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驮波,藏文的写法是(古驮波),翻译成汉文就是狭窄细长。
地图上没有古驮波幽谷的标志。它太狭窄、太荒僻了,几乎不为人知。就连到处去寻觅奇山险境的探险家们也很少有人知道。据说十八世纪英国和法国有三个探险家:莱恩士、格纳和贺尔德曾把古驮波幽谷列入他们的计划,然而也仅是计划,未能实现。莱恩士葬身腾格里海后,古驮波幽谷就更没人知道了。
这条神秘的山谷,就连那些杀人越货、铤而走险的走私犯、亡命徒们也谈虎色变,视为畏途,把它叫做“影子沟”、“魔鬼谷”、“狗洞”。幽谷里到底如何,极少有人清楚。
一
从雅鲁藏布江岸到古驮波幽谷,骑马要走两天左右。沿途荒无人烟,根本就没有路。穿着便衣的老民警道杰和青年民警崩布的坐骑在江边都病倒了,他们只得改为双腿步行。当他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古驮波谷口外的荒草滩时,已是傍黑时分。
崩布虽在公安学校时也曾受过严格的训练,但这趟苦差还是把他拖垮了。每走一步,他都情不自禁地哼上一声,两腿硬挺挺的就象插入地下的拴马桩子。
崩布在心里不住地咒骂前面越跑越快的老道杰。谁跟他出差,谁算是倒大霉了,简直累死活人。谁象他这样傻乎乎的不会耍花活!
道杰,藏文写法是(道杰)。用汉话说就是尖刀、匕首。就象这名字一样,同事小青年们都嫌他死板,不随和。他不算老,但崩布和小青年们背地里却都称他“老帮子”。他是天下第一大怪物,没有妻室儿女,也没有迷人的罗曼史。谁也没见过他读小说,好象他根本就不认字。至于安格尔的画、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他更是一窍不通了。就连一些青年人喜爱的迪斯克,他都惊奇得不得了。他把迪斯克叫迪克斯,叫“小毛驴扭屁股”。看到那些青年们扭来扭去,他惊愕得嘴都歪了。
难怪!道杰年轻的时候,西藏还是农奴社会。在荒山野地,在青稞田垅,男女滚在一起,就叫爱情了。崩布有一次凭想象为道杰编了一段这种样式的“传记体爱情小品”时,道杰火了,竟把他的警服上衣扯掉了三粒钮扣!从此,两人的关系十分冷淡。直到这次有任务,道杰才算露出点儿笑容。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走。在江边,崩布的马先趴下了,而后,道杰的马也躺倒了。道杰气得直骂这两匹马是纸扎泥捏的。他把马托付给江边的牧羊人,一刻也不停地往前走……
“道杰啦,歇歇吧……”
“再坚持一会儿,到古驮波谷口了。”道杰头也不回地说。
“道杰啦,你敢断定‘野狼跑到古驮波幽谷去了?”
“错不了!”道杰说,他还是不停地走。
“可是雅鲁藏布江边的那些牧民说他是沿江逃窜的——”
“对‘野狼,只有古驮波幽谷才是逃生之路。”
“古驮波,还有多远呢?”
“你看那石崖山脚,有个玛尼经堆①。再走半个小时就是了。”
“可我实在走不动了。”
“根据人体耐力的研究,象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一口气走两天两夜,垮不了的。”
又是“人体耐力研究”。这个道杰,别的学问没有多少,对人的生理机能的研究却着了迷。一提人体耐力,他的话就滔滔不绝。果然,他又讲开了:
“崩布,你知道吗?人,耐热的极限是:干燥空气中,72℃能活一小时;82℃能活49分钟;93℃时,能活33分钟……”
这话,崩布听过不止一次了。每当道杰讲他的人体耐力“牛皮经”,崩布就尖叫:“哟,93℃,水快开了。人活33分钟?太保守。煮熟的羊羔放一个星期也臭不了。”
道杰并不因为嘲笑他而沉默,他固执地说:“……140℃时,人能活20分钟。”这时,凡听的人无不哄堂大笑。但道杰毫不懊恼,他显示出一种不屑的神气:懂什么?小毛孩子。
“道杰啦,休息吧,我要饿死了!”
“饿不死!根据人体耐力研究,无食,只要有水,人能活几个月。你没见内地唐山大地震时,有几个人被埋在矿井里,吃石头还活了不少天呐。”
崩布感觉很冷,高原一早一晚,雪山上刮来的寒风是极凶的。但他没出声,任凭后背的冷汗浸透衬衣。他知道,一说冷,道杰的那个“人体耐力研究”牛皮经又会来了:“冻不死!根据人体耐力研究,体温低到32℃-28℃时,还能说话走路;30℃~26℃时,还会有知觉……”
“道杰啦,你说那些牧民能去报信吗?”
“肯定能,对犯罪分子,现在谁不咬牙切齿!”
“刘处长什么时候才能带人赶来呢?”
“等我们进了古驮波幽谷,追上那个逃犯‘野狼,他们就会赶到的。刘处长行动一向神速。”
“他们能找到古驮波幽谷吗?你说过,古驮波幽谷只有你去过,那谷口极其隐蔽。”
“我在给处长的信上写得很清楚:谷口有个很大的玛尼经堆。另外,帕朗会根据我们的足迹找到谷口的。”帕朗,是只警犬。
天黑下来了。这儿的晚霞虽然艳丽,但仿佛应了“红颜薄命”那句成语,很快就被浓重的山影湮没了。在高原上露宿,是很艰苦的。别说睡觉,就是贴地躺一小会儿,也会冻得腿脚麻木。崩布又想起参加工作前的生活,那温暖舒适的卧室,那软绵绵的丝绒被和林芝毛毯,再听一段轻柔的音乐……呵,紧跟着又是充满幻想和爱的梦!
