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2年5期 > 〖短篇小说〗像是影子,像是其他

〖短篇小说〗像是影子,像是其他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48:09

偶尔,奶奶会只言片语地提到我的爷爷。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飘泊之物”,一种似乎不那么真实的存在。在奶奶的只言片语中,爷爷有太多的名字,譬如“你爷爷”;譬如,“他”;譬如,“不着家的”“睡窝棚的”;譬如,“死鬼”“痨病鬼”“胜儿他爹”“瘦兔子”“疯子”。还有的时候,爷爷会被奶奶完全地省略掉,她直接从事件讲起,听着听着我才意识到,哦,原来她在说我的爷爷,原来,她又记起了他。

“痨病鬼”是奶奶提到爷爷时最最常用的称谓,是故,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在我脑袋里一直是一个穿着长衫,瘦瘦的,偶尔会咳一点血出来的病人形象,他弱不禁风,面色苍白……我父亲最听不得这个称呼,他只要听到,就会对着奶奶一次次纠正——他得的可不是痨病,而是肺结核,不是一码事儿,不是一种病,他是肺结核……“咱娘犟,你更犟。”母亲对父亲的所谓纠正很不以为然,“痨病,不就是肺结核吗?怎么会不是一码事儿呢?你没学过医,你不懂。”母亲在公社里当过两年零三个月的赤脚医生,这段经历足够让她鄙视只有可怜的医学知识的父亲。“就不是一码事儿!要不然,有了痨病,怎么还有肺结核?都叫痨病或者都叫肺结核不就行了?”父亲也不肯认输,只要奶奶再在他面前提到我的“痨病鬼”爷爷,他还是会固执地纠正,尽管他的纠正对我奶奶起不到半点的作用。

那个痨病鬼躲在树园子的窝棚里。他可鬼着呢。有几次我去找他,他就在那个破破烂烂的窝棚里,可我就是没看到他。要不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从后面叫我,我怎么也想不到,痨病鬼藏在那里。

那个痨病鬼。一天天就是咳,就是咳。他藏着钱呢。我早知道,他藏着呢。可就是不肯抓药。我说你就等死吧!痨病鬼还笑。我说你天天东躲西藏,就知道东躲西藏——你想没想过,你被二鬼子抓去?像林苍那样。痨病鬼还笑。

不怕?瞎说,他怕着呢!有一天半夜,痨病鬼敲门,我打开门,他在家里换了一条裤子然后就朝外面跑,我喊他他也不回头。什么味?我低头一看,裤子都是湿的,都是他尿的!那时林苍和林强都还没死。林苍说他们从滨州回来,半路上遇到二鬼子检查。二鬼子坏着呢!他们摸人的手,摸人的肩。痨病鬼让人家抓住手就吓傻了。他说自己的确不是种地的,是教书先生,没书可教了才去贩卖布头什么的……人家当然不信啊!路边还绑了三五个呢,他们被打得鬼哭狼嚎,就因为手上没有茧子。痨病鬼吓傻了,他哆嗦成一个儿,有个二鬼子笑起来:看,这家伙尿裤子啦!林苍说,你爷爷因为这泡尿救了自己。一个经人一吓就尿裤子的人,怎么会是当兵的,怎么会是地下党?他们又故意折磨了他一阵儿,然后把他放了。放了,痨病鬼就和林苍他们逞能,自己本来就内急,眼看要躲不过去的时候急中生智,有意把尿尿在了裤子里……

他怕。要不怕,他也活不下來……痨病鬼后来还跟我解释,说自己是故意的,是急中生智,先把自己救下来再说……他可鬼着呢。阎王叫了几次都没把他叫去。要不是他和挨千刀的四赖子换了命……

对于奶奶的这个说法,我父亲一直不以为然。他承认,我爷爷怕过,但这不能证明他是懦夫,只能说,他是一个珍惜生命的人,他这么一个珍惜生命的人投身革命,却干着一项“要命”的事儿,恰恰说明他是勇敢的。父亲也有他的证明,甚至,他的证明来自市志和当地的资料汇编。我母亲对父亲的证明也不以为然,她的例证是自己的舅舅,“前些年,他说自己打伤过一个日本兵,后来那个日本兵就被他打死了;去年,报纸上又登采访,他一个人就杀死了三个日本鬼子,明年可能更多……”

