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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兰亭惠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04 19:47:01

兰亭惠是一家在市中心开了二十年的餐厅,专门做粤菜。

粤菜在上海人心目中一向有地位,其他菜系走马灯似的此起彼落,粤菜始终稳稳地占据人气榜前三甲。广东人到底会吃,而懂经的上海人到底也多。和它并列冠军的是川菜,本邦菜只能是探花。说起本邦菜,上海人的叫法也有意思,鲁、川、粤、苏、闽、浙、湘、徽八大菜系都明确说出地名,唯独上海菜,偏偏不叫“沪菜”,叫作“本邦菜”。说什么在上海话里“本邦”就是“本地”的意思,其实多少透出了大上海各省交汇、八面来风的派头。各菜系都是前辈,名声也响,但毕竟都少不了到上海滩来争一席之地,而上海菜,就在家门口做大做强,“本邦”二字,表面上本分低调,但这份气定神闲好整以暇,不经意间就衬出了别家的劳师袭远。

正因为上海滩是这样各菜系兵家必争之地,加上上海市中心高昂的店铺租金,一家餐厅开了二十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了解一家餐厅的口碑,要到手机里“大众点评”之类的App上查看?老上海人可不是这样做的。在老上海人心目中,即使是陌生的餐厅,只消把它的地段和开了多少年头说出来,就已经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了。若不是菜式、服务、环境俱佳,有一批老客人追捧,新客人也不断慕名而来,是很难做到屹立二十年不倒的。

所以,兰亭惠这样的餐厅当然可信。当然也有缺点,就是价格的门槛。订餐软件上显示:人均四百五十元,那大概是家族聚餐或者比较随便的同事聚餐吧,实际上,如果是请客,人均五百元至六百元才够像样。要是上燕鲍翅参,人均就会很轻松过千。

就这样,兰亭惠的十个包房还经常是满的,不预订很难坐进去。顾新铭和汪雅君事先订了一个小包房,等他们五点一刻到了兰亭惠,跟着服务员来到包房门口,一抬头,见这个小包房名字叫作“鸿运当头”,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汪雅君说:“不好意思,能不能换一个包房?”服务员有点奇怪,对讲机和不知道什么人商量了一下,说:“其他包房客人还没有到,我们调整一下,可以的。”于是服务员带他们到另一间,他们一看,这间叫作“清风明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顾新铭说:“就这间。”

于是,这对五十多岁的上海夫妻,就在颇有名气,颇有门槛的兰亭惠里的一个叫作“清风明月”的小包间坐了下来。包间里的布置自然是中式的格调,红木或者仿红木的桌椅,青绿山水瓷餐具,同款的瓷筷搁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两双筷子,一双是红漆木筷,一双是黑檀木的。旁边有沙发、茶几和衣帽架。难得的是,这里的沙发坐上去有足够的硬度,不颤颤悠悠,靠垫也够饱满,很得力地支撑起整个腰部,不露声色地让人坐得既松弛又不累腰。这才是真的让人坐的,而不是摆出来让人看的沙发。真正好的餐厅和过得去的餐厅,差距往往就在这些细节上。

服务员先送上来两个放在影青兰花瓷托里的热毛巾,然后给每人斟了一杯茶,看汤色,应该是普洱。然后把一大本黑缎封面沉甸甸的菜单递了过来,含笑说了声:“两位先看看,需要点菜的时候按一下呼叫铃,我们马上来为你们服务。”就先出去了。

好餐馆就是这样,不急,总是给客人留余地。这个余地,既是心理上的礼遇,也是做生意的技巧。寻常日子难免忙碌,进了餐厅,先让人休整和放松一下,从容之后才能进入“吃饭”的状态,在对的状态下再点菜,点菜的人也愉快,餐厅也愉快——因为心情好的人往往会点更讲究的菜。另外,经过二十分钟以上的等待和喝茶——尤其是消食去腻的普洱茶,再看那些撩人食欲的照片,食欲更容易旺盛起来。过去有个口号叫作“多快好省”,那么这时候点菜,容易点得多、点得快、点得好,唯独不省。

喝了一盏茶,汪雅君略带愁容地说:“我们要不要先点菜?”

“先点。等她来了好说话,你说呢?”

“也是。可是……”

“你担心什么?”