崩布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道杰无奈,只得同意宿营。
但此时此地,只能用牛粪篝火来烘烤前胸后背了。道杰那粗黑生硬的大手象粪叉子一样,抓起牛粪把牛粪饼搭成“灵塔”的形状。道杰那得意神情就象艺术大师在端详自己的艺术珍品。他把拾来的干马粪球在掌心搓来搓去,准备用它引火。崩布不禁想起一本杂志上介绍的典故:罗马博物馆迎门陈列着一只精巧绝伦的石雕手臂,这是一千多年前,罗马一个盗贼的手的复制品,这手能用马粪伪造金元,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道杰在附近的荒滩上摸黑寻找若干年前路过这里的牛群留下的粪便时,崩布躲得远远的;而当道杰点燃熊熊的篝火时,崩布却悄悄地蹭到火边坐下了。然而,他讨厌道杰那嘻呀哈的表情,道杰太得意了——有一堆牛粪,就能使他感到莫大快乐。崩布觉得自己与道杰气质不同,缺乏共同语言。道杰的语言是土里土气的,而崩布喜欢甜蜜、浪漫、梦幻般的诗与音乐。
二
崩布,藏文的写法是(崩布),翻译成汉字,就是小毛驴。
崩布从小活泼而又任性,父亲是公安厅的一位负责同志。优裕的生活,再加上母亲对这个独生子过度溺爱,把他娇惯得不成样子。
崩布自认为自己是人间难得的英俊青年。长相虽不算上乘,但也很有派头。凡年轻人最时髦的爱好,滑冰、游泳、唱歌、跳舞,他都无师自通,堪称尖子。
但对崩布来说,这并不是人生幸福的全部,生活的核心和光环应该是爱情。生活似乎对他极为慷慨,他在爱情上也很幸福。他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就在这次执行任务之前,他的新房、新家具都已准备好了,正要“新婚燕尔”。
然而,在这种热火头上,艰苦、危险的追捕逃犯的任务却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出发那天深夜,他正在机关值班,特急命令,火速出动,连向自己的未婚妻敏吉通通消息都不能,这就是这个特殊职业的冷酷性!
本来,他想去当一个音乐家,他自认为本身的艺术细胞是超人的。他不喜欢冷冰冰的警察生活,他不爱那身使姑娘们望而生畏的“老虎皮”,他不理解阿爸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到公安学校去。
这次的任务特别紧急,一个外号叫“野狼”的死囚越狱潜逃。这个亡命徒越狱后顺手牵羊,又作了几次案。
崩布悄悄把手伸进挎包,里面有他路过姐德秀帮典厂时为敏吉买的帮典②。那色彩艳丽的帮典,是敏吉最喜爱的。藏族习惯,姑娘结婚后要在前身束一幅帮典,作为已婚的标记。敏吉,是歌舞团最漂亮的演员。崩布一闭眼,她那漂亮的脸蛋儿就会在面前闪现,那柳眉细目,那鸭蛋脸上深深的酒窝……
“呶,崩布,亲亲!你看这个项链佩在我身上丑不丑?”
在未来的新房中,在那摆来摆去总觉得不够艺术的音箱、彩电、冰箱和西式衣柜当中,敏吉娇媚地把未来的婆婆送给她的赤金项链套在脖子上,她手上还戴着晶莹夺目的赤金钻石戒。这是崩布的阿妈用全部积蓄为她购置的礼品。
两个人骑着桔红色的铃木摩托去兜风,也是最美的消遣。那龙王潭碧绿的池水,那浓密的古树绿荫,那池畔轻轻耳语的对对情侣……这才是年轻人应该享有的幸福。
一股烤肉的香味钻到崩布鼻孔之中。
“喂,”道杰粗声粗气地说,“发什么怔?吃吧,烤肉!”
崩布摇头,肚子饿,但没有食欲。又是烤肉,糊巴拉丘!只有道杰这种粗人才会吃得满嘴流油。没有甘醇醉人的新酿青稞酒,更没有玛塞人参果和甜茶、酸奶酪。现在的青年人喜欢的是内地丰盛的酒宴,别有风味的西餐洋点心……
“你不想吃,那就躺下挺尸。”道杰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进古驮波幽谷,你再叫累,走不动,我可就不客气了!”
突然,崩布产生一种想戏弄一下道杰的念头,他说:“道杰啦,听说你小时候当过喇嘛?”
“瞎说……”
“那为什么你打光棍呢?象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姑娘们爱得发疯。”
道杰扔掉正啃的一块骨头,面部肌肉猛然抽搐一下。崩布一下子想起那次他扯掉自己钮扣时的可怕情景,深悔自己失言。
但道杰这回并没发怒,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在篝火旁边躺下了。
“道杰啦……”
“唔。”
“你什么时候到古驮波幽谷去过?”
“那是二十几年前了……”
“是去打猎吗?”
“不……也可以说是打猎。”
“据说古驮波幽谷直通外国?”
“不知道。都这样讲,谁也没走到头……传说尽头是冰峰险峡‘召魂口。”
突然,道杰坐起来:“我给你讲讲古驮波幽谷形成的故事。这是寺庙的老喇嘛讲的,佛经上也有。”
崩布爱听故事,一向拙嘴笨舌的道杰要讲故事,是个稀罕的事。
“你去过藏王墓吗?”道杰问。
“去过,没什么意思。一座土丘,被人们形容得神乎其神。”
“猴子洞你也去过?”
“没有。那都是骗人的喇嘛经。”
“可惜,你不知道我们祖先是怎么演变来的。是神猴和罗刹女结婚才有了我们大家。”
崩布大笑。猴子和女人结婚,这根本不可能。结婚是爱情峰峦的银顶,猴子也懂爱情?且听他说——
“神猴和仙女结婚后,生活得很快活,他们生了那么多子女,又学会了种地,还开辟了一个玩耍坝。那时,还没有古驮波幽谷,上天也没创造出雅鲁藏布江,这儿是一片肥沃的草地,一眼望不到头。地下有一群恶魔,听到头顶上有人跳踢踏舞,唱《劝酒歌》,便钻出来了。神猴和仙女的好日子使魔鬼眼红了,它们变成哈熊、灰狼、毒蛇,见人就吃,一时草地上鲜血流成河。神猴和罗刹女的子孙们便骑上战马,挥舞藏刀,消灭恶魔,打得恶魔四处奔逃。这天,人们追几只残存的野兽,来到山前,突然,山崩地裂,石崖上裂开一条缝,那些野兽钻进去逃走了。人们追进沟去,只听沟崖上一声吼,原来是释迦牟尼佛祖。他说:善良的罗刹女的子孙们,不要赶尽杀绝,这是上天的旨意——”
“我不听,你胡谄!”
“真的,我小时候就听老喇嘛这样讲。出家人讲宽容。我讲到哪儿了?算啦,不讲了。那裂开的山石缝就是古驮波幽谷。在穷结还有释迦牟尼传道住过的山洞呢。”
“还是我讲给你听吧。”崩布说,“你宣扬神鬼,我讲的是科学。你知道几百万年前,咱们西藏高原在哪里?”
