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初春,退休两年的爷爷突发奇想,打算养一百只鸭子,最终因经费问题,只养了二十只。
爷爷不是个耽于幻想的人,从家族遗留下来的少数相片看,他干练、果断,眉眼间有一种说干就干的锐气。他在解放前凭一己之力在老街开了一爿南货店,解放后南货店合并到供销社,他成了供销社的一名工作人员,一干就干到1980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直到退休,他都没有得到正式的国家编制,只是身份尴尬的编外临时工,这给他的内心造成了一点打击,毕竟退休工资少了一大截。
他养鸭的初衷当然不是为了钱,尽管家庭收入的确有些捉襟见肘。他养了八个子女,从老大始,一个个谈婚论嫁,未消停。他任劳任怨,唯一发泄苦闷的途径是晚饭前喝点酒,他喝得多,喝得慢,坐在老屋南窗下那张漆皮剥落的大木桌前,就着一碟花生米,从晚上五点喝到八点,整三个小时,一斤烧酒。谁都不去搭理他,三个还留在家未嫁娶的儿子、女儿躲得远远的,奶奶进进出出忙家务,当他是隐形人。
就在他决定要养鸭子的那个可疑晚上,放在柜橱上的三五牌座钟的指针刚好指在七点四十八分的位置,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带着一腔愤怒,对着桌子上方油腻的灯泡吼了句,老子要养鸭。
二十只雏鸭,是他亲自上菜场老刘家,精挑细选挑来的。长得差不离,一色的个头,黄颜色短绒毛,扁扁的嘴,扁扁的蹼,装在扁笼里,扁担挑来,街坊邻居见着问,养鸭啦?爷爷点头,步子稳健,一路挑到屋后,一只只用手捧着放进鸭窠,蹲着看,看好久。
自此以后,他大多的时光就消磨在鸭窠边的一小块地上,挖蚯蚓喂鸭,给它们换干净稻草。他没有养鸭经验,问菜场老刘,老刘答,随它们自己开心长。好像它们是一群新生的娃,他得自个儿琢磨和鸭子的相处之道,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足以用他后半生去参透领悟。
爷爷这个人自我懂事以来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整五年,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被膀胱癌折磨,早期又患有头痛病,一发作吃头痛粉,那种五分钱一包的纯白色药粉有一种干燥剂的味道。他在我的生命族谱中,顶多算得上一个长辈名头,我叫他爷爷,他点点头,摆一摆手,让我出去玩,别在病榻前妨碍他思考前半生未解开的谜团。他是一截枯槁,一具没有活力的存在体,我想了解健康时期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靠着长辈们的转述,真实的他变得扑朔迷离,有人说,经历过艰苦岁月的那一代人,他身上的顽强性最显见。他以一己之力撑起十口之家,生意场上,精打细算,分毫必争,南货店时期,正值鬼子入侵,在炮火纷飞中将生意经营下去,成为远近唯一一家没有关门落锁的店铺;但也有人说,他只是甩手掌柜,店里一应事务都是奶奶在打理,他待人唯唯诺诺,外面一条虫,里面一条龙,最大的“长处”是对家人大打出手,八个子女没有不遭他痛打的,用拳头用脚用皮带用柴棍——就这一说法,我向我爸求证过,他怒目圆睁,大骂放他娘的屁,谁在嚼舌根,不得好死。他说,你爷爷非常好,我们八兄妹从没挨过他的打——种种说法长期交织在我脑海,爷爷变成了一面破碎镜子中的无数分身,我看过那种镜子,这里一角眼睛,那里一角鼻子、嘴巴、额头……哪个部位都是他,哪个部位又不全是他,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
自养鸭后,他整个人变了,每天蹲在鸭窠边,盼着鸭们快快长。小鸭们的黄色短绒毛褪去,换上灰褐色长羽,声音雄厚起来,二十只成年大鸭在不足三平方米的空间内挤来挤去“嘎嘎嘎”地叫。奶奶因睡眠不佳无法忍受鸭叫声的干扰,向爷爷提出干涉,爷爷把菜场老刘叫来,问,怎么解决鸭叫扰人的问题?
