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家的老房子就没人住了。开始几年,我一直在忙于整理自己的生活,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整理老屋。我在外面漂泊了许多年后,终于回到家乡,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也才想起了老房子,虽然暂时还没想清楚要把它怎么样,但至少可以找中介先把它租出去,就赶紧联系了一家中介。
中介就开在我家老房子所在的那条小街上,门面小,是我需要的,我家那旧屋,找这样的中介恰好。互不嫌弃。
老房子是一处平房,只有一统间。不过好在这种老房子的统间,不仅开间大,层高足有三四米,我好像听我妈说过,从前房梁和椽都是明的,没有天花板,后来有了天花板,房屋上方就不会显得那么空荡阴森了。不过我并没有问我妈天花板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这不关我事。
我从小跟父母不亲,是因为我和我爸不是一个姓,大家都说我是厕所里捡来的,我问过我爸我妈,问了好几次,他们都叫我不要听别人瞎说。但我心里一直是有怀疑的。
我家的门原先是朝南的,从大院里进出,和大院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后来大院里的居民各自为政,搭建了花式多样的违建房,害得我家的房门一开出来,就正对着隔壁邻居家的一间放马桶的小屋,他们连门都不装,只用一块布帘子挡一下,风一吹,帘子掀起,坐在马桶上的是谁,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出门见屎。
他们也知道我家会有意见,夫妻俩轮番到我家来诉苦说,这也是没有办法,家里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马桶却一直放在爸爸妈妈的床前,这叫十七八岁的姑娘小伙怎么办。
气得我爸直接就把自家的门封了,把朝东的窗户改成了大门,从此我们的家门就沿着街巷,我们的家就背对着大院和邻居了。好像我们这一户,被这个大院踢出来了。
我妈老是嘀咕说,其实不合算的,其实不合算的。埋怨我爸做的都是吃亏的事。
那时候我在外地上大学,那一年放假回家,差一点没找到自己的家。我正想扭身而去,可是一个多事的邻居叫住了我,把我从院子里领出来,领到家门口。
我妈生病了,我爸写信让我回来看看我妈,我才勉强回来,我上大学的那座城市离我的家乡很远。是的,我是故意的。
准确地说,我家的那间房,确实不太好找:大宅东二路第二进五开间中最东边的一个统间。
从这样的文字里,你能把它想象出来吗?
至少,你可以想象出这个院子是一座大宅吧。
关于这座已经和我家背靠背的老宅,现在大家习惯称它吴宅,我们家已经放弃进出的那个大门门口,有一个控保建筑的牌子,上面写的也是吴宅,但是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我小时候的邻居,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小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组图片,就是这个宅子的,文字说明却是:丁宅。天下状元第一家。
吴州丁氏是状元大户,吴州明明有他们家的老宅,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名人故居,受到保护重视,修缮以后,重现辉煌。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丁宅呢,是小曹搞错了吗?