“不知道。”
“在大海下边,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将它横空托出海底的。西藏高原出世就有山有水,有雅鲁藏布江,有古驮波幽谷。可惜你文化不多,你也不懂什么板块运动。雅鲁藏布江以北叫南亚次大陆,我们现在坐的地方是冈瓦纳古陆,两个巨大的地块一直在不停息地运动、撞击。”
“可雅鲁藏布江的水从未被挤到外边来。”道杰奇怪地说。
崩布想说:你哪能懂这些?连爱情都不懂,更何况科学奥秘呢?
“让你的两块地皮去相撞吧。好啦,我给你讲一个发生在这里的真事。”
“不胡谄?”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道杰说着,真的讲了起来。……那是五九年,一个叫白朗的部落在这附近游牧。部落中有两个青年人,女的叫卓玛,男的叫格列。卓玛长得漂亮极了,唱歌嗓音并不比才旦卓玛次,格列吹得一口好笛子。他俩从小就要好,一个吹笛,一个唱歌,生活美极了。这年,他们正准备结婚,西藏上层反动贵族突然发动了武装叛乱。格列参加了金珠玛米,投入平叛的战斗。不到一个月,叛匪被打垮了。紧跟着各地开始民主改革,家家户户欢庆新生活开始。格列也随工作队回到家乡工作。
一天,区上来了紧急通知,说有一个劳改农场出了乱子。一伙劳改犯炸狱逃跑了。这些家伙往山南国境线跑,一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使许多地方刚刚开始的民改工作受了影响。根据情报,这伙匪徒要钻古驮波幽谷。区上命令格列立即组织民兵到半路堵截。
当时,格列被平叛的胜利和已经到来的新生活陶醉了,他正忙于准备婚事,卓玛已经到姐德秀去买她喜爱的帮典去了。他想:上级也怪!几万叛匪都打跑了,十几个犯人何至于大惊小怪的。毛虾能把雅鲁藏布江的水搅浑吗?掘地鼠能把牧场搞翻吗?再说,这些蟊匪并没到白朗部落来,为什么要把任务派给白朗部落呢?
他很不高兴,只找了几个老弱病残,到上级指定的地区去打伏击。等那伙匪徒一出现,他才明白自己错了。原来,这伙逃犯都是老油子,被追兵撵得红了眼睛。狗急跳墙,来势凶猛。格列死力顶住,才把对方的气势打下去。双方在一个荒滩上对峙。如果当时格列的部下都是强兵硬手,一个冲锋便可以获胜。
整整坚持了一天一夜,格列盼望援兵。但他不知道这伙逃犯只是分散的一股,区里以为格列他们能够收拾这些匪徒,但格列找的那几个老弱病残们已坚持不住了。
亡命徒们铤而走险了。他们发动冲锋,终于从格列的防线上突围出去了。
不久,部落的人跑来报告,匪徒们在逃往古驮波谷的路上把部落洗劫了。卓玛刚从姐德秀归来,也遭了毒手。逃犯们将她轮奸后,又用刀斩成了肉泥。
噩耗,象惊雷一样轰击着格列的头顶。他当场昏倒,醒来就往古驮波幽谷追去。这时,区上的援兵也赶来了,一场恶战在古驮波幽谷打响。格列的藏刀砍卷了刃。这场战斗,只剩三个逃犯没被打死,其中两个年老的后来也被枪决,只有一个年轻的逃犯被判了“死缓”,为的是给他留下一线重新作人的机会。
说到这里,道杰不出声了。这故事缺乏艺术魅力,却牵动人心,崩布追问:“讲呵,后来呢?”
道杰根本没听见,他的目光凝视着篝火。
“你困啦,”道杰突然说,“睡一会儿吧,把篝火挪挪,就着热窝。”
崩布不禁扫兴地打了个呵欠。
很快,篝火旁响起崩布的鼾声。大地被篝火烤得象热炕头,崩布睡着了,作着梦。从小他就爱作梦,但从未有今天这梦来得让人着急。他见到有一群逃犯把敏吉按在地上,扒去衣服……
他吓醒了。不,是被惊醒了。耳畔响起阵阵笛声,曲调是穷结情歌《达娃卓玛》,这也是敏吉最爱唱的歌:
穷结呵,穷结
有个达娃卓玛,
我想念她。
只要她看我一眼,
就心满意足了!
那笛声异常深沉、凄凉,如泣如诉,在广袤的夜空中荡漾开去。
崩布欠身一看,吹笛子的是道杰。他吹得如此专注、动情,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窝中还噙着两粒亮晶晶的泪珠。
崩布十分奇怪,不禁轻声喊道:“道杰——”
笛声嘎然而止。
这时,大地猛然抖动了一下。从古驮波幽谷方向传出阵阵滚雷般的沉闷声响。是地震!道杰把短笛塞进怀中,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在静待大地的再次颤抖。但直到天亮,也没再震。崩布的困劲又上来了,他躺下说:“南亚次大陆和冈瓦纳古陆又在抗膀子了。亿万年后,咱现在坐的地方也许真会漂到南极洲去,那时,地球上的人恐怕又变成神猴和罗刹女啦。”
道杰不说话,他静静地坐在篝火旁,心中想的是古驮波幽谷中的奇怪声响,还有那头已经钻进幽谷中的逃犯“野狼”。
三
天亮时分,道杰和崩布走进古驮波幽谷。
古驮波——狭窄,名不虚传!谷口象钳子,最窄只有几米。谷壁高又陡,看碴口象是被撕裂的,少说也有几十米高,寸草不生,清一色的风化岩石。
往里走,狭谷渐宽,呈筒子式。阴暗、潮冷,谷底有潺潺流水,两壁似要崩塌,一个劲儿从石缝中往外渗黄浊的泥水。
胆小的人不敢在谷口久停,谁知什么时候两边的石崖会象两扇石门一样自动闭合?尤其是谷口那座被道杰称为地标的古玛尼经堆上,一块块石头之间夹杂的骨骼,也不知是牛的还是人的。千百年来,人们虔诚地用一块块象征性的岩石创造了这些经堆,它没给造经人带来幸福,却给后世增添了不少神秘、恐怖的气氛。
崩布躲开玛尼经堆远远的。道杰却对它极感兴趣!他在玛尼经堆上爬来爬去,好象在寻找什么。是在寻找他丢失——或是从未有过的爱情吧?
突然,道杰欣喜地欢呼了:“崩布!看!”
“什么?银元?还是人头骨?”
“开什么玩笑!你看——”
道杰手中托着一个烟蒂,这是他在玛尼经堆的一个石块上发现的。石块上的烟灰还在,这说明什么呢?