这老刘,生于養鸭世家,对鸭子的了解比媳妇更深,只看了爷爷的鸭一眼,就说,鸭子要下水了。爷爷问,怎么下水?老刘说,老赵我问你,你养鸭是为了什么?爷爷说,没事闹着玩。老刘说,行。把爷爷叫到家,他家里地上全是鸭屎,空气中全是鸭屎味,他从柴房取出一根竿子给爷爷说,这是赶鸭棒,你要用一根赶鸭棒,去把二十只鸭赶下水,你一开始肯定赶不了,两只两只练吧,不懂再来问我。
爷爷提着赶鸭棒回家,这根棒子漂亮极了,用一整节青皮竹制成,下粗上细,柔韧度比钓鱼竿还好。二十年后,爷爷过世,奶奶想把它当作爷爷的陪葬物,怎么都找不到,没人记得爷爷最后把它丢在了哪里,只能放了一个算盘在棺材里,那是他在供销社退休带回来的。当即,他掂了掂赶鸭棒的分量,试了试手,对家人宣布,他要赶鸭子下水。没人回应他,鸭叫已然让全家人差点神经衰弱,只有小儿子国发兴致盎然。这国发是我小叔,是个智障,有一年看了电影《地雷战》,凝神遐想,茶饭不思。奶奶问他,怎么了?他说想个什么法子也弄个地雷来,埋到后院,阿爸晚上回家,一脚踩上去,炸个底朝天才好。吓得爷爷背脊发凉好多天。
爷爷打开窠门,放两只鸭出来,赶它们下岩河去。这岩河是本地最长的一条河,流经三镇五乡,中部河段离我家祖屋后门不过两百米。就这点距离,爷爷赶不过两只鸭子去,它们出了笼,拍着翅膀抻着脖子一路疾走在小弄堂,爷爷手上的赶鸭棒派不上用场,急得他撒腿在鸭屁股后面追,引来不少看热闹的女邻居,捂着嘴站在墙根笑。
两只都赶不出,甭想二十只了,爷爷又去老刘家讨诀窍,到了门口又怕被笑话。他对老刘这人也不是那么瞧得起,当年他当掌柜,老刘还在学赶鸭,那时养鸭是末流手艺,给生产队白干的,人称“鸭仔”,在养禽人中身份最低。如今虽养鸭有所成,但是歪打正着入对行,并非自身本领有多大。爷爷徘徊一阵,意欲离去,只听一声“哆哆哆”,凑到门缝瞧,见着老刘正赶鸭。手里的赶鸭棒,顶端系条红绳,顺时针、逆时针挥舞,下面密密麻麻一群鸭,总共有五十只,像有将领在向它们发号施令,齐刷刷朝着同个方向而去,一只不落进了笼。那一幕看得爷爷眼不敢眨,没料到赶鸭可以赶得如此充满美感,可以让赶鸭人成为一名统帅,这是数十年掌柜生涯无法给予他的。
爷爷赶鸭的样子我没见过,在我成长的年代,当地已见不到那么一根顶端系着红绳的赶鸭棒,见不到一个提着赶鸭棒的赶鸭人。我无法想象作为一名赶鸭人的爷爷会怎样英姿飒爽,有一点可以肯定,爷爷能将二十只鸭子顺利赶下岩河之际正是鸭子们长得最肥之时,他宰了两只给家人吃了三餐,儿女们吃得满嘴肥油,连说好吃好吃。奶奶说,哪有自家养鸭子自家吃的。爷爷问,那怎么办?奶奶说,拿去菜场卖啊。
爷爷用扁篮装了三只,挑去菜场,在门口选了个石礅坐下,扁篮放在脚跟前,三只大鸭在篮里探出脑袋“嘎嘎”叫。爷爷在这一带熟人多,谁不认得当年的赵掌柜呢,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问,老赵,这鸭子是你养的啊?爷爷说,是呀。那人说,好肥的鸭,来一只。爷爷拎住鸭脖交给他,收了钱。那人刚走,又有人来问,又拿去一只,不到一小时,三只活灵灵的鸭子售罄,爷爷攥着钱,喜出望外,做梦也没想到养鸭还能做买卖。当天晚上,打了三斤烧酒,提了一包熟食,上老刘家,特为感谢——雏鸭是老刘处买的,赶鸭棒是老刘给的。
两人坐下来喝酒,酒过三巡,老刘面红耳赤,推开大门,拉爷爷站在门槛前,望着前方窝在笼子里打瞌睡的鸭群说,老赵,你干脆正儿八经做生意吧。爷爷说,怕不妥,怕犯错误。老刘说,你别一根筋,时代变了,不一样了,现在大伙儿都在创业,争做个体户、万元户,不出几年政策会越来越宽松,好好搏一把的时候到了。
