草什么的。“他得痨病了也不肯在家里待。”
奶奶的怨恨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至少表面上如此。她真的不肯原谅。在奶奶的描述中,爷爷在这个家的存在就像是淡淡的影子,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飘忽感。他的心在别处,身在别处,尤其是后来,日本人占领了之后,尤其是“紧张起来”之后——“里里外外,都得我一个人。你找他?不着家的可不能让你找到。他忙着呢,瘦兔子似的。”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自言自语,油灯的细火苗一蹿一蹿,油烟中弥散着混杂了蓖麻油的灯油气味,它早已把整个屋子充满了。“受的那个罪哟。”奶奶这句没头没尾也没有主语,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爷爷还是说自己。
对爷爷的“不着家”,我父亲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承认,家里所有的事儿都是奶奶在操持,而我爷爷则完全不在场,他只是偶尔地回一次家,更偶尔地会坐下来和家人们一起吃顿饭——在我父亲的记忆中,爷爷能留下来吃饭,对于全家人来说简直算是个节日。“那样的时候太少了。”我父亲记得,有一次爷爷回来,还给我的四叔带来了一个玩具:一只用陶烧制的、绘有彩色斑纹的泥老虎。我父亲记得,那只陶虎一下子变成了我四叔不肯释手的宝贝,只让我三姑摸——我父亲在吃饭的间隙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虎头,四叔立刻哭着尖叫起来。
在四叔的记忆中,爷爷几乎不存在,就连影子也算不上,“我没印象。我根本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不过,你爸爸说的泥老虎我倒是记得,不是陶的,用胶泥烧的,上面涂的油彩没几天就被擦掉了。我记得是你奶奶,和换布娃娃的用纳好的鞋换的——没你爷爷什么事儿。”四叔认为,我父亲把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事儿挪给爷爷,“他那心思……你爸爸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你爷爷的儿子。哼,也没沾上光。他死得早,屁劲儿也使不上。”
是的,爷爷是一个不着家的人,他在家里的时间很少,特别是“紧张了”之后,日本兵要抓他,二鬼子要抓他,国民党兵和土匪也想着抓他。有几次,我奶奶和三姑四叔还睡着觉,门突然被打开或者窗户纸突然被捅破了洞:但他们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找不到爷爷的影子。奶奶对闯进房子里的人从来没有好气——没见!他早死啦!我还想问你要人呢!你看看,这个家——那个死鬼要是在,能过成这个样子?
“你奶奶,厉害着呢。”四叔拍拍我的头,“咱们家里,你奶奶是最厉害的那个人,她可不是让人的人,任何人只要经她一嚼,连骨头都得被嚼碎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四叔再拍拍我的头:“不这样也不行。活不下去。要不是她,咱这个家,早就……唉。这个家,得感谢你奶奶。你爷爷……家里没沾他半点光。”
“你四叔,就想着沾光,沾了一份还想着十份儿。”我母亲对四叔的说法并不赞同,“他可没少沾光,去公社广播站——你以为人家不是因为你爷爷的关系才照顾的他?没待太久,是他自己不争气,还能怪谁?”一提起四叔,母亲就有一肚子的愤慨,她始终觉得奶奶太过偏心。“占便宜没够。干啥啥不行。”
好啦,话题还是回到我爷爷的“不着家”上来吧,在这点上,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时有时无、多数时候是无的影子。他在家的时候很少。即使回来,也都是夜间,甚至都是后半夜,那时候我的父亲、三姑和年幼的四叔都已睡去,只有正在纺线或者纳鞋底的奶奶还在油灯前醒着,墙上跳动的影子比她更瘦更长……偶尔,被自己的身体压麻了手臂的父亲翻身,一睁眼,他看到爷爷坐在炕沿上的影子——他根本来不及说句什么就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压进了梦乡。“家里的事儿他什么都不管。”我奶奶这样说,四叔这样说,而我的父亲……他不否认这是事实。“你爷爷是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是大人孩子都睡着的时候。没办法。那么多人抓他。他还管着钱,整个滨州、烟台地区的活动经费。再说,你爷爷不回家,还有别的理由。”