“不要我们菜点好了,结果她不来哟。”

顾新铭停了几秒钟,说:“不会,她会来的。”

顾新铭就按了呼叫铃,这回进来了一个领班模样的人,态度更加殷勤得体,见多识广的样子。于是双方有商有量,顾新铭一口气点好了冷菜、按位上的汤、小炒、主菜,汪雅君刚想问“是不是差不多了”,只听领班说:“再加一个蔬菜,差不多了。你们才三位。”顾新铭说:“好,要不要甜品?”汪雅君说:“我不要了,胖。”顾新铭就说:“那就先这样,等一下客人到了,再让她看看要什么甜品。”领班说:“这样最好了。”就出去了。

静了一会儿,汪雅君说:“现在是五点四十,时间还早……约好是六点。不过幸亏我们到得早,不然只能坐那间包房,就蛮尴尬。”

顾新铭说:“这种时候,请客的人一定要早到的。事先电话里、微信里再怎么说,总不如自己来看看,七七八八、边边角角有什么问题,到了才能发现,也才来得及调整。”

汪雅君说:“还是你有经验。这些地方,听你的总没错!”

顾新铭看了妻子一眼,心里觉得舒坦多了。在这种时候,如果只是说一句“对呀”或者“还真是这样”,却忘了赞美男主人,那只是及格。大部分上海女人都不会只是及格,她们会明确归功于丈夫——不过,大概率,她们只会说前一句,但是他顾新铭的太太还会加后面一句。一个“总”字,与其说是在一个很长的时间跨度中认可和抬举丈夫,不如说更多的是显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欣赏和信赖是长期的,近乎“始终不渝”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选人的眼光比儿子强多了。

服务员轻轻敲了两下包房的门,然后打開,司马笑鸥到了。

司马笑鸥长得眉清目秀,小巧白皙,介于职业和休闲之间的米色套装显得她身材苗条且气质大方。城市里白领女郎从大学毕业到三十五岁是看不出年龄的,要不是顾家夫妇知道她今年二十九岁了,猜测她的年龄是困难的。

顾新铭和汪雅君都站起来迎接她,态度热情而有轻微的不自然。不自然并不是因为热情是假的,而是因为想充分地把热情表现出来,却要把热情背后的愧疚藏起来,可是彼此都知道这愧疚就是热情的一部分来源,所以很难藏得天衣无缝。而且,似乎也不应该把这份愧疚藏得天衣无缝?不好拿捏。毕竟面对这种局面,他们也没有经验。

司马笑鸥的脸色比想象中的要好,她似乎不是来赴这样一个滋味复杂、注定不会轻松愉快的宴会,而是参加一个商谈合同具体条款的工作晚餐。表情的主调是礼貌,还有着理智的清醒和一点不那么在意的清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似乎在防范谈判对方在表面友善之下的算计。

“小鸥来了,快坐,快坐!”

“路上顺利吗?服务员,倒茶!”

“顾伯伯好,汪阿姨好。”司马笑鸥说,表情和声调都很正常。

三个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了几口茶,这时候冷菜上来了,汪雅君说:“冷菜上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顾新铭让汪雅君坐了主位,然后自己和司马笑鸥分坐在她的两边。这个他们事先没有商量过,就自然而然这样坐了——因为这样,便于汪雅君就近给客人布菜和倒饮料。

桌上的冷盘有四个:一个冻花蟹;一个卤水小拼盘;一个四喜烤麸——这是本邦菜,兰亭惠也有几个融合菜,多少有几个本邦菜和川菜的菜式,四喜烤麸是上海家常菜,本来上海人下馆子不会点这个,但是做起来挺麻烦,现在许多人也都偷懒在餐厅里吃了;一个桂花山药泥——山药泥自然不成形,为了好看,用模子压出了一朵朵花的形状,上面浇了糖桂花和蜂蜜,雪白的花朵上面有两种深浅不同的黄色点缀,看上去精致讨喜。卤水拼盘是在六种里面自己选的,他们选了卤水掌翼和猪利——广东人真有趣,为了讨口彩,猪舌永远叫作猪利,因为“舌”谐音是“蚀本”的“蚀”,而“利”就是“一本万利”的“利”了。

汪雅君看着猪舌,心想:名字叫得好听有什么用?有些事情,蚀就是蚀,亏就是亏。就拿小鸥来说,恋爱了两年,然后分手,两年的青春,伤透的心,怎么看都是女孩子蚀本呀。

上海话猪舌也不叫猪舌,而叫门腔。顾新铭心想:如果真是吃什么补什么,那今天自己和汪雅君確实应该多吃门腔,变得会说话一些,才好。

世界上,人和人的关系不但最复杂,也最难以预料。就说眼前的司马笑鸥吧,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两年零一个月之前,他们就是陌生人。两年前,她成了他们的儿子顾轻舟的女朋友。一年半前,她和他们正式见了面,他们也都认可和喜欢这个女孩子。半年前,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准儿媳妇,高高兴兴地谈论起婚房和婚礼的问题。那个时候,是他们和这个姑娘的人生轨迹最靠近的时刻,几乎再进一步就成为一家人了。但是三个月前,顾轻舟突然说和她不合适,死活分了手。于是,现在,他们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