当然不是。关于平江后街8号的这个宅子,到底是吴宅,是沈宅,是潘宅,还是丁宅,历来都是有争议的,也有不同的记载。
假如原来确实是丁宅,后来转卖给他姓人家,那么算谁的呢?当然算后来的买主的。但是如果后来的买主不如原先的户主名气大,那么也可以原来的户主命名。反正无论原来还是后来,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特意问了问小曹,小曹说,我瞎说的。
我说你为什么要瞎说呢,小曹却又认真起来,说,其实我不是瞎说的,事实就是这样的,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实证。
那等于还是瞎说。
我也瞎鼓励她说,如果你是金口,瞎说说,说不定也会说中了的。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一点对老宅的轻薄和蔑视。
因为它和我们一样,都老了,我们嘲笑老宅,也就是在嘲笑自己。
其实我们的目光不应该如此短浅,如果有一天,证实了如小曹所说,那么我们这个平江后街8号的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至于是什么样的变化,现在它还没来呢,也不知道它会不會来,还是等它来了再说吧。
我也不着急。几百年都过去了,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也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就继续保持对老宅不即不离不痛不痒的态度吧。
这种老式的晚清时期的砖木结构房屋,经过了百十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老朽破败得很了,好在近些年政府统一把老房子改造修缮加固,又搞了独立的厕所和厨房,出租就方便多了。
只不过这种处于古城小巷深处的老房子,实在也租不出个什么好价钱,所以我没太放在心上,只管请中介小刘代理就行。
现在的人都没有长心,租房子也一样。不长的时间里,就换过几个房客,不过都还说得过去,有一个女生走的时候丢弃了无数的网购垃圾以及许多还没有拆开的快递,还有一个租客把一台小型电扇带走了,这都是小事,也不用怪你怪他了。
好在房子虽旧,总有适合的人要住,上一个房客走后,中介小刘很快就联系我,说新的房客又来了,一切程序照旧,押一付三,中介小刘根据行情,主动替我加了一百元房租。
每次有新房客到,我都要抽空去一趟,倒不是我多么想要见见房客的面,我和他们没有别的关系,只有金钱的关系。但是出租房屋有规定,户主要自己来签租房合同,要签名的,有几次我想请中介小刘代签,但是小刘很规矩,说不行,你好歹自己来一趟。
就这样,几年里我见过了好几个租客,大致记得,一个是银行柜员,一个是公司文员,一个是帮人画动画的,还有一个,起先在企业打工,后来开了直播间,想做网红,没做成,撤了。
现在,最新一个租客也到位了,是个女生,姓冯,名荃。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称她小冯即可。
手续办好后,我们就拜拜了,现在到处都要速度,真好。片刻,手机信息告知租金已到账。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我没有加小冯的微信,不需要。我们都是讲诚信的人,不会撇开中介私下直接联系的,所以户主和租客平时没有什么交集,租金是中介小刘代收代转的,中间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水管漏了,老式空调要加氟利昂之类,都是中介两边协调的。
所以,除了第一次非见不可的面签,之后就如同陌路,相忘于江湖。
前面的几位租客,基本上都是这个路子。
但是正如你们所猜想,到了小冯这里,发生了状况,否则哪来的故事往下写呢?
先是中介小刘发微信给我,说是租客反映说房子里有声音,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也不合理,现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有声音,所谓的万籁俱寂,可能是远古时代的事。
我想回信,又觉得写不清楚,干脆语音小刘。我说,那是老房子,有声音很正常,木板壁,隔音差,我们小时候,隔壁人家放个屁都能听见,何况现在又过了几十年,这些板壁已经毁得差不多就是一张硬纸板那样了。
小刘语音回复说,她说不是隔壁人家的声音,就是你家房子本身,有声音。
我说,那也正常呀,老房子有点声音,太正常了,没有声音才怪呢,木结构的,热胀冷缩,有点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才叫老房子。
小刘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相信了我说的,他说,好吧,我跟她说。
安静了两天,小刘又来微信了,说,她说不对,她晚上仔细听了,不是木头结构发出的声音,也不是房子本身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不是要拍恐怖片吧。
不是木头的声音,不是房子的声音,难道会是人的声音?这间房子,据我所知,是我爷爷买下来的,那时候这个姓吴的大户人家败落了,后辈子孙卖祖产,可是他们要卖也不好好商量着卖,你卖一间,我卖一间,东卖一间,西卖一间,搞到最后,吴宅里的几十间大小屋子,竟然有了好几种身份。
这是另外的话题了,暂且按下不表,如故事需要,再拿出来说事。
我家的这一间,成为我家以后,就只住过我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
难道是老人家们在说话?