那是1983年的初春。
爷爷说,搏一把的时候到了?老刘说,我问你,你那几只鸭子卖掉,拿到钱,是不是很不错?爷爷说,是不错。老刘说,我们要把业务做大,不是卖一两只鸭子,要卖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不出几年,你我都会成为万元户。
1983年的初春,啥叫万元户,广播电视天天在说。
你的顾虑要丢到脑后了。老刘最后说。
爷爷被老刘说动了,第二天,老刘介绍了一位客户给他,是一家烤鸭店的老板,老刘亲自领着来看鸭。爷爷提前把鸭窠收拾一番,地上铺了新的干稻草,外篱笆用齐整的毛竹代替原先的木片,围网也换了一张,绿色的,孔细绳粗。客人一进去,剩下的十几只鸭子精神抖擞,有的低头啄食盆的水,有的扇着翅膀,跑来跑去,一副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场景。客人抓了一只在手上拎了拎,脖子处揉了揉,说,不是菜场上一般菜鸭,个大肉肥,品相好。老刘说,我兄弟养鸭精细,你以后有需要就在他这里订吧。客人点头不语,爷爷搓着手,只顾呵呵笑,不知说什么。
走出鸭窠,爷爷拿起木架上的抹布,给自己的鞋帮擦了擦。回头只见老刘拿了另一块抹布,对客人说,老王你怎么穿着皮鞋进鸭圈呀,看鸭毛、鸭屎都给沾上了。俯下身,在客人鞋面上擦了擦。
客人当即就把这十几只鸭子订走了,爷爷用这笔钱购入下一批雏鸭,他成了那家烤鸭店的指定供应商,养鸭的规模扩大,他的退休生涯拐了个方向。
一大清早,把鸭子赶出门,和鸭群走出小弄堂,打个弯,到岩河的河埠头。
岩河真宽,河水碧波清,在晨曦下,泛着明光,早晨的空气真好,对岸是田野,河边水汽浸润着田野上的青草味,一丝丝往鼻子里渗。他的一条小木舟系在埠头边的木桩上,这是他新买的,有舟才能带着鸭群在河面四处游动,让鸭活动开,寻水里的生物吃。鸭子一只只排队进水,他一脚踏入木舟,舟小只容一人立,解开系绳,抄起竹篙一点岸,舟荡开去。清晨的河面一只舟、一个人、一群鸭,鸭群四散,不管在哪儿,只要一吆喝,立刻转回,仿佛牵着一条无形的线。
下午没事,他就去街上走走,从供销社门口路过,往里张望,这是他工作了三十年的地方,有人曾向他透露,他当年得罪了某领导,给他使了绊,才没给解决编制问题。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那领导,本想躲过,一想自己现在养鸭风风光光,为什么躲呢,整了整衣领迎着走过去,抬头,正眼不瞧那领导一眼,回来可觉得解了气。
儿女们回家的次数也多了,尤其逢年过节,一家人吃年夜饭,守夜。我的智障小叔喜欢放炮仗,以前爷爷总觉得浪费,看别人家放就够了,现在是,买,买来放,过年嘛,要有过年的气氛。小叔偌大个人举着长烟火,对着天空一下下喷放,喊好玩。
不过转过年,那家烤鸭店老板把店门关了,转做别的生意去了,这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哪个行业利润高,大众一股脑去干。鸭子断了销路,怎么办?还是找老刘商量,还是打了三斤烧酒,提了一包熟食。一进老刘家门,空气里的鸭屎味更刺鼻,老刘的养鸭规模扩展飞速。
