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区取名梦苑,里面的日子恍兮惚兮。四面临街,喧嚣嘈杂懵懵懂懂齐朝里拱;九栋大楼,喜怒哀乐晃晃悠悠尽往外涌。传闻、情绪、思虑在正中广场生发弥漫,仿佛喷池里的水景,咕嘟咕嘟冒出来,又咕嘟咕嘟消下去,一个大泡扑哧破裂,一串小泡嗤嗤响应。
这天平地风起,喷池里冒出特大一个泡,九栋富翁姜老头与捡垃圾的安老耄糅合了。贫与富两极之间忽然通了隧道,让人亢奋躁动。于是回望与前瞻,猜想与预测,如小泡在喷池中嗤嗤作响。牌友用麻将配对原理推定,单吊红中,孤对。跳坝坝舞的阿姨们不以为然,在一曲终了时,七嘴八舌一合计,判定不是同居,更不是婚姻,连一夜情都算不上,也就一时解解渴。领舞的华芯阿姨撇撇嘴,直说就是鬼混。她也是单身,丰乳肥臀上有姜老头眼神瞟过的记忆。几位带小孙孙晒太阳的太婆见识敞亮,笑说安老耄与她们一样,都是看娃娃,而今的老头和娃娃一样爱生事,要人看着才放心。
上面三个版本犹如看相打卦算八字,属于旁观者清。可当局者迷呀!两位当事人至今还未想出妥帖的字眼儿为自个儿正名。说是婚姻?压根没想过办手续。是同居吗?睡觉又隔着两道房门。是保姆吗?没有说工资。那天,姜老头就一句话:“你跟我来一下。”安老耄以为又有纸箱、旧书要处理,跟着上了楼。进门时也曾犹豫过,往次都是在外面等他拿东西出来,除了女人对男人的本能防范,还有穷人对富人的畏惧,生怕污了那张地毯,一脚下去陷进走不脱。这次,禁不住姜老头再三催促,她心一软就光脚进了屋。姜老头关上门直接说,把衣服脱了。安老耄这才意识到,收废品的被别人当废品收了,弄进家里来变废为宝。瞅了瞅姜老头进里屋的身板,感觉比自己死去的老头挺直受看。安老耄是阿姨年龄,阿婆面相,除了老公,难得有第二个男人愿意在她脸上逗留。村里也有吃那碗饭的,安老耄素来看不起,并非狐狸的酸葡萄心理,尽管自己皮毛不好,当不成也压根没想当狐狸精,但坚定地认为狐狸精挣钱再多没她捡垃圾名声好。垃圾是脏的,但挣的钱干净。干那事,人洗得干净,钱洗不干净。偏偏这事自己今儿个遇上了,而且说来就来,客户还是一个狐狸精见了尾巴都会摇出花来的财神。连价钱都没说就直接脱衣服,感觉有点老母猪滚泥塘,舒服是舒服,形象有点受损。突然想到钱,顿觉轻松,没说价钱就不是买卖,那是感情。一想到姜老头对自己动了感情,安老耄身子痒舒舒,热烘烘的,不脱衣服简直受不了。三两下扒光,捂着脸埋在沙发里呆想,兜里还有卖废品的几个钱,如果他要,倒贴都行。
姜老头从里屋出来,乍一看,人不见了?正惊诧,才见一个光胴胴嵌在乳黄色的沙发里。暗笑她太性急了点,喊她起来,递过新买的衣物,指指洗澡间。安老耄突然想起还有洗澡这个步骤,脸更红了,抱起衣物就跑。
一阵哗哗水响,进水管喷射的是激情,出水管流走的是顾虑,用了没开封的香水,穿上未下过水的品牌,镜子前扭了扭腰,自觉洋气了,浑身一下光鲜起来。不由得心生一丝愧疚,自己错怪了那些吃青春饭的老乡,祸根原在搞包装的。
待安老耄一身名牌出来,人跟着贵气许多。坐在姜老头对面,就等他动手或者动口。可姜老头只动眼,上下左右研究没完。安老耄有些担忧,头次接触名牌,就怕手生哪颗纽扣没扣对,忍不住问道:“穿对了没有?”见对方点头认可,又问道:“你叫我来做啥?”
“搭个伴儿。”
安老耄心里一喜,还真是动了感情。仍是不敢确信,就着窗外广场歌舞声说:“下面年轻漂亮的多,不要拿我取笑。”
“那些费事,要结婚。”
“结呀?你不就为了结婚吗?”
“离婚麻烦。”
安老耄想想也是,年轻漂亮的嫁个老头图啥?不就图“钱财”二字?难免以后扯筋撕皮闹离婚。“你找我就不怕?”
“你不贪钱。”姜老头十分肯定地说。上次安老耄来收走几本旧书,里面有几张用作书笺的钞票忘了取,过了一天给他送回来了。
安老耄晓得他说的啥,应道:“不是我的我不要。”顿了顿,实在是不相信,又问:“你到底要我做啥?”
“搭伴儿呀。”
安老耄有点想不明白,光就一个搭伴儿,不做其他事?“我总得做点啥?”担心先前的期盼飞了。
“你想做啥就做啥。”
安老耄听来别有意味。如有另外想法,话得说在明处,就从旁确认道:“我住哪儿?”
房子是下错上跃带屋顶花园,姜老头指指下面。
“那你呢?”
