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2期 > 〖中篇小说〗布局

〖中篇小说〗布局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1:34:40

吃饭

“你就过来当我的助理吧。我们破格用你,待遇优渥,薪酬、福利都会远远超过你的同龄人,能让你做梦都笑醒。”

钱朵朵意味深长地看着任飒。他俩临水坐在船中的长椅上。

云层之下,翠心湖上,有数十只红嘴鸥、小白鹭轻快地掠过水面,又冲天而起,仿佛在天地间编织雨的网格。那雨却似有若无,只能湿过地面,连水上都不留痕迹。

钱朵朵憋屈了一路,刚出地铁,就来到这动荡、舒爽的画境,顿觉神清气爽。

摇橹的船娘四十来岁,头戴斗笠,遮住半边脸,暗红的肤色给人结结实实的感觉。

船舱口一暗,导游高高挑挑,走进来,收起花伞,倚在舱门边,对钱朵朵和任飒莞尔一笑,报出姓名,苏莱雅。名字很好听,像香水、洗面奶的名字。还是个实习生,二十出头的大姑娘,眸光清亮,长相甜气,很是养眼。钱朵朵聊天的兴致被打断了。苏莱雅说起酒店和湿地的掌故,还唱了周璇的《花开等郎来》,唱到“泪珠儿漱漱,点点挂香腮”,亦无悲戚之意,仍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这曲子钱朵朵不陌生,任飒更是自小就听过,记得是电影《三笑》里的一段吧,歌词却不同。后来《秦淮景》风靡一时,他多方查问,方知二者都改自《无锡景》。早间有一首苏州评弹《春山恨》,同样出自《无锡景》。

吴侬软语,柔媚如水,沁润心田。两个人都像头上的云,变轻了,浮起来。心口里浪气腾升,钱朵朵那双不争气的眼睛,竟湿了,模糊起来。

老啦,像个小年轻似的,情不自禁!

钱朵朵掏出手帕子,叠了叠,拭拭眼角。

任飒未有注意,他盯着姑娘的唇。

姑娘的嗓子里含着一股氣,在舌尖上拿捏,两片唇一张一合,鲜艳、滑润,齐整的两排牙,洁白如玉,氤氲那如霓虹般的甜气,光华明媚。

任飒不由得看痴了。缓过神,和钱朵朵对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没把钱朵朵一开始说的话放在心上,要么就是在走神,一直只留心姑娘,没听见钱朵朵说过什么。

钱朵朵并不计较。他也年轻过,年龄上完全能做任飒的大叔了,半年来却总在约他吃饭,如同打不死的小强,一次再次。任飒无法承受美意,琢磨来琢磨去,饭没有吃上,问题也想不通。

任飒出身布衣,小小职员,不显山不露水,相貌不出格,还是个京漂,六千的月薪,一半用于租房。魅力何在?亮点何在?

钱朵朵是那种不大不小的人物,讲究排场。无利不起早,眼瞎了?或说千里眼,能看出他任飒是匹潜伏下去的千里马?

第一次约他,钱朵朵订在西城区金融街,想要一个包间,任飒连忙客气,说大堂就好,他喜欢“泯然”于众,君子之交,情谊淡淡。人情债难还,能够轻轻松松顶好。专为他包房,太正规,让人拘谨,压力重重。

临到见面前一天,公司突然通知他明天开会,不许请假。

任飒是那种听话的小喽啰,无可通融,只好毁了约。

钱朵朵倒很体谅。他召集开会,也是这尿性。大脑一热,不管离下班或吃饭还有几分钟,说开会就开会,人都得来。决然果断,威风凛凛。

第二次约在大钟寺,任飒早起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皮鞋擦得锃亮如新,花半小时,在公司楼下理发,打了定型摩丝,以至于回到公司后,大家眼神都怪怪的,问他是否有喜。将做新郎?怎么没见喜糖?

这次的任飒,拉足架势,是给钱朵朵面子。既然请客的讲究,他爽约在先,那么好歹得收拾收拾,给人一个清爽而又郑重的印象吧。

饭吃得舒了心,没准钱朵朵心血来潮,当场就商约下次聚会的时间了。

依着趣味,任飒不怎么在乎吃,没有那资格、条件,不过但凡美味,恰如美人,他也没有多少抵抗力。

饭局定在中午,大钟寺位于两个人上班的中间地带。工余一叙,不误下午的班,计划很美。谁知当天早上,钱朵朵那边出状况,要赶往深圳。约会改期。

吃他顿饭,比爬香山还累!要记住时间,查看地点,怎么过去,乘什么车,带什么礼,说什么话,提前备好,下足功夫,拿出架势,却轻轻松松泡汤。

第三次再约,任飒已然是位大忙家了,他改行做起推销。

这是第几次改行?

记不清,也无须记。

人往高处走,他工作整五年,老想改变状态。过去一年到头都在坐办公室,当白领,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工资就是毛毛雨,成不了电闪雷鸣的大场面,现在调过来,满世界飞了。

今天去深圳,明日走西安,后天到济南,大后天下扬州,再一个明天他在青岛、贵阳。

真是匹千里马?

哪能呢!

出差是苦活儿,照着公司的规矩,他只能坐六百块以内的红眼机,要么就是高铁二等座,为赶时间,多半在路上,风尘仆仆,吃不好睡不好。

他是那种跑腿子的人,跑得脸发黑,唯一的好处就是精瘦下来了,刚刚成形的肚腩消失不见了。看着像是年轻了十岁,分外干练、麻利。

钱朵朵就遭殃了,好比一个狙击手,总在瞄靶子,靶子却晃晃摇摇,他不能下手。任飒也给不了一个准确时间,他的时间都是别人给的。要不怎么说是小人物呢!

钱朵朵还真不信了邪,像在完成一桩伟大工程,锲而不舍,仿佛能不能约上已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约。

任飒俨然是个香饽饽。到最后,他十天八日接不到钱朵朵的电话,如同失了魂儿。

这一次约会,任飒在无锡,次日上午要拿一份表,下午三点去投标。最后一天了,再不投标就黄了。

钱朵朵呢,第二天飞上海。而无锡到上海乘高铁仅仅半小时,比北京从东城去海淀还省事,凑巴凑巴,中间可以空出来三四个时辰,二位便约在上海虹桥见个面。

无锡那边,地铁也发达,到无锡站半个小时,十二点前肯定能到虹桥。他们可以有两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情人约会,也就这么长,再长就腻了。

任飒不辱使命,十点就去了无锡站。

钱朵朵就没有那么顺当了。他粗心,这次是从国外飞上海——从曼谷过来,去的是浦东机场,不在虹桥。十点落地,乘地铁到虹桥最快也得一两个小时。

登机时他才发现了疏漏,愣一愣神,反应过来,忙和任飒联系。开始无人接,急得他满身是汗。那边总算听到,把会面推迟一小时,虹桥站改为上海站。

急中生智!惊心动魄啊!

他这头省下了起码半个小时。任飒那边也简单,无锡到虹桥站或上海站,一码事。

人算不如天算,钱朵朵落地,晚点了半个多小时。这已经很不简单了——最多的时候,他曾晚点过十几个小时,从早班机延成了红眼机。

但这机子大呀,三百多号人,从落地滑到航站樓,又用掉半个多时辰。再等一个一个出来,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

钱朵朵没有托运行李,就一只不大的手提包,装了换洗内衣,轻便简捷。

他一路小跑,排队买了地铁票,再排队检票和安检。不知哪儿来那么多人,又费去二三十分钟。

这就十二点多了。

好不容易进得地铁,2号线东延,倒2号线,乌泱泱的,人挤人,漫长得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站得人老腰酸。出了站,依旧是乌泱泱的人流,再加上大包小包,挡住了去路。

任飒都在检票准备回无锡了,钱朵朵才寻过来,跑得呼呼直喘,满脸汗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两个人拉拉手,随即作别。

他们临时决定到无锡见面。

钱朵朵把晚上回北京的票,改到明天早上,由无锡飞北京,能赶上九点的晨会。

钱朵朵只认五星级酒店,到了江南,最好是别墅酒店。

无锡钱朵朵不怎么熟,任飒知道他不差钱,便帮他订了文华酒店,在江南大学、东南大学边上,湿地环绕,去机场近,隔壁就是影视城、秀场、剧场和滑雪场、海洋馆、乐园,可以看戏,也能泡温泉,还可以客串一把临时演员。

文华酒店的房间没有小于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的有四五百平方米,上下三层的别墅,正对翠心湖,湖对面是秀场,一晚的开销高达八九千,假期的话五六万元,大家庭聚会蛮好,一两个人住宿实属奢侈。但是钱朵朵不在乎。

几方皆大欢喜。酒店收取的费用含了自助晚餐、早餐以及两张游乐园门票。门票一周内有效。

钱朵朵玩不成,那票对他无用。任飒倒还在,不至于浪费。

他要走访客户,请标方经理吃饭,主要得喝酒,一醉方休,顺带送点小礼,不便给钱,拿几张雪世界、水世界、太湖秀场的门票,还是可以的吧。

钱朵朵到无锡都快五点了。任飒终于把他盼来了。

任飒乖巧,早早踩了点,存了行李,得知去酒店可以坐摆渡车,也能乘船,均是免费。

任飒觉得新鲜,导游也都是尤物佳丽,强过了摆渡车上的大婶大妈,忙打好招呼,钱朵朵一到,二人就登上船。

钱朵朵感觉到了他的用心,他那里缺的正是这号有眼力见儿的人。

现在的年轻人十之八九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任飒可堪大用。

咯咯,咯咯……什么东西叫了起来,又扑棱棱飞了。任飒背对它们,凭一点感觉,呼道:“草鸭子?”

他扭过身,看到湖面上有两大三小五只白天鹅被惊到了,从鸢尾、水葱间掠过,离他们而去,落到了东侧的几亩荷叶中。

苏莱雅扑哧笑了,钱朵朵也是哈哈大笑。任飒这活宝,怎会把白天鹅和草鸭子混到了一起?

苏莱雅说,湿地里原先只有一对天鹅,春天孵出了几只小天鹅。那时候几只小宝宝站在水边的枯枝上,不肯下河,鹅爸鹅妈干着急,长长的脖子在水里勾转钻探,进进出出,仿佛示范,一遍遍划拉水。一只小宝宝终于肯下来了,爸妈的身形一转,绕住小天鹅。又下来一只,跌跌绊绊。其它就不为所动了,是隔了好久才下水的。可爱至极。

苏莱雅说着话,仰着头,脸上如同洒满阳光,闪闪发亮,那是青春的光芒。

苏莱雅问两位饿不饿,回房洗漱一下,就可以用餐了。是送到房间,还是去餐厅,房客怎样要求,酒店就怎样满足。

钱朵朵问是不是耽误她吃饭了,姑娘说没有,接到他们,她就回家。

钱朵朵问她住哪里。她说在海岸城,几个同学合租,一个人一千多点的租金,靠着湖,靠着湿地,靠着古镇,靠着公园,离他们大学也近,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原来她还是江南大学的学生,毕业后想留在酒店,干几年再说。

钱朵朵忙掏了六百元小费,打起招呼,误了她的饭期。她要是方便,晚上就和他们一块儿吃吧,她去可以帮忙做饭。

苏莱雅落落大方,欣然同意。

下船来,她领二位去前台,又带他们穿过雄伟、高深的大堂,左拐,引他们乘坐大电梯,上到宽敞的二楼,在曲折长廊里七拐八拐,浏览廊道上一幅幅华美的壁画。

风帘翠幕,烟柳画桥,荷叶桂子,十万人家。

壁画各有特色,意境绝美,看着都滋养神魂。

别墅区在廊道南端。刷卡进门,就是二层,有两个卧室、一个厅。

厅大,五六米长,四五米高,两个敞亮的飘窗。一个窗前有两排沙发,中间是圆桌,桌上放了水果和饮料,以及咖啡机;另一个窗前是红木书桌,摆放电话、电脑、传真机、打印机、扫描仪。

卧室的窗台很宽,铺有软垫,上面放了藤编的茶几,茶几上是托盘,放了宜兴绿茶、紫砂壶和茶杯。两边是蒲团、靠枕。人可在台上打坐,也可推开茶几,倒身眠卧。

窗下是花园,花园外就是翠心湖了。

苏莱雅显然常带人来,说楼下就有厨房,也有厅堂,备了电磁炉、冰箱、洗衣机、音响、跑步机、酒柜,可以炒菜做饭,也能唱歌健身。蔬菜、鱼肉,全是生态食材,新鲜、干净,稍加清理,就能下锅。自己动手、请厨师做,都可以。

“要不要现在就下去?”

任飒惊到了,他从没住过这么高级、奢华的酒店。他很奇怪,来了酒店,为什么要自己做饭?

钱朵朵却满意,厨房是他点了名要的,虽说他不是歌星、影星、球星,不是名闻遐迩的巨商大咖,十几、几十亿的人都认识这张脸,不宜在公众前露面,但他很留意私密性,晚上消化又快,肚子常饿,须得加餐。

他在吃上从不马虎,从不吃凉。有一个厨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而且为赶飞机,早餐要自己做。

他爱吃烤牛排,切成薄薄的肉片,反复烤。烤时,用张裕爱斐堡赤霞珠红葡萄酒淋透。烤到十成熟,冒着白汽,酒香扑鼻。

一块块切成拇指指甲大小,装进盘子,蘸上鲜汁,吃在嘴里,齿颊留香。

多少人说他,不要多吃,晚上少吃或不吃,人的食量是一定的,贪吃不长命,但他宁可不要命,也不能亏了嘴。

他的肚子异于常人,真正的无底洞,每天吃五顿,顿顿要饱,食量惊人,还不胖。吃的东西都跑哪里去了?

想起来玄奥、脑大,只能拿老家乡下人的俗语“能吃就能干”宽慰自己。

“楼上干什么的?”任飒满眼好奇,满心惊叹,放下行李,巡视一周。

楼上有两间卧室,中间有一个环形的浴缸,放满水不仅能泡澡,还可以一圈圈地游,当然游不快。

三个人下楼,到了底层,拿菜谱点了几道菜和水果,让人送过来。要的是西瓜鸡、焖河鳗、八宝鸭、白汁鼋,还有樱桃、草莓和荔枝。

苏莱雅亲自下厨,给他们清蒸了一条刀鱼,炒了一道鸡毛菜。

量都不小,荤素配,摆了大半张桌子。

烫上一壶黄酒,两个男人开干。

苏莱雅只吃菜,中间放下筷子去灶台几次,做出三碗阳春面,端上来,红红的汤上点缀葱花,色香形味俱佳。

一个小丫头片子,做的饭菜有模有样,出人意料。

酒足饭饱,他们又回二楼,吃起水果。

苏莱雅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就和他们道别。

二人未挽留,泡上红茶,坐到了窗台上。

外面尚亮,视野不错。没有雨,风比刚才大了,湖边的垂柳在水上拂扫,浪头鼓鼓的,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几对男女在花园里溜达,不时停下来拍照,把菊花、紫罗兰、香雪球、虞美人以及波光、酒店摄入镜头,满脸都是微笑。

“我找你是问问你的身世。你了解多少?”

钱朵朵扭过头,面对任飒,神色微微一凝。

任飒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什么意思?”