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一,爷爷不回家,是不想给家里带来危险,他可不想家里人受自己太多牵连。那时的地下工作,可真是掉脑袋的事儿,要是在家里被抓,那一家人可能都跑不掉。二,他得了肺结核,怕传染给家人,就是这样他还是把肺结核传染给了我的三姑,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父亲的理由并不被奶奶接受,至少,她不能接受第二条。
“这个家,就像没有他一样。”
小时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边,跟着奶奶睡,而他们则在不停地忙,用父亲的话说就是都在忙革命工作。作为酬劳或者别的,父亲和母亲会给奶奶一点点的钱,会给奶奶购买小米,蜡烛,沧州红枣,针和线,棉花……母亲说,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奶奶真的是——她觉得让孙女跟着自己睡就仿佛亏了多少似的,好像油也是孙女用的,灯也是孙女用的,米和面也都是孙女用的……“我们给你奶奶的东西,养你三个都足够!”
奶奶则是另一种说辞,她说,我父亲可真是我爷爷的儿子,“不着家也随啊!又是一个油瓶倒了不扶的手!”她说,哪来那么多的革命工作,他们就是懒,不愿意管孩子,又不是在打仗,又不是紧张时期!仿佛是为奶奶的话语佐证,我四叔时常坐到奶奶的炕头上说着说着就聊到我的父亲母亲,很随意地说一句,二哥今天下午捞了不少的鱼,他们没给你送来?二嫂子今天看戏去了,她买了糖葫芦吃,弄得嘴上全是糖!你知道,刘栓嫂子爱嚼舌头,就是她告诉我的,说,你嫂子,是个什么样子!没工夫看孩子,倒有工夫看戏!
偶尔,奶奶会制止,你别说了!别让孩子听见!“她还会传舌头不成?”四叔拍拍我的头,“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传也不怕。小宁啊,他们就是不要你了。要不然,放你奶奶这里干吗?”
看看你!奶奶并不愿意听这话,你怎么长了一副娘儿们舌头!我们家小宁,懂事儿着呢,可别和你爹娘说啊。大人的事儿,小宁不掺和。
是的,我不摻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掺和,怎么掺和了还不被训斥——所以,我躺在炕上,玩着自己的衣服或者被角,一副没有耳朵的样子,但他们说的我都听得见。譬如,我奶奶也会和四叔提及我的爷爷,“那个死鬼,本来可以不死的。也不是要命的病,都带了三四年了。可是,他非要。他的命换给了挨千刀的——本来那个挨千刀的早已经死了。”“他跑到关东去了。没听说再被抓到。”“该死的偏死不了,那不该死的……”
我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爷爷的“换命”,这是她对爷爷耿耿于怀的另一个缘由,每次说起,她都会咬到自己的牙——“这个死鬼!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知道奶奶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什么是“换命”,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反正奶奶也并不是讲给我听的——我觉得她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是讲给自己听的,而我在她身边,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可以不顾忌地说出声来的理由:随着时间推移,我的这一感觉越来越明确。因为她讲的故事多数无头无尾,多数只是一个片段,一个跳跃不已的句子,一个场景,甚至一段人物不明的对话……她似乎是在和自己的记忆说话,这个倾向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