两人照样坐下喝酒,爷爷先是向老刘感谢一通,老刘的神情却有些寡淡,不似先前那么热忱。爷爷说,鸭子的销路,老刘你再给想想办法帮帮忙。老刘说,老赵啊,做生意这种事,总靠别人是不行的,你要有自己的门路和想法,我和你私交虽不错,但是同个行业,就是说,我们存在竞争关系。我上回给你介绍了买主,他接了你的货,我这边他就不要了,那你说,对我是不是一个损失?爷爷说,老刘呀,这我可不知情,怎么他不是同时要了我的鸭子也要了你的?老刘说,一家小小烤鸭店,要这么多鸭子做什么?我承认你在养鸭方面比我更能花心思,每天带着鸭去河里遛,鸭的个头比我的大,看起来也好看。我那么多鸭,照你这样养法,一没时间,二真这么养也是亏本,我跑量的。爷爷说,你面铺得广,匀一点销路给我吧,我们祖上亲得跟同一家人似的,这些年我把你当作亲兄弟看待。老刘叹了口气,爷爷马上敬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老刘说,既然你这么说,再推辞倒显得我不人道了,那我就再指点指点你,你要记着,做生意讲究眼观八方,哪里有需求,就往哪里跑,你说我们这地方,哪里能跑?爷爷把头使劲摇了两摇。老刘说,镇政府、村委会、机关单位。说一个,把手指往桌上重重点一点,点出三个角。爷爷说,他们要鸭子?老刘说,他们每年发年货,鸭子能当作年货,“五一”、国庆、元旦,都发,每个部门每人发一只,多少部门、多少机构、多少鸭子?爷爷把头使劲点了两下。老刘说,怎么找对路数,把关系打进去,就看本事了。爷爷说,你打进去了?老刘说,这几年我就在铺这个路,认识了不少科室的一把手,你都说把我当亲兄弟了,自然我就带你去见见世面。
两天后,老刘把爷爷带进了一场酒局,免不了觥筹交错、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各种天花乱坠没有实质内容的交谈。结果爷爷和一個姓李的科长接上了头,这李科长大着舌头满肚子酒精,答应爷爷以后经他这条路可以解决一批鸭的采购。这是值得欣喜的事,事实上,爷爷确实欣喜了好长一阵子。
夏天到了。
我们这里的夏天有些无聊,无非傍晚孩子们到岩河洗澡,男人们在岩河桥摆龙门阵侃大天。这岩河桥是一座有弧度但弧度不陡的拱桥,十六根护栏柱子,有狮虎石雕,桥头和桥尾各六个大石礅。
男人们谈当前局势,短短几年,天下大变样了,生活有盼头了。地方上哪里又出了万元户;谁家小伙把镇办厂跑销售的工作辞了,单干,本就有人脉,业务做到北京上海去了;哪里的厂转制了,被私人老板吃去,设备以低廉的价格转让,员工下岗,也有返岗,老板能耐大,一年就把厂子盘活了……
爷爷来了,大伙向他招手,老赵老赵,你过来你过来。话头一转,有人吃豆腐,咱老赵现在也是万元户了吧。爷爷摆手说,离得远哪。那人说,老赵老来创业,养鸭,那可是生意经,现在养什么都挣钱,就看有没有眼光。爷爷继续摆手说,没那么神。另一人说,不过说起养鸭,咱镇上养鸭第一专业户是老刘吧。爷爷说,那是,我和他比起来,差一截。那人又说,上回参观老刘的养鸭场,鸭子真是成千上万,每一只赚个五毛一块,不就是万元户?这老刘咋就这么神呢。爷爷说,神倒也不那么神,他就是会跑动,只要被他看到挣钱的口子就一股脑儿往里钻,不过不是我吹,他跟我当面说过一句话,就是我的鸭子比他养得好。人们起哄,当真这么讲?爷爷说,当真,他亲口说的,我的鸭子比他的个头大,我肯花心思,如果让同个买主来选,肯定选我的鸭子。