钱朵朵肃着脸,看样子略显沉重。

“现在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要有任何意外,因为对你并不是坏事,可能还是机会。你呢,小我十几岁,我们是一个妈妈。”

“嗯?”任飒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你听我说,别插话。我们的爸,不是一个人。我爸气运不错,祖坟冒青烟了吧!早年遇上了妈妈。妈妈是上海人,大学毕业后去西部扶贫。我爸当年比她年长好多,是一个小镇的镇长。妈妈就在那个小镇上扶贫。据说那天他们一起去市里开会,我爸晚上请了几个战友,喝高了,回到酒店,妈妈冲了杯蜂蜜柠檬水,给他醒酒,没想他一时脑热,和妈妈……妈妈单纯,又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堕胎什么的。我爸上升很快,还做过市长。他没让外人知道,而是让妈妈偷偷生下我,再把妈妈送回上海。我的上头有三个姐姐,就我一个男孩子,家里人都惯着我。我没受虐待,反而比较顺风顺水。妈妈回上海后,改了姓名,消失了。我爸后来是找过她的,没有找着。三年前我才知道这些,派人去查。现在不像过去,我在旧档案里找到媽妈年轻时的身份证复印件,有她的照片,上海也认识几个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查出来。妈妈回上海后不久,去了南京,前后一年左右吧,辗转到了苏州一家企业做工,认识了你爸。她三十出头结的婚,快四十岁要的你……”

任飒张大了嘴看着钱朵朵,开始是一头雾水,听着听着,手上用力,几乎要把杯子捏碎。

钱朵朵从包里抽出一张塑封,放在茶几上,里面是一张老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

任飒反复端详,是妈妈!轮廓很明显。那时她还年轻,脸带稚弱之气,满是天真的笑。

错不了!照片有几十年了!

可他怎么从未听说?

钱朵朵不至于骗他,他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任飒不禁来了气:要真是这样,也只说明他爸爸该有多混账,骗了妈妈的情,只为借腹生子,让钱家后继有人!妈妈怎么没杀了这个老不死的王八羔子!妈妈这辈子算被那孙子毁了!

任飒不由心痛,仿佛看见妈妈正受凌辱,泪光闪烁的凄惨样子,眼含怒火,恨不得爬起来抽对方几个耳光。

“畜生!你爸是畜生!”

任飒拿着东西的手在抖,嘴唇也紫了起来,吼骂出声。

他真幼稚,竟一直把钱朵朵当成了礼贤下士的长者!

他这一次次约自己,想干什么!

钱朵朵没想到任飒会有如此反应和想法。他本以为这仅仅是个错,上代人干了傻事,情有可原。多少年了,他找着了亲人,能够补偿……难道错了?哪里表述不当,引得任飒误会?

据他了解,任飒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啊!

他没有直接找妈妈,毕竟她有她的生活、世界。她在苏州过得不算太差,丈夫待她也好,老来有福了。

钱朵朵的爸爸,晚景就不如她了。退休前两年出事,受到处分,一撸到底;老伴儿走了也快二十年;身体胖肿,血压、血脂都高,糖尿病、心脏病,做过搭桥;儿女虽多,但天南地北,照顾不过来。只剩下钱朵朵一子,尚有孝心,给他找了两个保姆,日夜伺候。

他十几年来都住在单人病房,就像五十八岁前把福运都挥霍掉了,走路都咳喘,外出只能坐轮椅。

钱朵朵自觉心愧,不好反驳任飒对于他爸的仇怨。

“你爸是故意的,设计好陷阱。他想要儿子,传宗接代,又不能三妻四妾,不敢养小老婆,就算计上我妈了!这个混账!”

任飒的话,句句在理,入骨三分。

想不到这么年轻,就有如此主见,钱朵朵疏忽了!

两个人视角、地位都不同。

“你别激动啊,听我说……”钱朵朵装出老神在在的样子,“我爸是极其内疚、后悔的,当场就给妈妈下跪、求饶,要她留下来,他去离婚,娶妈妈。可妈妈没答应。后来知道怀孕了,我爸哀告妈妈原谅他。妈妈只有惊惶。生下我,外公才知道了,摸到小镇,逼妈妈丢下一切,孩子都不能要,即刻跟他回上海。爸爸找了他的战友帮忙,费了很多周折才把妈妈的关系办回去。可不知怎么的,妈妈却离开了上海。前期的运作等于白费!——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做小辈的,没有多少资格置喙。”

“你当然没资格!老畜生异想天开!他多大了,我妈才多大!还想吊住我妈!”

任飒对钱朵朵的父亲,本能地敌视、憎恶,带着不共戴天的恨意,怒骂不已。

任飒的印象中,他爸和妈妈的感情,向来不错,不说举案齐眉,起码两个人从未激烈争吵过,不料妈妈之前有这么一段,他爸要是知道,都不敢想会出来什么后果!

钱朵朵隐忍着,包容了弟弟,娓娓道明来意。一是补过。他爸爸惹了祸,也受到报应了,没几天好活,顶多撑一两年吧。还是那句话,他想让任飒过来,做他的助理,他可以转些股份给他,每年分分红,买房、养家,不在话下。钱朵朵只有两个女儿,全在海外念书,不会回来了,他老了估计会过去。公司后继无人。任飒接班后,自能撑起一片天。自家兄弟,没有比这更能放心的。再就是他俩搞一个结拜仪式,认个兄弟,让他可以登门去看看亲生的老娘,堂而皇之喊一声妈。等哪天妈一个人了,再正式相认。他保证只要任飒的爸爸还在,就只以义兄的名义抛头露面。要是妈妈先走,钱朵朵也能以义子之名,给老人家披麻戴孝,尽尽孝心。

钱朵朵本意是要妈妈在他爸走前见个面,给他爸一个洗心革面的忏悔机会。两位老人彼此肯定也有牵挂,有交代。可是钱朵朵发现任飒情绪不对头,妈妈也未必肯认他,便很快改了主意,人子之心倒也拳拳可叹。

任飒这时冷静了,未给回应。

他无法接受妈妈的过去,对于天上掉下来的这位哥哥,他心里有隔阂——哥哥虽亲,却是妈妈受欺负的产品,万一爸爸、妈妈吃不消钱朵朵带来的打击,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悔之晚矣。

钱朵朵倒也没想让任飒这么快接纳自己,他答应给任飒一笔巨款,任飒呢,就说买彩票中了头等奖,用这些钱,给妈妈在金鸡湖畔买个大平层,上个重病保险,余下的给妈妈吃喝,随团出去周游周游世界。

钱朵朵突然灵机一动,不如干脆在苏州或无锡开家公司,这样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往这边跑,照顾妈妈。

北京的公司,当年是合伙创业,五位同学控股。共苦的时候看不出什么,现在发达了,反而越来越磕绊,争利的多,干活儿的少。

五个人里,他的股份最少,却负责生产、营销,是总经理。处处出力,常年出差奔波。

股份最多的那位,好抓权,爱搞开发,技术创新上蛮有一套,其他乏善可陈。但人家靠山硬,是公司总裁兼法人,主管研发和财务,二十万以上的开销,他是一支笔。

公司还有一位董事长,股份仅次于总裁,能说会道,管着人事与后勤,但没有财权,其实就是招牌。粮草不在手,人事、后勤都不怎么听他,他对总裁的抓权特有看法。

另外两个,一个是副董事长,紧跟董事长,一个是副总裁,紧跟总裁。两个人起步时出钱不少,后期没什么贡献,能力不足,又爱享受,还不安守本分,动不动指手画脚,底下人怨气多,告状都告到钱朵朵那里。

钱朵朵呢,两头不靠,两个圈子都拿他当异类。好在公司的一进一出,全在他手上,相当于总裁的执行人。总裁不知道怎样弄,他门儿清。两个圈子都想着要甩他,却又离不开他。

五个人里,他劳苦功高,差不多功高震主了,二十万元以内的开支,他就能签字。

这是公司唯一优待他的地方,总裁以外,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

设备的更新、元件的购进、展销会的亮相、业务员的回扣,等等,都是他签批。

如果说总裁在公司实际的分量只占25%的话,那么董事长占15%,副董事长、副总裁只有5%,钱朵朵就占了50%。

他的资源和人脉,而今远胜于另外四位,他们只能越来越倚重他。

钱朵朵是个有心术的人。正还是歪,要看对谁。

他吃亏就吃亏在没有拍板权,大的方向不能做主,大的花费也说了不算,公司做得越大,受的牵制越多。

“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好不容易找回小弟,年轻他那么多,他在江南的腹心之地开办公司,悄悄转移资源,任飒将来就可以挑大梁了。

多年的困扰,那就全部解开了。

任飒对这打算也不能不心动。

任飒也有“小目标”的,虽说不能“赚它一个亿”,但年薪几十万、一百万,也还是可以努力的。

两个人在利益上,起码算谈拢了。能有合作,各取所长,交流很有必要。灵感火花碰出来,收获多多。

他们合计干什么能赚钱。

钱朵朵让任飒索性别急着回北京了,就在无锡、苏州转转,哪里可以租房,选上两三处,踩踩点,看看人气、人流、便利度,什么紧缺,适合做什么。恰好任飒这些天都要在这边,投标后的公关联谊、中标后的接洽安排,都不容他开溜,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

如果开小型超市,就要到新小区、旅游区周边找找。

如果是服务公司,就要去商务大厦、金融街,租上一两层。

如果办实企,就得找高速路附近。

钱朵朵不差钱,也想把账上的钱动起来,趴在那里不动,贬值太快。

哪些行当稳定赚钱呢?肯定和孩子、学生、老人相关,和生活相关。

幼儿园、游乐场、培训处,活鱼生鲜,护工保姆,非到现场不可,过日子必需的。门槛还不能太低。

他们都放弃了高科技,那东西热得快,更新迭代更快,拿捏不准,还是吃喝穿住行、健康和保养,谁都不能缺,谁也替不了,靠谱、保底。

把古老的行业做出新意,没准就吃香了,火了。

起步无妨低一点。

反复商议,两个人觉得还是开一家蔬菜生鲜超市,前景广大。隔壁再弄个餐馆,可以又卖菜又做菜。投入不需要很大。

厨师要好,去扬州烹饪学校挖几位大厨,打上横幅,区别于草头军、游击队出来的。生意好了,再在旁边办培训学校,教学生阅读、作文、英语、音乐、书法、舞蹈,还可以开家养生健身馆。所以周边的容量、场地要大,便于将来收购。

狡兔三窟,钱朵朵的公司做的是通信软件,客户是银行、车行这些有钱主顾,过了几年很红火的日子。可是这些年开始吃力了,技术明显跟不上。况且他们起家时,本就是靠着买了他人的全套技术复制的。钱朵朵在市场潮头待得久了,敏感到大势异动,思路和别人不一致,却是分身乏术,不能二次创业。

他琢磨了一会儿,又给任飒引出一条大道:“我多年来摸索出一个道理,可以和你分享,让你少走三十年弯路:一个人可以没有太大能力,但一定要会拉关系、处关系、维持和深化关系。关系是第一推力,能把一个普通、平常的人,推向峰巅!刚才那个小丫头,观察出来没有?不简单!你不可轻视。她脾性不错,我都有点心动了。你好好儿泡泡看,一两个月内拿下。跟她去一趟江南大学,找食品系教授。江南大学的食品专业,全国排第一。和他们谈谈条件,办一场全国性的厨艺大赛,看看都需要做些什么。我这里出资金,出媒体,打广告,做宣传,拉赞助——幕后全是我的,面子上由江南大学牵头,搞得轰轰烈烈,搞出声势。说不定单凭这个,就能赚个钵满盆满……”

任飒苦笑了一下。这老哥就像妈妈似的,对他也太看得起了。不说开公司,就是那帮姑娘丫头,人小鬼大,外表你看着不错,其实隐藏有多深,好比一条沟,被重重叠叠的藤草覆盖,景色迷人,待得陷进去,已经无力自救了,才知道岸上有多好。多好的风景都带了蛊惑性,远观为胜地,近身是悬崖,想不死就离远点。

他不信苏莱雅那么容易上钩,骨子里也轻看酒店女郎。要是不知她的出身,他大概会以为她是中学毕业生——这岗位好像不要多少技术。

她肯放下身段,上门服务,也是看中钱朵朵的腰包。

傍大款最快的就是卖洋楼、卖豪车以及给总统套房做服务的女子。钱朵朵不就说对她心动了吗?

有一阵传说:男人读MBA(工商管理硕士),就是花钱买圈子;女人读MBA,不少是为了进那个圈,便于物色“老公”。

读成的是少数,多数读不成。那么苏莱雅在高端酒店里当接待,眼界自然就高了,有想法了,她怎会看上自己?

不可能的事,他就少用脑筋。

他没想过靠关系上道,硬拉的关系,拘束多,再多报酬,也不符他的脾性。

他还没有从钱朵朵带来的震惊、困惑里走出来。他需要时间消化。

钱朵朵从身边的包里,拔出钱夹子,像抽出一把刀。两个巴掌长,一头有长长的锁链子,出门可以扣在皮带上,插进裤兜子。

拉开展示,里面就是个百宝盒,藏着各式各样的金卡、银卡。

他找了找,抽出两张,递给任飒。一张是给老娘的,一张给任飒。

任飒推辞,他还没有伸手拿钱的习惯。上大学以后,他就自己赚学费了。

钱朵朵捻开那两张卡,忙道:“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事,没钱怎么操办呢?妈妈生下我,受苦受罪,又不是给你,只是想孝敬她,让她的晚年过得开心一些!”

“那好吧,所有花费,我回头给你清单。妈妈那边,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清楚情况,也可能违背她的意愿,还是等我了解了解再说吧!”

任飒脑子转了这么久,有了决断,断然挡开钱朵朵给妈妈的卡,心里还很不乐意接受事实,无法认同这一层“关系”,只接了操办厨艺大赛和办超市的那张。他问卡中多少钱。钱朵朵却是没概念,说大概几十万吧,不够再说。需要多少给他打电话,他转过来。

卡的密码都是妈妈的生日。他走后,任飒可以约苏莱雅聚聚,这是接近苏莱雅的机会,好好把握。人的运气不会那么多的。

钱朵朵有点赶鸭子上架,操之过急。

这样的女生,还能是单干户吗?也可能被承包了,哪能不调查?

有钱不是万能。人家看你有钱的面子,给你服务了一下,很快不就走了吗?

苏莱雅现在就租房,足见经济上无压力,家里不差钱。是个男的,都要大献殷勤。

当然,即使不能做男女朋友,也还是可以一起做事的。请她帮忙,酬谢殷勤,倒不至于唐突和孟浪。

任飒想得开,没有多说什么。钱朵朵却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人有运气还不够,还要看缘分。如果任颯抓不住,他钱朵朵不介意插手。这世上的多数事,用钱就能解决,他有的是钱,所以硬气,不像任飒那么瞻前顾后。

谈完正事,天还没有黑,他们去了翠心湖边。天不再下雨。但潮气大,路面湿漉漉,枝叶垂挂头顶,脖子里、手臂上,零零碎碎总会落上几滴水,不知哪儿来的,一片凉意,舒爽宜人。

湖对面在放烟花,一串串半空炸开,成片成带成林,耀眼刺激,灿灿烂烂。

他们绕过去,进了街区,顿时感到了热,身上渐渐黏糊,不是很舒服。

人来车往,卖花的、卖熟食的、卖零嘴的、卖报纸杂志的,都在各自的摊位上吆喝。汽油味、烟草味、香气和酒肉味,从各处汇拢,周遭闹哄哄的。

钱朵朵便说去滑雪吧,滑上两个时辰,回酒店吃夜宵。

商城盖得很有气势,餐馆、茶馆、商场、温泉、海洋馆、游艺厅……应有尽有。

滑雪在一层售票。窗口排了不多的人,不在周末、假日,没用多久,他们就买到了票。

他们本是有赠票的,钱朵朵让任飒留着,明天还是哪天,约苏莱雅就有很好的借口了。女孩子嘛,男生必须主动,处处想在前头。今天刚好先熟悉一下。下回可以教教她。穿穿鞋、拉拉手,都是好机会啊。说不定哪里就打动她了。

钱朵朵婆婆妈妈,如家长在叮嘱孩子,事无巨细。

乘着专用电梯,上到最高层,钱朵朵给任飒找了个教练,又租了头盔、手套、袜子、护脸、滑雪镜和速干衣,领上雪服和雪鞋,去更衣室穿好。又取了雪板,来到高高的雪峰顶。

几条道上都有人。钱朵朵自行去运动,把任飒丢给教练。

任飒学起来又笨又蠢,老要摔跟头。幸亏是在比较平缓的地带。

反复爬起来,拄雪杖,战战兢兢地动,按着教练交代的,先学着走路,再去学滑。可他性子急啊,一快就失衡,摔倒,直至出了汗。却是越玩越有信心。

刚有点感觉,钱朵朵就飘了过来,红光满面,呼着热气,说差不多了,一个多时辰了,这里真不错,下回来吧。

任飒没想到时间会过去这么快。他也没什么留恋,就和钱朵朵一道撤了。

钱朵朵算是尽了兴。

往常他难得滑一回,主要是场地不多,要跑好远的路,多在密云、怀柔,都不在北京市区,也不在室内,准备时间漫长,远不如这边的便利。要不然他也不会抽这一点空,来过把瘾。

二人出来,乘着扶梯下楼。任飒忽然看到了苏莱雅,就在下面。细加辨认,确信是她,刚要喊,发现她身边跟着个男的,约莫三十多岁了,两个人说着话,进了一家店。下了扶梯,任飒扫了一眼,原来是卖绸缎服饰的。

什么人才会给女孩子买衣服?钱朵朵看见没有?