把那些只言片语以及我父亲、母亲和四叔的讲述串连起来——于是,我在自己的大脑里搭建了有关爷爷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是个黑故事,它始终被奶奶记恨,在我父母那里多少也有些讳莫如深,似乎奶奶的记恨也传染给了他们。下面,是我搭建起来的故事,它可能与在我奶奶、父亲和四叔那里的故事并不太一样。
故事是这样的:我爷爷有四个兄弟两个妹妹,然而在兵荒马乱、缺衣少食的年代,到我爷爷十三岁那年家里就剩下了爷爷和三爷爷兄弟两个。他们相依为命。后来我爷爷去天津上学,而三爷爷则不知道为何离家出走,当起了土匪——我们当地管土匪叫“仨儿”,三爷爷变成了“林仨儿”。变成了“林仨儿”的三爷爷立刻有了另一副面孔,不几年的时间,他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让人闻风丧胆。大人们习惯用“林仨儿来了”吓唬不听话的孩子,而一听说“林仨儿来了”,多不听话的孩子立刻成为不哭不闹的木头人……林仨儿的名头越来越响,而且不止一次地使用分身术,可以同时在阳信、高青、桓台和利津犯下命案,杀人越货,把十六七个壮年的小伙儿打断了头骨或肋骨。林仨儿声名赫赫,几乎所有的恶行都有他的份儿,他的身上背着数十条人命,而每条命的背后又各自有着一条流不尽的鲜血河流……他什么人都杀,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国民党的溃军、二鬼子,还乡团和财主,还有日本军医,两个步兵战士和一个日本女人,两个地下党联络员——当我这位三爷爷被共产党的部队抓到的时候,他毫不辩驳地就认下了所有的罪行。“不都是我干的。但有我一份儿。”
“这个林仨儿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区委书记梁朝河当着我爷爷的面签署了召开公判大会、会后将林仨儿一伙儿六名土匪枪决的命令。他命令我爷爷负责看押和枪决等事宜。当时,梁朝河似乎并不知道我爷爷和恶名昭著的林仨儿之间的关系,我父亲坚持这样认为,但我四叔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梁朝河其实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考验一下我的爷爷——我的爷爷,真的没经受住考验。
在得到梁书记命令的时候我爷爷并没说什么,他表示要坚决执行——这些土匪实在是当地的大祸害,不杀掉真的是不足以平民愤,他们的存在始终让人惶惶,提心吊胆。第一天,第二天,我爷爷都没说什么,但第三天上午,经历了一夜辗转的我爷爷还是走进了牢房。说是牢房,不过是逃跑的地主家的一栋独院,院墙高耸,原是为防土匪的,现在做了牢房正好派上用场。我爷爷和三爷爷谈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我爷爷还叫人送了一坛子高粱酒进去。他也喝了一点,走出牢房的时候他的面色更为红润,而咳嗽也比平时厉害。据说,他找到梁书记,建议用活埋代替枪毙——毕竟,子弹要省着点用;活埋会比枪毙更有震慑效果,也更能让那些受害人的家属出口恶气——梁书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就这么办吧!你组织咱们的民兵去挖坑!
批斗会开得热烈而顺利,毕竟,林仨儿和他的同伙实在招人恨,而“供认不讳”的林仨儿也完全没有悔罪的意思,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这让他自然变得更加招人恨。围观的百姓不甘落后,抢过民兵的铁锹你一下我一下地朝林仨儿他们身上丢土,一边丢土还一边咒骂。据说,我奶奶也在人群中,她也抢到了铁锹。她的一个对她很好的舅舅,在给她家送高粱米的时候被土匪劫了,没等家里凑上赎金就撕了票,可赎金一分也没少要。据说(我忘了是我父亲说的还是四叔说的),我奶奶看着埋住了头的那些土包还在一鼓一鼓,就又抢过铁锹朝着土包各自拍了一下,“叫你们作孽!”