他说这话,实在不是有意贬低老刘抬高自己,只是讲了实话,他没想过,话传话能传到老刘耳里。隔几天他又去找老刘,认识了李科长还想认识更多的科长,站在门外“啪啪啪”拍门,老刘开了门,脸色像吃了铅,问,有什么事?爷爷说,过几天再约顿酒吧,我请。老刘说,你自己约,我很忙。爷爷说,再忙也抽个空。老刘说,没空。爷爷说,老刘你是怎么回事,我又没得罪你,摆什么脸呢。老刘说,你不是很能耐吗,谁比得上你。爷爷说,我们亲兄弟一样,有话明说,别吐半截藏半截。老刘说,还跟我谈亲兄弟,你外头吹牛,不想想这是在说兄弟不好?爷爷说,我说什么了?谁在造谣,我打烂他嘴。老刘说,我有心帮你,你暗地数落我的不是,你鸭比我养得好,买主喜欢买你的,你自己去找门路吧。爷爷这才明白话是哪儿来的,他说,我这是玩笑话,不知谁给传了过来。老刘说,不是该不该传,是该不该说,老赵,做生意,讲究待人、接物,你今天不说我,明天会说别人,搬弄口舌,是生意场上大忌,你不适合干这行。这话把爷爷的火给挑起来了,他说,你业务做大了,眼里容不下人,就这么些玩笑话,勾出这些,行,以后就各走各的,我不会再求靠你。
他决定自己去见新客户,但他哪儿找得到门路,他连门路的门往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遑论进到哪条路上去顺畅走它一回,只能还是约李科长。李科长是老刘介绍的,他没兴趣单独和爷爷吃饭,爷爷一请二请三请,第四请,李科长才勉强答应,带了个女秘书、三个科室同事赴约。
地点约在新侨饭店,一上桌,李科长让女秘书敬酒,说,这是养鸭专业户,叫赵爷爷,跟赵爷爷好好喝一个。女秘书给爷爷倒了二两烧酒整一杯,说自己少喝点,您干了。爷爷举起杯,不说客套话,就干了。大伙说,哟,老爷子酒量不错,多喝点。一个个轮番敬,爷爷上回跟老刘坐席,只记住一条,客人敬酒,不能推,死也要上,都一口干。上回有老刘在,老刘会打圆场,酒都分散喝,这次矛头对准爷爷一人,一圈下来,他有点飘,飘了不敢失礼,听他们天南海北,搭不上话,袖着手,傻坐在那儿,像一只待宰的鸭子。他们接着敬,他接着来者不拒,喝得天昏地暗,勉强支撑。九点一过,李科长说,散了吧。买了单,出门爷爷拉住李科长的手说,领导,以后生意还要多关照。李科长摆摆手,没说话。
一回来,没进屋,爷爷在鸭圈旁就开始吐,吐得昏天黑地,稀里哗啦,大黑夜鸭子集体叫起来。奶奶出来,看到半个身子趴伏在鸭屎上的爷爷,说,这是跟谁喝酒了,喝成这样,国发,拿水来,给阿爸吃。国发从床上爬起,拿来搪瓷杯,爷爷喝了几口,还是觉得难受。国发在一旁拍手,阿爸要死了,阿爸要死了。奶奶打了他头一下,莫乱讲。爷爷喘着气说,你们进去吧,让我待一待。奶奶说,全是鸭屎。爷爷说,不碍事,回头洗澡。母子俩进去了,爷爷翻个身,靠在鸭圈栏的护网上,不知不觉间睡了去。
醒来,头痛欲裂,大半夜没进屋,只觉夜气微凉,抬头看到满天星光,一整片夜幕盖在头上。他忽而感到一股倦怠感席卷全身,如飘在半空,踩不到地,又够不到顶。想起养鸭之举的初衷,为了打发时间玩玩,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喝一通莫名其妙的酒,让几个后生把他当猴耍,求他们什么?收他的鸭子?他觉得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很荒唐,那些个体户、万元户都是这么干出来的?他满脑子疑问,借着残留的酒劲,倦怠得一塌糊涂。
这种情绪第二天没有退去,以后也没有,一路蔓延,他外出见人倍感疏懒。没有新的销路,老的销路没心维护,不出几个月,那么多鸭子只剩挑去菜场零售这条路了。绕了一圈,回到原点,他想通了一件事,他的创业原来只维系在老刘一人身上,老刘给他条路,他就活,没有老刘的依傍,他只有没落,无可救药地没落。