任飒本就觉得自己和苏莱雅不在一个世界,苏莱雅不缺男人,现在得到确认,更是不为所动。

这样也好,省得白费力。就不告诉钱朵朵吧。

任飒轻轻摇头,仿佛把什么给甩了出去,释然自在。

哼起一首老歌,YouRaiseMeUp。

这歌很励志,可以唱给上帝,也能唱给亲人、恋人、同学,一切帮过自己的人,从精神上迈出去,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外面更加阴潮了。湖上的风竟有了一点凉意,比空调适意、自然、清新。

钱朵朵却说饿了。

这才几个时辰!

吃夜宵去吧!

吃夜宵的地方在酒店的十八层。房间连通,规模不小。但是人不多,比较静。以西餐为主。面包、点心、果茶、咖啡、冷饮、啤酒。居然还有桂花酒,每人限领一盅。是用糯米酒、桂花汁调配的。任飒在老家时,常喝,当饮料喝。钱朵朵却是从未喝过,任飒就叫他尝尝。

浓酽的桂花香,让人没喝就醉了。

一口抿下去,烫烫的,甘甜、醇厚、滋润、黏稠稠的。

美味爽口,啊!

钱朵朵呼了一口热气,相见恨晚。忙掏钱买了一坛,让烫好了送到座位上。再送三五瓶到他别墅。

他们去了里间,那里是高高的落地玻璃,白天可以望见太湖。

不远处一位女子,开着电脑,正写东西。面前一杯咖啡,却不怎么喝。专注的样子,看上去很美。

他们走近的脚步声,打断她的思路,她抬头看了看。

短发,一张清瘦的脸,上宽下窄,颧骨有点高,乍一看像韩国男影星,眼睛似在看人,其实并无聚焦,仿佛心神不在这个世界。干净,棱角分明,越看越耐看。

年龄可不小,总有二十七八了。穿一件丝绸包边立领短袖长款蕾丝丹青旗袍连衣裙,显得很成熟,却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里像是有马拉松赛。锡马出名。不过全国的马拉松一蜂窝,都在办。有的市每年办几次,每次都是几个黑人拿名次。这些人就像养在中国了,参加各个市的马拉松,找到了发财门路。”

钱朵朵见多识广,曾经当过火炬手,也跑过马拉松,往后努努嘴,猜度那位女子的身份。

“你說那女的,跑马拉松的?但怎么穿旗袍?”

任飒正对那女子,钱朵朵则是背对着人家,不好太明显回头去看。他只凭刚才那几眼,就大体猜出了一个人的身份,很不简单。

谁知一席话,被那女子听见,朝任飒这边看来,和他的目光撞上,带着幽静的时光,好似穿越到了民国。

任飒一下子不安了,脸上热烘烘的,如在烤火。毕竟他们在妄测人家,也属背后议人短长的长舌头。即便猜对了,谁又能舒服?

他低头避开。钱朵朵没看就知道显形了,笑道:“放松点,小子,你就这点出息!女人嘛,就需要男人关注!”

他放低声音,低到恰好任飒能听见。

“那位也许是演员呢?你别忘了,隔壁就是影视城。常年拍戏,住了不少演员。”

“那就悄悄拍几张照,回头让苏莱雅帮忙查……”

“可不敢!你还不如问问前台。”

“我会的!”钱朵朵没当回事,轻松笑笑,“我最喜欢演员了!我跟你说啊,苏莱雅你必须用心追,无论成不成,追了才有可能,不追就跑了,没你什么份儿了。你现在也不差钱,没钱我给。你有的是时间,好好想点招数,对付女人不亚于商场竞争,优胜劣汰,特别残酷,也很有意思。懂吧?”

钱朵朵是过来人,真把任飒当了亲弟弟。

任飒对苏莱雅其实没多少感觉,反倒是对面的女人,让他过目不忘,总觉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说不清道不明,诱使他看了还想看,却是不敢明目张胆,生怕人家误会,当他是色狼。

这要是明星,他们的差距可就天上地下了!简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当是美玉、奇葩、名画,远远观赏。

烫好的酒,倒在锡壶里,送了过来。

任飒和钱朵朵都用质地上佳的大玻璃杯倒酒,不亚于夜光杯。

酒水注满,黄亮亮的,介于暗琥珀色和金琥珀色之间。如果用紫砂杯,那就看不到这样的好景了。

任飒为了陪陪钱朵朵,不能不喝。

钱朵朵喝酒爽快,一杯一杯,大口大口来,一杯酒往往三四口就见底儿,浑身流汗,淋淋漓漓,身上不仅暖,而且热。钱朵朵的脸和脖子起了潮红,如同处子藏羞,就是皮肉老了点,皱皱巴巴,不忍细瞅。

这酒能有十几度,要是白酒,可不敢这么整。

唐代时,酒仙李白能饮,往往要喝一斗,大概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两升,酒的度数不会高,就和他们喝的米酒差不多,喝上一两斤都难醉。

可是米酒的后劲儿大,不知不觉就高了。不上头,睡一觉就好。睡不着的人,睡前喝几两,很快能入睡。

任飒边喝边给钱朵朵讲八卦,普及常识,钱朵朵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两个人遗形忘性,一壶酒下去,不觉多了,脑袋昏沉。见那女子早就不在了,他们也下了楼,趁着还能走,没有糊涂,回了房间。

任飒头一次喝这么多酒,睡得很实很死,都不知道钱朵朵几点走的,等他醒过来,钱朵朵已在北京。钱朵朵叮嘱他尽快推进交代的事,他过几天来,起码要有眉目,不至于处处抓瞎。

任飒爬起来,冲洗掉夜间挥发的酒气,神清气爽,上楼吃早餐。

人还是不多。

任飒一手端盘子,一手拿红茶,发现靠玻璃窗的桌子都坐了人。他就爱在视野开阔的地方用餐,能够远眺太湖。

来到拐角处,靠玻璃窗的又是几张桌,唯独中间那张只有一名女子。他连忙过去,走近了才认出正是昨晚开电脑写东西的那位。

他顿时热血澎湃,就这儿了!没有犹豫,他鼓起勇气上前,笑问有没有人,其他地方都满了,打扰!

女子惊异地看看他,看看旁边空空的桌子,眼睛眨了眨,显然在暗示他不要撒谎,示意他坐旁边。她也没认出他是谁,看着他坐下,她的脸色微微一暗,不那么舒服,心理上抵制,却不说话。

怎么就这样厚脸皮呢?!她也没同意他坐啊!隔壁那么多空位子!

任飒已然喝了一口烫茶,噼里啪啦吃起盘子里的西兰花,像牛在嚼草。

他的盘子里堆的都是素菜。大概晚上吃多了,喝酒时他们吃了不少烤肉,现在打个嗝,嗓子眼儿都像是中东地区的沙壤,直接冒油。

他极力压住那些油,红茶助着消化,素菜也在把酸油融解。所以第一盘他吃得飞快。没和谁说话——实在也提不起底气。他担心打嗝,惹人嫌。

一杯茶下去,他又接了咖啡,感觉好多了,有了说话的需求和狗胆,便请教美女,如何把手机里的照片放大像素,他要做一份材料,用到图,像素却不够。

他是看她写东西,猜她有办法,才提问的。

果然,美女好为人师,让他去找台电脑,打开图,在画图里找一找放大尺寸,里面有像素放大。很简单的呀。

她的声音悦耳。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你是老北京?”

人家不搭话。他又装出茫然的样子,说自己偏科,电脑上的东西,简直文盲一样,能否请她帮忙帮到底,代劳一下,他给她发个大红包。心里想的却是,到时就发520元,一个不够,发两个。

图片从手机里随便找一张。帮这忙势必要加微信,传图,转到她电脑上,由她操作,那么他就顺利地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不动声色。

谁知人家似乎看出他的不轨,不理他了,道了歉,起身走了。

任飒摇摇头,想不通,自己看着就那么像坏蛋、诈骗犯?

见美女就上,没安好心,倒是不假。

喜欢一个人,却没的错吧?

他其实是个挑剔的人,不是什么美女都肯上。

难道是方式上不对?应该模仿古人,文文绉绉,上来先行自荐:鄙姓任,名飒——英姿飒爽的飒。年方二十有八(注,不是二八)。未曾婚配。家有茅屋四五间,良田二三顷(注,比亩大很多)。敢问姑娘是否待字闺中?如蒙不弃,能否与我结游,仿范蠡之携西子,“泛五湖而去”?

交流很重要,人家对你没有任何了解,怎么判断你是不是淫棍,恶名远扬?

轻率了!

早飯是双人餐,按着钱朵朵的意思,他应该喊上苏莱雅。

竟把她忘了!

想起她身边还有其他男人,任飒就郁闷。

没想起来也是对的,钱朵朵乱点鸳鸯,听他的才是乱弹琴!

可是他派了任务。是不是约她一下呢?

约吧!跑掉一个,再约见一个。朵朵说了,对妹子是要主动的!苏莱雅即使有男人,也还是可以接触接触嘛。

直接拜托她帮忙,举办厨艺大赛。

他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餐厅内的,一张是朝外拍的,远处可见太湖水,却望不见浪打浪。当即给苏莱雅发过去。问她吃早餐没有,他刚到餐厅。两个人的早餐券,钱朵朵回北京了,空出一张,她要是没吃,就过来吧,说点生意上的事。他要请她学校的老师当评委。昨天太晚,早上又太早,他没好意思打扰,所以现在才留言。

酒店的早餐,一直到十点,苏莱雅此时来,都来得及。而他既然要跳槽,那对手头上的事,也就没有过去那份心了。

最好可以拖下去,拖到他找到开办超市的场地,完美衔接。因此,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过去送招标的补充资料。今天刚好就可以空出来。

苏莱雅却是无音信。

奇了怪了。昨天还挺好的。难道女人都是神算子?都不想和他接触?都知道他不能发达?何止是不发达,简直是穷鬼!

穷是可以感知的。怎么就没有认识到呢?

先打个电话吧,微信留言不一定在线!任飒说服自己。

苏莱雅很快掐断电话,回了短信:上课,请别骚扰!

乖乖隆的咚!任飒呆了,被“骚扰”两个字刺着了眼睛,不能平静。

妈妈的,做好人不容易,做个坏家伙,看来也不简单啦!女人们防他是水泄不通。他早该认清身份,没有那条件,就别装阔。

她们是如何一眼识出他下三流的身份的?

钱朵朵一看就是上流,自己怎就露了底?

她这是在责怪他,今后也别找借口联系?

骚扰和打扰,性质上很不一样。

“骚扰”带了性侵的成分,极其恶劣,弄不好可以诉诸法律。但他仅仅打了个电话,那边接都没接,就给定性,这是何等的羞辱人呢!哪里出了问题?

任飒想破脑袋,还是不明状况。

无心用餐了。他本想多吃点,中午可以不吃,晚上再吃大餐,现在他只想发泄一通。

他走出去,沿着翠心湖慢跑。跑得大口吐气,出了汗。

跑到街上,他买了张电影票,去看了一部武打片。

他需要爆发。

看的时候,真想从位子上跳起来喊:揍他!狠狠地打!

这钱自然花冤了,他完全可以待在酒店,看凤凰卫视的电影台,那些鬼故事,一部接一部,不要钱。

他没有,他挤在一群人里。

走出来,心里空空荡荡。

或许是来历不明,出生带来的困扰,让他不能耐受寂寞,需要躲于大众之中。

回到酒店,他仍是心灰意懒,退掉了别墅,去隔壁皇冠假日,订了个大床房,省下的钱全用来吃喝,把每天三顿饭的开销,打包放在住宿费中。

用完餐,他回了房间,倒头便睡。

电话把他吵醒,谈的是工作上的事。再无睡意。

他出去扫码,骑了辆共享单车,在周边转悠,看了看街上和娱乐城的人流,又到几个大学校园绕了绕。感觉可以在地铁旁边弄个商铺,租和买都行。看看有没有愿意出手的。

很难啦,都有了主顾。生意好的,谁肯出让?不大好的,在没有找到别的可干的之前,也还在硬撑。

他又回来,站到了湖边。看见摇船的正在接客,但苏莱雅不在上面,换了个姑娘。

难道她真的有课?

他没有坐船,也未乘车,而是步行,绕着湖边的小道。

四处寂静,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

此刻,他的心也死寂寂的,浑无波澜,冷漠茫然,不知进退。

是继续给现在的公司干活儿,还是去创业?

创业哪有那么简单,何况要倚仗他人!他能有几斤几两?

干好了没的说,要是干不好呢?

多数是干不好的,成功的也是极少数人。

走出校园,至今闯荡好几年,一腔热血早已平息,他有清晰的定位和目标。没有钱朵朵,他会计划着小日子,踏踏实实走下去,不会像今天这样苦闷无望,即使他的计划,多半来说更虚幻,禁不住推敲。但现在不过是幻影提前破灭。

大概两个女人毁掉了他的心境。明明没有太大恶意,说不定还是好事情,却就是一团糟。

更过分的是妈妈,竟有那事……

这都是钱朵朵带给他的。

要不要划清界限?

钱朵朵带了目的,包藏“祸心”,那是任飒全家把命赌上去,都承受不住的。可不能全听他的!

但是必须和苏莱雅约起来!

黄昏时候,他给苏莱雅打了电话,她接了,让他面谈,急的话就来秀场旁边的黑牛烤肉料理店,正愁没人结账呢。说着她哈哈大笑,边上几个附和,惊叫。似乎有一群女生。

他感受到了她们的欢快。

女孩子真像是鬼天气,说变就变!

任飒到的时候,见苏莱雅确是和几个女生在一起的。早餐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女子,竟也在,而且坐在主位。

天下何其小!差点认不出了。

她在这帮柔媚、靓丽的女生中间,并不突出,只是身上有大姐范,套了个背心,胸脯鼓胀,撑得快要破开的样子。脖子左下方有颗美人痣,上面挂了一串彩金凤尾白黄绛三色金项链,指头上夹着根细长的金陵十二钗香烟。黄色的烟盒,被很随性地丢在面前,右手边还有个烟灰缸。

变化太大,让他刮目,他是看到她的颧骨才认出她来的。

她望着他,呀呀喊了两声,终于把他也想起来,龇龇牙,做了个难受的表情,抬抬指头,把烟灰磕进烟灰缸,算是打招呼。

他坐下首,在外面。

其他女生看到来了个买单的,长得白白胖胖——即使不怎么胖,看着也像是有点福气,放点血更利健康,纷纷高喊菜单子,嘻嘻哈哈加了两斤牛肉、十二根排骨、一壶米酒、一海碗桂花酒酿无馅小汤圆。

任飒再次吃惊,这帮姑娘真是又能吃又能喝,还水水的,妍秀风情,光彩照人!