“妈的,这狡猾的‘野狼!”道杰又惊又气地骂,“昨天,他是在玛尼经堆旁过的夜。我们若不歇脚,就追上了。”
“也许,这烟头儿是昨天扔的。”
“胡说,昨天前半夜有风。后半夜,一丝丝风也没有。烟灰没吹走,这说明烟是后半夜吸的——”
哦——崩布惊奇地看了看道杰,笨头笨脑,但还真有两下子。
“你是福尔摩斯啦。”
道杰狠狠瞪他一眼:“少耍贫嘴,别让‘野狼溜了。”
不知为什么,崩布的心情有些紧张了。他想:“野狼”就在不远的幽谷之中,这样的狭谷,前后脚相撞,一旦遭遇上会怎么样?据说这家伙手中还有支猎枪。
太阳照不到谷底,狭谷越来越瘆人。往上看,离离一线天,石崖支离破碎,挂满墨绿色的苔衣。走不远,一个拐弯,简直象穿行在两根对牙的锯条里。水浸透了鞋,又溅湿了裤腿,那水象针尖一样直钻肉皮。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来个嘴啃地。
拐了有多少弯?崩布记不清。走了多长时间?他连看表的心情也没有了。
道杰就象个机器人,连头也不回。但只要崩布离他的间距稍远,他便突然回头凶狠地说:“跟上!”
崩布长这样大也没象今天这样憋气!但他明白,此时此地,道杰就是权威。
走着走着,前边的路消失了。谷底好象被什么挤了一下,一道烂泥石块组成的土坝横在眼前。要想翻过土坝,真比登天还难。道杰作人梯,让崩布踏着自己肩膀往上爬。但那又粘又滑的泥石根本攀不住。两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看看表,已过中午,崩布说:“道杰啦,撤回吧。‘野狼根本就没进古驮波幽谷。”
“不可能。”
“你看,这土坝插翅难飞呵。他难道会土遁?”
道杰想,难道“野狼”真的不在谷内?不,除此而外,他是无处可走的。而且那玛尼经堆上的烟蒂,不是他吸的,又是谁呢?怪,古驮波幽谷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这些泥土石块又是哪儿来的?
他无法说服崩布。但也没动摇继续追捕的决心。“野狼”,他一听到这名字,就怒火中烧!
是的,现在撤出古驮波幽谷,也算不得过错和失职,不是所有的逃犯都能抓捕归案的,何况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卓玛的面孔又浮上心头。还有一个与卓玛同样美的年轻姑娘的脸,也在他眼前出现。这个姑娘是“野狼”越狱后作案刺伤的,姑娘现在是否已脱离危险期,他不知道。这个情况,是刘处长在布置任务时对他讲的,在刑侦队里没有披露。
想到这些,道杰的牙咬得咯咯响。不信这土坎就能挡住自己的路!不信“野狼”就真的能逍遥法外!
崩布见道杰咬着嘴唇紧皱眉头,越来越沉不住气了:“道杰啦,不知怎么,我总感到这儿将发生什么危险。”
道杰用目光向土坝的两端观察。突然他发现土坝和石崖粘接的地方有几块石头,不细心看,很难看出。道杰兴奋地嚷:“有了!”
“什么有了?”
“看,‘野狼是从这儿爬上去的。哈,还有脚印呢!”
果然如此!崩布在下,道杰在上,一托、一扶,道杰翻上去了。他又从皮带上解下捆人的小绳子,把崩布拉上来。就在他们脚跟尚未站稳的时候,猛觉得脚下泥石松动,幽谷深处又响起隆隆的巨大轰鸣声。
“崩布,快跑!”道杰拖着崩布向土坝的边缘撤。
一瞬间,土坝崩溃了。泥、石变成一股滚动的巨流,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那气势惊人的泥石流撞在山弯处,风化的山角塌陷了,塌落的山石又滚滚裹入泥石流,以更凶的势头涌下去。
别说崩布,就是道杰,有生以来也没经历过这种阵势。他们俩人目瞪口呆。
这一切,只不过持续了几分钟。浩劫后的山谷,象被刮刀刮过了。泥石流的隆隆声在他们走过来的幽谷地段回响了很久,大地仍在微微颤抖。
“道杰啦!”崩布惊惧地喊,“你还想往前走吗?”
“你说呢?”
“够了!你早该听我的,这鬼地方太悬了。我不想在这里毫无价值地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
“胡说!”道杰板着脸,“抓捕逃犯,是光荣的任务。”
“算啦,我也知道光荣,但被泥石流卷走不值得。你坚决要去自己去好啦。我们分手好啦!”
“想开小差?”
“什么叫开小差?我有我的自由。不瞒你说,请调报告我早送上去了。”
“很快就会请你写检查的。哼,‘干公安浪费青春,一个艺术天才被埋没——你知道你的请调报告上领导是怎么批示的?‘让他在全体干部大会上作检查。”
“你是怎么知道的?”
道杰说:“我们支部委员开会时都看了这份材料。嘿,你呀,好好地干吧,不要让你阿妈跑门路托人情啦,她也挨批评啦!”
崩布惊疑地审视着道杰,他这个人是不会说假话的。
道杰狡黠地笑着说:“不信,回家去问问你阿爸……”
崩布醒悟了:在请调报告上作批示的准是阿爸。完了,一切心计都白费了。
“走吧,”道杰说,“当个公安战士,又有什么不好呢?当我第一次穿着警服回部落探亲时,乡亲们都高兴地说:道杰当上代本③了!他们非要我的帽子,说这比当年驻藏大臣封的骁骑花翎官帽还尊贵哟,这比嘎厦政府④委的宗本⑤、代本还威风。”
崩布默默地走。他有点埋怨阿爸,也有点痛恨自己。
“后来,我调到劳改农场当管教,”道杰继续说,“那些凶恶的坏人见了我就象我当年见官,又低头,又弯腰。哈,我想:道杰呵,你现在也是人物啦……”
崩布的阿爸当年也和道杰一样,是从农奴窝里爬出来的,直到今天,他说话的口气还和道杰是一个板眼。
“道杰啦,你也算是老革命啦!”
“不敢说。”
“和你一年到公安厅来的现在差不多都是处以上的干部了。”
“是呵,都比我强。”
“你的官衔也不小呵,支部委员、刑侦队的五把手,老牌副队长……”
这话的味不对,道杰也不是傻子。现在这些小青年,说起话来都是带损腔的。他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其实你应该调到政治部去,当个副主任差不多,吃大苦、耐大劳,不怕死,赤胆红心,不含糊。”
“住嘴!”