姜老头指指上面。两人不仅不在一个房间,而且不在一个层面。
安老耄终于弄明白,不就是当保姆嘛,绕啥弯子?想来从低层到了顶层,毕竟是提升,总比捡垃圾强。不过收入还得水涨船高才行。于是盘算起要价来。要高了,担心姜老头另外找人;低了,又不心甘。还是稳妥点先不提钱好,说道:“那做一个月试试。”
这事儿说出来还真没人信。做家政的焦香告诫安老耄,她在姜老头家做过钟点工,贼有钱,单地毯就够乡下盖栋楼。要雇保姆,从婴儿护理到临终关怀,中介那里多的是,姜老头只要说声请,会有一桌人跟他走。咋独就看中你?有句话没说,就我也比你强多了。说你不贪钱,这世上不贪钱的也不止你一个。不信问问做家政的,哪个雇主家桌上、沙发上、茶几上没几件值钱的?一样没人动。安老耄,只怕这里面有其他名堂喔,怕是在打你人的主意。安老耄撇撇嘴,我一个净人,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上,有啥主意可打?焦香一脸正经说,你莫把衣服裹紧点嘛,谨防他起歹心还怪你在勾引他。安老耄笑了,去你的吧!心想早已试过,光胴胴都没动心,还裹紧点呢。末了焦香还是提醒她,多长个心眼儿,别是个人贩子,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
后来,焦香也帮她打听过姜老头的身世、姓名、年龄……除了不打听都晓得的事外,也没增添点别的。还是安老耄自己慢慢从姜老头嘴里流出来的话中记住了些。晓得他叫姜阳,妻子走了几十年,有个儿子已成人。许是人老了,话也干枯了,姜老头再也没漏出什么。不过安老耄看得出来,姜老头嘴儿干涩却脚轻手快的,跟她一样爱多干不爱多想。虽然经常拿本书看,但书像被安魂香熏过,翻不了几页人就睡着了。不喜交往,看楼下唱歌跳舞都躲在露台角落里,更别说出门。偏偏安老耄捡垃圾爱游逛,见了空瓶空罐眼就放光。可她不好單独出门,既是搭伴儿,就该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时时处处像麻绳一样绞紧。问题是习惯不在一个地方,一个搁在屋里,一个搁在屋外。两人常商量,意见偶尔相同时依安老耄的,意见常常不同时依姜老头的。
这次是偶尔,姜老头看下面猜球,一大堆人围着,其中就有自觉品相和智商盖过安老耄的焦香。姜老头对安老耄说,你快去叫焦香走,不然钱不够输。安老耄朝下看了看缩回头说,要去一路去,我不敢说她。说完,胆怯的拖着胆壮的下了楼。两人过去,见一个年轻人蹲在地上,一个瓷碗倒扣着,左手握一根竹筷,右手握一个彩球,将碗用筷子撬开一条小缝,喊声进去,右手上的彩球不见了,然后由看的人下注,猜有无。无论怎样猜,都是庄家赢,你赌有,它就无,你赌无,它就有。安老耄见过焦香,知她输了一百多元。安老耄劝她走,她反训安老耄输不起,输钱不输人。姜老头见焦香一双死鱼眼睛盯着瓷碗,腮帮子咬得紧紧的,脚已生了根,安心要把人贴进去的样子。姜老头忙说:“我来帮你。”下注时,姜老头叫焦香押五百元,赌无。焦香手抖半天摸不出钱来,姜老头自己掏钱押上。年轻人看了看,心里狂喜财神爷到了,压住喜色,故做为难状,问姜老头想好没有,可别后悔。说完左手用筷子撬开碗边,右手去揭碗。姜老头手势更快,一掌按住对方揭碗的手,说声“慢,我再加一百元”。摸出钱加上,再收手回来,叫声“开”。这时年轻人愣了,左手发抖,右手发僵,迟迟不揭碗。围观的人齐声起哄,“开!开!”小伙子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丢下筷子,对姜老头打个拱手说,大爷在上,晚辈荒唐,来得匆忙,少了拜望,饶我鲁莽,认教认黄。大路九十九,指条给我走。姜老头呵呵一笑道,才上道吧?记住!童叟莫欺。不为难你,按江湖规矩办。
输了的人接过退回的钱,不知所以,望望埋头离去的年轻人,又望望姜老头,一个个散了。焦香谢过之后,忘不了问姜老头,碗都没开,他咋就认输了?姜老头不语,待其他人走远,将手亮开,一个彩色绒球掉在地上。安老耄看见,冲口说声“你好快呀!可以去做贼了”。
听这话,姜老头如同挨了一耳光,笑意倏地一收,阴沉默然,撇下安老耄和焦香独自回屋,弄得两个女人惶惶然,不知哪儿得罪了他。
当天晚上,两人默默吃过晚饭,姜老头拿出一沓没开封的大钞,对安老耄说,你来我这儿也有些日子了,耽误了你发财,这点钱就算给你的赔偿费。从今以后,你绷你的体面,我背我的贼名,别为我污了你的清白。安老耄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不晓得这老头啥病发了。姜老头才不管她是因钱多吓着了,还是因话多刺人伤着了,兀自上楼睡去。
入夜,灯光昏暗,空气闷热,天孕暴雨。
这种天气,姜老头又旧伤发作,一夜无眠。隐隐作痛的还有安老耄那个“贼”字。当年出道时,江湖规矩大如山,凡惊、培、飘、猜、风、火、爵、耀、僧、道、隶、卒、戏、解、幻、听各色人等,只需身家清,己事明,均能拜码头,入袍哥。唯独“贼”不行。旧有做贼的犯了,宁认罪名重的抢,不认罪名轻的偷,就因犯抢尚有出头之日,犯偷万劫不复。一个捡垃圾的安老耄把绝技当贼技看,分明是把他也当贼看了。挑安老耄搭伴儿,只想到她地位卑微,匍匐在地的人眼光必低,看什么都会抬头仰视,除非还有陷在泥潭更低处的人。没料到,这个陷在泥潭更低处的人,竟是他姜阳自己。三番两次想起床撵她出门,见窗外风雨欲来,深更半夜逼一个女人出走,也不仗义,只好强忍到天亮再说。
二
天剛发白,没等姜老头起床发威,安老耄已来敲门。姜老头不想理她,可敲门声顽强响着。他忍不住说:“你走吧!”安老耄却非要他起来见见。姜老头以为是嫌钱少,要她说个数,等两天给她。安老耄不要钱,连昨晚给的钱也一分不要,就要姜老头出来看看,除了她带来的,她不会拿姜家一根针、一根线。姜老头表示相信。可安老耄非要他出来,不然她会守在门边不走。
姜老头好无奈,只好出来。桌上早点冒着热气,挠得他鼻子酸酸的。安老耄将口袋里的物品,当面挨件抖开,然后再装好,说这些天沾了你的光,多谢了。从此各走各,羊子不跟狗搭伙。要你出来不为别的,就为这身名牌要当面说好,旧的已被你扔了,新的脱不下来,放心,回去换了就送来。话完转身即走。