美女多的地方,怎么都热闹、旺盛,空气里蜜水奔流,清馨甘美。

苏莱雅待大家稍许安分,才逐一介绍。

原来他关注的那位叫肖华,不是演员,亦非跑步的,而是记者,也是住酒店认识了苏莱雅,请苏莱雅帮她攒了这个局。

她在调查大学毕业生就业和城市发展的相关性,尤其女生在就业中遇到的问题。

众人七嘴八舌,说要看自己学的专业,在哪里容易找工作,不一定会留在上大学的城市,感情是有的。还要看哪个城市的熟人多,哪里有人推荐。有的离不开老家,有的就是不想回老家。城市越发达,机会越多,想去的自然就多。受歧视也是没脾气。人家一般不说理由。你不清楚受没受歧视。另外,工作稳定与否,房价能否承受,前景怎样,环境、气候如何,都是要参考的。

任飒从旁侧击,有点岔离了话题,说你们的意思,找工作就和男女处朋友差不多,没办法太理性,对吧?主观上要努力争取,看好就动手,不要犹豫、挣扎,至于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这好像在表明心迹,告诉肖华,他早上的“努力”是对的,你拒绝,我没办法。

无人接他的茬儿。因为男女处朋友这样的话题,带着隐私,谁都不想在记者面前谈。也听不出他话中有话,那话是有特别听众的,只觉这家伙在炫耀,他的女友多,经验丰富。不然哪会发这种感慨!露出了狐狸尾巴,真是个花太郎。

女生们不感冒。她们可都是见多识广,也小心着陌生男人。

对了,他是干吗的?

任飒都忘掉他是做什么来的了,仿佛真是个钱多的,专程过来买单的。

他被晾在一边。放开了吃,可以掩饰他的无助和窘态。

女生们继续理论城市问题。

江南的城市,小桥流水,黛瓦粉墙,青砖铺道,烟雨蒙蒙,四季如画。怎么比都能數得着。在江南待过的人,再难看得上其他城市。之所以舍弃,那也是情非得已。真心舍不得。

一个要回西安的中学当教师的女生,竟哭起来。大家忙安慰。

一个说姐妹们最好都在不同的城市,这样去每个地方都有落脚点,放一个假去一个地方,转一圈都要好几年。咱班二十多个女生呀!

逗得人人都笑了。

这帮姑娘很疯,哪想到将来生养孩子、伺候老人的艰辛,谋生之难?

姐妹各自持家,谁有工夫再会?

学生时光最为难得,一晃就错过了。好好珍惜眼前是真的。

任飒无意掺和,肖华只在抽烟。

他突然发觉,女人讲话是杂乱无章的。

他在这里隐了身,插不进话!

真不知没有男人控制场面的饭局,还叫不叫饭局。

苏莱雅意识到了什么,问肖华,北京怎么样,比上海如何?

肖华吐了口烟,洒脱地笑了,说看你做什么了。上海吧,时髦,洋气,好吃的多,也更讲究,更贵一些。发展潜力更大,龙头,可以带动整个长江流域起飞,周边全是好城市,一个个猛虎下山,锐不可当。北京呢,文化艺术、技术创新上现在更领先一些,毕竟是首都。媒体、大学、院所云集,各大公司也都削尖脑袋往里挤。它的经济其实是很发达的,机会上碾轧上海。不过周边的城市要逊色一些。缺雨,缺水,缺资源。如果不是首都……

说到这里,肖华突然闭口。

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

肖华朝任飒一噘嘴,说:“你来补充。”

大家都转眼看任飒,像是刚刚发现这桌上还有个男的。

任飒受了一惊,他本已置身于外,以最松弛的状态在听,这时被点名,不禁狐疑:肖华怎么知道自己是北京的?他在哪里说过吗?苏莱雅说的?她偷听过他和钱朵朵的谈话?

略一迟疑,任飒缓缓开口:“我是苏州人,不是北京土著,但毕业后就留在北京了,很少回江南。我们从小就神往北京。无论它有多少不足,有一条就够了,它是帝都!上海叫魔都,对吧?还有什么雾都、鬼都、妖都、徽都、哏都、神都、霸都、廢都……后面这些,都没有它值钱。”

任飒学这帮疯姑娘,信马由缰地瞎说。

没在北京生活过的人,想不出北京的愁与烦。各个地方都有值钱的一面,也有不值钱的一面,非要去抬杠,那就无聊了。

肖华听了,大跌眼镜——虽然她双目炯炯,从不戴眼镜,对他那是相当之失望,心里一巴掌拍死了他。加之早上他对她说过、做过的,她更以为这家伙智商不高,简直脑残。即使有点小聪明,也不在点上,是北京大爷式的夸夸其谈。可人家大爷好歹还能把芝麻粒大的碎事说得风趣活泼,有滋有味,他呢?全是些废话。打太极?又或聪明绝顶,让人摸不着底细?

他没有必要对她们这么不着调吧?

肉和菜陆续上齐,汤圆也上来了。任飒连吃了两碗。

他是好久没吃过这一口了。留着耳朵在听话。不时看一眼肖华,人家自点将以后,就再没看过他。

他又被疏离了起来。琢磨起肖华的脾性,对于她的捉将,他诚心感激。是不是要上前敬个酒,顺便加微信?

谁知肖华接了个电话,走出去,再没见回来。给苏莱雅发短信,说她有事先退了,单已买过,认识大家很开心,随时联系。

这个局,实在是莫名其妙。

无意中,任飒又被伤着了。

明明他抓到机会,她近在咫尺,这次肯定可以要到肖华的电话号码,现在却不可能了。

他感觉肖华大概在躲自己,不愿回来。否则怎么他才来,她就不告而别?你回来说一声也好啊!

人品不行,天公都不作美。

就在这一刻,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定了心,要自己单干,创业,回归江南。

北大毕业的都可以当屠夫卖肉,他怎么就不能开迷你超市?

在北京的压力太大,等他毕业,房价已顶在天上,比江南贵了四五倍。两边的年薪,却相差无几。

江南的山水、女子,则是如此风骚娇艳,为何要在北京,不回来呢?

任飒望着眼前几位姑娘,从她们身上感受到了芳华烂漫、生生不息的力量。

他不择时机地大献殷勤,下次他请,在座的都来,他会每一位都请到,大家面对面加上微信。

他不可再失机会了!他总算开窍,动手出击了。

女生们听到有人请,都还是开心的,但是不是就此缴械,要把微信给他,也犹豫了半天。

既然苏莱雅不排斥,她们也便没有了拒绝的理由,纷纷加他。

任飒给每个人都发了朵玫瑰花,以表谢忱。

姑娘们却问红包呢,怎么不发红包!哄笑了好久才罢。

临到分手,任飒悄悄问苏莱雅回不回酒店,他来是请她帮忙,想办个厨师大赛,钱不成问题,就是缺专家、缺权威、缺评委、缺有力的召集人。她的老师,能否介绍给他。他要帮钱朵朵玉成好事。

苏莱雅问了几个问题,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说她学的是管理,和厨师那行当不搭界。隔行如隔山。她的老师都是上大课的,她认识他们,他们不一定认识她。

“不如你们直接去江南大学,找食品学院的先生。”

他有点失落,但没觉得苏莱雅哪里错了。

换了他,揽这种差,力不能及,也很为难。

他倒是不死心,又请她帮忙打听打听,江南大学附近哪里能租房,他要在这边办公司,想和人合租一个三居、两居,他只要一个睡觉的房,租一年到三年。

他规划好了,就在无锡落脚,三十岁前买房。无锡的房价在整个长三角,最良心了。三年后,贷点款,他完全买得起。不要大,不要好,够住就行。

苏莱雅说你不是苏州人吗,怎么来无锡创业?

他尴尬了,说自己能拿得出的启动金不多,无锡房租少,地段和风景也更适宜。风水宝地,积累第一桶金,才能扩大蔓延。

而且这里有她,能和江南大学一道开发美食。这是没有说出来的后话。

优秀的女子,谁不惦记,即使她有了心上人,也是可以努力的。肖华既然不让他下手,那么眼前的就更该好好把握。

苏莱雅莞尔一笑,说她那个三个人共租的房子,蛮干净的,房子很新。有一个下月要去外地了,她们本来不再发广告,就两个人承担,他如果等得,那还是三个人租吧,到时他接上那位,每个月九百元。

任飒大喜,忙道好的呀,帮大忙了!

“丑话说在前头,那个房间不大,没装空调,热的话自己买风扇。”

任飒岂敢说不。

他对空调印象欠佳,大多数空调都有噪音,他宁可买一台小风扇,微风吹拂,没有任何感觉,又舒服又不影响睡眠,还省了电。

这个月怎样解决?总不成天天住酒店吧?

苏莱雅说:“你不是要拜访我们学校老师吗,不如顺便去男生宿舍楼转转,找张床,将就一下,倒也经济。”

任飒想起来,还不能太急,得回趟北京,辞职的话,要打报告,办交接,差不多也得一个多月。

次日,他略略梳理了一下,把想法和近期的安排发微信告知钱朵朵。

钱朵朵很晚才回,用视频通话,说一直在闭门开会。信得过他的话,还是兄弟俩一起干吧,他过几天来无锡。他让任飒先别走,就在这边等他,一起吃饭,深度沟通沟通。他后来确实犹豫过,餐馆、超市,现在哪个城市不是遍地开花?从小小的乡镇,到北京、香港、伦敦、巴黎、纽约,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们开这个,有必要吗?

任飒笑笑,反问世上的行业有多少高过护城河,独一无二?他们又不是科学家,不想拿诺贝尔奖,做实业、开公司,上路时谁不是重复别人?选哪一行,前面都是一堆一堆的同行。都要不重复,就只有不做了。

钱朵朵说,不是这意思。你看吧,大城市写字楼、办公大楼多吧,小城镇基本上看不见。我们这样的人办公司,起码是要进写字楼、办公楼的。

任飒批评道,你那叫不接地气,小不下来。看看人家明星,很多副业就是开餐馆。每天來往的是现金,没有赊账,没有呆账,办会员卡的话,还可以预先收一笔。何乐而不为?即使不来店里吃饭、消费,美团上买,那也要线上支付,这边才炒菜、打包。在北京,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一家茅台酒专卖店,很少看到有人光顾。三四千的茅台,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可去年光棍节,茅台在网上大促销,那家也参加了,结果怎么样?他路过时看到货架空了,酒全打了包,一摞摞码在路口,包裹上贴着发货单。他留意看了,是发往全国各地的。一天就把积压一年的货都卖掉了。厉害吧?不要怀疑我们的消费力。

他发愁的是选址、客流,单干的话,启动金只能凑二三十万,工作多年,积蓄太少。先开餐馆的话,有难度,人力成本上吃不消。开个超市的话,够不够?干超市是累活儿,越是节假日越忙,难得休息。

但有些话,他还不能告诉钱朵朵。

任飒只是感谢了他,要不是受他激发,自己不可能停下来看看、想想,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总在走路,不看路,走着走着会迷失的。年轻的时候好拐弯,老了就没那份心气了。给人打工,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很难站住脚。

这两天任飒做了不少功课,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

钱朵朵感慨了一番,说他其实不鼓励年轻人创业的。创业能成功的,万里挑一,比中考、高考都难。他特意问过几位行家,做餐饮第一年就倒的,占七成。

任飒默然,幸好他先做的不是这个,有钱了倒可以尝试,便说银行卡和酒店的发票,已经快递过去,请注意收一下。他确定不回北京了,父母在,不远游。他要留下来,照料双亲。

这就是不要钱朵朵的帮忙,也不要和他有进一步的关系了?

足够狠,足够绝情。

钱朵朵不动声色,仍说要和任飒再吃顿饭,兄弟是前世的缘。任飒都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了,有这样的小弟,怎么着也要宠着护着。自己发财了,家人却过得不那么适意,他岂能不管?

他连对一起创业的合伙人都仗义,给机会,何况任飒,还有任飒身后的妈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亲的人吗?

钱多了,就是个数字;妈妈、弟弟,却只有一个。那是他的根脉。

他真想说走就走,来任飒身边,把他抓紧,把妈妈抓紧。

任飒竭力想撇清关系,妈妈不可以受任何惊扰,只要看钱朵朵一眼,妈妈一定就能认出来。那样的话,她会在不安中度余生,爸爸也会受牵连。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他绝不可以认哥哥。合作越少越好。

这也是他离开京城的一大理由。

想想好可笑,拿着那点薪酬,怎么敢在北京扑腾。还想找女友?到了街上,大概狗都不会理!

是要闯荡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他遇见的那些女生,说起来也没有谁轻视他,其实都挺尊重他——只是她们更懂得保护自己。

一个买单请了客,一个答应合租房,其他的也是加了微信,给了他鼓励和动力。

这是在江南,在老家,那就不要妄自菲薄!

他要活出样子来,给妈妈幸福。有钱了,带她和爸爸周游世界!

他超越了过去的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坚韧不拔过,以至于都不要说话了。

他答应钱朵朵,下回来无锡,一起吃饭,再谈谈。兴许可以找到其他的路。

转过身,电脑里正在放西城男孩的YouRaiseMeUp。

歌声悠扬,苍凉壮阔,激越震荡。

他一下子感到了恩惠和温暖,心头犁开层层涟漪,眼里涌出两行热泪。

依靠

任飒很快到了北京,他要把手上的事情扫尾,然后辞职。还要看看北京人怎么开饭店、做超市的,位置和人流是什么关系,时兴什么,所选地方是否具有前瞻性。他走访多家,拍了些照片。

要是能采访一下就好了,问问遇到过什么问题,怎么解决的,有些什么吸引人的招数,需要哪些条件。

正在深究,钱朵朵仿佛长着千里眼,知道他回来了,打了电话,约他哪天有空来一趟公司吧,不一定有时间和任飒谈什么,只是要他来感受感受,一起吃饭,有个直接印象。这好比相亲,第一次见面,不至于就拉手、咬嘴、滚床单,但是接触接触,还是很有必要的。

钱朵朵的公司在中关村中银大厦,那地方周围全是顶尖的高等学府,北大、清华、人大,寸土寸金。

任飒倒没有太多计划和安排,他现在进入倒计时了,上不上班、同事如何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好。

过去的他,活得多么不易,只有他清楚!

除掉气候,其余他都已经适应了这边,哪怕是再难,也没有道一声苦,哭一声穷,裝扮可怜。

北京有一千多万人像他一样,住在五环外,每天要杀进三环以里去上班,走一趟,路上都要一两个小时。

他住在有着亚洲第一社区之称的天通苑。西有回龙观,东边是望京。这三个地方,都是京城超级大社区,住了不下一百六十万人,天通苑占一半。

每天早高峰,地铁外排队的成千上万,没有半小时,都到不了入口。

人的脑袋和大腿,也分了家——脑子还在做梦,大腿却在队列中,闭着眼睛,随同潮流往前推移。

地铁口那卖着鸡蛋煎饼的大婶呢?几点起的?

还有跑三轮的、拉黑车的、发广告的、拉二胡的、修车补胎的、修锁配钥匙的、磨剪子的、卖蟑螂药的,牛鬼蛇神,卷在风沙里,捏着、数着三块五块的钞票,算计着分分秒秒,把眼睛望成黑溜溜的两个洞。

过去他熟视无睹,现在看见这些,反倒有了如鱼得水的亲切感。

时日无多,这天他八点半才进地铁,错开高峰期,直接去中银,拜访钱朵朵。

钱朵朵没有哪天是闲着的,但他上午在,说:“你来做个嘉宾吧!”