不要吓人。
我也曾看到过类似的说法,说如果老房子地底下有空间,会吸收地面上的声音,等到具备了一定的外部条件,就会反馈出来。
也就是说,你会听到地下有人在说话。
难道我家老房子下面,有个空间?不知道大不大?是古墓?是防空洞?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多了。
还有别的解释,说是有什么磁场,会将过去的声音或者形象吸走,到时候再放出来,这个有点像拍电影了。
而如故宫的那个电闪雷鸣之时宫女行走的传说,它的依据居然也蛮像个知识的,叫“四氧化三铁”,听起来很科学哦,所以许多人相信。辟谣也没有用。就是一直有人相信。
那么我也且照着“科学”的精神推测一下,如果小冯听到的是人在说话,那我先得了解一下他们是什么口音,这样也许我可以判断出说话的是我爷爷奶奶,还是我的父亲母亲。
我爷爷奶奶是从苏北乡下逃荒逃来的,爷爷有点文化,就在巷子口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也算半个文化人,做得还不错,至少后来能买下吴宅的一间房,很了不起了。只是他们的口音一直没有改变。
我的父亲母亲就不一样了,他们出生在这座城市,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里,受苏北口音的影响不大,讲得一口地道的本地话,尤其我的母亲,娘家就是本地人,在她的熏陶下,我父亲的那一点点苏北尾音,也消失殆尽了。
我耐心地跟小刘解释口音的问题,扯到一半,好脾气的小刘却打断了我,说,阿姨,可是她明确说了,不是人说话,她说她听出来,像是弹珠在地上弹跳的声音。
我“啊哈”了一声后,忽然就呆若木鸡了。
在我内心深处,或者是在我大脑的某个角落,有一团被遮蔽的阴影,它一直守在那里,许多年来,我能够感觉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将它拉出摆到阳光下看清楚。
奇怪的是,当小刘转述出小冯说的“弹珠”两个字的时候,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那团阴影。
就是弹珠。
我脱口而出说,弹珠?什么弹珠,玻璃彈珠吗?她一个——九五后?〇〇后?她知道玻璃弹珠?
小刘的态度一直很好,他年纪轻轻就知道和气生财,很好。但是现在碰到这样的事情,他终于有点忍耐不住了,他小心试探我说,阿姨,要不,你直接和她联系?因为我在中间传话,传不清楚,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我做了好几年中介,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
那是,这种事情,吓人倒怪,要是天天碰上,会怀疑人生的。
我只能同意小刘的建议,其实中介原本是最担心户主和租客私下联络的,现在他主动甚至带点生硬地把我和小冯拉在了一起。微信刚一加上,小冯就联络我了。
我说,我听中介转告了,说你听到疑似弹珠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小冯说,不是疑似听到声音,是真的有弹珠,玻璃弹珠,非常分明,开始是从高处掉落,嗒——嗒——嗒——那种一弹一弹的声音,然后慢慢地降低,减慢,最后滚落地板,然后在地板上滚动一阵。
我说,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没了。
我又想了想,我问她,你小时候,玩过玻璃弹珠?
小冯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玻璃弹珠?
小冯对答如流,我从网上查的。
我心里嘀咕一声,那你怎么不查钢珠铁珠珍珠,还偏偏知道个玻璃弹珠?我觉得这个小冯有点奇怪,就提出跟她视频通话,我想看看她的脸。
视频一连接,我看到小冯的脸色,不是我所想象或预料的害怕或者惊慌,反而感觉有一点诡异。她似笑非笑,而且我的心理活动她似乎能够察觉,她笑眯眯地跟我说,阿姨,我寻思,可能是你小时候玩过的,藏在家里什么地方,现在房子老了,松动了,它们就滚出来了——从弹珠落地第一声的音量和重量感来分析,它应该是从比较高的地方掉下来的。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还好,她没有分析出有人在半夜里扔弹珠。
她不仅有逻辑,还有推理。
她的推理,把我推回到小时候了。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经非常痴迷玻璃弹珠,虽然女孩子不玩打弹珠游戏,但是五彩缤纷的玻璃弹珠在那个色彩单调的年代,简直就是我们的花花世界呀。