窗外,憋了一夜的雨,恶狠狠地敲打屋顶,风呼呼叫着灌进一丝凉意,刚亮开的天色又黑了。远处一道闪电,雨幕中透出一抹亮色,闷沉的雷声轰隆隆滚来。
姜老头“啧”了一声,说:“雨停了走。”欠身将桌上的钱推过去,“拿走,要,还可以加。”
安老耄立在门边,回头看看,说:“我从没有过这样好的日子,享福了,还要啥钱。你快点吃吧,免得凉了。”转身“啪”的一声关上门。
没有了伴儿的日子过得慢,烧水电壶已换了好几个,七百瓦换成两千瓦,姜老头仍是嫌慢。姜老头居家,素来野性十足,买来的物品,管杀不管埋。撕烂的包装,往沙发上一摔;用后的空盒垃圾,往桌上一堆。实在没地方下手了,请个钟点工来“埋”掉,以利再“杀”。分不清啥叫凌乱,啥叫整洁。因此,钟点工干活儿,他从不过问,任凭收拾。焦香又去姜家做钟点工。发觉与以往不同,姜老头在旁一直盯着,似乎在防她。焦香有些不快,怀疑安老耄在姜老头面前说过啥。姜老头也自觉有些怪,稍见焦香动了家什摆设,横竖不顺眼,非得要她恢复原样才行。
这种感觉在安老耄刚来时也有过,姜老头天马独行的生活里,突然多了双眼光,没了私密,像是剥光了衣服无处遮羞,又像是做贼被人查觉,就如上次的年轻人,彩球被人收去一样,手脚无处放。消解这种焦虑有个过程,从不习惯到习惯,而今又感到不习惯,就如早餐从方便面到稀饭泡菜,现在又从稀饭泡菜回到方便面。
焦香似乎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一个捡垃圾的老耄竟偷走了他的魂儿,有点好笑。女人特有的要强心理出来,处处用心,尽力强过安老耄。不料姜老头心思不在她身上,焦香越是用心,姜老头越是感到别扭,三番两次要焦香返工,恢复安老耄在时的原样。直到后来,两人赌气争吵起来,焦香将抹布一扔,嚷道,不做了!免得灰尘少了要我赔。工钱也不要,弹弹围裙走了。
焦香回去在跳舞阿姨中一说,安老耄立即成了巫婆,会勾魂摄魄,弄得一个土豪老头神魂颠倒。待安老耄再来小区,一个个女人竟对她偏着头打量起来,仍觉满身俗气,看不出妖力在哪儿。越是这样,越是莫名恐惧,生怕这巫婆啥时把自家的男人也勾去。
姜老头依旧露台上凭栏打望,睁得小眼睛贼亮,安老耄一现身,他就瞧见了,一身迷彩服包装,在白色地板上抢眼。他买的名牌服装,第二天就还来了。姜老头看清楚她身后的背篼是新的,估计来姜家时,旧的给丢了。走路的姿势没变,仍是东瞅西瞅。翻垃圾桶时手上多了一片乳黄。姜老头记起,对她曾说过捡垃圾也该戴双手套,不然没人跟你握手。好多事还没来及细想,眼睁睁看着安老耄身影移往别处,从头至尾,没抬头上看一眼。
安老耄走了,跳舞的还在忙活,仍是那批人,领舞的还是那个瘦高个儿,姜老头仍在高处躲着看。音乐没变,动作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看下去全是黑黢黢的发髻,而今左一下,右一下,露出白生生的脸,跟着一双媚眼抛来。姜老头泪水、口水都出来了,想回避一下,可脚软又立不起来。
过了段时间,业主委员会的黄大姐与领舞的大妹子来拜访。敲门当拉警报,弄得姜老头一阵手忙脚乱,把沙发上的烂包装盒扔到卫生间,桌上堆起的方便面空盒抱到厨房,然后找件外衣套上,再冒着汗开门让客人进来。领舞的大妹子穿件粉红色旗袍,身段愈发苗条。没绾发髻,青丝披散,又比远看年轻许多。黄大姐介绍,她叫华芯,单身,说是来征求对物管的意见。黄大姐的嘴不停地摊派物管的不是,姜老头也不停地“喔,喔”应着。华芯用一双丹凤眼,修面样在他脸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姜老头试着用眼神会了会,经不住丹凤眼火辣辣地燎烤,赶紧回头,把眼神搁在黄大姐冷冰冰的脸上散热。没一会儿,黄大姐脸上融冰了,有了一层暖色。华芯怕黄大姐把持不住,适时发声提醒,黄大姐,我们该走了,不然,你家大哥又会着急。黄大姐顿时想起自己爱人还在,起身告辞。才到门边,华芯使个眼色,让黄大姐再一次醒悟,说,唉!光顾说话,忘了上洗手间。顺着姜老头手势一溜去了。抓紧时间,华芯与姜老头会了一次眼神,女人的嫣然一笑,让姜老头身子一偏,汗珠和泪水掺和一起。
当黄大姐从卫生间出来,华芯已出门避开。屋内就两个人。黄大姐说姜老头,你这个人不诚恳,你说你是单身,咋卫生间里有女人衣服?还是品牌货,叠得整整齐齐。姜老头说安老耄归还的,没来得及扔。黄大姐放下心来说,看你屋里乱的,是该有个伴儿帮你收拾收拾。看见了吗?小华。大姐架起两根指头又说,小你二十岁,满意吧!姜老头摇摇头,嘀咕一句,我儿子他妈,不穿旗袍都比她年轻漂亮。黄大姐瞪他一眼,说,那你不去叫来?姜老头嗫嚅道,她走了好多年了。
“哐”的一声,门拉上,姜老头愣了半天,恍惚又失去一个女人。
姜老头病了,咳。热了咳,冷了也咳,咳急了会憋得闭过气去,非得一团浓痰咳出才平息。上次犯了,安老耄侍候半个多月才见好。而今安老耄前脚走,后脚病就到。姜老头不愿住院,最怕人前脱衣服。一身伤痕魔鬼样张牙舞爪,担心吓坏护士。久病成良医,姜老头晓得用什么药才灵。可得要人去买回来,再侍候他吃下去。托物管找安老耄回来,黄大姐晓得后问,华芯行不?姜老头不愿意,既怕她受到惊吓,又怕她惊吓自己。口头上说华芯吃不下他这份苦,心想的是,他也享受不了华芯那份福。焦香晓得后,主动上门表示免费侍候。姜老头隔着门对她说,你若真心想帮忙,去把安老耄早点找回来,我会重重谢你。焦香不服气说,菩萨都上门了,你还用远处去拜佛?姜老头说你也不是菩萨,她也不是佛,我只找個伴儿。焦香更不解,我就不能做你的伴儿?姜老头摆摆手,背过身去。焦香急了,嚷道,你给我说个明白话,我与她哪点不同?多长了点啥还是少长了点啥?姜老头回过身来,你是扔垃圾的,她是捡垃圾的。我现在就快成垃圾了,怕人扔,想人捡。
安老耄好久没露面,打电话一直关机,急得姜老头悬赏找人。