那个痨病鬼。什么也没给家里留下。他还给小花传上了病。

我母亲说,这才是我奶奶心里的“症结”所在,奶奶对爷爷的怨气和愤恨皆是由此而起。母亲说,小花是我的三姑,活到六岁,据我父亲说她一向乖巧一副讨人怜的样子,腮一直是红红的——“那时候她就已经病啦!当时,兵荒马乱的,没有谁能把命当命。”母亲说,我爷爷的肺结核没有传给奶奶、我父亲和四叔,却传给了三姑。在三姑咳了几天的时候,奶奶到村外的窝棚里去找我爷爷——这并不好找,我爷爷居住的地方常换,十里八村废弃的窝棚都被他睡遍了。奶奶求他拿出几块银圆来给女儿抓药,就算是借他的也行——好说歹说,一脸难色的爷爷终于从一棵槐树的下面扒出了一枚银圆:“这不是咱的。你记得,咱得还。咱得还上。”

我母亲说,爷爷的那块银元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大夫来了,也抓了药,但我三姑还是一日病重一日,最后,她都照看不了自己的弟弟了。你四叔也懂事儿,他拉着姐姐的手不哭不闹,你三姑留给他的鸡蛋羹一口也没吃。我母亲说,奶奶又去找爷爷要钱,爷爷告诉她已经没有了,一分也没有了,都发出去了……“其实他有。你爷爷吧,这个人……当年那些人,都这样。也不是他一个。”

爷爷是地下党。一九九六年出版的《滨州市志》上有他的名字,职务是中共地下党滨州区委副书记。他负责整个滨州区地下党的活动经费——《滨州市志》曾专门提到,他在负责这部分“党的资产”的时候,没丢过一分钱,也没把一分钱用在自己的身上。据说这项内容是我父亲到市委史志办“要”来的,他向“兜里习惯插两支钢笔”的寇永革详细地讲述了我爷爷的故事,他的遗产和奶奶心里一直化不开的结,直到把自己说得泪水涟涟,把专心记录的寇永革也说得泪水涟涟。“你知道吗,我娘,到现在也没原谅他。她总觉得,要是我爹能多拿几块大洋,我的花儿妹妹就不会死。他也不会。”

我的“痨病鬼”爷爷还是个“不着家的”。他总是在外面,宁可睡在外面,宁可东躲西藏,风声鹤唳地躲在外面,也不肯像别家的男人那样,在家里待着,坐着,种种地或锄锄草什么的。“他得痨病了也不肯在家里待。”

奶奶的怨恨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至少表面上如此。她真的不肯原谅。在奶奶的描述中,爷爷在这个家的存在就像是淡淡的影子,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飘忽感。他的心在别处,身在别处,尤其是后来,日本人占领了之后,尤其是“紧张起来”之后——“里里外外,都得我一个人。你找他?不着家的可不能让你找到。他忙着呢,瘦兔子似的。”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自言自语,油灯的细火苗一蹿一蹿,油烟中弥散着混杂了蓖麻油的灯油气味,它早已把整个屋子充满了。“受的那个罪哟。”奶奶这句没头没尾也没有主语,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爷爷还是说自己。

对爷爷的“不着家”,我父亲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承认,家里所有的事儿都是奶奶在操持,而我爷爷则完全不在场,他只是偶尔地回一次家,更偶尔地会坐下来和家人们一起吃顿饭——在我父亲的记忆中,爷爷能留下来吃饭,对于全家人来说简直算是个节日。“那样的时候太少了。”我父亲记得,有一次爷爷回来,还给我的四叔带来了一个玩具:一只用陶烧制的、绘有彩色斑纹的泥老虎。我父亲记得,那只陶虎一下子变成了我四叔不肯释手的宝贝,只让我三姑摸——我父亲在吃饭的间隙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虎头,四叔立刻哭着尖叫起来。

在四叔的记忆中,爷爷几乎不存在,就连影子也算不上,“我没印象。我根本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不过,你爸爸说的泥老虎我倒是记得,不是陶的,用胶泥烧的,上面涂的油彩没几天就被擦掉了。我记得是你奶奶,和换布娃娃的用纳好的鞋换的——没你爷爷什么事儿。”四叔认为,我父亲把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事儿挪给爷爷,“他那心思……你爸爸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你爷爷的儿子。哼,也没沾上光。他死得早,屁劲儿也使不上。”

是的,爷爷是一个不着家的人,他在家里的时间很少,特别是“紧张了”之后,日本兵要抓他,二鬼子要抓他,国民党兵和土匪也想着抓他。有几次,我奶奶和三姑四叔还睡着觉,门突然被打开或者窗户纸突然被捅破了洞:但他们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找不到爷爷的影子。奶奶对闯进房子里的人从来没有好气——没见!他早死啦!我还想问你要人呢!你看看,这个家——那个死鬼要是在,能过成这个样子?