不要说司马笑鸥,就是汪雅君和顾新铭都觉得非常突然和难以接受。顾新铭对太太说:“大概儿子看上别人了。不然不会这么绝情。”汪雅君说:“小鸥这么好的姑娘,这死小鬼还要哪能?”“哪能”是上海话,“怎么样”的意思。顾新铭说:“我找他谈谈。”

他找了一个中午,特地到顾轻舟的单位门口,和儿子单独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傍晚回到家对太太说:“看样子,只能让他去了。”汪雅君说:“那么他是有别人了吗?”“可能吧,但好像没那么简单。他反正拿定主意了。”汪雅君不接受:“这是什么话?我找他谈!”顾新铭说:“你是他妈妈,你和他谈可以,但是你不要激动。”汪雅君血压有点高,控制血压的药又时吃时不吃。

当天晚上母子谈话很快进入对抗模式。顾轻舟喊:“她爱不爱我,你比我清楚?”汪雅君说:“就是比你清楚!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要是看上别人就承认,不要敢做不敢当!”顾轻舟气势低了一些,说:“我要怎么和你说呢?我们这一代,和你们不一样,大家都是脑子很清醒,在做一个选择。”“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小鸥?她哪一点配不上你?”“她好多地方都比我强,问题是这一点你们知道,她自己也知道,我们在一起我有一种学渣被要求上进的感觉,我不喜欢。”“你不爱她!如果你爱她,为她上进上进有什么问题?啊?”“是,我发现我不爱她,按照你们的标准,我可能从来没有爱过谁。”“你!你不要和我耍无赖哟我告诉你,我直接怀疑你有问题,你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所以要急吼吼和小鸥分手,赶紧去娶人家?”“拜托,老妈,这是二十世纪的故事了好吗?我遇到更合适的,换个女朋友也很正常,但是因为你说的这个结婚,你觉得我会那么土吗?”“你!”汪雅君有点头晕,顾新铭赶紧进来把母子分开了。

花了两三个星期,夫妻俩终于弄明白了,顾轻舟确实有了新的女朋友。这位是正宗上海人,李宝琴,二十五岁,大学本科学历,小公司文员,工资只拿来自己吃饭和零花的,父母是挣足了钱退隐江湖的生意人,所以这姑娘的名下,有价值两千多万元的房子一套,地段好,房型好,保时捷一辆,结婚时还有丰厚的嫁妆。唯一缺点是,这姑娘年轻而不貌美,长相乏善可陈,开足了美颜也很一般。夫妻俩一致认为:完全不如司马笑鸥。不漂亮不说,这种家庭出来的,就是个地主家的傻闺女,娇气加刁蛮,已经够顾轻舟受的,而且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其实是没法一起过日子的。顾新铭说:“结婚是终身大事,可要选对人。”顾轻舟说:“都说结婚选对人,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如果选她,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夫妻俩一起失声说:“你真的要选她?”顾轻舟说:“如果结婚,我就选她,可是我还不一定想结婚呢。”汪雅君说:“你到底和小鸥有没有谈恋爱啊?现在有没有爱上别人啊?我怎么听来听去,都没有什么感情呢?”顾新铭说:“儿子,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作为老爸,我要提醒你,婚姻对男人也是大事情,你要理智。”顾轻舟说:“你们两个人商量好了再来和我搞脑子,好不好?一个要我讲感情,一个要我讲理智。就很搞笑。”

汪雅君觉得头晕,只能坐下了:“儿子,不要说人家小鸥想不通,你总要让妈妈理解你呀。哎哟,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儿子!”顾轻舟听见母亲带了哭腔,停住了要离开的脚步。顾新铭说:“你和爸爸妈妈好好谈谈。不管选哪一边,另一边至少不要出人命。”顾轻舟转过身来,带着不耐烦和无奈说:“出什么人命啊?你们不要以为司马笑鸥爱上了我,她也是——在可能的范围里选中了我而已。如果有更好的男人出现,她一样会头也不回走开的,你们不知道吗?”顾新铭说:“可是你们互相选中了,对方没有改变心意,你改变了呀。”顾轻舟说:“因为李宝琴出现了,而且她主动追我了呀。”汪雅君说:“你有女朋友,她怎么可以这样?”“奇怪,为什么不可以?如果谈恋爱了就不可以换人,那为什么要谈恋爱?都相个亲,然后直接去民政局好了!你们讲点道理好吗?”顾新铭问:“她能让你要和小鸥分手,说明你动心了,那么你看上李宝琴什么呢?是她家有钱吗?”顾轻舟说:“在有钱的家庭长大的人不一样,她做人不那么起劲,不会什么都很在乎很紧张,也不要求我上进,大家在一起很轻松,可以一起享受人生。另外,他们家有钱,也是个优点啊,结婚的房子、车子都是现成的,将来我不用按揭,你们留着钱养老,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想不通,你们到底生什么气?!”顾新铭说:“人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儿子啊,你太年轻了!”汪雅君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呀,儿子。”顾轻舟像听到好笑的段子那样,一下子笑了起来:“你的老校长恩格斯说的,对吗?”就再次转身走了。汪雅君对着他后脑勺喊一句:“她父母有没有文化?还宝琴呢,不知道这是《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一个吗?那种家庭、那种长相,怎么好意思叫这个名字!”顾新铭说:“好了好了,名字不是重点,至少没有叫宝钗吧。”汪雅君说:“哪怕她叫林黛玉,我也不要!我就是认定了小鸥做儿媳妇!”