“我说的不对吗?如果我是阿爸的角色,我决不提拔重用那些马屁精。道杰啦,这次漂漂亮亮地完成任务,你英雄虎胆、舍身古驮波幽谷,就是不当高官,也要封个烈士、一级英模的称号啦!”
崩布忽然闭住嘴,他发现道杰的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的前胸。那次,道杰撕毁他的上衣,如果不是有人拉开,那铁钳子似的双手会把他脖子扭断的。今天,吃亏可没人来相劝了。
“瞧你,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嘛……”
“开玩笑……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道杰怒气冲冲,“听着,现在是执行任务!”
山谷见宽了,太阳斜斜地照在山崖上。一群苍鹰在崖头屹立,俯视着下边走动的人。
崩布猛然间又产生一种恐怖情绪。不知为什么,他想到天葬台。小时候,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到拉萨北郊的色拉寺下面的河滩看赛马。赛马结束时,他被人群挤得走迷了路。不知怎么到了一个荒凉的浅河滩,河滩附近的山脚下有一块巨大的山石,山石上聚集着不少人。他向山石跑去,一路上见到的净是破鞋、脏衣和杂乱物品。这是什么地方?好象个大垃圾堆。当他来到石头上面的时候,他吓坏了!这些人正在肢解一具尸体,一柱藏香插在石头旁边,淡淡的烟雾向空中袅袅上升,几百只巨大的鹰在附近山脊上栖息。
尸体很快被肢解完,接着又被弄到石坑中搀着糌粑捣成肉泥。人们一个个表情呆滞,就象在打酥油茶似的。后来,几百只苍鹰扑了下来……
哦,那天夜晚,他做了一夜恶梦。他梦见自己也被肢解——这就是一个人生命和爱情的归宿——天葬。⑥
崖头的这几只鹰也许已经饿得红了眼,只等自己倒在古驮波幽谷……
不,说什么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崩布,你还记得我昨夜给你讲的故事吗?”前边,道杰头也不回地说,口气也变得温和了。
“故事?什么故事?”
“就是那个卓玛和格列的故事……”
“怎么?”
“假如,你就是格列的话,你会怎样呢?”
“这不可能。”
“我说的是假设。”
“那个时代,已不复存在。”
“但过去发生的事,今天也会发生,今后还会发生。假设你是格列,你怎么办?”
“我没想过。”
“你应该想,好好想一想。但我坚信,你会记恨到死!为了不让这种悲剧重演,你会……”
“我会思想,”崩布打断道杰的话,“我知道该如何对待不幸,对待人生。”
“崩布,你的敏吉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
“我在劳动文化宫大剧场看过她的演出。歌唱得真好,尤其是唱《达娃卓玛》,美极了,我听着忍不住流了泪。我曾想让你领我去拜访她……”
“这有什么?这次回去,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让她专门为你唱《达娃卓玛》,唱《劝酒》。你也可以给她讲那个卓玛和格列的故事,她最爱听故事啦。”
道杰不说话,他在想什么,神情很忧郁。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本来想送你们一条姐德秀帮典。我有一条,漂亮极了,但……”
“我在姐德秀为她买好了。”
“这我知道。但我总得送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备齐了,你就等着去喝喜酒吧!”
一提敏吉,一提即将到来的婚礼,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便流遍崩布的全身。他忘记了天葬台的可怕回忆,也忘记了古驮波幽谷骇人的泥石流,更忘记了道杰曾撕破他的衣服,他象所有沉浸在蜜水之中的人那样,心情比蜜还甜。他亲昵地拍拍道杰肩头:“喂,我总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成家呢?”
“不谈这个。”
“真的,我是真心实意关心你。你知道吗?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你,说你古怪。但这几天我发现,你也是——”
“我也是个人,对吧?”
“我是说,你的人情味也很足。当然,要求你达到更高水平,不符合生活逻辑!你不要总板着脸,你也应该有爱情。我让朋友们为你操操心,替你找个贴心的小寡妇,或者老处女,如何?”
“滚你娘的!”
“瞧,你又骂人。道杰啦,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人生的悲剧。你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
“走吧,走吧,”道杰说,“不要瞎扯淡,先把‘野狼抓住是正事!”
四
崩布并不了解道杰。
道杰讲的卓玛和格列的故事,里面的格列就是他自己。
是的,在农奴时代,道杰的爱情是很原始的。但人的爱情是精神升华的产物,虽然因时代不同表现形式各异,但人的感情却是一样的。即便是几百年后,男女都象天使一样在太空遨游,情感也不会超脱到哪里去。
爱情,过去有悲剧,今天也有悲剧,将来,也还会有。不然,怎么叫生活?
道杰是最懂爱情的人。这一点,崩布恐怕是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二十几年过去了,道杰的心仍然被巨大的悲痛折磨着。
是的,他是曾有过终身不娶的誓言。而且,多少年过去了,他也是这样履行自己的诺言的。
但生活却不断地冲击他。不少姑娘追求他。道杰年轻时不是丑男子,但他一接近姑娘,便想起卓玛。更主要的是,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了。知道道杰的老领导都夸他是一把“尖刀”,道杰这个名字就是这样叫起来的。上级也曾想提拔他,但他不肯离开基层,他经手的案件一个接一个,被他抓获的流氓、盗匪将近百名,每当用绳子捆住犯人,或用手铐铐住杀人犯的双手时,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就会使他感到安慰、陶醉,就象喝足了新酿的青稞酒。
黄昏,他独身一人到公园,到龙王潭,当看到对对情侣甜密地相依相偎时,一种自豪和满足便使他快乐。他知道爱情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能享受爱情的幸福又是因为什么!他在这些人背后,就象全副武装的卫士。
那是一年的立秋时节,根据藏民的习惯,沐浴节⑦开始了。男女老少,都带着青稞酒和卡垫⑧到拉萨河去沐浴。神圣的河水将洗去人身上的霉气和烦恼,金色的阳光将为人们祝福。年轻姑娘们脱掉藏袍,赤身裸体地跳下河去沐浴。天地之间,此时全被净化了。
沐浴节将持续一个星期,就在高潮期的一天,道杰也去沐浴。他走到拉萨河畔,听到一阵吵闹声。一处背静的小树丛后边,有四个青年围住一个刚从水中出来的姑娘,百般调戏,发出一阵阵邪恶的笑声。姑娘惊叫着。道杰跑了过去。
四把藏刀和匕首指向道杰。道杰经历过的阵势多了,几把尖刀算什么?