安老耄回了一次老家,老房子的灶屋塌了,在同院子的三婶家吃住,始终在犹豫,房子修好了做啥?手机电用完了,也懒得充,世上能给她打电话的人,一把指头数得清,不担心误事。孩子,年轻时没生,领养了一个女孩,出嫁后再没往来。她给老伴儿的坟上添了些新土,叹口气,说,老头子,你也别怪我断了你家香火,虽没子女,我还是把你送老归山了。而今,我想回来与你做伴儿,可这乡下也冷清,人快走光了。我呢,还是去城里,捡垃圾混着。到一口气上不来时,城里人怕臭,自有人拖出去烧了。怕只怕有个三灾八难,死又死不了,活受罪。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准备好了,一瓶药一碗水冲下去,眼皮一耷拉就来见你。正呱嗒,听到三婶喊她回去。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又说了几句,还有件事得让你晓得,城里有个孤老头,姓姜,年纪比你大得多,肥实得很,叫我去搭伴儿,说白了就是去服侍他。还没过多久,他又不要我了,弄不清他嫌啥,也没法给你说清。给了几个钱,我也没要。我在他那儿享受了一段好日子,足够了。我要那么多钱做啥?你走时留下的钱还在那儿。
焦香回老家来接她,是姜老头包的专车,正在三婶门前等。
见面后,焦香的嘴儿呱嗒呱嗒没歇过气,把姜老头的病况和丑陋劈头盖脸倾泻给安老耄。说凡去侍候的人提起他都发呕,咳半天,出来一口痰,黑黄黑黄,腥臭熏人。钟点工没连续干过一周的。就这么一个齁包病秧子,还东挑西选,这不要那不要的。幸好华芯没去,若是跟着他,怕是早熏死了。接下来扯到她自己,说姜老头也是真有病,吃错了药,竟然打起她焦香的主意,三番两次来请,她就是没搭理他。看他实在可怜,才来老家请安老耄回去。
安老耄惊讶变化太快了,这才多久?姜老头就从一个财神变成了瘟神,尿桶样,谁对着都可以任意发泄。凭对焦香的了解,此番肯定是姜老头给了大价钱,不然她不会来。
安老耄侍候过姜老头,晓得他不仅吐痰腥臭,而且一咳就流尿,憋气就流屎,这些焦香竟没提及,估计十之八九是姜老头没说,钟点工没给换洗,让他屎里泡着,咋会不臭。活路虽又累又脏,也不至于没人干,比起捡垃圾、做保洁也差不到哪儿去。安老髦心中莫名地梗堵,一段日子相处,其他不晓得,姜老头是条汉子她晓得,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懂英雄末路,但晓得铁打的汉子也怕病来缠。姜老头有儿尚且如此,自己今后如何?想想背心发凉。她要回去,可焦香面前还不能表露,怕焦香看了笑话。晓得焦香说不愿去多半是反话,估计又是姜老头不要她去,自吹几句长长脸。难得她大老远回老家来接自己,安老耄不愿拂她的脸面,跟着附和几句,说你焦香都不愿干的事,我怕也干不好,索性你给姜老头回个信,就说没找着我,让他另选高明。
焦香听了安老耄这话,只道自己的话吓着了她,生怕她不上车,自己这一趟会白跑。连忙把话挽回来说,司机都看见你了,我咋好哄他。忘了给你说,活路虽是累,给的也是好价钱。月薪一万元,相当别处半年的工资。许多人想去,姜老头还看不上。安老耄见她不知不觉漏了嘴,索性再端一下架子,说我是被他赶出来的,没脸回去。倒是你可以去试试,顺便给我说说好话,等你不愿意做的时候,再叫我去。焦香急了,姜老头走时讲好,只要把安老耄找回去见他一面,就给焦香两千元。怕再瞒下去,会让到手的银子飞了,极不情愿吐了实话,人家嫌弃我!稀罕你。没等安老耄回话,憋在心里那口怨气一下冲出口,我就不晓得他选啥?我缺了胳膊少了腿?横竖不合他的心意。安老耄见她较真儿,反过来劝道,算了,算了,我跟你回去就是。
车开了一段路,焦香仍压不住那股怨气,扯住安老耄要句实话,问姜老头嫌弃她啥。安老耄摇摇头,我咋晓得,你问他呀。焦香憋不住,别是你说了啥?安老耄急了,指天发誓没说过焦香半句坏话。若不信,她马上下车,由焦香回去问好了再来。焦香一把拉住,我也就说说,你也别在意。我这趟来也不容易,两千元太少了,你得叫那老头再加一千元,让他心痛心痛,别再把人看贱了。安老耄没吱声,心想三千元算啥?给你五千元都可能。
三
姜老头真还给了焦香五千元。焦香数过钱,连声谢谢,悄声叮嘱安老耄,以后需要人,别忘了她这个老乡。
日子回到旧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姜老头仍是咳,过去的药加量服也不见好转。拗不过安老耄,终于去了医院,从里到外检查个遍。隔了几天,安老耄去拿检验单,医生以为病人跟来了,把她叫进里屋,告诉她,病人得的是癌症,已是晚期,要她早做准备。安老耄晓得癌症检验单就是死亡通知单,她的丈夫就是接到通知单走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自己八字硬,命中克男人?细想不对,自己与姜老头又不是夫妻,克谁也不会克到他名下。只是这检验单捏在手上,像是一块烧红的炭圆烫手。跟姜老头说吧,又怕吓着他,催他去死;不说吧,这咋医治?得有人拿主意。问医生,医生也只是摇头,表示不能当病人的家,劝她早点找老头的后人商量才是。
安老耄向姜老头要他儿子的电话,老人一下都明白了,倒也镇定,自己拨了几个电话,始终关机。安老耄不死心,接着拨,还是关机。姜老头反倒劝她不用费心,说父子俩早有约定,为避免惊动外人,尽量少通电话。若有急事,也只能儿子打来。前段日子刚打过电话问安,姜老头说没啥事。下一次电话,通常相隔几个月。看来只有等了。
从那晚起,安老耄将被盖抱到上面房间来,就怕姜老头一口气上不来,没人晓得,到时会说不清楚。姜老头没吭声,只将自己的被盖朝里挪了挪。
入夜,安老耄有点莫名地害怕,将吸顶灯、床头灯全打开,照得姜老头印堂不再发黑,电视机声音调到最大,让里面的人大声嚷嚷,用嘈杂填满空虚。荧屏上新疆第一奇人阿迪力正走钢丝,陡峭的两岸,汹涌的江流,一根钢丝凌空横跨……来挑战的是两位外国人,阿迪力胜了。两岸人群欢呼,阿迪力身披红旗,眼噙泪花,向崇山峻岭高喊……
安老耄无意画面,只在乎姜老头的脸色。阿迪力流泪时,姜老头也流泪了,泪珠一样晶莹。阿迪力泪珠在眼角逗留,姜老头的泪珠连成线往下掉。安老耄递给面巾纸,姜老头擦了擦,霍地起身出门。安老耄吓蒙了,跟着他来到客厅。姜老头将八把餐椅背靠背排开,将睡袍脱下甩在地毯上,躬身一跃,人轻飘至椅靠上站定,双臂张开,一溜小跑,尽头一个轻转,又一溜小跑回来,再“嗖”的一声着地,扶着椅背回到病态,喘着粗气问道:“我比他怎样?”