“你奶奶,厉害着呢。”四叔拍拍我的头,“咱们家里,你奶奶是最厉害的那个人,她可不是让人的人,任何人只要经她一嚼,连骨头都得被嚼碎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四叔再拍拍我的头:“不这样也不行。活不下去。要不是她,咱这个家,早就……唉。这个家,得感谢你奶奶。你爷爷……家里没沾他半点光。”

“你四叔,就想着沾光,沾了一份还想着十份儿。”我母亲对四叔的说法并不赞同,“他可没少沾光,去公社广播站——你以为人家不是因为你爷爷的关系才照顾的他?没待太久,是他自己不争气,还能怪谁?”一提起四叔,母亲就有一肚子的愤慨,她始终觉得奶奶太过偏心。“占便宜没够。干啥啥不行。”

好啦,话题还是回到我爷爷的“不着家”上来吧,在这点上,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时有时无、多数时候是无的影子。他在家的时候很少。即使回来,也都是夜间,甚至都是后半夜,那时候我的父亲、三姑和年幼的四叔都已睡去,只有正在纺线或者纳鞋底的奶奶还在油灯前醒着,墙上跳动的影子比她更瘦更长……偶尔,被自己的身体压麻了手臂的父亲翻身,一睁眼,他看到爷爷坐在炕沿上的影子——他根本来不及说句什么就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压进了梦乡。“家里的事儿他什么都不管。”我奶奶这样说,四叔这样说,而我的父亲……他不否认这是事实。“你爷爷是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是大人孩子都睡着的时候。没办法。那么多人抓他。他还管着钱,整个滨州、烟台地区的活动经费。再说,你爷爷不回家,还有别的理由。”

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一,爷爷不回家,是不想给家里带来危险,他可不想家里人受自己太多牵连。那时的地下工作,可真是掉脑袋的事儿,要是在家里被抓,那一家人可能都跑不掉。二,他得了肺结核,怕传染给家人,就是这样他还是把肺结核传染给了我的三姑,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父亲的理由并不被奶奶接受,至少,她不能接受第二条。

“这个家,就像没有他一样。”

小时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边,跟着奶奶睡,而他们则在不停地忙,用父亲的话说就是都在忙革命工作。作为酬劳或者别的,父亲和母亲会给奶奶一点点的钱,会给奶奶购买小米,蜡烛,沧州红枣,针和线,棉花……母亲说,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奶奶真的是——她觉得让孙女跟着自己睡就仿佛亏了多少似的,好像油也是孙女用的,灯也是孙女用的,米和面也都是孙女用的……“我们给你奶奶的东西,养你三个都足够!”

奶奶则是另一种说辞,她说,我父亲可真是我爷爷的儿子,“不着家也随啊!又是一个油瓶倒了不扶的手!”她说,哪来那么多的革命工作,他们就是懒,不愿意管孩子,又不是在打仗,又不是紧张时期!仿佛是为奶奶的话语佐证,我四叔时常坐到奶奶的炕头上说着说着就聊到我的父亲母亲,很随意地说一句,二哥今天下午捞了不少的鱼,他们没给你送来?二嫂子今天看戏去了,她买了糖葫芦吃,弄得嘴上全是糖!你知道,刘栓嫂子爱嚼舌头,就是她告诉我的,说,你嫂子,是个什么样子!没工夫看孩子,倒有工夫看戏!

偶尔,奶奶会制止,你别说了!别让孩子听见!“她还会传舌头不成?”四叔拍拍我的头,“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传也不怕。小宁啊,他们就是不要你了。要不然,放你奶奶这里干吗?”