外面的防盗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顾轻舟出去了。顾新铭说:“看来他是真的拿定主意了。”汪雅君说:“我反对!我们怎么对得起人家小姑娘?怎么对人家父母交代?谈得好好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然后莫名其妙就分手?人家肯定要骂我们上海人没家教不像样,说这家父母都睡着了吗?儿子这样也不管?”顾新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反对,我也反对呀。我当面和他说了:爸爸妈妈都喜欢小鸥,你要分手,她伤心,我们舍不得,你放掉了她也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了,希望你珍惜。其实你和她结婚,是我们家高攀,要不是你是上海人,有主场优势,估计你打破头还娶不上人家呢。他说:不是你们要和她结婚,是我在选人过一辈子好吗?当初你们谈朋友,你们结婚,我干涉过吗?”汪雅君忍不住笑了,然后笑容一敛,更生气起来:“这什么话?!他跟谁学的,三十岁的人了,讲话这副不正经的腔调!”顾新铭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知道他三十岁的人了,所以,我们反对也反对过了,后果自负的警钟也敲过了,也没办法了。”汪雅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好久,茫然地问:“那么哪能办?”顾新铭说:“让他去!”汪雅君想了想,也说:“烦死了,让他去!让他去!”

上海话说“让他去”的发音很像普通话的“娘遗弃”,最后的一个字唇齿摩擦得厉害,听上去咬牙切齿,有愤恨,有无奈,更充满了鄙视和不屑的味道。

司马笑鸥是贵州人,自己一个人大学考到了上海,从此留在上海打拼,如今在一个大公司里有一个很不错的位置,年收入比当公务员的顾轻舟丰厚。她皮肤雪白,五官立体而精致,虽然一米六二的身高不够高挑,但依然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而且一看眼睛就知道很聪慧,智商情商双在线的那种。接触下来,明显要比顾轻舟成熟,有一种离家早的人特有的懂事和干练。顾轻舟虽然比她大一点,但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上海,其實反倒是温室里的花朵。司马笑鸥对未来的公公婆婆也是要温度有温度,要礼数有礼数。过年的时候,在回贵州之前,小年夜先请吃饭,双手送上一盒茶叶(是顾新铭喜欢的正山小种)和一盒燕窝,一看盏形和成色,汪雅君就一边惊叹一边笑着责备:“哎呀,你这戆小姑娘疯了吗?这个太贵了!自家人,一定要送,也送点碎的吃吃好了!”初六,一回上海就来拜年,再送大冬天里最好的鲜花和进口车厘子。去年,连他们两人过生日也有表示,顾新铭生日收到一个精致的栗子蛋糕,汪雅君生日收到一瓶法国大牌的面部专用精油,司马笑鸥说可以滴两滴在面霜里,加强对面部皮肤的保养,又不麻烦。汪雅君惊叹说:“真是用心啊!精油滴在面霜里头,我还没有这样讲究过呢。”顾新铭开玩笑说:“人家小姑娘出手这么大方,你不要开心得太早,你等着,以后他们房子的首付你是跑不掉了!”说这话的时候,汪雅君刚洗完脸,先不回答,从容地用无名指轻轻地往眼睛下方点上几点芝麻大小的眼霜,用无名指轻轻地抹开,然后用三个手指弹钢琴一样点匀了,才说:“你以为吓得死我啊?不是准备好了吗?首付我们来,按揭让他们自己来。过两年要是生孩子,正好我们也退休了,可以帮他们带。”顾新铭说:“还是要请个阿姨的,不然你吃不消的。”汪雅君说:“嗯。都这么晚了,睡觉吧。你怎么还在喝茶?”顾新铭说:“这是小鸥送的茶,还没喝透,不能浪费。”

那时候,这两个人,第一次有了要做公公婆婆的感觉,第一次以满意、喜悦、期待的心情准备迎接一个家庭新成员加入。当然,上海家长在孩子婚嫁时必须拥有的万事俱备、运筹帷幄的骄傲感,他们也有了。