他的鸭子不知多久没下水了,鸭毛裹在身上,像穿着一件脏衣服,样子蔫蔫的,毫无神采,叫声都不响亮,他全无心思打理。夏天过去,初秋之际,鸭群莫名其妙遭了一场瘟,几日之内死了三分之一,肉都不敢吃,挖了个大坑,全埋下去,剩下的精瘦精瘦,零售都没人要。爷爷站在鸭窠前,内心萧条,一只鸭子不知怎么逃出了窠,摇摇摆摆走到他跟前,他看着它,突然一把抓住鸭脖子,往地上一掼,生生将其摔死。
他知道,他的养鸭事业到了全线崩盘的地步。
出乎意料,这时候,老刘上门来了,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抽烟,一开始没认出老刘,老刘穿着一件西装,从鸭窠旁过来,走到爷爷面前。爷爷丢掉烟头说,老刘?老刘说,老赵。爷爷说,你怎么会来?老刘说,我听说你鸭子的事,来看看。爷爷说,看吧。领着老刘走进鸭窠,那一地鸭屎和鸭毛沾在稻草上,结得梆硬,没有热烘烘的鸭臊味,是朽烂的生命将死的气息。老刘穿着皮鞋,爷爷穿着胶鞋,爷爷说,当心地下,别把你的鞋弄脏了。老刘说,养鸭人在乎这个?走了一圈,老刘分了一支烟给爺爷说,你把剩下的鸭卖给我吧。爷爷说,这样的鸭你收?老刘说,我有办法养好,你再养下去就血本无归了。爷爷说,你还记得我,就卖给你吧。临了又说,老刘,我有句话想问你。老刘说,你说。爷爷说,我是个没能耐的人吗?老刘说,行行出状元,人各有长,你有擅长的东西。爷爷说,比如呢?老刘说,打算盘你就是一把手,镇上没人打得过你。爷爷说,供销社的事?老刘说,对。爷爷说,那算什么本事,狗屁。
出了鸭窠,爷爷拿来木架上的抹布说,看,鞋被弄脏了。俯下身,在老刘的皮鞋鞋面擦了擦,老刘赶忙扶起。
鸭子过了账,价格不低,这是老刘念及旧情分关照的。奶奶感恩戴德,一边送老刘出门一边抱怨爷爷,没能耐学人做生意,撒泡尿照照,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找个好日子,爷爷亲自把鸭子送去。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赶鸭了,虽技巧有点生疏,但鸭子们倒还配合,走成一堆,怎么看都像一伙丢盔弃甲的溃逃士兵。出了小弄堂,一股秋风扫来,爷爷只穿了件单衣,迎风抖了两抖。
河埠头除了他的小木舟别无他物,舟中有孩子们丢进去的石子、鸽子粪、一截烂绳、几株干枯的水草,落日悬挂在远山上空,时已黄昏。他在这么一个黄昏,站在小木舟上,撑着竹篙,赶了一群邋遢的鸭子,往对岸去。鸭子慢悠悠游着,一切都是静寂的,静得如同一帧质地粗糙的默片。漫天的晚霞将天空烧红一大片,余晖照在河面,染上昏黄一片,照在爷爷身上,背影映在水天之间。
远远听到一片鸭叫,老刘的养鸭场到了,正值鸭子出来觅食,一排白色鸭棚,留出一道两米宽的木门,门栏一开启,鸭子往外跑,疾速迈步,犹如冲锋陷阵的战士。跑到岸和水的交接地带,扇面一样散开,越散越广,彼此没有一丝空隙,远远看去就像一匹弹力上佳、无限拉伸的布,被一股拉力拽下水去。到了水中各自游開,整个河面几乎都被它们占据,鸭棚边背着夕阳,站着老刘,他像一名统帅检阅自己的部队。
爷爷泊了船,老刘提着赶鸭棒,爷爷也提着赶鸭棒,两根棒子同时指挥,水中的鸭子排队走上岸,小学生郊游一般,每一只上岸前都扇一扇翅膀、晃一晃脑袋,抖落一地水渍。
走在最后的一只鸭子,个头最小,爷爷说,老刘,你拦住它。老刘把赶鸭棒往前一横,小鸭站住。爷爷说,这只送我吧。老刘说,你还养?爷爷说,留个纪念。老刘叹了口气,抓住鸭,递给爷爷,爷爷捧过来,放到舟上,小鸭倒安分,坐下来,脖子扭了两扭。老刘说,上来参观参观?爷爷说,不了,下回吧。