女孩子不玩打弹珠游戏,弹珠就到不了女孩手里,那怎么办呢?捡。
现在回想当年的那一段时光,那就是今日归来如昨梦,云里雾里,走路都踩在棉花上。阴沟洞里,水井旁边,弄堂旮旯,天井角落,但凡有人脚印的地方,都是我的目光所涉及之处。我妈看我眼睛发直,眼神发定,以为我得病了,还带我去了一趟医院,结果还是医生眼睛凶,说,回去回去,这孩子没病,心术不正,心里有鬼。
鬼比病更可怕,我妈逼着我把心里的鬼说出来,我才不。
可是我已经知道,要想捡到弹珠,还要想捡到很多弹珠,那是骗鬼。所以后来也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办法——对的,你们猜到了:偷。
我们大院里有个男孩,打玻璃弹珠凶得很,赢了很多弹珠,得了个绰号“弹珠大王”,每天走到东走到西,都有跟屁虫马屁精追在后面讨好,据说他有一百多颗玻璃弹珠,装了半书包,每天挎在身上,也不嫌重。
不求拥有,但求看上一眼吧。
有一天终于轮到我了,“弹珠大王”的爸爸从部队回来探亲,这可是家里、院子里、巷子里的大事,那一天“大王”也疏忽了,高兴使人麻痹,他竟然把书包搁在天井的水泥台上,就奔进屋去喊那个解放军了。
正好我经过吗?
才不是。
我已经久候着这一天了。酝酿了许久的我,抓住了时机,十分镇定地走到水泥台边,背起大王的书包,真的很沉哎,我肩一垮,腿一软,打了个趔趄,但最后还是挺住了。
是五彩缤纷给了我力量。
我跑回家慌慌张张地把大王的书包塞到床底下,再反身出去观察“敌情”。
我没有想到大王失误的时间那么短,很快他就醒悟了,当我再次回到事发的天井时,大王已经躺在地上游动着身子大哭大闹了。
我吓得又赶紧跑回家,往床底下张望一下,顿时魂飞魄散,床底下的书包已经不见了。
那天晚上“大王”家大动干戈,组成了居委会、派出所、解放军三结合搜查小组,在大院和巷子里,挨家挨户询问——说是询问,实质就是搜查啦,他们东翻翻西瞅瞅,一群人到我家的时候,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当然,他们没有搜到玻璃弹珠,那个书包已经无影无踪,但是他们不甘心就这么撤退,派出所的公安警惕性高,朝我家的天花板看了又看,然后他“咦”了一声说,这种老房子,一般都没有天花板的,你们家怎么会有天花板?
我妈直接回答说,天花板是密封的。答非所问。
难道我妈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
不过幸好他们没有梯子,没有上天花板的办法,就留下一句话,明天借个梯子来,挖地三尺,上梁揭瓦,也要找出来。
一夜无话。
当然,是因为我睡着了,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话。
一直到早晨起来,我才知道,一夜是有话的,有很多话,我爸我妈把我出賣了,他们把“大王”的书包交了出去,承认是我偷的。
反正我又不是他们亲生的。
因为爸妈主动替我坦白交代并且退还了赃物,派出所和学校都没有把我怎么样,毕竟,能把一个七八岁的偷玻璃弹珠的孩子怎么样呢?
我走出院子去上学,看到大王走在前面,背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身后跟着一大串崇拜者。
这个情形,已经离我远去半个多世纪了,可是小冯的一句话,又把我打回了原形,因为弹珠回来了。
可是事情还是有蹊跷的,当年爸妈把我出卖了,大王的玻璃弹珠也物归原主了,几十年后,小冯听到的弹珠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努力把自己的思路调整到正常的频道,一调整了,我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我说,那这样吧,你再试试,如果你觉得不适合住、不想住……
小冯立刻就说,阿姨,别误会,我不是对房子不满意,我喜欢这样的老房子,我只是想知道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我又没有听到。
小冯再住、再听。只过了一天,中介小刘又联系我了,希望我能够到他店里去一下,他口气有点急切,说小冯也马上就到,我估计小冯有了什么真凭实据,不想去也得去一下了。
果然我们在那个狭小的门面里一见面,小冯就朝我一伸手,摊开手掌,手心里真有一颗彩色玻璃弹珠,就是我们小时候玩的那种,细看,上面还有些小的坑坑洼洼,打弹珠的时候,弹珠互相撞击撞出来的。
小刘也凑上来看看,他小时候在乡下生活,没人玩这个,他有点疑惑,疑惑中还有一丝担心。
可我才不会上小冯的当,我说,这个,你可以去买呀。
小冯说,哪里有卖?