安老耄看得一愣一愣的,如此生猛的病人,她第一次碰见。她怀疑医生看错了片子,姜老头不是癌症,是狂躁症,是大冬天发热要跳河那种症状。她见过。突然听姜老头问她,晓得他是在同电视上的阿迪力相比,可她看不出高低,只知安慰病人,含混点点头。
姜老头一丝凄凉浮上脸,光着臂膀,扶着墙壁回到房间。安老耄侍候他穿上睡袍,重新上床捂好被。阿迪力還在现场,那根长长的平衡竿还在。姜老头指指那竿子,吐出一口粗气,说:“离了那玩意儿,他不如我。”话罢,泪流又开始汹涌。
安老耄惶恐地看着他,不晓得这是不是乡下说的回光返照。她家男人是有气无力咽的气,姜老头有血性,死时就该阵仗大些。安老耄赶紧起身,端来开水,让他压压心火,再细声劝道:“不看电视了,早点睡。”随手关了电视,再关灯。
姜老头闭上眼,不吭声。
轮到安老耄睡不着了。姜老头这样的好身手,到底是做啥的?脑袋如垃圾桶,被她鼓捣一番,到底也没翻出个有价值的东西来。他和阿迪力比,若论本事,安老耄确实看不出个高低,但谁更自在,一眼就能分清。阿迪力可以堂堂正正打败外国人,披红旗接受众人欢呼。姜老头能吗?他也流泪,与阿迪力流泪不能比。阿迪力是高兴,泪中有甜;姜老头是怨悔,泪中一泡苦涩。说不定,他的泪水就是因比不过人家,怄气流的。
安老耄翻身过来,面朝姜老头,细听没鼾声,估计也没睡着,肯定是在想儿子。这孩子也是,放着父亲不管,不知在干啥?俗话说阴阳才相隔,哪有父子两个大活人,老死不相往来,不会也是领养的吧?安老耄想到养女,初嫁时,还年头岁末回娘家看看。后来听说安老耄进城捡垃圾了,再不往来。而今在哪儿做啥都不晓得。老伴儿死时,连个花圈也没送,终归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唉!田要亲耕,儿要亲生。
此时,一阵风刮来,窗户哗哗作响,姜老头报以一阵咳嗽。安老耄拉亮灯,起身倒杯开水端过去,见姜老头憋得脸青,放下水杯来扶住他,轻拍后背,好一会儿,喉咙有了响动,安老耄扯过痰盂来接住。递过水杯,待姜老头吞下开水,缓过气来,安老耄说:“再给孩子打个电话试试?”姜老头摇摇头,喘着气回道:“没用的。”安老耄取过他的手机,重拨出去,嘴里念道,指不定孩子白天忙,现在正好在家。手机里有了应声,是女声普通话,说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这才叫安老耄死了心,扶姜老头重新躺下。
静了一会儿,两人谁也睡不着。姜老头先开口,等段时间看看,他没出事,一定会打电话来。安老耄实在担心延误医治,盼着人来拿主意,抱怨说,你儿子到底在做啥?忙得爹都不要了。好一会儿沉默,姜老头回道,跟我一样。安老耄想到姜老头身手敏捷,随意猜道,在耍把戏?一阵喘息后,姜老头道,就算是吧!话完,又觉含混,担心安老耄东想西想,绕着弯儿来开导她,你晓得侠客吗?见安老耄一脸茫然,换句话问,你晓得燕子李三吗?见她又摇头,再举出个人来,梁山泊鼓上蚤时迁总该晓得吧?安老耄记起小时候,因领袖说过《三打祝家庄》,到处都演这个戏,她看过,随口回道,晓得,一个偷鸡的。这话才出口,引起姜老头一阵猛咳,好容易缓过气来,心想再不能对牛弹琴,直截了当问她,你觉得我像不像偷鸡的?安老耄不假思索回道,你手脚麻利赛过猫,恁好的本事,做啥也不会去做贼。听安老耄又提到“贼”字,叫姜老头好一阵心痛。先前说他手脚快好做贼,换句话说,也就一点贼本事,那是对他本事的嘲弄;今天说他本事好不会做贼,那意味似说你不做贼能做啥?那是对他人品的质疑,横竖没个好。只得把话打住,再不理这个垃圾老耄。
姜老头就这样紧一阵缓一阵,咳了好几个月,早过了儿子该来电话的时间,可除了变成空号的旧号码外,手机没有新内容。姜老头咳得更厉害了,痰中带鲜红的血丝。他挣扎着起来,打点家私。提一个包,由安老耄陪着去银行,将账号并了,分成三个卡。然后把公证处的人和律师找来,几个人关上门,背着安老耄,静悄悄立了遗嘱。
姜老头一天天瘦下去,隔着皮数得清骨头,声音开始嘶哑,仍是不肯进医院。电话不打了,还去露阳台呆坐,不再俯视,凝望天边,如一尊雕塑。安老耄顺着他眼神望去,远处灰暗罩地,山势如堵。安老耄拽了拽他的衣角,将他眼珠子拽动,催他吃药。姜老头看也没看,机械地将药倒进口里,如一把豆子进了竹筒,咕噜噜下去。晚上,上床浑身捂牢,魂魄寻着暖气回来,如归了法位,话也出来了,随便从哪儿起个话头,陈年旧事如拆毛衣不断线地牵出来。
说得最多的是儿子的妈甄丽的事,一半悔恨一半炫耀。安老耄迫切想晓得他儿子在哪儿,对儿子的妈不感兴趣。可想听的,姜老头不忙说,不想听的他却赶紧赶紧说,生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会埋没了一样。
说来甄丽也是一个无辜的女人,二十岁遇上大她二十多岁的姜阳。那一次是在公交车上,天热又拥挤,姜阳眼见一个小偷从前面姑娘包里夹出一个钱包,看那姑娘面目清秀,衣着简朴,姜阳心生恻隐,转手又将钱包送回姑娘那里。刚好到站,人往下挤,小偷发觉到手的钱包又飞了,认定是旁边的姜阳做了手脚,钱包肯定还在他身上。招呼同伙起哄,指着姜阳高喊,姑娘,他偷了你的钱。几个人刚要动手,那位姑娘开口了,“干吗?他是我叔叔。”一把挽住姜阳,说,“叔叔,我们到站了。”
待公交车远去,姜阳说:“姑娘,谢谢你了。”他不怕打架,就怕到公安局现身。没料到姑娘红着脸,反倒谢谢他送回钱包。原来,姑娘天热衣着单薄,小偷动手时已有察觉,因包里只有几角零钱,又怕惹事,故没声张。后见姜阳给她送回来,为了她反被诬陷,情急之下,冒认叔叔解围。她学校离此还有两站路。姜阳怕那几个小偷回来再找女孩麻烦,索性陪她回学校。两站路,第一站路问清她叫甄丽,第二站路问清是个在校大学生。
姜阳从小不知母亲是谁,不满十岁就被父亲带入江湖,没几年,民国垮了,新政府实行户籍管理,治保联防,父子俩只得回原籍务农。后来成立人民公社,挣工分吃饭。父子俩哪是种庄稼的料,没几年,父亲连饿带病去世。时逢动乱,姜阳又重返江湖,大把得来,大把花去,只图一时快活,没想过成家立业。那天,他刚从一个情人那里出来,恰好碰上这事。自此后,姜阳心聚一人,胶样粘住,再没松手,直到甄丽大学毕业分配。没多久,甄丽怀上了。压根没想过结婚,这孩子偏偏又来了,这不啻一枚炸弹,一触即发。好在那时已有留职停薪一说,选个偏僻山沟躲了几个月,生下姜赏。孩子落地,甄丽走了,留给他悔恨与内疚。
姜阳将孩子送回老家,交隔壁婶子喂养,钱上大方些,婶子一家也乐得。可孩子生性顽劣,模样乖,成绩孬,手脚灵活,脑子愚钝。又是不到十岁被姜阳带入江湖。
算来甄丽也该华芯的年纪。
安老耄对这些不感兴趣,任凭姜老头絮絮叨叨,只关心他儿子姜赏在哪儿。姜老头长叹道,唉!我是见不着他了,你呢,还有机会。到时你告诉他,就说我要他给你送终。安老耄听了打个抿笑,亲爹都不管,还能给保姆送终?净说些香口的话。可姜老头咬定说他儿子做得到,再三拜托安老耄,见了姜赏一定把话带到,千万千万拜托。安老耄只当病人胡乱说说,嘴里应允就是。