攀谈几句,爷爷又把舟荡回去,晚霞更红了,他从没见过颜色这么深的黄昏,简直置身一堆倾泻入水的颜料中,划到河中央,打个弯,向河东划,这里水道分汊多,岸边芦苇丛茂密,水汽微凉,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他拿起赶鸭棒,戳了戳舟中的小鸭,小鸭站起,赶鸭棒在它屁股上打了一下,向芦苇丛一侧的弯曲水路挥了挥,小鸭踩过浅浅的船帮,游下河。爷爷说,自己游去吧,我不管你了。望着小鸭漫无目的游了一阵,爷爷划走船,回头望了望,小鸭隐入芦苇丛,只听几声“嘎嘎”叫,淡然而悠远。
回到河埠头,上岸前,爷爷拿起赶鸭棒,从中间一折为二,合起,再对折,抛入水中。四股断裂的赶鸭棒在水面漂浮,漂到河埠头石板下,爷爷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晚霞在这时候不见了。
多年后,爷爷躺在床上无法下地,日复一日受膀胱癌折磨,静待大限到来,他变得爱讲话,病榻旁,我是最爱停驻的晚辈。他一遍遍对我说,自己总是会想起那个黄昏赶鸭子的情景,赶了那么多趟鸭子,没有哪一趟像那一趟如此让他铭记于心。他说,他闭上眼几乎还能闻到那天河水的气息、岸上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煤焦泥焚烧的气息。奇怪的是他忘记了那天的声音,天地间只有浓烈的各种气息,充斥在空气中,他划着船,赶鸭子过河。谈起最后那只小鸭,他说,不知它后来去了哪里,家鸭变成野鸭,基本上是无法存活的,鸭又不像狗,认不得路,它回不了家。那阵子,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随时有走的可能,家人们忧心忡忡,只有小儿子国发每天还是乐呵呵。
那年年关,爷爷话很少说了,年三十夜,国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要去放炮仗,奶奶拉住他说,不要吵。他问,为啥不让吵?奶奶说,阿爸要死了。国发一听,拍手说,好啊,阿爸要死了。夜里十二点,左邻右舍放起过年的炮仗,窗外突然丢进一枚甩炮,落在爷爷的床下,“啪”的一声,震耳欲聋。奶奶跑出来一看,是国发在恶作剧,把他逮住揍了两下。
爷爷从迷糊中醒来,眼前一片黑暗,那枚甩炮打断了他梦中的一些片段。他睁开结满眼屎的眼睛,问奶奶怎么回事。奶奶告诉他,是国发在胡闹。
爷爷说,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鸭子的叫声。奶奶说,是炮仗,不是鸭叫,你不养鸭已经二十三年了。爷爷问,老刘呢?奶奶说,老刘死了五年了。爷爷说,这么久了,我还当眼前的事。奶奶说,睡吧,好好过个年。
爷爷闭上眼,没有再醒来。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赵雨,1984年生,浙江宁波人,文字见《十月》《天涯》《作家》《江南》《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获第十四届滇池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赵雨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