看看你!奶奶并不愿意听这话,你怎么长了一副娘儿们舌头!我们家小宁,懂事儿着呢,可别和你爹娘说啊。大人的事儿,小宁不掺和。

是的,我不摻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掺和,怎么掺和了还不被训斥——所以,我躺在炕上,玩着自己的衣服或者被角,一副没有耳朵的样子,但他们说的我都听得见。譬如,我奶奶也会和四叔提及我的爷爷,“那个死鬼,本来可以不死的。也不是要命的病,都带了三四年了。可是,他非要。他的命换给了挨千刀的——本来那个挨千刀的早已经死了。”“他跑到关东去了。没听说再被抓到。”“该死的偏死不了,那不该死的……”

我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爷爷的“换命”,这是她对爷爷耿耿于怀的另一个缘由,每次说起,她都会咬到自己的牙——“这个死鬼!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知道奶奶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什么是“换命”,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反正奶奶也并不是讲给我听的——我觉得她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是讲给自己听的,而我在她身边,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可以不顾忌地说出声来的理由:随着时间推移,我的这一感觉越来越明确。因为她讲的故事多数无头无尾,多数只是一个片段,一个跳跃不已的句子,一个场景,甚至一段人物不明的对话……她似乎是在和自己的记忆说话,这个倾向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

把那些只言片语以及我父亲、母亲和四叔的讲述串连起来——于是,我在自己的大脑里搭建了有关爷爷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是个黑故事,它始终被奶奶记恨,在我父母那里多少也有些讳莫如深,似乎奶奶的记恨也传染给了他们。下面,是我搭建起来的故事,它可能与在我奶奶、父亲和四叔那里的故事并不太一样。

故事是这样的:我爷爷有四个兄弟两个妹妹,然而在兵荒马乱、缺衣少食的年代,到我爷爷十三岁那年家里就剩下了爷爷和三爷爷兄弟两个。他们相依为命。后来我爷爷去天津上学,而三爷爷则不知道为何离家出走,当起了土匪——我们当地管土匪叫“仨儿”,三爷爷变成了“林仨儿”。变成了“林仨儿”的三爷爷立刻有了另一副面孔,不几年的时间,他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让人闻风丧胆。大人们习惯用“林仨儿来了”吓唬不听话的孩子,而一听说“林仨儿来了”,多不听话的孩子立刻成为不哭不闹的木头人……林仨儿的名头越来越响,而且不止一次地使用分身术,可以同时在阳信、高青、桓台和利津犯下命案,杀人越货,把十六七个壮年的小伙儿打断了头骨或肋骨。林仨儿声名赫赫,几乎所有的恶行都有他的份儿,他的身上背着数十条人命,而每条命的背后又各自有着一条流不尽的鲜血河流……他什么人都杀,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国民党的溃军、二鬼子,还乡团和财主,还有日本军医,两个步兵战士和一个日本女人,两个地下党联络员——当我这位三爷爷被共产党的部队抓到的时候,他毫不辩驳地就认下了所有的罪行。“不都是我干的。但有我一份儿。”

“这个林仨儿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区委书记梁朝河当着我爷爷的面签署了召开公判大会、会后将林仨儿一伙儿六名土匪枪决的命令。他命令我爷爷负责看押和枪决等事宜。当时,梁朝河似乎并不知道我爷爷和恶名昭著的林仨儿之间的关系,我父亲坚持这样认为,但我四叔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梁朝河其实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考验一下我的爷爷——我的爷爷,真的没经受住考验。

在得到梁书记命令的时候我爷爷并没说什么,他表示要坚决执行——这些土匪实在是当地的大祸害,不杀掉真的是不足以平民愤,他们的存在始终让人惶惶,提心吊胆。第一天,第二天,我爷爷都没说什么,但第三天上午,经历了一夜辗转的我爷爷还是走进了牢房。说是牢房,不过是逃跑的地主家的一栋独院,院墙高耸,原是为防土匪的,现在做了牢房正好派上用场。我爷爷和三爷爷谈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我爷爷还叫人送了一坛子高粱酒进去。他也喝了一点,走出牢房的时候他的面色更为红润,而咳嗽也比平时厉害。据说,他找到梁书记,建议用活埋代替枪毙——毕竟,子弹要省着点用;活埋会比枪毙更有震慑效果,也更能让那些受害人的家属出口恶气——梁书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就这么办吧!你组织咱们的民兵去挖坑!