而现在,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顾轻舟不在这里,他甚至都不知道父母要请司马笑鸥吃饭。只有他们三个人——一对心愿落空,还要来对曾经的准儿媳道歉、安抚的夫妇,以及一个因为受了伤害而随时可能拂袖而去的女孩子,坐在这个包间里,面对着四个冷盘,虽然是兰亭惠的招牌菜,但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小鸥,吃呀,吃呀!”汪雅君用公筷往她碟子里搛菜,注意把每样菜摆放得整齐,互相之间保持距离,免得串味。

顾新铭看见汪雅君用调羹舀了一勺混合了金针菜、香菇、黑木耳、花生的烤麸往司马笑鸥的碟子上送,突然脸色一凝,眉头皱了起来,坏了!百密一疏,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道菜不该点。“烤麸”除了是上海家常的冷盘,也是过去上海人婚礼上必备的一道菜,因为,烤麸的谐音是“靠夫”,结婚后凡事依靠丈夫,“夫”能够一辈子“靠”得住,这是新娘一方的强烈心愿,往往也是新郎新娘两家的共同心愿,因此“四喜”是例行的口彩,“烤麸”(靠夫)才是真正的祈愿和祝福。司马笑鸥是被分手的,对她来说,顾轻舟根本靠不住,所以今天的席上出现这道菜,就大大的不妥了。顾新铭此刻只能舒开眉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安慰自己:司马笑鸥毕竟是外地人,又年轻,应该不知道上海人这些“老法”的规矩和说法,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对天发誓,今天,他们夫妻两人可是世界上最在乎司马笑鸥情绪的人了。

司马笑鸥慢条斯理地吃了一朵山药糕、一片卤水猪利、一个冻花蟹的蟹钳——蟹壳事先都是夹破了的,所以用筷子轻轻拨几下,四分五裂的蟹壳很简单就脱落了,一点不费事就可以吃到完整的蟹肉了。兰亭惠就是兰亭惠。最后是四喜烤麸,司马笑鸥没有吃,不知道是不喜欢吃,还是知道那个说法所以拒绝碰它。汪雅君这时候也发现问题了,看了顾新铭一眼,整整齐齐的衣服下面,两个人身上都出汗了。

这时候汤来了。一人一盅橄榄瘦肉螺头汤,打开汤盅盖,就闻到香味。“小鸥,喝汤!”喝一口,又清鲜又甘甜,连这三个没心思真吃饭的人也觉得味好到熨帖。“这道汤清热解毒、润肺滋阴,对人很好的。”顾新铭说。他真心希望,这道汤,或者说这种心理催眠,能在上海凉爽而干燥的秋天,从嘴巴到喉咙再到五脏六腑,为遭遇感情挫败的女孩子提供一点帮助。

三个人静静地把汤喝完,居然没人说话,好像突然一丝不苟地遵守起“食不言”的古训似的。

然后上了牛排。虽然每人一份,这个牛排小得出奇,只有成年人手掌心大,还比手掌心窄,但是服务生上菜的时候,领班特地进来介绍了一下:“这是和牛牛排,请趁热用。我们的配方是专门研制的,所以建议贵宾自己不再加任何调味,就这样享用。”看了这个阵仗,自然知道这道菜身价是高的,再一看上面的雪花纹,用刀一切感觉到那种质感,就知道不是骗人的,切一小方放到嘴里,果然是和牛。顾新铭说:“是和牛,和我在日本吃过的差不太多。”汪雅君问:“这不是日本来的吧?听说国内没有真正日本进口的和牛。”领班笑了一笑,说:“请三位吃起来,边吃边听我说——如果有人说他们端出来的是日本进口的和牛,您不要相信,我们这是澳洲和牛。虽然不是日本进口的,但是我们是正规渠道进口的,而且是真正的有等级的和牛,像今天这个牛排,绝对是M6-M7等级的,绝对香,雪花分布很好,也不会太油。”顾新铭点头说:“我刚才一吃,就知道不是日本和牛,不过东西是好东西。我就喜欢你们这样,有一说一,不要吹,不要浮夸。说的人踏实,听的人也踏实。”领班说:“我们也最欢迎您这样的客人,见多识广,上海人说叫‘懂经,而且又客客气气。”顾新铭说:“哈哈,您客气,您客气。你们会做生意!”领班说:“欢迎您多来!这是我的名片。”司马笑鸥没说什么,只是娴熟地用刀叉把小小的牛排切成四五块,然后一块一块送进嘴里,同时似看非看地听着,但她明显比刚进来的时候松弛了,神情深处的那一丝戒备也找不到了。

领班走后,汪雅君对司马笑鸥说:“这牛排还不错,就是太小了,你年轻,可以多吃点肉,要不要再来一份?”