四
姜老头到死也没见着儿子。临死时,抓住安老耄的手不放,一双昏眼死盯着,非得安老耄赌咒发誓,不会忘“劝你儿子改行”,之后才撒手人寰。
屋里瞬间少了个活人,多了个死人,安老耄蒙了,想找人商量。朋友很珍贵,五百万人口的城市中只有一个,叫焦香。听说是给姜老头办丧事,焦香连说几个“不”,生前没正眼瞧过,送上门都不要,现在晓得有焦香了,晚了!安老耄只差跪下求她,赶紧把个中缘由倒出来。姜老头曾说过焦香心太硬。有一次干活儿发现一只蟑螂,焦香硬是从客厅这头追杀到那头,一扫帚打翻不说,还用脚跺了又跺。焦香听了怨气更大,咬着牙说,这死老头,还会安罪名,说我心硬不是,我就硬个样子给他看,偏不去。安老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你不帮我就只有跟他一路去,免得他路上孤单,要道歉,也只有拖他回来找你低头赔不是。
焦香终于答应了。走到门外不敢进屋,问清尸体还在卧室,才蹑手蹑脚溜进客厅坐下。眼睛死盯着,就怕卧室门突然打开,姜老头会从里面跳出来。
安老耄惊恐地问:“咋办?”焦香怕死人,不怕事。訓安老耄,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怕啥?见安老耄腰挺了挺,又说,姜老头生前说啥没有?安老耄回道,姜老头生前说的很多,不知你想听啥?焦香气她笨得像猪,办丧事首先要弄明白给哪些人报丧,死者家属有啥要求?财产咋分?债权债务咋办?末了还追了一句,你又不是没办过丧事。安老耄是办过自己老公的丧事,但与眼前这个可是两回事。自己的事,咋整都行。眼前是能做主的人不晓得在哪儿,在这儿的人又做不了主。焦香不信姜老头生前嘴是铁水封了的,关于后事一句话没说过?安老耄说,就只说过一句话,叫今后遇见他儿子时,要他给我养老送终。焦香一听,这不是屁话吗,别说是保姆,就是后娘也不会管!别的还有啥?安老耄说,姜老头说他死后,别忘记告诉张律师。不晓得这个算不算。焦香赶紧说,这咋不算呢?你通知了没有?安老耄说,你来之前就打了电话。
张律师隔了四个小时才从外地赶回来。会同公证处的人员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姜阳的遗嘱。大意是:
我姜阳,已到风烛残年,现立下遗嘱:
我一生行走江湖,得先辈遗赠,平生积攒,略有积蓄,现分存三个卡号:工商行卡存款给儿子姜赏,身份证号……建行卡存款给前妻甄丽,由姜赏转给他的母亲。久无联系,没记身份证号。农行卡存款由本人病中支付,死后余额归安清(安老耄),身份证号……房产,归安清所有。
若我病中乃至葬礼,姜赏不参加,且不认安清做保娘(干娘),则项下遗产归安清所有。
立遗嘱人:姜阳,身份证号……
此遗嘱由江州市公证处公证,张弛正律师执行。
遗嘱一式六份,公证处、张律师、姜阳各一份,另三份与三张银行卡、房产证封存中国人民银行江州分行。
宣读完后,张律师问安老耄几时去办房产、存款过户手续。安老耄一听姜老头把财产给了她,打死不相信。就算是真的,这也是那死老头收拾她,眼前一大堆事无人理,用点钱就把责任甩给她。若是有人愿意接手料理后事,她真还愿意换。她眼巴巴望着张律师说,其它事等他娃儿回来再说。你先说说,这后事咋办。
张律师双手一摊,姜阳没有授权,他也无法管。
安老耄发大财的消息一下传开,喷池里的泡冒个不停。一个大馅儿饼,高的不砸,俏的不砸,光鲜的不砸,乖巧的不砸,偏就端端砸在一个垃圾婆的背篼里?既不公平也不民主。整个梦苑仿佛受到嘲弄,感到羞辱。愤慨,从底楼直冲顶楼,从一栋传染到九栋,风言风语丛生群发,攀扯蔓延。最要命的一个说法,怀疑姜老头死得蹊跷,保不准是安老耄谋财害命。明摆着,姜老头早死,她早点发财。
这说法,安老耄听见了当没听见,后事已把她脑袋搅成一团乱麻,祸事再大也大不过把姜老头体体面面送走。心想,管它谋害不谋害,到时我不要财产,啥都说清了。可焦香不同意,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尸体烧了,到时候死因说不清,人家后人会找你索命的。安老耄这下不敢动了,乖乖地向110打电话报案,说梦苑小区死了人,要他们来鉴定是不是我害死的。民警问,你是谁?安老耄说,我是他家保姆。接案的民警好稀奇,是不是你害死的,你本人不清楚吗?安老耄说,我说是病死的,他们说是我害死的。民警一听,分明一场口角是非,生气地说,他们不信,叫他们来报案。
安老耄又打电话给物管。物管说,尸体检验不归我们管,但丧事不能影响小区正常生活,这个归我们管。你们不能放鞭炮,不能打锣鼓,不能唱孝歌,不能聚众闹丧……焦香问,那能做啥?物管说,马上送殡仪馆,这里有电话号码。
听说送殡仪馆,安老耄坚决不干,就怕送去就烧了,人家父子还没见最后一面,今后见面咋说?又向物管说情,就在广场喷池旁搭个灵堂,绝不扰民,等他儿子几天行不?物管经不住缠,同意了,只准三天。安老耄要求多停两天,物管不同意,多一个小时也不行,到时强行火化。焦香劝安老耄将就着,正劝呢,物管又打来电话,说先前答应的三天,业主委员会不同意,跳舞的阿姨们一天也不愿让停,要停丧只能停在家里。安老耄想多说几句,被焦香强行挂了,说你再争几句,又会变卦,到时一天不让停,你也无法。
安老耄一下哭起来,万一他儿子赶不上,我咋向姜老头说嘛。哭归哭,事还得办。租了冰棺回来,九栋的人不准进电梯,嫌晦气,万一电梯给污了,会出大事。焦香出主意,冰棺就放在电梯口,不让用电梯大家都别用。安老耄却说是有这个讲究,万一电梯真掉下来不得了。只好人工搬运。三十层,一层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三厘,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吉利。这事未了,业主又提出,得按规矩挂红放鞭炮。挂红好办,不就三尺红布,可这放鞭炮,物管不准哪!两边还互不相让。安老耄求爷爷告奶奶,终于一边让一点,可以放录音。由焦香找人,到郊区无人处,做贼样燃放、录音,一番“法事”做完,冰棺搬上楼,装好尸体,三天就少了一天。
直到姜老头火化成灰,姜赏也没现身。安老耄天天念着要离开梦苑,可物管不准她走,明说姜老头的儿子不来,你就不能走。不然,物管费找谁要?万一姜老头家掉个啥下来砸着猫儿狗儿,找谁赔?安老耄找张律师求助,张律师也想早点了结案子,催她把手续办了。真有心等,就留在九栋楼上。无心等,手续齐全也好办。若姜赏和他妈来干涉,张律师再出面帮她。安老耄问了焦香后,就依张律师的,天天在梦苑小区九栋等姜赏来。