“喂,朋友,少管闲事!”
“放下刀子!”道杰吼。
“嘿,逞什么英雄?你是看中这小娘儿们了吧?”
有个坏蛋认出道杰了。他曾进过劳改农场:“是道杰管教呵,你好哇?”
“听着,老老实实跟我走,可以宽大!”道杰义正词严。
“走?!嘿,这儿是荒郊野地,没有你的便宜!”
刀尖刺进道杰肚子,道杰眼前一黑,但他并没倒下去!他一拳将刺他的歹徒打倒,跟着掏出手枪……
这个姑娘叫多杰玉珍,是医院的护士。道杰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一直都是多杰玉珍护理的。
与卓玛相比,多杰玉珍是另外一种美,她恬静,甚至有点孤僻。她坐在道杰面前,不知为什么道杰很慌乱。她那略显苍白的面孔,她那深沉的眼神,她那黑长的睫毛,就象一尊石像。她不爱唱歌,也不见她有情人。她比道杰年轻十一岁,没结过婚。
但道杰听医院的人说,多杰玉珍曾有过男朋友,在骗取了她的爱情之后,他另寻新欢了。
一个恬静的黄昏,道杰要出院了。多杰玉珍送他,两个人漫步到拉莎河畔的小树丛。
晚霞,在对岸八宝莲山轻轻流动。
“道杰,咱们要分手了,难道你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有……”但这个字在嗓眼儿里卡住了,道杰极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道杰,关于我的事,你听人家讲过了吧?”
“是的。”从不会说谎的道杰轻轻地说道。
“你看不起我,是吗?”
“为什么?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那么多人在追求你,你在大家的心中印象好极了。”
“谁让你讲这个?道杰,我本来是心灰意冷,准备一辈子独身了。但是……”
“心灰意冷?!”
“但是,你把我的心搞乱了。道杰,难道你真感觉不出我对你……”
“我救你,并不是为了什么感激。”
“傻瓜,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吗?你是公安人员,那是你的职责;就象我是护士,我把人们从死亡线上拖回来,也是我的义务。我从未想到应该感激谁!”
“说得好!”
“但你却闯入我的心里来了。你在流氓面前,那两眼的神采是我从未见到的。不知为什么,我晚上一睡觉,你那两只眼睛就出现了。男人,这才是真正男人的眼睛,这是我少女时代曾幻想过的!我听你在昏迷中说胡话,我知道你的爱情也不幸,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嫉恶如仇……”
“你知道我和卓玛的事?”
“是的,你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致,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我曾到公安厅去了解过你的情况,你们刘处长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可怜我。”
“我并不是可怜你。相反,我佩服得不得了!”
“不,我是个粗人,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好。”
“道杰,让我们作个朋友吧!”
这件事,除刘处长,几乎没人知道。很快,道杰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情网。他挣扎。为什么,说不清。当然,对卓玛的怀念,也是因素;另外,他明白自己的工作性质和性格并不会给多杰玉珍带来多少温情和愉快。但多杰玉珍很固执,她常常在河边或龙王潭等他,虽然见面不勤,也没有拥抱、接吻和其它形式的罗曼蒂克,但这是爱情,道杰不知所措。
他和她在一起,唯一能做的事是吹一吹笛子。这笛子珍藏了好多年,已变了颜色。再不,就是讲自己如何抓坏蛋的事,没有什么情节,但多杰玉珍很爱听。
“道杰啦,天快黑了!”崩布打断了道杰的沉思。
道杰看看昏暗的峡谷,加快了脚步。他暗暗算计一下,看来行走的速度还要加快,今夜不能宿营了,只有这样,才能追上“野狼”。
突然,前边传来一阵怪响。
五
“道杰啦,你听!”崩布的毛发直竖。
声音很吓人,好似困兽发出的绝望的鸣叫,凄厉、刺耳,在峡谷中回旋,最后变成了呼啸的哨音。
“这儿有哈熊吗?”
“别说话!”道杰拔出手枪。顷刻,那响声消失。
“走,往前边看看!”
拐过两个小弯,听到哗哗啦啦涧水奔腾般的杂音。就在这杂乱的流水声中,又响起那怪声——但这时已能隐约分辨出是人的呼喊吼叫。在这幽谷中,听起来真象鬼哭狼嚎。
道杰一溜小跑,那谷底越来越宽,前方的山崖不知什么时候塌下来了,一股清冷的水流从山崖崩塌处喷出,直向对面山崖下的一个巨大岩石的裂缝奔流。流水在谷底中部由于地势不平而跳跃着,那水鸣之音便因此发出。
就在那水流的旋涡深处,有一个人在挣扎狂呼。
“‘野狼!”道杰喊,“快,冲上去!别让他过河!”
其实,“野狼”根本过不去。他拼命挣扎着,游回岸边,一下子闪在一块两米见方的大石头后面不见了。
“隐蔽!”道杰说。崩布被“野狼”的凶恶形象吓慌了。这个魔鬼!身体又瘦又长,崩布是上等个头,“野狼”却比崩布还要高出半头。吓人的是他那个长脸,半茬子头发,下巴足有半尺长,尖嘴巴,龇着两个大板牙,难怪外号叫“野狼”!他那恶狠狠的眼睛闪着凶光。在他闪到石头后边的时候,崩布以为他要向自己扑来。因此,道杰的喊声崩布并未听到。就在这一瞬间,只听石头后“当”的一声枪响,崩布左臂一热,跌倒在地。
这一来,可危险了。崩布躺的地方毫无遮挡。那“野狼”再打一枪——
说时迟,那时快。道杰闪电般从掩身的土坎里跳出来,他刚抓住崩布的手,“野狼”的枪又响了。
崩布弄不清是怎样被道杰拖到土坎后边的,自己的手臂只擦破一块皮,而道杰却为救他,左腿中弹了。大腿根上鲜血流得吓人。
道杰疼得直咧嘴,伤势确实不轻。崩布从挎包中找出救急包,但很快药布就被血浸透了。怎么办呢?他想起那条帮典,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来先为道杰扎伤止血。
“嘿……”道杰吸口冷气,“你怎么把敏吉的帮典作绷带使?”