司马笑鸥说:“不用不用,我不减肥,不过也要控制体重的。”说完这句话,她脸上有了一点笑的影子。

“是啊是啊,你们这一代比我们好,从小有控制体重的意识,所以身材比我们这一代好多了。”

“哪里,阿姨您和顾伯伯都保养得好。”司马笑鸥一半被迫一半真心地说。其实这话本来是真心的——她过去和顾轻舟说过,上海人到底不一樣,你爸爸妈妈身材、风度都很好,打扮也很得体,可是今天不是说这种话的心情和氛围,却又出于场面需要不得不说,于是一句真话刚说出口,就死了一半,好像是不合时宜的恭维。当她自己意识到连说一句真心话都这么尴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顾新铭和汪雅君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顾新铭有点可怜汪雅君,于是决定自己先开个头,他记得读过一本《如何进行有效沟通》之类的书,里面说,在面对容易引发争执和不愉快的谈话时,一定要用“我”“我们”来开头,哪怕不得不说“你”,也不能说“你怎么生气了”,要说“我觉得你好像生气了”;不能说“你误会我了”,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表达得不好,好像引起你的误会了”。总之是要主动担责的意思。于是他说:“小鸥啊,伯伯和阿姨也不能做什么,今天就是想请你吃个饭。”司马笑鸥浑身微微一震,马上垂下了眼帘,好像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的眼神。

汪雅君赶紧说:“我们心疼你,可我们也插不上手。你也知道,孩子大了,爹妈简直成了弱势群体,根本管不了。你相信我,要是打他能把他打听话,我早就用家法打得他趴下了。”

司马笑鸥似笑非笑地说:“还不至于。”这句话有点微妙,是说顾轻舟罪不至此,还是说自己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要男方的家长用暴力来逼迫男朋友留在自己身边?汪雅君和顾新铭对视了一眼,顾新铭不开口,汪雅君只好继续说:“小鸥啊,我们都很喜欢你,真的,已经把你当成……家里人了,弄成今天这样,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我们心里也很难过。”司马笑鸥嘴边浮起一缕似悲凉似讽刺的笑容,说:“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顾新铭马上补救,说:“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姑娘,你做得都很好,都是顾轻舟不好,他这个人不成熟,完全拎不清,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如何珍惜感情,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人生伴侣,他将来肯定要后悔的。”他想了想,一咬牙,把最严重的一句说出来了,“是我们教子无方,对不起你。”汪雅君也说:“我们真的很内疚,都没脸见你。”

只听司马笑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都是成年人,哪怕是犯罪,也是自己进监狱,哪有株连父母的?这事和你们没关系。”两个人听了这句话,抬起了头,看见她喝了一口茶,稳住了气息,继续说:“何况,谈恋爱,本来就是两种结果,要么结婚,要么分开。你们放心,我不会去纠缠顾轻舟,将来他和别人结婚,我也不会去砸场子的。”

两个人心头一宽,同时又一酸:已经没有希望成为儿媳妇了,依然有这样的态度,可见过去的种种懂事不是假的,真是难得的好姑娘,可惜江湖一去深似海,从此彼此是路人。汪雅君说了出来:“我们知道,你是个明事理、重情义的姑娘。顾轻舟配不上你,真的,你也许现在不相信我的话,过几年,就会觉得我说的是对的,到那时你还会庆幸没有嫁给他呢。”顾新铭喃喃地说:“确实,你样样比他强。是他没福气,真的,是我们顾家没福气……”

司马笑鸥不知道是被打动了,还是触动了心事,低着头,好一阵子没有声音,然后,她好像下了决心似的,缓缓地抬起头,说:“我这些天是很难过。但你们知道我心里最过不去的一个坎,在哪里吗?”“你说,你说!”夫妻俩争先恐后地说。让司马笑鸥在他们面前倾诉一番,这是他们请这顿饭的最大希望啊。

“他可以和我分手,什么理由都可以——两个人在一起,要两个人都愿意,分手就不一样,只要一个人想分手,就只能分手。他可以不爱我,可是他不该说我不爱他,他说我只是快三十岁了,急着想找个人结婚、在上海安个家。我不是!我受不了他这样冤枉我!”

顾新铭说:“这个他说得完全不对!”汪雅君说:“他胡说!你只当他放屁!”