到了地方,看着很像是保密局,要登记、刷卡,才能进门。进电梯后,还需要再刷卡。门卫就像是看管所的保卫,一直把他送进去。

名义上,他是来出席钱朵朵操办的一个投资见面会。

在电梯出口签了字,领取礼品,被带进会议室。

圆桌子,人不多,十几位,全有座位卡。任飒赫然发现自己的名字。

他第一次得到重视,并未觉得自己如何了得,但心里仍很温热,既感动又激动,装着很镇定的样子,坐下,品起茶杯里的龙井,左右看看。

就数他年轻。越觉不安。就像是烂泥扶上了墙,聋子戴上了耳麦,德不配位,装腔作势,怎么都不自然。

钱朵朵是陪着投资公司董事局主席最后现身的,到了就宣布开会,他主持。然后是他上面的总裁致辞,介绍了自家公司的前景。再请投资公司董事局的何主席发言。

何主席看好钱朵朵拿出来合作的项目,决定两方各投五个亿,成立专门的公司,把新项目做到世界一流、中国独家。

签字就在圆桌的右侧,桌子早摆好了,铺着鲜红的绒布,参会的十几个人,一排站在后面,两个签字的坐在椅子上。

司仪美女翻开签字簿,签字的同时拍照,领导握手。

散会后,钱朵朵和总裁带领何主席一行,参观了工作区。

这边主要做通信软件设计、营销。设备制造和实验室,则在亦庄开发区。

任飒看不懂,跟在后面装相、充数。所到之处,所有人起立,鼓掌鞠躬,每一个都是高颜值、好气质,看得他出虚汗,总觉自己没办法扮好角色,融不进那氛围。

自己算是哪根葱?

任飒任何时候都冷静。这是长期在市场里扑腾,养成的习惯。

他一直做小人物,小人物做得太久,还没上道。

钱朵朵要陪何主席去亦庄,工作餐也在那边,东南五环外,任飒嫌那地方偏远,实在找不到再跟的必要,便溜进厕所,磨蹭了好久才出来。

钱朵朵自然不会等他,其他人更不会想起他,于是他顺顺利利和那帮人分道扬镳。

对于钱朵朵的事业,任飒现在有了表面的认识,感觉自己连做个南郭先生的资格都不够。

人家南郭先生不会吹竽,却知道竽怎样拿、怎么放,装起来也能够以假乱真。任飒在一个新兴的行业面前,完全是菜鸟。对这些更没有兴趣,便主动把自己择出来。

钱朵朵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任飒没了,打来电话,任飒正吃快餐,没说几句,匆匆就挂了。

刚到单位楼下,任飒又接到苏莱雅的电话,说她同学提前腾出了房间,回学校去住,他可以搬过来了。任飒说在北京,过几天就回。

打开办公电脑,意外收到一个群发邮件,好几天前就发过来了,是去年毕业分过来的研究生写的一封公开信,披露公司老总,不懂装懂,只说空话和大话,无故辱骂部下,饭堂的饭菜从不去吃,却花了好几万元,在昆仑大厦办年卡,顿顿跑那里享受,开着公车,还要拿交通补助。

这位老总,任飒是知道的,有一点能力,但是个官迷,自负、暴躁。从集团调过来,等于是“下嫁”,自命钦差,能够力挽狂澜,让这个小微企业转死向生,但是隔了行,到这里都快半年了,满以为高举着尚方宝剑,自己就能玩转,想不到老虎吞天无从下口,至今进不了状态,脾气是越来越大,宝剑胡抡,弄得大家都躲着他。

大概他以为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好欺负,没想碰见个二愣子,惹急了人家,一点丑事,全被脏水似的泼出来。

这两天满城风雨,群里面乌烟瘴气。

几个元老级的老混混,白天盼着牛打架,晚上希望火烧天,唱大戏但求人多,看热闹不嫌事大,说着刻毒话,给二愣子点赞,提供老总报销的一张张发票,又搜罗出老总的骂人语录,配上表情照,简直是无微不至。

事情捅到了集团,昨天老总辞了职。走前,以霹雳手段将那个研究生辞退。

照理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研究生就是那个小鬼,被人当了靶子,献身了,群里一片欢腾。

任飒浏览着,把来龙去脉搞清楚,有点动容,毕竟老总才来半年多,待他尚可。

他的老师和这人是同门师兄弟,得到照顾,给他调了部门,计划等任飒熟悉熟悉,把大多数客户都拿在手上后,就提拔重用。

任飒虽然不太在乎,但有人当你是自己人,想用你,不能不识抬举吧?

黄了。他并不心疼。是个要走的人了,还在乎这些?

不过哪里不对劲?是的,他出差的费用、补助怎么办?老总走了,谁给签字?

任飒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可能做了小鬼,急了,忙问财务,财务果然说,起码要等新领导来啊。

那可等不及。一两个月以后了。

他已经决定辞职,对这里“生无可恋”,不处理干净,怎么走?

报销这类事,也不好拜托旁人。

怎么办?不能因为这个不走吧?

他的运道有点背,早知道就不出差了。

他把票据整理好,给了财务,什么时候能报,知会一声,他找人代办手续。转身给人事交了辞职报告。

这像是要和老总共进退,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走。

赶巧了!

但他走得确实悲壮,要说一点不留恋,那不现实。

和一个地方告别,恰如成年人离婚,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是很伤感、沉痛的,没有解脱之后的轻松感。任飒连个对象都还在天上飘,谈不上离婚、百日恩,北京也看不上他这号的,不过对于未知的将来,他现在是一片茫然。

老总的事感染到他的情绪。这么大的事,同事也没在电话里和他说过,他还那么用心地在外干活儿,他算看到了倾轧、血淋淋,甚至是五马分尸!这就是市场、社会,让他做什么都信心动摇。

给自己做老板,大概是条出路吧?

但他有什么,是一回事,能干成什么,又是一回事。

他所有的,并不乐观,积攒至今,卡里那点钱,能干什么?不和钱朵朵合作,他似乎很难走远。借助其他力量,基本是空想,谁会信他?谁会投他?

难道说,他离不开钱朵朵?

走就赶紧、彻底地走吧。遇到什么再说!

这点钱在北京的确什么都做不成,到无锡,却不一定。从低处开始,不要好高骛远。

他迅即回了无锡。不和北京说再见。

他体验了北方的苍凉之气,也卷带起梦想。

江南是柔和的,宽敞的大马路,绿树成荫,花草成河,骑着小车上学、上班,也就十多分钟,好有幸福感!

任飒一头扑了进去,他进的是美人窝。

他们合租的这一层,有三户人家,门和门离不远,住的都是学妹和打工妹,有在海岸城的,有做银行前台的,有卖平安保险的,有当导游接待的,每家住了两三个妹子,晚上莺声燕语,暗香袭人,让他觉得是到了琼台、瑶池,连梦都黏合了,不必做了。

回来是对的,起码他看中了一位。那是苏莱雅的同学。

一周后他才知道,人家都訂婚了,时不时去南京,和她的未婚夫共度周末。她那位是在南京读博。

任飒不能不舍弃。这时他已顾不上心疼,忙得不可开交:办了当地的手机号,买了辆全封闭、做快递用的大空间货厢电动三轮车,又在文旅城边的社区外,租到一家门面,八十多平方米。

这是他考察得来的成果:超市一定要开在居民区,开在必经的路口,两公里内不要有别的超市。

这里的楼盘比较新,小半还空置,楼里的住家一半是租房,消费能力不会太高。

预算够了,超市是他一个人开的。想着妈妈将来肯定会来,她不能和钱朵朵碰面。如果钱朵朵执意上门去见妈妈,他会极力阻止。现在不过是掩耳盗铃,能拖几时是几时。顾不到那么多了。

从安居客找了装修队,资金有限,不敢照北京连锁超市的规格进行设计,只能简单装修。招牌却高,字大,老远可见“人人发超市蔬果生鲜店”。通上电,晚上也很突出。

同时给超市办了各种证件。在京东上买了货架、货柜。

提前一周,给附近的小区保安,送了宣传单,请他们帮着发放。

他亲自进货,只招了一名女工,统一收银。鱼、肉区则是包给了别人,杀鱼、剁肉,需要专门的能手。

忙了半个多月,店就开张了。

外面摆放花篮。放了几箱鞭炮。弄了个扩音器,把自家的货物名称轮番播放,蔬菜、水果一律八五折,还卖虾蟹米面、酱醋茶酒、烧饼豆腐、饼干燕麦、饺子汤圆、酸奶零食……搞得轰轰烈烈。

生意也还说得过去。

流水正常后,他又上架了锅碗瓢盆、化妆品,配了酒柜、烟柜,专卖高档烟酒。隔出一角,卖熟食。

每天的流水从三五千,稳定到六七千,除去成本、开支,每天能有五六百的纯利。

消耗最大的,还是烟酒、鱼肉、蔬菜和水果,他只能尽力备齐。

他能省就省,能欠则欠,总投资也已超过二十万。这要在北京,是不可想象的,没有一两百万,都不能叫超市。哪怕是苏州,成本也要贵上一二十万,他根本开不起。

无锡真是个理想的创业之地。

攒上半年一年,他大概就能再开一家了。

谁知好景不长,店旁边除了中间那个最大的铺子尚未租出去,其他陆续有了人,纷纷开业了。他家超市隔壁是卖新鲜蔬菜的,当天拿,当天卖,规模小,没怎么装修,就一个粗黑的架子,菜都摆在架子和地上,带水带泥,卖得便宜。晚上七八点后半价甩卖。店员就夫妻俩。

最西边也开了个专卖水果的店,各式各样,从散装到果篮,品种比他的超市多了两三倍。也是个夫妻店。

水果店隔壁,开的是档次不高的餐馆,早晚带卖酱肉、包子等。旁边是药店,药店东边又开了个卖螃蟹、龙虾、生蚝、蛏子、扇贝、皮皮虾、石斑鱼等海货的。

他的门市虽然紧靠着社区东南门,但还是分流了不少人。利润只有原先的一半。

失算了,只能放慢脚步,不急着开第二家,而是多增品种,回头把鱼肉区拿回来,尽量找到养鱼、种菜的,直接上门订货、要货。

压力大了,也辛苦了不少。

晚上九点打烊,除掉留下次日凌晨进货的钱以外,其余的整钱都要存银行。

这边的街头,晚上人少得可怜,银行的自动存款机,更是离得远,一个人走路就有点瘆得慌,前前后后看,明明担心被贼人盯上,搞得反像自己在做贼。几千块钱揣在身上,不存银行总觉浑身不安。

他跑过数次,就把存钱改到了次日的早上。零钱也都装进包,带回家,锁进柜子。第二天带过去。

熟识各位货家后,就成了那边定时送货,三天或一周结一次账。他的时间松动了不少。

他现在的忙碌,已经超过钱朵朵。

钱朵朵对他,还是有点失望和不能接受的,没怎么和任飒联系。再要通话,却发现他停了号码。问苏莱雅,苏莱雅已经叛变,她明知任飒的电话号码,和任飒就住一个屋檐下,却偏说:“不知道啊,他没有联系过我啊,人家忙着发大财,哪儿想到我啊!”说完嘻嘻地笑。

她和任飒,上班不在一个点上,他没有节假日,早上五六点就出门。楼上女孩子虽多,但交流极少,这些女生,并不是省油的灯,见过世面,谁会留意一个和她们一样租房的老大不小的男人?

早上的路不好走。江南的雾多,又大,哪怕没有霾,雾还是厚重的。十天有八天下雨。任飒待惯了北京,都不太适应这边阴雨绵绵的气候了。遇到的难处比设想的多多了。

譬如运输。他有了辆电动三轮车,性能不高,速度不快,他路上从不敢接电话。雾大的时候,更要慢。雨天路滑,他的车很飘,不容易把控,转弯都怕侧翻。进的菜水淋淋的,一斤里能有二两水。

雨多还影响卖菜。人遮得再严实,顶着雨,也还是会弄湿衣服和鞋的。一天下来,拿的菜不能全卖出去,第二天就不新鲜了,有的会烂,有的会黄,有的要打折才能卖。

开始倒掉过不少,后来舍不得,任飒就把发黄不能卖的,打包带走。

葉子菜打理干净,冲洗,烧上水,放点粉丝、丸子,煮一锅,跟北京的火锅差不了多少。

微信里问问谁还没睡,肚子饿不饿,捞上两三碗,就可以一起吃喝了。

苏莱雅很容易就被勾引了出来。

她都是早上九十点去酒店,晚上十一点以后回来睡,和任飒有了交集。

任飒每天的时间就是,叶子菜、鱼、肉进货回来,换收银员吃早饭,然后到银行存钱,回家补觉,中午快十二点,再到超市,喊两个外卖,和收银员轮流吃饭。看看什么卖得快,下午跑市场,进货。

开了官网的,则从网上买,尤其是促销的时候,能够多进点。像茅台、酒鬼、五粮液、女儿红、花生油、镇江醋、美的风扇、苏泊尔锅,他也囤了一些,送到租住的房里,把那边当库房,床头床下,到处都是。苏莱雅可就来了兴趣,问了些话,让任飒带她过去看看。

她像个女主人似的,发现任飒的超市还不小,货品较全,位置还好,人气也差强人意,能够做下去,不至于倒闭。就是装修简单了点,光线不够,朝南的墙应该都打掉,装上玻璃,架子上摆水果,标价签,站在外面就能看到,吸引眼球。那可是无形广告。

任飒说:“早知道你来给我参谋啊!要不我们另找地方,合开一家店,照你说的装修?我一个人,钱不够。”

苏莱雅还没赚过什么钱,却是心活了。能赚一个是一个,合开超市,也是不错的主意。她并未确定将来就做酒店,其他地方生钱,为什么非做酒店不可?

酒店是超大投资,没有上亿的资金,开不起来。

超市之类,她问了问,投资可以承受。也不算脑热,有任飒成功开店在前,该摸索的都摸索了,该交的费用也都交了,现在复制一下,就能坐享其成。投入十万,一两年回本,往后都是利润,那可太划算了!

她骨碌着眼,决定出十万。让任飒找个好地段,盘下来。

任飒合计了合计,不再添置货品,手上挤一挤,可以逐步凑出来五六万,足够再开一家超市。优势在于进货一体化,成本降低。

当然,两家店别离太远。

好在这边老的小区很少,以新开发的小区为多。他转了转,第十天,发现金湖路路边,有个高档小区,院外有家铺子出租,旁边一排都在卖房子,南北向,朝西。店面不大,也就第一家的一半。问了价,租金便宜。

关键是周边全是成熟的小区,买东西要开车走老远,十多年了,住家满满,购物却是很不方便。

任飒觉得这是块黄金宝地,比第一家更有潜力,二话没说,就定了。

然后带苏莱雅过来,俨然一对情侣。人家也都当他们是老板、老板娘。

苏莱雅设想的是开一家精致、敞亮的超市。爽快掏钱。让装修工把原先的窗户砸掉,往周边扩了扩,装上一块整体的落地玻璃。铺了地砖,货架贴墙,七层、八层到顶,中间三排架子也快到顶了。窗前那排摆满水果,榴梿、香蕉、苹果、橙子、葡萄、青杧、樱桃、香梨、水蜜桃、猕猴桃,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开张第一天,老天帮忙,天空水蓝到底,没有任何杂色,阳光晒着很爽快,大家都走出了房子,挤进店里,挑花了眼。

收银员站了一天,基本上就没停过手。

晚饭前是人流高峰期,水果、蔬菜卖得断了货,紧急从第一家店调来一批。苏莱雅则请假,全天待在这里,忙得人仰马翻。

打烊后算了算,流水竟有三万多块。两个人大喜过望,因为任飒说第一家店最高的时候不到两万。

这里是充分利用了空间,摆的货达到第一家店的百分之七八十,而流水达到那边的两倍多,正常下来,会是多么惊人!