“有钱再去买!”崩布说,“道杰啦,我不好,拖累了你。”
“快盯住‘野狼!一露头,就把他闷回去。但不要打死他,要抓活的,好追查他越狱的案情。”
“野狼”探头了,崩布一枪,打得石头石碴乱飞,半茬头发的脑袋又缩回去了。
崩布还是第一次经历这复杂阵势。参加工作后,虽然也随大流去抓过几个犯人,但都是掏窝,手枪一举,犯人便乖乖伸出手让你给他戴铐子。从“野狼”连发两枪的情形看,崩布知道这家伙非同一般,稍不注意,便会丢了性命。
崩布紧张得要命。但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仇恨心理却在心头滋生。
“崩布,不要怕。你看,‘野狼的背后无路可逃,这叫‘狼死绝地啦!”
道杰说得对,那湍急冰冷的流水,别说是人,就是鱼恐怕也游不过去。两边是山崖,飞鸟都无法栖身。“野狼”虽然藏在石后,但无疑已是落入陷阱了。
道杰和崩布藏身的土坎距那石块不到二十米,“野狼”急促的呼吸和咳嗽声都听得见。
天黑了。古驮波幽谷越发显得阴森神秘,只有那一线天上的星辰,象钻石项链似的闪着寒光。这幽幽之谷的夜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荒凉、恐怖。是的,这使崩布想起林丛中的幽幽小径。两边的山崖,黑沉沉,就似深夜高大的树影。
“崩布,不要睡觉。”
“知道。”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好象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
“道杰啦,难道我们就这样趴着不动吗?”
“是的。要有耐心。”
“趁‘野狼睡觉的时候,我过去——”
“你以为他是头笨驴吗?他的眼瞪得很大,就盼我们睡觉。”
“刘处长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呢?”
道杰无法回答。他也在焦虑。如果那送情报的牧羊人不耽误,刘处长现在该赶到了。如果……不,他是了解那些淳朴真诚的牧民兄弟的。但又是什么原因,刘处长现在还迟迟不到呢?
如果自己腿不负伤,那他将在夜色掩护下摸到石头后边。崩布不行,他还毛嫩呐。
明月高悬。不知什么缘故,在古驮波幽谷看月亮,是三角形的。如果,崩布对南亚次大陆和冈瓦纳古陆板块学说不只是知道这个名词,而是有更进一步的研究;如果,他俩有一人经历过类似唐山那样的大地震,那他们那惊奇的目光就会变得清醒。他们不知道,一场特大灾难正逼近古驮波幽谷。这是地理、地质和光学、气象上的一种特异现象。
现在,他们感谢这明洁的月光。月黑,只对“野狼”有利。而现在,谷底就象被水银灯照耀着一样清晰明亮。
道杰的大腿疼得钻心裂肺,眼前不时迸射出金星。在他多年的公安工作中,受伤是常有的事,但从未象今天这样疼得难以忍受。
这次回去又要去住院了。他面前浮现出多杰玉珍雪白的衣裙和温柔不安的面影。
血,透过绷带和帮典把地皮都浸湿了,象这样血流不止,人体的耐力将大大降低,这是他不安的。他想,一定要咬紧牙撑住。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刘处长赶到!决不能放跑这只恶狼!
星转月移,前半夜过去了。
突然,石头后边,“野狼”吼叫:“喂,你是道杰管教吧?”
“干什么?”
“我听声音——不,这一路上我凭感觉就是你。你为什么死死缠住我呢?”
“少废话,你想干什么?”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把我置于死地呢?道杰管教,放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这儿有点珠宝文物,你看……”
跟着,从石后推出一个小布包,那布包已解开,里边是些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首饰项链……
道杰冷笑了:“‘野狼,你的买卖越做越大了。东西包好,我全要!”
“野狼”从石头后边探出头来:“道杰管教,东西就放在这里,我走了。”
“野狼”说罢闪出来,就在他要向那山崖出水口跑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他惨叫一声,倒下了。
“‘野狼死了!”崩布喊。说着就要跳过土坎,道杰猛地将他推倒。只听“野狼”又回击一枪,枪弹打在崩布和道杰掩体的土坎上。
“瞧,我这一枪也打在他左腿上。”道杰说,“妈的,这叫一报还一报!看他还往哪儿跑!”
“野狼”想站,站不起来。他吃力地向那石头后边爬。
“道杰管教——”
“嚷什么?要我去帮你把腿捆上吗?”
“你甭得意,”“野狼”说,“你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听吧!”
又耍什么花招?崩布把耳朵贴在土坎上,原来地下在不停地颤动,象沸腾的粥锅。
“道杰啦,好象是又要地震啦!”崩布惊恐地说。
“对!”“野狼”恶毒地笑出声来了,“你们以为抓住我就立大功了,嘿,说不定天亮前,天塌地陷,和我一起到阴间去做鬼啦!不信吗?这个鬼地方,我刚到的时候,这平平坦坦,一眨眼,泥石翻腾,山水喷射……”
“就是到阴间,我也要给你套上一副不锈钢的手镯子!”道杰喊。
石头后面传来“野狼”痛苦的呻吟声。崩布说:“道杰,你掩护我,抓他个顾腿不能顾头。”
“你别小看了这家伙!奸滑阴狠,不信——”道杰向土坎外扔出一块石头。几乎同时,“野狼”停住呻吟,一枪打得那石块粉粉碎。
怎么办呢?崩布想起在公安学校时,教员讲过,类似这种情况,抓活口,警犬最得力。只有等刘处长带帕朗来。
但直到黎明,刘处长也没到。道杰也沉不住气了。他望着渐渐发亮的星空,对崩布说:“坏啦,刘处长他们很可能是找不到沟口……”
“你不是在信上绘有地形图吗?”
“崩布,不能拖下去。你马上沿着来路去接应刘处长。”
“只剩下你一人,又负了伤!”
“怕什么?‘野狼跑不掉。”
“我是怕你伤重,身体支持不住。”
“不会的,快走,根据人体耐力……”
崩布明白,道杰的这个决定是对的。他在土坎后整理一下挎包,这才想起自己一天一夜不曾吃东西。挎包内有冷肉,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些。
六
天亮了。
崩布以急切的心情沿着来路从古驮波幽谷向外走。
使他惊骇的是,古驮波幽谷在一夜之间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记得,来时幽谷曲径蜿蜒,一道道山弯拐角,就似重重屏障。现在,越往前走,山弯越少。怪!难道自己又钻到另外一处不为人知的幽谷?
不,不可能。来时,一路上他看得很仔细:这幽谷就象天衣无缝的鸡肠子,别说是谷岔,就连暗洞都没有。
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感使他的心猛烈跳动!他平时看的一些神魔小说里的情节也翩然作祟……
是自己在作梦吧?