批斗会开得热烈而顺利,毕竟,林仨儿和他的同伙实在招人恨,而“供认不讳”的林仨儿也完全没有悔罪的意思,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这让他自然变得更加招人恨。围观的百姓不甘落后,抢过民兵的铁锹你一下我一下地朝林仨儿他们身上丢土,一边丢土还一边咒骂。据说,我奶奶也在人群中,她也抢到了铁锹。她的一个对她很好的舅舅,在给她家送高粱米的时候被土匪劫了,没等家里凑上赎金就撕了票,可赎金一分也没少要。据说(我忘了是我父亲说的还是四叔说的),我奶奶看着埋住了头的那些土包还在一鼓一鼓,就又抢过铁锹朝着土包各自拍了一下,“叫你们作孽!”

那时,日本已经投降。国民党的部队也在节节败退,地下党也慢慢地浮出了水面,我爷爷,偶尔也可以回到家里好好地待上一会儿,毫无风声鹤唳感地和一家人吃顿饭了。在奶奶的讲述中没有这一段,但我听得出来,那种紧张得让人窒息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傍晚,爷爷回了一趟家,他拿走了家里最好用的那把铁锹。如果不是他取走铁锹,奶奶也许不会把后来发生的事那么顺畅而迅速地和爷爷联系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埋下林仨儿的那个土丘被人挖开了,里面那么招人恨的、应当挨千刀的林仨儿已经不知去向。

爷爷受到了审查。地下党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而我爷爷的所做,却严重违纪甚至破坏纪律,何况,他还是滨州地区那么重要的人物——爷爷被五花大绑,送进了刚刚空出来的牢房。据说,我爷爷拒不承认是自己放走了林仨儿,而他拿走的铁锹也没有挖过土的痕迹,挖土救走林仨儿的应当另有其人;据说,爷爷在第二天上午就向组织坦白了自己的所为,林仨儿真是命大,爷爷将他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气息,但爷爷用铁锹拍了几下他的后背,要将他再埋下去的时候他却活了过来;据说,同样是据说,我爷爷在牢房里,就和三爷爷商量了把三爷爷救下来的计划,不管怎么说,这个让他也咬牙切齿的土匪头目是他的亲兄弟,老奶奶临终前反复叮嘱过我爷爷,要看护好他,千万要看护好他。救三爷爷的主意是三爷爷想的,他和我爷爷说,即使这样你也救不下我,要是真想救下我,你得换命,把你的命换到我身上我才能——“你可自己想好了,要救我,你自己就活不長;要不救,兄弟和你今天的相见就是永别。”整整一个晚上,我爷爷都在床上辗转,在救还是不救、换还是不换之间来回反侧,天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换。按照三爷爷教给他的方法,我爷爷……“那是迷信!怎么会!不过,你奶奶真还信了,一直在说,你爷爷的命被他挨千刀的兄弟换去了,人家铁石心肠,还不念他和这家人的好!”这段说辞,我父亲和四叔取得了一致,说实话他们很少有一致的时候,无论是对记忆、旧事还是现实。

没有人真正知道我爷爷是怎么“脱罪”,又被放出来的,即使在家里,我爷爷对自己的所为也守口如瓶。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奶并不知道爷爷在后面都做了什么,后来知道了爷爷的身份但也不知道这个身份意味什么,有哪些事儿要做,她知道的只是爷爷在做“要命的事儿”,随时可能被杀头,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只能一路掩盖,尽她的最大可能……我父亲认为,爷爷应当是没认,他的人缘好,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也都理解他的难处;四叔坚持另一种观点,他觉得是区委书记梁朝河救下了我的爷爷,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感情实在太深了,是梁书记舍不得他。

下面的故事或许包含了虚构但基本合理,我承认,这里面有猜测的成分,并非完全依据奶奶的只言片语,或者来自父亲与四叔: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奶奶自是吃惊,紧接着怒火难抑,紧接着则又是紧张和惧怕……“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是他挖出了这个挨千刀的!”多年之后,奶奶提起这件事儿来话语里还是包含着怨恨和不满。她不肯原谅,这是直接扎到她心尖上的一件事儿,直接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被挖掉一块肉的一件事儿。

经过审查之后的爷爷被放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审讯的缘故,反正他看上去心力交瘁,咳得更厉害了。他决定回家住一段时间,反正那时段国民党已经败退,一些散兵游勇也翻不起风浪——可是,他的归来遭到了奶奶最为坚决的拒绝。

“你干吗要放他?你要想放他,别抓他啊,让他继续杀人放火多风光啊!这么多年,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他的命你都能救,那咱家花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也没见你用这么大的力气!咱家花儿,临死的时候就是喊爹,你那时在哪儿?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个人!你别回来啦!少了你我们一样过!”