任飒便说苏莱雅是财神,没有她,他不会找到这家店,没有她的投资,他不会这么快能开第二家。

两个人上了电动三轮车,去了一家“蒸新鲜”餐馆吃夜宵,专为犒劳庆祝。

天寒地冻,风号号的,带了骨刺与刀芒。苏莱雅都有点手肿了,任飒忙叫把火打开,点了青壳溪蟹、龙虾、鲟鱼,在大锅上蒸,底下熬粥。

鱼鲜蒸出的汤汁,滴到了粥里。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吃海鲜喝粥,热热的,暖人心胃,驱散一天的疲倦和冷气、寒意,别提多惬意。

脑子里想起钱朵朵的话,这是合并开伙的架势。走着走着,两个人水到渠成,就能过到一起。

他相信好日子不会远,即使他们彼此都没有强烈的吸引力,也说不上来没来过电。

苏莱雅穿着翻领的羊绒衫,鲜艳的红色,如同火狐狸。刚去过洗手间,嘴唇上的口红大概是重新描过,特别亮,灯下看着妖气妩媚、活力四射。她手上都是蟹黄,嘴也没停,说超市做个调查表吧,让客户自由写,最想在他们超市买到什么,超市缺的,或者数量、质量上不够的。再找她的老师,来做讲座,讲讲人为什么要常吃水果和鱼,水果和鱼都有哪些好处。老人家一定爱听。珍惜生命!

任飒眼前一亮,真是高招!他怎么没想到呢?

可以放在第一家店,那里大些。外面加喇叭,现场直播。但冬天太冷,明年五六月,露天演说,效果更佳。超额的利润,奖励给苏莱雅。

苏莱雅大气,说利润平分吧,到时两个店都发告示,可以先搞个小型讲座,定下是哪天。周末下午三点,似乎就不错。

她还说,钱朵朵找过她了,想办厨艺大赛。但她没有开餐馆,办厨艺大赛的话,对他们没有长远的好处。等有钱了,可以考虑开家餐馆。

任飒早有计较,小本买卖,步子不能太快,人的精力有限,两三家超市还能照应,再做旁的营生,超负荷转动,那就是吐血吐到死,要钱不要命了。

他已经过了想法太多,实现不了的年龄。

不过,苏莱雅这番话,却是有胆有识有谋,再次让他另眼相看。

没想到一个悄无声息的女生,做起生意来,和她烧的饭菜一样,门门精。别人只看一步,她看的是三步五步。这要是干不好,那就天理难容了!

她注定是福星,难怪钱朵朵那么看好她,大概看中了她的这些潜质。

他怎么就沒看出来呢?钱朵朵有特异功能?

并且,苏莱雅说的要开餐馆,好像是她独立开,没想带着任飒。难道她看到了他的极限?

他都看不清自己,她能看清?

他没有开饭店的经验,也缺资金,她要和钱朵朵合作?钱朵朵给了她承诺?

是的!这女生不简单,她的合作完全是生意,不带情感。

自己还曾做过美梦,真是“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

一个全部身家不过二十多万的人,刚刚起步,有什么能吸引人家姑娘?她随便出出手,都比他强!

他俩至多就是合作共赢的关系。

他想到了肖华,拐着弯问苏莱雅:“做讲演的时候,能不能在《江南晚报》上宣传一下我们店,找个巧妙的切口?你不是认识记者吗?”

苏莱雅拿湿餐巾纸擦干净手,拍手笑了,说:“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肖华姐不是在做毕业生和就业调查吗?你是毕业没几年,我才毕业,我们办了两家超市,该是有的写了!”

说着,她拿手机,和肖华视频聊天。

热气笼罩她兴奋、潮红的脸,无限娇美,任飒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让他恐慌的力量,一种说不出的奔放力。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焕发的时候,里面像埋着火星子,但在平静时,却很内敛,淡漠、冷寒,让人近身不得。

初见到的她的甜气,原来是一种掩饰,或者说是表演之时扮出来的。

从她和肖华聊天时的演技来对照,任飒对苏莱雅有了更为全面的认知。

苏莱雅语气极软,酥到了骨头的嗲,像在对着自己的姐姐撒娇。

任飒想着,这要对自己这么说话,他可吃不消,一定臣服,让干吗干吗。

肖华免疫,她是在北京土生土长,独生女,二代移民,母亲是温州人,父亲是南京人,苏莱雅是温州的,这就成了老乡,认了干姐妹。

肖华肯帮她,约了大概的时间,春节前过来,让她别急着回老家过年。

肖华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物,有着北京人的豪气、爷们儿精神,问她吃的啥,这餐馆看着真不错啊。

苏莱雅配合着,站起来,把视频移开,准备去拍锅盖。

任飒忙伸右手揭开,不料蒸锅上有个气孔,蒸汽一下冲到了腕子下,好似锥子猛然刺入,他“啊呀”高叫,拿不住,丢开锅盖,那盖子“咣”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哦——没事吧?”苏莱雅捂住手机,关切地问。

“没事。”

任飒竭力镇定,压制那股火辣辣的痛。肖华正在那头,他不要她误会自己,也不想让她看见他的丑态,就没去看受伤的部位。

苏莱雅移开手,手机不对人,也没去拍他抓锅、失手的镜头。

她以为他只是烫到了手指,并无大碍,便把镜头对到了锅上。

那上面蒸的是大龙虾,龙虾剪开了,头是头,身是身,肢脚壮实,露出一截截白嫩的肉来,粗细不一。壳子里积了红红的汤汁,吊人胃口。

肖华不禁咽了几下口水,说:“你这死丫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没带姐吃过?”

“下回。就是要你记得我这里好呀。要都吃够了,你就不来了!”

说着大笑起来,把镜头偏向桌子上的别的美食,慢慢横扫而去。

这个点,人已不多,她很快移回手机。

任飒已喊了专门给他们服务的女子过来,处理一下锅,然后内急似的跑到了厕所,拿凉水冲洗手腕。

腕子起泡红肿了,难怪里面火辣辣地痛,可不是开玩笑。

他摸出钥匙链,上面挂了只指甲刀。他将刀刃轻轻摁上去,咬紧牙关,手指一用力,泡里的水竟流了出来。

好了!他“嘶”的一声吸口气,收了指甲刀,伸腕继续拿水冲。等到感觉好一点,才出来,要了点醋,倾在伤口上。疼痛又渗进了骨头。他又去水龙头那儿冲,疼痛减弱。再泼上醋。反复数次,用手纸擦净,才回去。

锅里的龙虾挑在盘子里,服务生正叉着蒸屉,拿勺子在锅里搅拌。撒了些葱叶、香菜、生姜米进去,在锅里沸了沸,见任飒来了,忙舀出两碗。

苏莱雅还在一边拍摄,勾动肖华的馋虫。

肖华大喊:“饿了,不看了,不看了!气人!等着我!”说着就挂了。

这时她值班,还在机房,定版面,深夜一点要发给印厂,赶明天七八点的早市,上班的人能够在报亭买到。

晨昏颠倒,饥肠辘辘,让她心里很不爽。但苏莱雅一番调戏,却使她开心。临时换上的稿子,读来也痛快。

加插的是一篇突然得了国际大奖的科学家的报道。

这位科学家,名不见经传,连院士都不是,还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从未受过关注,事迹难寻。肖华找了许多人,才找到老奶奶一位恩师的女儿,写了老奶奶如何敬重恩师,执着科研的事迹。

恩师尚在,已届期颐之年,口头禅就是“上帝太忙,把我忘了”。老奶奶感染了这股乐天气息,不计名利,不加钻营,研究成果发表在英国《自然》杂志上,默默无闻。十八九年过去,竟意外获殊荣。

肖华像是有了全世界妇女得解放一般的爽气,推荐给主编,请主编加了编者按,独一家,头版头条推出。

这要是摆到一九八○年代,那肯定轰动全国,放到现在,也就那么回事了。

读者的口刁了,很难关注这些身边的“傻子”了。倒是被几家综合刊物转载,当成了散文。

苏莱雅自然不知道,她的视频及时高效,加深了她和肖华的姐妹情谊,只当是交易,需要人家帮忙,那边答应了,她也就达到目的。

自始至终,她没让任飒出现在镜头里,是担心肖华对任飒无好感。她曾留意,那次肖华的不辞而别,多半因为他,哪里得罪她了。

钱朵朵手眼通天,这时也给任飒来了电话,问他是不是又开了超市,祝贺啊,这是跑步赚钱的速度,难怪不要他帮忙。他下周来无锡,看看他的两家店。听他这边闹腾,问是不是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现在才吃。

任飒自然说确实小忙,别说吃饭,睡觉都奢侈,恨不得没有黑夜,都是白天,那样也用不着天天爬起来,披星戴月去进货。

对于钱朵朵的打扰,他也没办法拒绝,毕竟是他哥哥,一心想帮他成长,别的人谁肯这么无私?

钱朵朵让他别太累,得不偿失。又问,拿下苏莱雅没有?

任飒吓了一跳,起来,一下子碰到了烫伤的地方,不禁神色微变,皱皱眉,快步走出去,不敢朝苏莱雅看,担心她听到。

他们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无非是生意上的事,招的人手够不够,如何协调两家店的关系,每天的流水、利润等等。钱朵朵作为事业大成之士,有教导、提醒的资格。

任飒担心把苏莱雅晾在一边太久,赶紧结束了谈话。

两个人吃得浑身热乎乎,出来。做服务的一个个鞠躬送行,连称:“先生慢走,太太慢走!欢迎再来!”

苏莱雅闹了个大红脸。

事实上,能陪任飒过来吃饭,就要冒这个风险。

她干脆挽住他的左臂,问他怎么过节,回老家吗。任飒说没确定,肯定回,这么近。但他想在节前走访一下过去在这边的几个客户,都是单位里能够当家的,看看他们的厨房要不要送菜。需要的话,可以给他们配送。

单位的厨房,吃的人多,量大,固定,哪怕谈成几家,那等于是团购,不亚于新开一家店,却没有成本,差价就是利润。

说起来还要感谢苏莱雅,启发了他。自己的资源,以为不在一个行业,就是该废弃的,没想还能找到合作点。

他本就对这些人投资不少,现在上门找他们帮忙,估计是能谈成几家的。

苏莱雅对于任飒的计划,由衷感佩。这种天生的资源,别人比不了。

她之所以在高档酒店当接待,也是想拿到一些核心客户的资料,走进他们的世界,将来办会议、搞活动、做交流,能够直达目标。她在当地的资源,比任飒只多不少。

上了车,右手仍疼,不大自然。任飒尽量少动,配合着左手。

电动三轮车的密封性不好,车内阴冷,能把人冻僵。

任飒备了暖风机,启动后,热风扑面,就像受了天使点化,人重新活过来,世界一派温馨。

感受著融融暖意,借着恭送的吉言,任飒想要得寸进尺了,直率地问苏莱雅有没有男友,干啥的。苏莱雅静静地笑,说有的呀,在日本留学,家住江北边,扬州附近。

“什么时候毕业?回来吗?”任飒自觉当起她的红颜知己,关切地问。

从那天看见她身边的男人后,他其实对她就没有太多非分之想了。

“还要两年。他估计会在上海工作吧。”

“所以你在无锡,离他老家不远,到上海也近,回温州也还便捷……”

“什么都叫你说了。大概是吧。”苏莱雅笑笑,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任飒却看不见她的笑容,他的电动三轮车只能坐两个人,并不宽裕,老要盯着前面的路,不能像开小车那么自如,一只手还近乎残疾。他便谈起开心的事,畅想未来,说节前要能谈成几家厨房,配菜送货的话,就得贷款买辆面包车了。

苏莱雅很支持他贷款换车,她是第一次坐这种浑身喀啦啦作响的玩意儿,好奇地东张西望,屁股一直在颠,脑子都快晕了。这要是再没有暖风机,打死也不要坐,因为在没有被打死之前,肯定被冻死了。

经过一座石桥,路面在整修,坑坑洼洼,车子颠得更厉害了。苏莱雅不时惊呼,大惊小怪。如果不是车子还在走动,一定有人以为这是“车震”时的伴音。她大概感觉到了自己的喊声太不寻常,也就自动停了。

来到平坦处,车子稳了。任飒在一个小区前停下车。

他知道这里有家药店,说:“你等会儿,我去方便一下。”其实是买药。

苏莱雅也不好跟着他,这里会有厕所?难道马路边解决?

想什么呢!

苏莱雅都害臊了。看他跑到了亮处,没有找昏暗地方。

估计有厕所。这人还有点公德。

但她一个人坐在这种车子里,瞎琢磨,有多可怕呀。她从来没有这么晚还独自待在外面过,不由抱住了双臂,感到孤单无靠。

怕什么来什么,但听“咣”一声,车子一晃,轮子冲向马路牙子,“咔”地顶住了。“喀哧”,暖风机耷拉下来,差点砸到苏莱雅的脑袋。

苏莱雅吓得半死,随车子上身往前猛磕,及時横出胳膊,避开暖风机,撑住车顶,脚踏在车门底部。

苏莱雅练过柔道,神经本就绷得很紧,车顶又低,所以异动后才会即刻反应,几乎都不要经过大脑。

后面传来大骂声:“我操,狗日的!这里能停车?!”

怒气冲冲。

苏莱雅一把拉开门,捂住胳膊,钻出去,朝着任飒那边跑,尖声喊叫。

任飒已经到了药店门前,店门关着,他试着敲门、拍门,里面灯亮,竟然睡了人。听到喊,任飒心道糟了,出事了。撒腿就往回跑。看到了苏莱雅,头发散开,慌里慌张,忙喊:“怎么啦?别怕!”

苏莱雅一头扎过来,她后面却无人追踪。

苏莱雅狼狈不堪,说话都不那么利落了,胳膊也酸胀,朝着三轮车指去:“那边……”

任飒赶紧拉着她,跑向车子。

三轮车的门敞着,歪在路边。撞车的怎么可能还在?

好在人平安,车子看着也还好。

他们绕车子转了转,看到了碰擦后的伤痕。

苏莱雅回忆,是辆轻骑,骑车的戴着头盔,歪歪斜斜,肯定是喝多了。她怎么能应付得了这种场面,只好逃啊!

任飒再次问她要不要去医院,苏莱雅摇头:“回吧。”

任飒哪儿还顾得上买药,一起上了车。

暖风机不再启动了,坏了,这下苏莱雅应该打死都不坐了吧?老天爷在考验她的意志呢!但她没有和老天作对,再冷也要坐。

任飒悔恨透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去啊!这深更半夜的,没事找事!

坐这样的车,苏莱雅大概是大姑娘乘轿子——头一次,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他没能用心伺候,丢下她一个人!

往后她再坐,都会有心理障碍!

暖风机在头顶上晃荡,不知能不能修!

唉,任飒无语,不敢再想了。

乐极生悲,低调为好。至于手腕子,有那么娇气吗?感染就感染呗。

从这件事上,他又发现:人非钢铁,发热感冒出意外,不能避免,如果有一天他动不了了,谁帮着进货?要不要招一个?

创业难,不该省的,也不能斤斤计较。

苏莱雅则是既来之则安之,祸从口出——她认为这个祸是她那套打死、冻死论惹来的,有点自作自受,带了体罚的性质。她越来越相信命了,带了诅咒的话,再不敢乱乌鸦嘴。

接下来,任飒才真叫惹了鬼。

第一家店那边最大的商铺,终于有了下家,任飒本以为会开一个餐馆,那地方也最适合开餐馆,谁料却是家上市公司,华美超市,大牌连锁店,全国开了上百家。

其他店,都是一层,唯独华美是两层。挂出牌子后,任飒可就傻眼了。

它怎么开在这里?巴掌大个地方,一下子开了这么多卖菜卖肉的,再来个巨无霸,还怎么做生意?

你要来就早点来啊,早知你来,我怎么选这里?

大鱼吃虾米。没想活生生的事例,落在自己身上!

没有技术含量,只要投钱,就能做,比的就是谁拥有更多钞票。

任飒体会到了门槛的价值。要做别人有钱都做不了的事。

但现在不是总结教训的时候,对于这种竞争,他找不到规避之法,位置上的优势,恐怕不那么值钱。

华美开业时,放出风声,他们抢在春节前开张,二十四小时营业,就是要把那些卖假货、赝品和杂牌货的小店挤垮,让不良商人活不下去。

口气好大!