司马笑鸥说:“我对他说,你不能这样说我,除非你从来没有爱过我。然后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们女人真奇怪,反正就这样了,爱过,没爱过,有什么区别?”她的眼圈和鼻子都红了,但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夫妇俩都沉默了,因为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没想到儿子如此现实,如此狠绝。同时也深深感到了自己立场的尴尬和语言的无力。

“伯伯,阿姨,谢谢你们这么接受我、疼爱我。我不知道他在你们面前会怎么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是真的爱过顾轻舟,是真的看上他,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爱他这个人,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白头到老,不可以吗?他要分手我没办法,可为什么我的感情还要被这样否定、这样不在乎?现在我也看明白了,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也不适合我,所以,分手就分手,总比以后离婚强。”司马笑鸥的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口红已经在吃饭过程中消失了,所以现在是真实的唇色。但她始终没有流下来一滴眼泪,倒是汪雅君眼泪汪汪了。

好在装在青绿山水大瓷盘里的清蒸珍珠斑上来了。平时请客,点一条笋壳鱼或多宝鱼也就是了,但是今天,顾新铭觉得一定要珍珠斑。普通石斑鱼也很鲜,肉质也够弹牙,但是珍珠斑的嫩,是超乎一切石斑鱼的,价格也是超乎一切普通石斑鱼的,所以——今天必须要珍珠斑。顾新铭说:“你给小鸥搛点鱼肉,这是珍珠斑,好吃,又不会胖。”汪雅君用不锈钢长柄调羹,一下子拨下来一大块雪白的鱼肉,放到司马笑鸥的碟子里。司马笑鸥慢慢吃掉了。

然后又上了一道脆皮百花鸡、一道黑松露汁烩鲜鲍、一道锅烧杂菌豆腐、一道白灼西生菜。

这时候顾新铭用另起一段的口气,说:“小鸥,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也只能面对。我们呢,真的很喜欢你,也知道你一个人在上海,虽然事业有成,但是毕竟没有亲人,我们希望,以后像朋友一样来往,你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自己解决起来有困难,只管来找我们。商量商量啊,需要我们出点力啊,我们都很乐意。”

司马笑鸥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表态,迟疑地说:“这个……不用了。”

汪雅君说:“小鸥啊,你如果不嫌弃,就把我们当成亲戚吧!我们是小老百姓,你知道的,他在出版社,我在学校里,都快退休了,但我们总归这把岁数了,好歹算是长辈,你有需要的时候,要想到我们,碰到为难事情了,不要一个人撑,发个微信、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好不好?”

司马笑鸥愣了一会儿,脸上有混合着惊讶、委屈和感动的神情掠过,然后恢复了平静,说:“好的。谢谢。”她的双唇恢复了一些血色。

汪雅君说:“对了,甜品刚才还没有点,小鸥,你看看你想吃什么?流沙奶黄包?陈皮红豆沙?燕窝蛋撻?天鹅酥?他们的甜品也很不错的。”

“不用了,阿姨。”

“吃个甜品吧,心情会好。”

司马笑鸥幽幽地说:“心情,总要让我不好一段时间吧。整件事情,我也只剩这个可以决定了。”

汪雅君要说话,顾新铭用眼神阻止了她。这顿饭,司马笑鸥的情绪就像退潮的大海,虽然还有一浪一浪地往回卷,但是总体是浪越来越远去,海面越来越平静了。这下子回浪有点儿猛,也只能等它自己下去,这时候不能乱说话,这时候如果说错一句话,岂不是前功尽弃?这女人,就是性子急!

最后还是汪雅君做主,选了冰淇淋,顾新铭从来不吃甜品,于是她和司马笑鸥一人两球冰淇淋,慢慢地吃着。第一球冰淇淋吃完的时候,汪雅君说:“小鸥,阿姨送你一件礼物,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收下。”她从背后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老凤祥金手镯,没有花样,光面的一条,看上去有点像藤条做的,出人意料,有古朴的感觉。

司马笑鸥睁大了眼睛:“阿姨,您这是做什么?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听我说,我们上海人家,孩子大了,总归要买个手镯的,是为了保值,所以都不讲时髦,就是买老凤祥的。这是我去年买的,当时觉得足金手镯比较土,你肯定不会戴,也就是给你压压箱底,所以给你选了这个实心的。”

司马笑鸥说:“手镯还有实心的?”

顾新铭说:“虽然是实心的,但分量不重,也就五十克,你看,标签还在,也没多少钱的。你收下吧。”

司马笑鸥说:“我心领了,但我还是不能收。”

汪雅君说:“这是我心里想着你买下来的,不可能以后去给别人,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你也一定要收下,听见没有?你不要多说,你就收下!”语气里有伤感,也有赌气。顾新铭知道,这是妻子本色出演,一定会有效果的。

果然,司马笑鸥听出了这语气里的真实感情和江湖义气,终于慢慢伸出了手,接过那个丝绒盒子:“那我收下了。谢谢阿姨,谢谢伯伯。”