连续几夜,奶奶都早早地闩门,一听见外面的动静马上就熄灭油灯,她坚持不给我爷爷开门,即使后来我们瓦爷爷、六奶奶和梁朝河前来求情也不行。之前,梁朝河和我父亲一起回家多次,尽管他从不在奶奶面前多说什么,但我奶奶早就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心理上早就有了特别的亲近和尊重——可是,我奶奶连他的求情也拒绝了。“我这个家,容不下他。老梁啊,我瞎了眼,难道你的眼也瞎吗?”

大约,我爷爷也没有想到奶奶的坚决,平日里她可不是这样。她被林仨儿脱逃这件事儿伤透了,再加上我花儿姑姑的死。爷爷在房子外面徘徊了几日,最后,在门口放下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和三斤小米,又退回到树园子的窝棚里。这一去,便是与家的永别。

小时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边,跟着奶奶睡。奶奶睡得很晚,往往是,我在半夜里醒来,她还在点着油灯,一边做活一边说话,她的话有时只是无头无尾的片段,我总觉得她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和自己的回忆听的。偶尔,奶奶会只言片语地提到我的爷爷。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爷爷的存在极为稀薄,这种稀薄里还包含着怨愤的成分。在讲述爷爷被拒之门外的片段时,奶奶的语气中怨愤的成分似乎会变得更多,我母亲却觉得,“你奶奶应是后悔了。”

之所以说我奶奶“后悔了”,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我爷爷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突然病情恶化,他开始咳血,大口大口地咳,大口大口。奶奶被人叫去,她和我爷爷在窝棚里说了很久,然后,我父亲和四叔也被叫进了窝棚,爷爷就在荒郊中的窝棚里咽了气。关于爷爷的遗言,我父亲记下的是:你爷爷说,革命马上要胜利了,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记住,将来我们胜利了,你们一定要……而我四叔,他所记下的则完全不同。他记下的是,我爷爷问他,拾麦子去不?你拾了多少?以后想干什么啊?我四叔想都没想就径直笃定地回答:我要当卖花生的!要是没人买,我就自己吃了它!爷爷竟然笑起来:我这儿子,有出息,就是不忘吃!

尽管是自言自语,尽管奶奶在晚上讲述她的故事的时候说出的都是只言片语,有时候我根本无法通过想象为她搭建起连贯的画面——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从未向我提及过爷爷临终前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像我的爷爷在家里时那样,守口如瓶。

我知道的是,据我父亲的讲述而知道的是,奶奶从爷爷的窝棚里出来,径直走到蹲在门外的柳树下吸著旱烟的梁朝河面前:你给我找两个人。跟着我走。

他们在果树下、生有三棵白蜡树的艾草地里、桥墩的缝里以及河边老槐树生着虫子的树洞里,先后找到了二十几枚银元和一小包被蓝布包裹着的东西。它们,被交到了梁朝河的手上。“他刚告诉我的,都在这儿了。大概能对得上。”

深陷于悲痛中的梁朝河显得更为悲痛。“我这林哥,这、这是……”

“他没动过一分一厘。你清点一下。”奶奶认认真真地对梁朝河说着,“他说,等胜利了,就再也没有穷苦人了,就都能有饭吃了——是这样吗?”

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飘泊之物”,一种似乎不那么真实的存在。而更为稀薄的,几乎未曾被提及的还有一个人,奶奶的大儿子,我父亲和四叔的大哥,他大约比影子还要淡,还要稀薄。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几乎从来都不提他,要知道他是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走失的,而只活到六岁的花儿姑姑却时常被奶奶提及。奶奶,为什么从来都不提及自己的这个儿子呢?

父亲和母亲,包括与奶奶最为亲近、总把自己当成是母亲肚子里的蛔虫的四叔也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他们给过我不少的理由,但那些泥足的理由都无法独立站住。在奶奶去世五年之后,我父亲突然接到一封来自黑龙江的信,那封信里提到了我的大伯,他有了认祖归宗的念头,决定回家来看看——当然,这已经是后话,我会在另一篇文字中再做介绍。

原刊责编高亚鸣

【作者简介】李浩,1971年生。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奖项。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李浩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