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哪里有卖,毕竟这都是大半个世纪前的东西了,我想了想,灵感来了,我说,你可以到小商品市场去买。
小冯居然坦然地点了点头,好像她早就知道,是故意试探我的。
难道她真是在小商品市场买的吗?那她到底想干啥?不想住了,要提前退租,又不想损失押金和提前交了的房租,所以搞个玻璃弹珠来挑事情?这都算不上什么创意,而且根本用不着的。
我直接就说,你不想住就不住吧,押金退你,你预付的租金,也好商量的——
小冯立刻说,阿姨,我不是要退租,我要住的,我很喜欢这个房子,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弹珠到底是从哪里滚出来的。
我不作声,我也不知道弹珠是从哪里滚出来的。
小冯见我装聋作哑,就直接推动说,阿姨,要不你一起回去看看?
我不想回去。可是除此,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又朝小刘看看,看得出小刘并不想去,但也许是良好的职业的习惯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让他觉得他应该一起去一下。
我们三人就一起往平江后街我家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老屋了,当时卫生是请清洁工做的,我在门外等着,清洁工以为我怕灰,朝我看了两眼,门锁也是锁匠来换的,我一直远远地站着,等到锁匠把新钥匙交到我手上,我都没有想到要去开一下门试试。
是的,我不敢进去。
为什么我上大学要走得那么远?大学毕业我就跟着男友远走天涯,母亲病逝时,我们正在北方的冬天里玩滑雪,滑得真快,一下子就冲到了山那边。我没有能够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后来父亲去世时,我忙着晋级考试,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我没能立刻放下前途赶回家,也一样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所以多年来我一直不怎么敢回去,好像他们还等在那里。
现在我不得不去和他们见面了,他们要责怪我,就责怪吧。
现在我们三个站在老屋中间,东张西望。毫无疑问,这时候弹珠是不会出来的。
这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尽管时光让它有了些陌生感,但毕竟我还是认识它的,我四处打量,上下张望,除了家里的一个大橱的橱顶,再没有别的“高处”了。
这个大衣橱是个老物件,它和房子一样,很高,橱顶上有东西,站在屋里的人是看不见的,作为户主的我,许多年都不曾踏进来,小冯是个租客,也不会爬上去看看橱顶,小刘端了凳子,在凳子上再踮起脚,看到了。
什么也没有,除了灰尘。
高处没有,只得往低处找,可根据小冯的判断,是从高处掉落下来,然后弹跳,然后滚动。
所以,低处就更不会有了。
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希望找到弹珠呢还是不希望找到弹珠,我只知道,现在这屋子里没有弹珠,高处没有,低处也没有,它们无处可藏。
我想走了,可是小冯喊住了我,她指着天花板说,阿姨,天花板。
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几十年前我妈说过的话,我说,天花板是密封的。
其实我不相信。
可是天花板太高,站在下面看不清楚,假如它不是密封的,那里也许有一块活动木板,要不然,弹珠是怎么跑进天花板的呢?我有较严重的颈椎病,无法长时间地仰起脑袋细细地往上看,我请小冯和小刘朝上面看,他们仰着头看了一会儿,虽然天花板做工精细,严丝合缝,但是年轻人眼神好,仔细看了,是能够发现缝隙的。
小刘绕到后面的院子里,想去借一架梯子,结果梯子没借着,倒是跟过来两个邻居,好在他们不是老邻居,是新住户,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我。但是他们有点多嘴多舌,争相告诉我们说,这个房子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其中的一个,朝天花板看了看,转身出去,一会儿进来时,人没进屋,先顶进来一根又长又粗的竹竿。
接着他们就用这根竹竿顶我家的天花板,东戳戳西戳戳,不一会儿果然戳到一块松动的木板,听到“噗”的一声,大家都“呀呀”起来。
我妈说谎了,天花板不是密封的。