那时,日本已经投降。国民党的部队也在节节败退,地下党也慢慢地浮出了水面,我爷爷,偶尔也可以回到家里好好地待上一会儿,毫无风声鹤唳感地和一家人吃顿饭了。在奶奶的讲述中没有这一段,但我听得出来,那种紧张得让人窒息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傍晚,爷爷回了一趟家,他拿走了家里最好用的那把铁锹。如果不是他取走铁锹,奶奶也许不会把后来发生的事那么顺畅而迅速地和爷爷联系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埋下林仨儿的那个土丘被人挖开了,里面那么招人恨的、应当挨千刀的林仨儿已经不知去向。
爷爷受到了审查。地下党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而我爷爷的所做,却严重违纪甚至破坏纪律,何况,他还是滨州地区那么重要的人物——爷爷被五花大绑,送进了刚刚空出来的牢房。据说,我爷爷拒不承认是自己放走了林仨儿,而他拿走的铁锹也没有挖过土的痕迹,挖土救走林仨儿的应当另有其人;据说,爷爷在第二天上午就向组织坦白了自己的所为,林仨儿真是命大,爷爷将他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气息,但爷爷用铁锹拍了几下他的后背,要将他再埋下去的时候他却活了过来;据说,同样是据说,我爷爷在牢房里,就和三爷爷商量了把三爷爷救下来的计划,不管怎么说,这个让他也咬牙切齿的土匪头目是他的亲兄弟,老奶奶临终前反复叮嘱过我爷爷,要看护好他,千万要看护好他。救三爷爷的主意是三爷爷想的,他和我爷爷说,即使这样你也救不下我,要是真想救下我,你得换命,把你的命换到我身上我才能——“你可自己想好了,要救我,你自己就活不長;要不救,兄弟和你今天的相见就是永别。”整整一个晚上,我爷爷都在床上辗转,在救还是不救、换还是不换之间来回反侧,天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换。按照三爷爷教给他的方法,我爷爷……“那是迷信!怎么会!不过,你奶奶真还信了,一直在说,你爷爷的命被他挨千刀的兄弟换去了,人家铁石心肠,还不念他和这家人的好!”这段说辞,我父亲和四叔取得了一致,说实话他们很少有一致的时候,无论是对记忆、旧事还是现实。
没有人真正知道我爷爷是怎么“脱罪”,又被放出来的,即使在家里,我爷爷对自己的所为也守口如瓶。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奶并不知道爷爷在后面都做了什么,后来知道了爷爷的身份但也不知道这个身份意味什么,有哪些事儿要做,她知道的只是爷爷在做“要命的事儿”,随时可能被杀头,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只能一路掩盖,尽她的最大可能……我父亲认为,爷爷应当是没认,他的人缘好,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也都理解他的难处;四叔坚持另一种观点,他觉得是区委书记梁朝河救下了我的爷爷,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感情实在太深了,是梁书记舍不得他。
下面的故事或许包含了虚构但基本合理,我承认,这里面有猜测的成分,并非完全依据奶奶的只言片语,或者来自父亲与四叔: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奶奶自是吃惊,紧接着怒火难抑,紧接着则又是紧张和惧怕……“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是他挖出了这个挨千刀的!”多年之后,奶奶提起这件事儿来话语里还是包含着怨恨和不满。她不肯原谅,这是直接扎到她心尖上的一件事儿,直接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被挖掉一块肉的一件事儿。
经过审查之后的爷爷被放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审讯的缘故,反正他看上去心力交瘁,咳得更厉害了。他决定回家住一段时间,反正那时段国民党已经败退,一些散兵游勇也翻不起风浪——可是,他的归来遭到了奶奶最为坚决的拒绝。
“你干吗要放他?你要想放他,别抓他啊,让他继续杀人放火多风光啊!这么多年,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他的命你都能救,那咱家花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也没见你用这么大的力气!咱家花儿,临死的时候就是喊爹,你那时在哪儿?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个人!你别回来啦!少了你我们一样过!”
连续几夜,奶奶都早早地闩门,一听见外面的动静马上就熄灭油灯,她坚持不给我爷爷开门,即使后来我们瓦爷爷、六奶奶和梁朝河前来求情也不行。之前,梁朝河和我父亲一起回家多次,尽管他从不在奶奶面前多说什么,但我奶奶早就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心理上早就有了特别的亲近和尊重——可是,我奶奶连他的求情也拒绝了。“我这个家,容不下他。老梁啊,我瞎了眼,难道你的眼也瞎吗?”