凭什么你说我卖的不是真家伙?我搭上全部身家,才开家店,指望吃饭,你说挤垮就挤垮?背后都是别人的泪啊!

任飒只能跟着,同样的东西,华美卖多少,他卖多少。华美五折,他五折。华美特价,他特价。

华美没钱,可以发股票,到市场上圈,他行吗?

华美规模化进货,同样的东西,它八块拿到,这边九块、十块还不一定给。

华美菜上卖便宜了,精品海鲜可以提价,礼品盒装可以高价,高档化妆品可以自定价,总能够找回来。

跟了几天,任飒就不跟了。亏本卖,只想保住客户,效果却不好。

总不能开着店不赚钱倒赔吧?

现在每天的利润,都不足一百了。

还能熬下去吗?

华美就是让他们活不下去,自行倒闭后,它独家,那时想怎么卖就怎么卖。这是阴谋,也是阳谋。客户只顾眼前得利,哪儿会想后果!

后果是要任飒这种武大郎式的矮个子来承担的。

没法了,再这么下去很快会入不敷出。转手吧!

这才多久啊!

春节哪里也不去,继续营业,现在转手太亏,节后吧。

他又走访了老客户。有三家真帮忙,约单位管厨房的人和他见面,但只有一家愿意到期给他订单。

没有落到纸上,不算数。花费这么多精力、口舌,也就有一家给了希望,让他备感艰难。

还是收心,把第二家超市做好吧。有这功夫,不如看看别处,能不能再开一家。

日子就在磕磕绊绊中过去,春节很快到了,别人早走了,一起租房的,只剩下他。

苏莱雅回去过节前,问过他,是不是关店,春节人都走了,开着估计也没多少生意。任飒没答应,让她安心走,开心过年。他一直在做准备,要靠春节翻翻身。

蔬菜、鱼、肉都需新鲜,其他的却可以多进,留着春节期间大卖。

他把进的货都拉到睡觉的地方,加的都是烟酒、饮料等快销品。

他没给第一家店的收银员放假,请人家帮他撑几天,初五再给假。初五的时候,第二家店的收银员回来,他可以顶到第一家店。

到了处处需要节支的时候,铺子一天不能闲。

大年三十,他一个人在第二家店忙活,下午五点收市。又去第一家店看了看,就坐地铁到了无锡站,回苏州。出了苏州车站,却打不到车了。磨磨蹭蹭六点半到家,赶上和父母一起放鞭炮,吃年夜飯。

说好大年初一他就回,超市门上特意贴了告示,初一不休息,上午十点后照常营业。

开家店,日子都过不好了。这要在苏州,父母还能帮忙照看,那么远,他们也没办法去啊。去了也没地方住。

都是这生意给耽误的,就不能好好过一两天节吗?

父母给他相了门亲,还等着要去看看人家姑娘呢,答应了大年初五在一起吃饭。据说姑娘是一枝花,在园区的五星级酒店做财务。

任飒哭笑不得,想起苏莱雅。他算是和酒店结缘了!

现在的姑娘,眼界可不一般。他没有心情,也缺少时间。

正自己苦闷着,钱朵朵来了电话,任飒忙回房间,关上门,问了好。

钱朵朵说,不好意思啊,年前本想安排时间聚聚的,实在太忙,对你缺少关心。生意怎么样?

任飒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想想还是算了,就说还行吧,谋个饭碗。

“你和苏莱雅怎么回事?毫无进展啊!”

“嗯?”任飒一愣,反而笑了,“她不是我的菜。她有了。”到现在,任飒还没顾上给苏莱雅打电话,也不知她到家没有。

“哦。你这个呆瓜,她有了也不在身边,你就这么没自信?”

“不说她了。和我没关系。你有事?”

“嗯。我这边家人都去夏威夷了,我一个人在上海。你过来?”

“大老总啊,饱汉不知饿汉饥。我明天上午十点还要上班,早上七八点就回无锡。”

“那我过去吧。你帮我还订上次那家酒店。”

“找我不如找苏莱雅。你也别来了,我得上班!”

任飒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想起开店就窝火。

华美超市贴有告示,人家三十晚上六点才关门,初一早上九点就照常了。这是要把人朝死里坑的节奏,不把他们全灭,不会罢休。

这要是钱朵朵看见,一定也受不了。当然,他是富豪,不在乎这点小钱。对任飒来说,却是把压箱底的钱都押在上面,输不起。联想到自己和钱朵朵的关系,不能这么拖拖拉拉,也该有个了断了,任飒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老大哥,我还是要请你体谅我们,不要再打扰我们了。出了事就是大事,人命关天,无法挽回。你只图自己痛快,可不行。”

“见面聊吧。”钱朵朵看似不死心。

“过几天吧。我这两天忙。”任飒用“拖”字诀来敷衍。

情况也确实如此。他这么艰难撑着小生意,哪儿还有社交的闲情逸致?

钱朵朵可是有空了,每年的这个时间都在国外过年,今年特别,他选择单过,是要避开其他人,见见老娘。

他这是先斩后奏来了?太不像话了。顾及别人感受了吗?任飒都快气疯了。但换位想想,迫切地想要喊声妈妈、看看妈妈,难道有错吗?

一个人,至今没看到亲生的妈,是不是可怜?这人还那么富有。

当然,任飒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不是那位的妈妈,无法核实,也就挂了起来。

别人守岁,任飒很早就睡了。

子夜的烟火、鞭炮声,不绝于耳,但他却鼾声不止。睡眠之好,让人羡慕。他太困,太缺睡眠!

大年初一,任飒早早起来,妈妈已煮好汤圆,蒸了青菜肉包子。

包子大,一个顶仨,他爱吃。他吃了三个,就饱了。又多吃了两个,肚子撑得小疼。满足啊!他揉了揉实实在在的大肚子,像个弥勒佛了!

这些吃食,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全是亲手做。从和面、发面、剁肉、切菜、拌馅,到擀面皮子、包包子、上蒸屉、点红。老两口在家没事,为过年包了上百个大包子,摆在阳台上晒干,就是想着儿子春节能在家多待几天,吃饱吃好,剩余的也是要给儿子带走的。

他们都是奔七十的人了,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儿子最大的支持。

根本没想过儿子生意做大,明年能抱个金山银山回来,一家人团聚,才是他们最想要的。可是儿子待不住啊。

出门前,妈妈给他一个大袋子,里面是几十个包子,要他带回无锡,到了住处就放冰箱里,几个放上面,这两天吃,吃不了的放下面,冻起来。

他不能不带,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让带多少带多少。这不仅是包子,还裹着二老的爱。他背包里放了些,手上拎了些,倒也不沉了。

辞别出门,扫码骑上共享单车,去坐地铁。很快上了高铁。

苏州、无锡一刻钟就到,几乎同城化了,但对他爸妈来说,老观念上还是两地,要他们早出晚归,过来看儿子,看看儿子开店的地方,还是很不方便。

他这个做儿子的没出息,在北京立不住,去上海无本钱,回苏州不太好意思,待在南京有点远,无锡是刚刚好。有钱了买辆车,随时能回家。

他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第一家店是不是一定要转手。卖别的成吗?

既然卖得最好的是烟酒,那就专卖烟酒吧!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顿时灵光闪烁,整个人都意气风发了,真想引吭高歌。

街市空荡荡的。车站、火车、地铁,也是冷冷清清。只有随处能见的对联、灯笼,可以看出是在过年。

但各大景点人满为患,当地、外地的人,从四面八方拥来,车子排成了长龙,人如蝼蚁般穿梭,冻坏了手,冻红了脸,却是热情不减。

任飒毫无游兴,放下包,带了两箱烟酒,开上他的小电动三轮车,就去了店里。

先看第二家,生意清淡。又去第一家。隔壁超市早已开门,人和平常不能比。春节档的东西都贵,该买的年货早就买了,现在买,不过是补漏儿。

任飒卸下烟酒,拆包上架,很快又把门边的两个架子腾出来,把酒挪到了外面。再腾出一个卖水果的架子,和卖烟的柜子位置对调。

他决定试一试,突出烟酒,看烟酒的销量如何。

他估计,这两样春节期间是顶好出手的,谁家都不会准备太多,旁边又没有卖的,他可以在差异化上取得优势。

尤其那些中老年男人,可以不吃肉,可以没女人,却离不开烟和酒。节日时,人情最重,更是脱不开烟酒。

他撕开两只纸箱子,摊平,取了毛笔,挥笔写下两句广告:

茅台洋河酒鬼酒特卖

中华玉溪南京烟大甩

边空加注:假一赔十。

广告被他用透明胶带贴到了外墙上,过往行人都能看见。

特卖却不是特价卖,而是比往常重视。大甩亦非倒贴、赔本,不过是准备了不少,要什么有什么。

人家要是误会骂娘,他也能解释。所谓火腿肠里没有火,老婆饼里没老婆,虎皮青椒缺老虎,蚂蚁上树也无蚂蚁也无树,夫妻肺片不见夫妻不见肺。他做的合法生意,不打虚假广告,实打实推销酒和烟。节后他的超市不卖百货了。感谢友好捧场!

两句广告见效,给了清晰的定位,即使去了华美超市的,也要拐进来看看,买条烟,拿瓶酒,节日更多了喜庆味。

那些爱在网上淘东西的,春节都没办法了,物流停了,而且网上不许卖香烟,烟民大国,需求超乎想象,任飒备的烟多,每天卖几十条。这是他想要打的翻身仗。

酒便跟着沾光,也能卖不少。

五天,他就卖断了烟,酒同样不多了。广告还在墙上,每次都要打招呼,对不起,刚脱销,请留个电话,到货送过去。

正月十五过后,第一家超市正式改名,成了“烟酒茶专卖店”,“人人发超市”几个字缩小保留,换掉了后面的“蔬果生鲜店”。

烟不占地方,一个柜子就可以摆开。主要是酒,中外都有,红的、黄的、白的,还有各种养生酒,像花果米酒。茶叶主要是江南名茶。绿茶有碧螺春、黄金牙、阳羡雪芽、西湖龙井,白茶有天目湖、五洲山、宜兴白茶,红茶有阳羡金毫、金骏眉、银骏眉,乌龙茶有阳羡青茶、大红袍……

酒是从苏州、绍兴的厂子直接进货,茶叶主要产地是无锡的宜兴、苏州的洞庭山,和家门口差不多。他也定期给过去的一些大客户送送货,利润颇丰。

危险期安然度过,虚惊一场。但如果不是及时更张,那最终还是要倒的。真是一点不能大意!

节后,苏莱雅却消失了,不知去没去日本,找她的男友。这里她可是投了资的,怎能不见了呢?

钱朵朵也像是离开了他的世界,很少联系。

摊牌

冬去春来,任飒的店起死回生,流水逐步稳定。

他不准备扩张了,有了钱计划买房子,太湖边、蠡湖边都想买。一直在关注,但是好房子贵啊,便宜的又瞧不上。他赚够首付的钱,尚需时日。

他不急不躁,对未来满怀信心。

合租楼上的女生,现在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一个人开了两家店,前途无量,纷纷示好。任飒装着不明白,除却巫山不是云,有时候还蛮想念肖华,有时候念叨苏莱雅。可是江南大学的女子班,各有各的归宿,和他早无交情,想要找苏莱雅、肖华,都挺难的。

“五一”节,钱朵朵却不约而至,说是来看看任飒,也快一年了,他不太放心。住的仍是文华酒店,他在那里办了卡,不要别人代劳了。

他走马观花,看了任飒的两家店,每家都有两个收银员,轮流吃饭,轮流休息。

任飒的三轮车已换成面包车。他的计划里是不想买车的,房价往上涨,车价朝下落,他宁可买房,不会买车。但是做生意不能赌气,没有车寸步难行,计划不得不变。钱朵朵来,任飒开车接送,倒是一便。

晚饭是钱朵朵请客,照样在酒店的别墅里,苏莱雅意外现身,一脸的羞涩,身体却是更见风韵。也不问问生意,关心她的店,而是上下忙碌。

任飒偷空问钱朵朵怎么回事,他原以为苏莱雅去了国外。钱朵朵笑笑,说他离婚了,前妻和孩子不愿回国,他只得随她们去了。这不,苏莱雅知道了,决定过来照顾他。

“什么意思?你这话太隐晦了,有点高深莫测。你追的她?她答应了?”

任飒无比惊奇,话里透了担心:这下自己又要泡汤?印象里苏莱雅还是比较清纯的。没想钱朵朵点点头,说:“不管谁那个吧,反正她愿意跟着我。”

“但她有朋友的啊,在日本。”任飒克制着自私的情绪,忧虑起来。这两位年龄悬殊太大,那边的小伙子如果心有不甘的话,将来会引发战争。为女人冲冠一怒,历史上并不鲜见。

钱朵朵不以为然,说:“你真是书呆子!当初我要你拿下她,是因为这个,你才放弃的?什么年代了,小弟!过去人那么少,整个社会也才几百万、上千万人,还那样闭塞不通,都靠两条腿,能跑多大的圈圈?一辈子见的人,不会超过三五万,很难碰到上相的。出一个美人,也不容易。那是基数和概率太小的缘故。现在可是十几、几十亿人,飞机、火车、汽车,校园、职场、酒吧,各种美容、整容,衣着打扮,给了你多少机会。谁和谁能说是命定?你嫂子,我前妻,我们孩子都有了,还不是分手,各过各的?你不要墨守成规。人得机灵,生意上也是这样,才能做好做大。”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任颯还是忍不住私情,觉得苏莱雅的突然消失,和钱朵朵有关。否则他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况且,他们还是合伙人。刚刚有点浪漫的感觉。说到底,钱朵朵不够意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中途打了他的劫。

他就没考虑过钱朵朵,春节时一个人在上海过年,有多无聊,召了苏莱雅过来,一起逛迪士尼,又去三亚,然后一起回北京。

钱朵朵投资了肖华的媒体,创办新媒体美食版,由苏莱雅当主编和主播,筹备美食大赛。这次来无锡,是要和江南大学的教授谈合作的。

任飒频频点头,表示理解了、明白了。《来自星星的你》,一个四百岁的老祖宗,和二十多岁的大明星勾搭,永坠爱河。钱朵朵和苏莱雅,这才哪儿到哪儿?

任飒喝了点酒,回不去了,就住二楼。一夜无梦,说明没有女人,他仍可坚强,还胜任做和尚。

苏莱雅和钱朵朵,却叮叮咚咚,怼了几小时。

因为苏莱雅告诫过钱朵朵,先别把熟人带过来,撞上她,她说不清楚。任飒是他弟弟不假,但一切来之太快,她还要酝酿,没准备好呢。钱朵朵什么意思?留他过夜,要做什么?示威?要挟?勒索?下蒙汗药?

钱朵朵现在是有点钱了,但考虑过将来吗?

过去的万元户都是奇迹,就能上新闻,哪儿想三四十年后,月薪普遍上了万,家有一千万都是穷人,不够在北京、上海买套房。

钱朵朵也就几个“小目标”,三四十年后值多少?他和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要活多少个三四十年?没有危机感吗?

过日子就要精打细算。

她不要住酒店,奢靡、腐化!她还年轻。有钱不如省下来买房!无锡一套,杭州一套,最好北京、南京、上海、苏州、青岛、深圳、温州、三亚各来一套。

限购吗?那就买不限购的公寓。

或者每个城市开公司,不做什么,买买东西,交够税,满足条件就买房。

明天去蠡湖、西湖边,各来一套!