姜赏没来,梦苑小区的怪事来了。先是物管的公章、账簿、收费单据、办公电脑等被盗了。门没撬,监视探头显示一切正常。办案民警勘查现场后刚走,安老耄又把东西送回来了,说是在小区垃圾桶里找到的。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黄大姐、华芯、保安队长家都被光顾过。更怪的是,有时民警还没到,安老耄就把东西送回来了。民警把安老耄找去询问,安老耄一口咬定是垃圾桶里捡到的。没人会怀疑她。黄大姐家的现金都没动,安老耄去做这事图啥?何况还没证据证明安老耄到过现场。可安老耄是咋个找到这些东西的?她先是说记不清了,后来干脆不说。警察见没大的损失,也就没逼她。经过这几次的义举,安老耄从图财害命的歹人,又成了人人传诵的活菩萨。尤其是那几家失盗的业主和物管,对安老耄又是平反,又是道歉。黄大姐连年底小区模范业主的牌子都给安老耄准备好了。小区的人还听焦香说,安老耄在等姜家后人来,要把到手的财产归还给姜家,更是在小区烧了一把火,大人小孩都沸腾了。
正当安老耄形象如云蒸霞蔚,光彩照人时,这位“天使”于一天早上,轰然倒在了血泊中。當保安在车库后面的林子里发现她时,已奄奄一息。腿骨折,在市医院住了一个月,由焦香推着回来。挨打的过程,民警没有问出来,其他人更无法知情。听焦香漏出的一点点消息,隐隐约约晓得,安老耄又是为保护业主的财产同坏人斗争受的罪。安老耄出院回来时,小区门前人山人海迎接,破例放了一挂鞭炮。业主委员会凑钱为她买了电动轮椅。这种轮椅要花大几千,医院向她推荐时,安老耄心疼钱,没舍得买。原本打算等见了姜赏后,她还是搬出去住,那样自在些。而今,人没找回来,反伤了腿,只能暂时给姜家守着房子。工资嘛,安老耄认为同焦香做家政一样,月薪两千元,谁也不亏。水电费该自己拿,物管费算姜家的。这样算下来,保险柜里剩下的现金,足够她花几年。只是这小区内的大人小孩对她的好,让她过意不去,又想不出啥办法来报答。
安老耄坐电动轮椅,将小区的边边角角转遍,然后到物管找到当头的,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给我一个袖章当保安。”一旁穿制服的保安队长脸上顿时泛青。近段日子,小区像是捅了贼窝,接二连三发案,没一处破案,弄得一群保安灰头土脸。而今一个坐着轮椅的老耄来争保安当,不要制服,只要一个袖章,这分明是嘲讽人。若是以往,早一阵怒吼过去,可如今,这安老耄再不是垃圾婆,是将来的业主,加之积案摆在那儿,如一坨臭狗屎堵在嘴边,保安队长不好开口,只得矮着身子讨饶:“安大妈,安老太婆,人人都有逢灾遇难的时候,我们再是草包,也不至于劳驾您老人家出手。”
物管当头的想起老家的童谣:“三十的晚上大月亮,贼娃子进屋偷水缸,聋子听见脚步响,瞎子看见翻院墙,哑巴通街吼一阵,瘸子起来撵一趟……”说的是反话,而眼前这安老耄要做的就是瘸子起来撵一趟。别说她找不着贼,就真有个贼,她能抓住吗?物管当头儿的不敢把安老耄的话当笑话听,答应一个行走困难的老太婆去捉贼,再有个三长两短,责任比捉不住贼还大。
安老耄求黄大姐出面,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该了解的。你家的东西是我找到的吧,是那包东西大,还是一个人大?我能发现小的还不能发现大的?黄大姐仔细端详安老耄,看是不是发病了。见她一脸认真,又好气又好笑。劝她,物管是对的,当保安首要的是身强力壮,若像你上次那样,为抓一个贼,打残一个保安,那物管就亏大了。你不出事,物管就阿彌陀佛!你呢,就好好在家待着。
安老耄见黄大姐也这样说,一阵黯然,低声应道,在家待着?那不是我的家,是姜老头的家。我的家在乡下,要待也只能待在乡下。安老耄无助地望着黄大姐,不怕你笑话,我这人贱,受不了姜老头那份礼。在那屋里我睡不着,天天梦见姜老头,催我找他儿子。为了找着他,姜老头教了我绝招。前几次你们失盗,我试过,一试一个准。只是,每次只见东西不见人。最后那次,我使性子,就在那儿死守不走,专等他现身,结果挨了打,人也没看清,是不是姜赏都说不准。后来在医院里慢慢想,那不是姜赏干的是谁?凡是失盗的,都是办丧事中说过为难话,做过为难事的人。我没告发他,是让他晓得我不恨他,是真心为他好。总想有一天再见面,把他爹的心意带到,免得姜老头天天晚上来找我。
“那你自个儿找他就是,为啥非得当保安?”
“上次挨打时,隐隐约约听他骂我一不是保安,二不是公安,凭啥一次次来坏事。我又怕他像上次那样乱来,讨个袖章证明我不是管闲事,我不是一个孤老婆子,我是保安,壮壮胆。”
经黄大姐出面交涉,物管终于同意给一个保安袖章,给袖章不给工资。安老耄呢,有任务没有责任,双方公平。
事实证明,安老耄没说假话,自她上班后,再没一次盗案发生。小区的人都奇了,向焦香打听。焦香拿腔拿调说,这叫一行服一行,酸菜服米汤。黄大姐知情,悄悄问了许多次,找着没有?安老耄一次次摇头,说,他在躲我。
五
人死后,姜赏没出现,他的妈倒一个接一个出现。
第一位很急迫,宣读遗嘱的第二天就到了。凭身份证上“甄丽”两字要钱。安老耄见她来了很高兴,多一个人办丧事才好。当即叫她与张律师去办手续。张律师问对方,你认识姜阳吗?对方急了,这说的啥话?他是我丈夫,咋不认识。安老耄也觉问得憋屈,好在下一句问话顺过来了,你有证据吗?对方扬扬手中身份证,在这儿,你没看见?张律师说,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一个张勇就有三十多万个,我咋相信姜阳是你丈夫?对方摸出手机说,这好办,我把说媒的、证婚的都找来。听这话,安老耄醒悟过来,走过去说,大妹子,我可听姜阳亲口说的,他与甄丽是公交车里撞上的,不信我去找个东西来给你看。说完就往楼上去了。
对方一怔,看安老耄老实巴交的样子,还真认为她找物证去了。马上改口说,难道记错了?不待安老耄下楼来,自寻台阶溜了。
安老耄上楼,其实是去拿一张纸,姜老头生前曾给她看过,说是甄丽写的,写的啥?姜老头说得口沫四溅,安老耄听不懂,只记住与姜老头和甄丽相爱有关,跟媒人无关。凡有媒人的都是假的。
张律师接过来看,原来是一首诗:谁弄脏了我的心/一个贼偷去/给了另一个贼/嫁给羞辱/生命给了奖赏……
张律师猜测,“奖赏”就是姜赏。再三对安老耄说,收好,再有人来,一定要她写几个字比对,别让人骗了。
还有一位最戏剧,人未进屋就干号起来,没哭几声就开始自我介绍是甄丽,专程从外省回来奔丧的。屁股没坐热,急匆匆问安老耄找谁办财产过户手续,说回程车票定了的,车船不等人。张律师闻讯赶来,见她的身份证写的是“梅芳”。没等众人疑问,她解释“甄丽”是她昵称,就是姜老头取的,也就他一个人才晓得。话完,头和脖子还扭了扭,摆出一副害羞状。有了上次的经验,众人还是要她提供证据,光凭嘴巴说不行。梅芳收起那份羞涩,老脸一垮,一个成精的狐狸相出来,“要证据吗?就在他身上。我来说,你们掀开看看,左边胳肢窝有颗黑痣,痣上有一根毛,一寸多长。若还不信,再指一起,死老头的‘枪’特殊,只有一个‘弹仓’(睾丸)。若有半点差错,我抬脚走人,怎么样?”