司马笑鸥吃第二球冰淇淋,心想:这么好的一对父母,如果能是自己的公公婆婆,该多好!本来就应该是的!这个镯子,本来是他们给自己的结婚礼物,谁知道突然一脚踩空,什么都变了……又想:连他们都这样对自己,可见顾轻舟是何等无情、何等过分!最可恨的,他变心不要紧,还要把过去的感情说得一钱不值……一想到这里,忍了整顿饭的眼泪涌了上来,来势汹汹,在失控之前,她猛地站了起来,匆匆地说:“我先走了。谢谢伯伯阿姨!再见!”就推开门走了。夫妇俩追到包房门口,只看见她纤细的背影飘一样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中。

顾新铭拉拉汪雅君,两个人回到餐桌前,坐下来。一坐下来才觉得非常疲惫。

顾新铭说:“有点累。”

“我头痛。”汪雅君说。

“都老了。”顾新铭说。

“想想当初,我们什么都没有,还不是照样结婚、生子?哪有这么复杂?”

“是啊,你当初那么漂亮,怎么就那么傻,我什么都没有,就嫁给我?开头还是和我父母挤在一起,后来单位总算上了末班车分了房子。你跟了我这个穷人,这三十多年,真是不容易。”

汪雅君白了丈夫一眼,说:“不要说得那么作孽相,我们的房子涨了多少倍,你怎么不说?再说你也不差呀,兼职啊,股票啊,拳打脚踢,这三十年可没少挣。关键是你的心思都在家里,嫁给你这种男人,心里踏实,夜里也睡得着。”

顾新铭得到妻子的赞美,心里甜丝丝的,说:“是你不容易,当年那么相信我,嫁给我这个穷小子,和我白手起家。”

汪雅君看看丈夫几乎全白了的两鬓,不由得伸出手去,拍拍丈夫的手臂,说:“还是你好,当初选中我就是我,三十年来一心一意的。不像某些人,本事嘛没有,还要那么花!”

顾新铭说:“他拎不清!他以为人生这么便当啊?往往是越想走捷径,越会走弯路的。”

汪雅君说:“就是呀。一开始如果不是真心看上这个人,以后有点风吹草动都过不下去的呀。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们懂什么?一辈子长着呢。”

顾新铭转移话题说:“不过,你也不要光生气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他一定要和这个小李结婚,也不是一点优势都没有。”

“什么优势?就有钱啊?一个一米八的男子汉,怎么可以想这样当小白脸吃软饭?”

“他们房子和车都现成,确实省力很多,不过关键还不在这里,关键是,我问清楚了,对方父母没读过大学,早婚早育,现在女孩子的父亲才五十岁,母亲还不到五十岁,而且又在上海,将来他们生孩子,不要说坐月子,就是帮忙带孩子,女方父母应该也靠得上。”

汪雅君眼神闪了几下,然后沉默了,顾新铭知道她在心里盘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听汪雅君长叹了一口气:“没劲!你说,是我的儿子要谈婚论嫁,怎么说也是喜事,怎么我这心里就这么不痛快呢?”

顾新铭也长叹一口气:“我和你差不多。大概我们都落伍了,都是老人类了!”

汪雅君说:“那我们真是选对人了,不管新旧,夫妻最要紧是两个人谈得拢。”

顾新铭看了看妻子,他发现曾经是班花的妻子,不知何时,双眸不再如水清澈,眼角也出现了细密的皱纹,像开片瓷器上的裂纹。

顾新铭说:“不管了,我们好久没有两个人出来吃饭了,今天就当我们的两人世界吧。”

“是啊,这么好的地方,刚才吃得没滋没味,菜都凉了。”

顾新铭说:“现在帮儿子擦好了屁股,接下来我们放松,慢慢吃!”

“你说得这么难听,好像我们刚才在搞危机公关一样,我可是真心的。为什么一定要送她那个手镯?让她派用场的。我们对人家说得好听,什么‘你有困难来找我们哟,这就是嘴巴上讲讲的,一点都没用的!人家小姑娘也是要面子的人,以后无论如何不会来找我们的。她一个人在上海,还是给点东西傍身吧。给她那个,是个足金的,分量也有了,平时放着呢,保值;万一碰上难处,拿出来,总还可以抵几个月房租。”

真是一个好女人!顾新铭想。他突然有一点站起来拥抱一下这个女人的冲动,这是一种他好久没有体会到的感觉了。当然作为一个上海人,这种外露的方式,是和他们绝缘的,即使在四下无人的包房里,他也不会这么做。就像在上海话里面,根本没有“我爱你”这句话一样。

他特别温润地看了看妻子,好像想用眼神抚平她眼角的细纹似的。然后高声唤:“服务生,来一下!把菜都拿去热一热!”

原刊责编李兰玉

【作者简介】潘向黎,文学博士,专业作家。生于福建泉州,十二岁起移居上海至今。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部,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作家等文学奖项。作品五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已出版英译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潘向黎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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