苏莱雅的谈话是激烈的,层层递进的。从笼而统之,到有了具体的对象。那就好办了。

钱朵朵脑洞大开,做什么生意都不如买房,能抵抗通脹,便答应明天去看房。先在无锡、苏州、杭州买几套。只买CBD(中央商务区),不住的话,出租起来方便。

任飒照常恢复了忙碌,并没有关注钱朵朵和苏莱雅做什么去了。

钱朵朵偶尔打来电话,仍是想说通他,兄弟俩合作,扩大连锁店的规模,把餐馆开起来,再做些养生项目。任飒不想沾,道了谢。

当务之急要攒钱买房,处一个谈得来的女友,虽然眼前两者都还望不到影子,但想一想总应该列一个目标吧?万一冒泡呢?

他也曾想到苏莱雅,有几次是要问问钱朵朵,这里毕竟还有她的股份,她怎能不闻不问呢?但一切都像变了,苏莱雅也在疏远他,他总不能觍着脸硬贴吧?

大概她还是不好意思吧?她图钱朵朵什么,不是很明显吗?

有一个钱朵朵,她哪儿还想得起、瞧得上这边的小生意?

无论如何,任飒并不轻视她,也不看贱她,心目中她还是那个简单、豁达的女生。

越是沉入社会,越觉得它的霸气辛辣。面对它,谁都要低下头来,赚够资本。立足也好,成才也罢,都是为了不被它绞得粉身碎骨,有个稍许好的模样。

他现在所租的房子,比北京的天通苑强过太多了,但也只是睡觉的地方。

他这里没有节假日,从睁眼到闭眼,每天满满的工作。外部的压力却不见了。为自己干活,用不着挤,用不着争,用不着抢,心情舒畅。

半年过去,冬天又来了,他能动用的现金有了三四十万。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蠡湖边都要三百万左右,是再攒半年,等等再买,一次性到位,还是先买个二手的对付?

犹豫期间,有天午间,任飒回到他的出租房,想眯一会儿。

“哗啦”开了门,不想里面有动静,苏莱雅房间好久锁着的门开敞着,热浪滚滚。

“谁呀?”房子里的空调全开了,得费多少电!

任飒感觉里面不是苏莱雅,要么换了新人,要么就是她委派过来取行李的,她要和这里告别了。但开着空调做什么?即使是冬天,也没到最冷的时候啊!

嗯?闪身而出的,却是苏莱雅本人。

比过去白了,胖了点,脸上的肉起来了,那张嘴就显得小了。神色里多了股风霜之气,中和掉原先的甜气,样子更显成熟、精致。

她穿着薄亮银色缀花吊带睡裙。胸脯圆而满,两根一字锁骨凸出。妥妥的美人肩。这个小妖怪,为这开了空调!不过这身打扮,过去从未见过,让人不由得心动,胸口热烫。

“回来啦!”苏莱雅像个小娘子,笑开了。她的笑依然很甜。

“你是……以后回来住了吗?朵朵呢?”

他们分手了?这么快!

任飒来不及变动他的情绪,想着一套,问的则是最想知道的问题。

在他的印象中,钱朵朵和自己有一个多月没联系了。不会有事吧?

苏莱雅看任飒换了鞋,便给他拿了一瓶脉动。

两个人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同在客厅里坐下。

苏莱雅说,她回来住几天。这边有人气。她平常一个人,都快要不会说话了。

那就是没分手!

任飒松了口气。不论怎么说,他还是默默接受了钱朵朵,当他是亲哥。苏莱雅,也便成了他的亲嫂嫂。

“朵朵呢?”任飒的问话不能委婉了,他关心钱朵朵的下落,怎么没有跟过来。

苏莱雅平静地说,她也联系不上他了。

“什么?”任飒惊讶地张开嘴,几乎要跳起来,“电话都打不通吗?”

他随即拨出去,钱朵朵却关了机。

“估计出国了吧?或者闭门在开会?”任飒疑道,有点安慰苏莱雅的意思,也是在说服自己。

“我感觉他是跑路了。”苏莱雅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猜不透她想说什么。

“他的公司做得那么大,业务很广!有必要跑路吗?”

“不。他有三四十天毫无消息了。我和肖华姐都确认过,他的公司难以为继,现在是人心惶惶。借了不少钱。”

“啊——你们……有没有受到影响?听说他投资过肖华的媒体。”

“那就是闹着玩。是他个人投资,和公司无关!”

任飒无法想象,这一连串的事闪速出现,之间应该有逻辑关联,他却是一点都捕捉不到。它们也超出了他的理解,就像是黑洞、宇宙爆炸,再圆满的说法,也叫人难以置信。

“那你一切好吧?”

这个问题好像还算简单,不难回答。如果苏莱雅要他帮忙,他一定会义不容辞。

为了钱朵朵,他也该两肋插刀。毕竟他们是兄弟,他不会越雷池半步,他敬重眼前的女人。

“他是你哥。过去和我交过底。刚好这里就我俩,我回来是要找你议议的。”

任飒默然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他那些合伙人,都不是良善之辈,瞒着他转走了好多钱。他不能动,一动就什么都没了,只得和外面一个姓何的人合作,套出五个亿。他父亲六月初去世了,他再无惦记,开始落实计划,那就是拿着钱玩消失,逼几个合伙人不死不休,把多拿的,全部吐出来。他担心有变故,一旦出去,再也不能回来了,想给你这边安排好。过去他找过你多次,但你不为所动。逼得他找到我,请我帮忙。以我和你的名义来做餐饮、买公寓……”

“你和我?!”任飒再次震惊。苏莱雅不像在说故事。但她和钱朵朵才是一对啊!

“他有许多现金,放在北京郊区的别墅里。那天他装了十个背包,搬上车,开车出发,开到雾灵山乡下,换了一辆车,上了盘山路。我很早就在雾灵山酒店等他。他快到了,拿一个私密手机,和我说话。我出来,坐上他的车,他中途下去了,让我自己一直开下去,到天津,把车子停到露天停车场,每次带上一个包,打车去天津的银行,在我卡里存钱。我办了中行、工行、交行、招行、建行、农行……一共是十张卡,看到哪家就去哪家存。然后就是开餐馆、买房。先署我的名字。我承诺要赠予你和你妈……”

“啊?这……”听着真像天方夜谭,任飒简直不能想象,“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他真的離婚了,我是说和他的前妻?”

“合伙人关系。就和你与我开店一样。我和你,不还住在一个房子里吗?不是经常在一个锅里吃饭吗?你保护我,照顾我,我也为你操过心,你说我和你什么关系?”

苏莱雅说着说着,绕了回来,任飒顿时懂了,之后却是越来越糊涂。

他想起那次参加钱朵朵公司的活动,见到的何主席,恍悟道:“你是说,他早在谋划、布子下棋?你只是单纯在帮他,其他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这么说也可以吧。不过,他要我别问那么多,知道太多不安全,将来自会明白。他给我的,都是合法收入,让我放心大胆用。让钱流转起来,那才叫钱。我停止筹办美食大赛,需要雪藏一段时间,让谁都不关注。我这里有职业的经理人打理。有事我和他都在文华酒店密谈。我们什么话都说,敞开说,毫不客气。饭店的利润也是平分。买的公寓,租了出去,租金一半给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利息全归我。所以我活得还不赖。”

有人敲门了,是苏莱雅喊的外卖。要了五六个菜。

任飒帮着打开,洗了碗筷,陪她吃饭。又开了一瓶香槟,给苏莱雅接风。

苏莱雅喝了几口,脸就红了。

“你哥对你蛮好的,小傻瓜,他让我和你处朋友。”

苏莱雅露出妩媚秀色,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坦白道。

任飒又是吓了一跳。这脑子又不够用了。

想当初,上考场,语文的阅读理解多偏多难啊,他也没这么费过神。他想问,实在又怕误会了苏莱雅。

难道他俩还不是朋友?“朋友”是特指?

“那你怎么说的?答应了?”迟钝过去,任飒才想到装傻,追问。

“我和他开玩笑,说自己名花有主啦。说你好歹也是老板了,找媳妇生娃,不需他人操心……哈哈哈!”

苏莱雅再次显出她的顽皮来,差点把嘴里的东西笑喷了,忙去洗手间。

任飒有点失意,这丫头还是没有接受自己啊!

苏莱雅得意地回来,继续说:“不过,我又推荐了肖华。肖华那丫头吧,真不错,还没处朋友,外冷内热,粗犷——粗犷是表,细腻为里,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嘻……你对她有感觉吧?和你配吧?你不要被她吓住,才能像你哥习惯性所说的‘拿下!”

苏莱雅食指连动,把最后两个字在桌子上写了一遍,手势飘逸,越来越放浪即兴的模样,满脸都是笑意,酡红如霞,憨态可人。

任飒真是没脾气,却又被她感动了,她的招数不过是借题发挥,任飒对她竟是莫名地喜欢。毕竟肖华和他分离太久,他都有点记不起来了。

不是自己的、失之交臂的,他拿得起放得下。

他有自知之明,对肖华,是不敢想入非非了。苏莱雅却在勉励他,故意挑逗。

肖华和他,即使有望,但一南一北,劳燕分飞。这年头,正常的人都受不了。能有什么结果?他连苏州的姑娘都没时间谈,何况北京!

反倒是眼前的可以抓住,只要苏莱雅和钱朵朵真只是生意上的搭档,那她再怎么爱日本那位心上人,也同样会因着距离而稀释感情,他近水楼台,不在她的恐吓面前止步,迎难而上,足可以“拿下”。他们的合作,也就能合并了。

他甚至感到,苏莱雅是在考验他,故意把他引上歪路。

“我觉得,钱朵朵那厮,眼光尖毒,很会识人用人,怪招迭出。这一套套的局,布下来,简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俩也都是里面的鱼,看似微不足道,却无比关键。尤其是你,多么柔弱的姑娘,谁能想到竟起了如此大的作用!奇思妙想,不足以形容。好叫我叹为观止!”

任飒举杯敬了苏莱雅。

看来他上道了,没有为苏莱雅的计策所动,直接把握本质,不动不摇。

“他还是你哥吗?”苏莱雅佯装生气。她第一次听他这么骂钱朵朵,有点意外。后面却是一套套的赞语,好像和自己密不可分,又让她害臊。

“你怎么评价朵朵?”任飒故意露出醉意,晃晃脑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聪明、有心机的人,执行力超强。对他看好的人,总是愿意帮助、提携,不计名利。只要效果好、达到目的就行。但他有时候很孤单、伤感。他是一个灵魂上极其有深度和层次感的人。他对你,没的说!”

任飒怎么也想不到,苏莱雅会说出这番话,并且是在酒精充盈的晕眩状态下说出来的。这个女孩子,怎么能有如此超凡的感知力与智慧呢?

“你觉得,他这一关过得去吗?”

这才是重要的。

“当然。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而且他在尺度的把握上,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你不必担心他,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那你想想,”任飒和苏莱雅又碰了杯,吃了口菜,进入正题,“钱朵朵为何要把你和我绑在一起呢?你不觉得他希望我们有什么吗?”

“我明白啊,但我有了啊。”苏莱雅脸色更红,却是格外冷静。

“我曾经想去追一个女生,但后来不在一个城市,就放弃了。那位恐怕连我喜不喜欢她,都不知道,而我现在也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所以,朵朵让我俩在一起,我看行。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行!我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你……”

任飒厚起脸皮道,同时也就把肖华彻底扔了。

“肖华?”苏莱雅笑了,搁下筷子,拿起杯子。

这家伙说起肉麻话来,也不卷舌头,不用脑袋,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数字上好像越来越大,其实不都一个意思吗?你还能说些什么肉麻话?反正说什么她都不意外,能够扛住,绝不缴械投降。

“你和朵朵合伙做事,我不反对。朵朵想通过你,对我有所馈赠,我不接受。他是他,我是我。但是,他没有放心的人,我俩是他放心的人,也就是两个棋子、两个据点、两个依靠,那么我们就有义务帮他。尤其是我,有这个义务。况且他现在处于微妙的境地,要和那些人摊牌,我们更不能退缩,要给他实实在在的支援。不过,你本是置身事外的人,我要替他感激你的牺牲和付出!你的赤诚、大勇,是我做不到的!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你无处不在的魅力,打动了我!放手那位,接受我吧,我会生生世世对你好!”

任飒没解她的惑,而是超常规发挥,这番话仿佛神语,让苏莱雅突然心慌起来,不知所措。

她坚强吗?能扛吗?

当初她为何要与钱朵朵合作?又为何要和任飒合作?是这兄弟俩欠她的,还是她欠了他俩的?

她放下酒杯,想起钱朵朵找她合作前,指示的明路。问她会不会只是人家的备胎。男友在日本,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要么去日本陪读,要么就算了。女人也要有自己的事业,否则和男的没有平等相处的筹码。即使结婚了,也要矮一头。当务之急是做出成绩。别在酒店耗了,那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起的,还是要务实。

苏莱雅想了几天,感谢了钱朵朵的点拨,她愿意合作。

她不是因为他有钱才要合作,正如她不因为任飒没多少钱就不要合作一样。她看好的是平台、机会、基数和积累,能力得以发挥。

至于他撮合自己和任飒,那也是带了美好的心愿和祝福的,選不选,受不受,在自己。

她反复犹豫过,她和任飒先有合作,如果钱朵朵不是任飒事实上的哥哥,任飒能比她日本的男友好吗?

可是有一点,钱朵朵说到了苏莱雅的心坎里,那就是要抓能抓住的、看得见的,抓不住、看不见的,极早放手。

这就不需要犹豫了!

可是,一旦她真的选择了任飒,意味着钱朵朵通过她,投资给任飒等家人的资产,也成了她的——任飒是他弟弟,任飒的就是她的。任飒再怎么想切割,也是不能分清的。这样合适吗?她不是看中了人家的钱吧?

她想到这里,很快也否了。

任飒够自立,够勤奋,没要别人一分钱,就开了两家超市。身上有着奋发的冲劲,经营还做过调整,那代表头脑活泛,为人也不错。

她把他创业的故事说给肖华听,肖华大加赞扬。只是肖华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会是自己看走眼的那个人。

苏莱雅本能地感觉到肖华和任飒之间,发生过什么,任飒不肯交代,但她从他表露的傻样来看,大概他追过肖华,肖华没搭理。现在才来向自己表白,哼,没那么容易!

苏莱雅想到肖华当时的举动,便有样学样,没被任飒肉麻的话感染,就像没听见,她打了个电话,说着说着就回了房间,关上门。

她在和肖华说话。问她哪天来。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老是说话不算话?

来了就住她这里吧,也别订酒店了。有那钱,请客好了。

两个人就这样嘻嘻哈哈,谈妥了事。

放下电话,头脑晕晕的。喝多了,酒精在反应。躺在床上,刚要合眼,又是“哔”的一声,来了短信,发在她一个专用号码上。

电话号码很陌生,落款却是“朵朵”。

哦——终于来了消息。

钱朵朵要她进他们共用的商务信箱,密码只有他俩知道。

她进去,点开。钱朵朵说自己在一个海岛上,晒太阳。一切都好。他的动作有了效果,那帮人跑晚了,被盯上了,只好把多拿的钱往外吐。等他们吐完,他会回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对那些合伙人、哥们儿,也就做到了仁至义尽,没让他们翻船。

这一招叫釜底抽薪,或者叫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回来庆贺吧。把他那个不上道的弟弟,任飒,一定带好,管好。

这个老家伙、老狐狸,就这么不看好自己弟弟,放心她这个刚出校门的人?

也许是担心他弟弟三心二意、心猿意马,对不住她吧?但他的心尚未归她,又如何勒住这匹马?

那就通过带,进行管,通过管,让他知其归?

好吧。那从你了!

苏莱雅昏沉沉睡过去,如同老款的砂糖,化进了水里,色味留给有心人,自己却消隐得无踪无痕。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蒋泥,本名蒋爱民。1971年生于江苏泰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空军工程大学。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黄梅情史》《今年毕业》《玉色》《北京女儿》《在喊叫中融化》,小说、随笔集《天才的裂变》《灰色地带》《不死的光芒》《王朔密码》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表。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蒋泥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2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