说的再多,没人理她。人已火化,没地方去印证,骨灰中看不见痣,看不见毛,也拨不出“枪”来,拨不出“弹仓”。有好事者,真向安老耄查证。安老耄频频摇头,连说不记得了,只顾伺候人,谁还记那些。焦香不服,说:“晓得了未必就上了床?上了床未必就是夫妻。”指指安老耄,“她就是个例子。”
梅芳不依,说:“这说来说去我还骗你们不成?”张律师说:“没有人说你骗,只是你得让我们相信,你就是甄丽,你就是姜老头娃儿的妈。”
梅芳听这一说,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递过来说:“孩子出来了,哪个来接?”安老耄喜出望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赶紧去接,开口就说,你是姜赏吗?对方“呃”了一声,就这一声,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区别出来了。安老耄有些失望,说:“你不是。”“我咋不是?”对方先动了气。安老耄胆怯地说:“你是,你咋不回来看你爹?”对方声音更大了,“我忙,我在单位上负责,走不开。”安老耄听不得假话,气也出来了,“你忙,你忙得电话都不打一个?”对方说:“我怎么没打?我天天都在打。”安老耄更是气,“你打过吗?你把你爹电话号码说出来听听?”对方哑了,连那个女人一起哑了。
好一会儿,梅芳终于回过神来,辩道:“这些年,我们与老爷子虽少来往,但时常牵挂他。就算是不孝,老爷子没计较,遗产照样给了我们娘儿俩,你们想独吞了不行。”嘿!谁认了这娘儿俩的身份,轮到她表白起来?焦香直接赶人走,“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张律师板着脸说,“你不服,法庭上见。”梅芳见安老耄没言语,一把扯住她袖子哀求,“大姐,你不能一个人独吞呀,多少得给我点。”安老耄禁不住纠缠,又来核实,你与姜老头在啥地方认识的?梅芳一口答出,在车上,在公交车上碰见的,他一眼看见我就不转眼。这让安老耄有点心动。又问道,孩子跟你长大,还是跟他长大?跟我呀,一直跟着我的,不然老爷子为啥要分给我们钱。众人一起笑出声来,全假了!安老耄又问道,姜老头给你写过啥?梅芳摇摇头。又问,你给他写过啥?梅芳一脸茫然,我是个文盲,能写个啥?安老耄劝道,大妹子,你走吧,这儿真没你的事,人家甄丽留有字据在这儿。
梅芳狂喊起来,死老头,你回来,我与你睡了三年,为啥你一分不给我!
俗话说,贼有贼道。天下的路多,贼是一条道走到黑。安老耄这个保安,用不着条条道路都去巡逻,只消按姜老头教的绝招,到那几处要紧的地点看看。焦香每晚要来搭伴儿,准时在单元门口等她。焦香对安老耄有种莫名的佩服。两人的老家虽各是一个村,但田地相连,打小就熟。焦香素来看不上安老耄木讷,笨拙拙得没个灵性。自从跟了姜老头,安老耄变了个人样,心思仍是实诚,可好事如糯米团上的香芝麻,粘满了。给人的感觉,安老耄这辈子的福分,就是她积攒的实诚。焦香想跟着她混个好人缘,也结个人缘,万一遇上个急事,多个人帮衬也好,因此夜夜过来与安老耄搭伴儿。
安老耄自打有了那张遗嘱,反倒心里不踏实,说不出来的空虚。如未婚怀上个娃娃,惶恐,担忧,焦虑。小区的花花草草都在问,姜老头为啥把一大笔财产给她?原本该姜老头回答,可姜老头走了,安老耄不想回答都不行,偏偏她也没弄明白。这不明不白真作践人,夜里只要梦见姜老头,就追着要他给个说法,姜老头说是给她找姜赏的奖金。寻人要给重奖,也是人寻着之后的事,哪有眼下的做法,人未找着,先把奖金付了。
好歹有个焦香搭伴儿,夜来有人说话。可日子长了,再好听的话,多说几遍也没味道。每晚,两人早早睡去。这天半夜,焦香被床边几声细微的铃声惊醒,睁眼见安老耄已起身,坐在床沿上,房间门开着。安老耄见焦香醒来,指指上面,再摆摆手,把焦香镇在床上。又过了一阵,突然听楼上“砰”的一声,夜静格外清晰。
安老耄确认是人,欣喜若狂,喊道:“姜赏,你回来了!”如亲人迟归,赶紧张罗,“吃饭不?我去弄夜宵。”
楼上响动没了,像从虚空中来,又消失在虚空。“你回来了!”一声亲切的问候,如一句咒语,把姜赏麻木的魂灵唤醒,用恐惧夯筑的堤坝,在亲情流淌的暖流冲击下溃塌,“哇”的一声哭出来。声泪尚未落地,随即被捂回去,“呜呜”在肺腑之间回旋。好一会儿,楼上哽咽声传来,“我不饿。”稍等,又一句话哽咽而出,“你脚好些吗?”
“好多了。我这就来给你弄夜宵。”安老耄喜滋滋地说。借窗外街灯光亮,向焦香使眼色,扶她上轮椅,好到厨房弄饮食去。
焦香方才下床,楼上生疑了,口气回到生硬,“还有谁在?”
安老耄回道,“是我一个老乡,跟我搭伴儿的。”
“别动!”严厉中带有恐惧。“砰砰”声接着出来。
“你爹要留你,门和窗都亲手动过,能进不能出。”
上面回了几声冷笑。安老耄继续说:“你爹说了,再大的本事,五分钟内休想打开。若是你硬来,打电话给110,给物管,五分钟足够了。
楼上终于有了回话,“他想怎样?”
安老耄说:“他给你的信就在床头柜里,都写在上面。”
“我看了。”
“还有给你娘的。”
“也看了。”
“你为啥不回来奔丧?”
“我进去了。”
“你娘幾时回来?”
一时寂静,“她早去世了,生我的时候死在山上。”
“那你爹还给她写信留钱?”
“他欠她的。”
“钥匙在你爹衣服口袋里,就挂在衣架上。”
“唔。”
“走时别忘了把你爹给的卡带走。”
“先搁这儿。”
“你爹还说……”安老耄沉了沉,好容易才说出来,“你爹要你给我养老送终。”
过了好一会儿,姜赏说,“你睡吧。”
安老耄和焦香挨到天亮,赶紧到上面查看,见房门开着,啥都没动。遗书,仍在床头柜上压着,摸衣服兜里,钥匙没了。焦香问道:“他还会来吗?”
安老耄语气肯定,“他会回来。”指指开着的房间门,说:“他从正门走的。”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李明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散见于国内文学期刊。曾获四川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明春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