头顶上有个大大的储物空间。
从那个空间,没有滚出一书包的玻璃弹珠,却扒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油布包,拆开来一看,包裹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匾牌,上书“富贵”两字。
恰好小曹的电话来了,她问我在干什么,想约我喝茶,我说我在老屋,在天花板上看到了“富贵”两个字的匾。
小曹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要死了,要死了,她大喊大叫,激动得语无伦次,她说,真的要死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一块嘉庆皇帝赐给丁家的匾牌,始终不知下落,想证明吴宅就是丁宅的一方,一直在寻找这块匾,反对吴宅就是丁宅的人,总是泼冷水,说不可能在吴宅找到丁家的东西。
他们一直找不到它,是因为这些年来,我家一直背对着大院,他们把我家忘记了。
现在好了,它跟着玻璃弹珠一起出来了,
我告诉小曹,除了这块匾,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受某人委托,现将“富贵”藏于天花板内,并不知何时何日能够重见天日。如若后人发现,望能物归原主。
落款是我爷爷。
小曹却不爱听,她胡乱地说,不管不管,只要有匾就行。
确实如此,有了匾,吴宅就恢复成了丁宅,迅速从控保建筑升级为市级文物,省级文物的批文也正在来的路上。
小曹终于约到我喝茶,还叫了一个小学同学小金,我们聊了很多话题,后来也聊了我把老宅出租的过程。
小曹是个马大哈,没有听出什么意思,小金比较细心,说,哦,租你房子的人也姓冯啊?
我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小曹朝她看了看,说,是呀,姓冯怎么啦?
小金问,那她叫冯什么呢?
我说,她叫冯荃。荃,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全部的全。
我的两个儿时伙伴,脸色古怪起来,她们先是愣了,蒙了,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又好像怀疑我,过了片刻,她们共同发出奇怪的大笑。
可我更奇怪呀,就一个租客,名叫冯荃,有那么好笑吗?我说,你们笑什么呢?
小曹说,冯荃,你别逗了,你不就是冯荃吗?
小金说,怎么会这么巧,你难道碰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这下子轮到我张口结舌了。
小曹和小金就轮番地进攻我了,她们说,你是以为我们老糊涂了,捉弄我们吧?
我们老是老了,但还没有糊涂呢。
其实是我被她们搞糊涂了,我说,什么什么什么,我不是叫于梅吗?
小曹说,冯荃,你得了吧,还想搞我们,于梅是你的微信名,不过,我们早就把你改成原名了。
她们两个把手机给我看,果然,在她们的手机里,我的名字就是冯荃。
小曹说,装,你继续装——别以为那时候我们小,就不懂,你妈姓冯,你是跟你妈姓的,这个我们都知道。
我怀疑说,你们都是跟爸爸姓的,我为什么要跟我妈姓?
小金说,那还用说,你爸犯错误了,怕影响你吧。
虽然她们说得言之凿凿,但我不能相信她们,这俩货,小的时候,就喜欢联手作弄我,我不会轻易上她们的当。
我们散场的时候,经过茶室门口的柜台,当天的晚报到了,搁在那儿,我一眼瞄到一个通栏的大标题:冯荃女士子承父愿,找到并捐献金匾,为状元府正名。
小曹和小金也看到了,她們两个一脸诡异地朝着我笑,好像在说,看你再跟我们玩花招。
所以,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冯荃女士了。
原刊责编谭广超
【作者简介】范小青,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协名誉主席。以小说创作为主,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曾获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大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等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范小青 期刊:《小说月报》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