大约,我爷爷也没有想到奶奶的坚决,平日里她可不是这样。她被林仨儿脱逃这件事儿伤透了,再加上我花儿姑姑的死。爷爷在房子外面徘徊了几日,最后,在门口放下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和三斤小米,又退回到树园子的窝棚里。这一去,便是与家的永别。
小时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边,跟着奶奶睡。奶奶睡得很晚,往往是,我在半夜里醒来,她还在点着油灯,一边做活一边说话,她的话有时只是无头无尾的片段,我总觉得她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和自己的回忆听的。偶尔,奶奶会只言片语地提到我的爷爷。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爷爷的存在极为稀薄,这种稀薄里还包含着怨愤的成分。在讲述爷爷被拒之门外的片段时,奶奶的语气中怨愤的成分似乎会变得更多,我母亲却觉得,“你奶奶应是后悔了。”
之所以说我奶奶“后悔了”,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我爷爷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突然病情恶化,他开始咳血,大口大口地咳,大口大口。奶奶被人叫去,她和我爷爷在窝棚里说了很久,然后,我父亲和四叔也被叫进了窝棚,爷爷就在荒郊中的窝棚里咽了气。关于爷爷的遗言,我父亲记下的是:你爷爷说,革命马上要胜利了,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记住,将来我们胜利了,你们一定要……而我四叔,他所记下的则完全不同。他记下的是,我爷爷问他,拾麦子去不?你拾了多少?以后想干什么啊?我四叔想都没想就径直笃定地回答:我要当卖花生的!要是没人买,我就自己吃了它!爷爷竟然笑起来:我这儿子,有出息,就是不忘吃!
尽管是自言自语,尽管奶奶在晚上讲述她的故事的时候说出的都是只言片语,有时候我根本无法通过想象为她搭建起连贯的画面——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从未向我提及过爷爷临终前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像我的爷爷在家里时那样,守口如瓶。
我知道的是,据我父亲的讲述而知道的是,奶奶从爷爷的窝棚里出来,径直走到蹲在门外的柳树下吸著旱烟的梁朝河面前:你给我找两个人。跟着我走。
他们在果树下、生有三棵白蜡树的艾草地里、桥墩的缝里以及河边老槐树生着虫子的树洞里,先后找到了二十几枚银元和一小包被蓝布包裹着的东西。它们,被交到了梁朝河的手上。“他刚告诉我的,都在这儿了。大概能对得上。”
深陷于悲痛中的梁朝河显得更为悲痛。“我这林哥,这、这是……”
“他没动过一分一厘。你清点一下。”奶奶认认真真地对梁朝河说着,“他说,等胜利了,就再也没有穷苦人了,就都能有饭吃了——是这样吗?”
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飘泊之物”,一种似乎不那么真实的存在。而更为稀薄的,几乎未曾被提及的还有一个人,奶奶的大儿子,我父亲和四叔的大哥,他大约比影子还要淡,还要稀薄。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几乎从来都不提他,要知道他是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走失的,而只活到六岁的花儿姑姑却时常被奶奶提及。奶奶,为什么从来都不提及自己的这个儿子呢?
父亲和母亲,包括与奶奶最为亲近、总把自己当成是母亲肚子里的蛔虫的四叔也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他们给过我不少的理由,但那些泥足的理由都无法独立站住。在奶奶去世五年之后,我父亲突然接到一封来自黑龙江的信,那封信里提到了我的大伯,他有了认祖归宗的念头,决定回家来看看——当然,这已经是后话,我会在另一篇文字中再做介绍。
原刊责编高亚鸣
【作者简介】李浩,1971年生。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奖项。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李浩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