扭一把大腿,很清醒。
就这样,他越走越快,几乎是狂奔了起来。他看到幽谷两侧边的石崖似乎被巨大的刮刀刮过,那曾是挂满浓绿苔衣的山崖,现在光得比喇嘛头还秃。
走着走着,突然,没有路了。一个缓缓的大土坡把狭谷堵死了。这土坡高得很,顶端与古驮波幽谷的峰峦相连。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泥石流把古驮波幽谷封住了。是的,昨天和道杰在土坝上经历的险情又在眼前浮现:那山崩地裂的轰鸣声!那如海如潮的泥石狂涛!那把峡谷上空都遮掩了的灰土烟尘,是泥石流的爆发引起幽谷共鸣而造成的一系列的山崩,那些山弯土角就这样被强大的泥石流和气流推走了!
他曾读过一篇科技新闻。美国有座水库大坝被水推倒时引起空气中原子爆炸,象原子弹一样,几秒钟毁掉下游一座小镇,并填平一个山谷。
太可怕啦,古驮波幽谷!
难怪刘处长迟迟不到。如果自己不来接应,闷死在古驮波幽谷也很可能。他向上爬,在快接近顶端时,被无数巨大的山石挡住了。这些山石,最大的能有几十吨、上百吨重!他不禁惊叹大自然巨大的破坏力了。
好容易爬过山石,突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脚下是一面不规则的石崖。向下看,头晕眼花脚板发飘!黄色的泥沙象洪水过后在平坦的原野上积起的一片波浪式土坪。而谷口,被更大的巨石卡住,这石崖就是这样堆砌成的!
要下去,谈何容易。但他明白,只有下去才是生路。
……他整整费了两个小时。当他的双脚着地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就在他困苦万状的时候,突然听到阵阵狗的叫声。
是帕朗!没错,凭感觉他也判断出这是帕朗在吼!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跳起来,狂呼:“帕朗——”
那狗的叫声越来越近……
几分钟后,当帕朗向他扑来时,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哎呀,崩布!”随后跑来的刘处长说,“你们跑到哪儿去啦?哪儿是古驮波幽谷的谷口?我们沿着山脚跑来跑去,找那个玛尼经堆,经堆呢?……”
崩布把发生的情况向刘处长作了汇报。刘处长担心地问:“道杰的伤很重吗?”
崩布点点头。
随同的法医听罢说:“道杰伤了动脉吗?”
“血流不止……”
“那很危险!”
“迅速行动!”刘处长命令,“崩布,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回拉萨去了。”
“不,我和你们一起进谷。你们不熟悉那里的地形。”
“是这样,”刘处长沉吟一下说,“你应该回去看看敏吉。”
“敏吉怎么了?”
“你别急。”刘处长安慰他说,“敏吉不幸被人用刀刺伤了。凶手,就是‘野狼……”
“什么?”崩布惊呆了。
“案情发生后,”刘处长歉疚地说,“本来我是想通知你,让你回家去看看的。但你阿爸不同意。他希望这个案子能由你来破,我和道杰才研究决定……”
事情是这样的:“野狼”在越狱后窜入市郊。市郊有公安系统新建的宿舍楼,他出于恶毒的报复心理,同时又为潜逃的需要,接连作了几个案:在一家偷了些钱,又钻入一家准备盗走摩托车,就在他推车的时候,这家的人出来了。她就是敏吉。敏吉大声呼救,和他搏斗。“野狼”怕敏吉报告他的行踪,便杀人灭口,用刀在她前胸和脸上乱捅。临走,还摘走敏吉胸前赤金项链,掳走手上的钻石戒指……“野狼”在逃走的路上又洗劫了一座古寺,并且打伤一个猎人,抢走了猎枪。
“不要怕,”刘处长对面无血色的崩布说,“敏吉的危险期已过了。那天我们分组行动时,我接到长途电话,知道敏吉的手术已做完了。好吧,你回去吧。”
“不!”崩布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我要亲手去抓住‘野狼!”
就在这时,大地猛然抖动,古驮波幽谷上方猛然出现一片绚丽的亮光。
“地震——”刘处长说,“啊!最近地震局通报震情,说在这一带将发生六级左右的强烈地震。已经记录到的小震十七次——”
“刘处长!快进古驮波幽谷援救道杰吧!”
帕朗又蹦又跳,警犬员用力拖住皮带也难以使它平静。它扬着脖子朝古驮波幽谷方向狂吠,眼睛闪着凶光,浑身的毛耸立如刺。
还不待刘处长动身,大地摇晃起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摔倒在地上。古驮波幽谷的泥石流又一次爆发,那堵在谷口的泥沙巨石隆隆垮散了。
余震未止,崩布就爬起来了。他含着泪水嚷:“刘处长!道杰完了!”
“快,进谷!”
后来又有两次稍大的余震,但都未阻挡住进入古驮波幽谷的公安干警。古驮波幽谷又被新的泥石堵塞,看来,千百年来,它一直就是这样存在和运动的。崩布和刘处长找到道杰和“野狼”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停止了呼吸。说来也怪,这儿的土坎、巨石都没因地震而变迁。只是那股横穿谷底的流水消失了,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大裂缝。谁想跨越它向纵深探索,可以说是比登天还难。
道杰是爬到土坎上死去的。发现他时,遗体还不算太凉。他手中还握着枪,医生检查他的伤口,说是因失血过多而死亡的。“不过,”医生惊奇地说,“他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奇迹。人体的耐力有限,动脉血管破裂,一般活不了几个小时。”
帕朗向“野狼”冲去时,这家伙手中还紧紧抱着那些抢来的珠宝财物。他的躯体已经僵硬,看来比道杰死得早。使医生最震惊的是“野狼”和道杰伤口都在左腿大腿根。
崩布含着泪水把道杰抱起来的时候,发现他脸旁还有一只短笛,道杰死前是不是还吹过笛子,这已无法考证。
在后来处理道杰的遗物时,在他皮箱内发现一条保存完好的姐德秀帮典。笛子,崩布留下了,他心想:“道杰啦,这就算是你给我的结婚礼品吧!”那条美丽的帮典,医院护士多杰玉珍要走了。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道杰还有这么一段秘密的罗曼史。多杰玉珍曾护理过敏吉,这个刚强的老姑娘,听到道杰的死,毫不意外。她咬着嘴唇说:“他讲过,他不肯公开与我相好,是怕‘坑了我。他决心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的工作,我知道。”她反反复复地说“我知道”,一滴泪也没掉下来。她亲自为道杰净身,象送自己的亲人那样,把道杰送到天葬台……
后来,多杰玉珍始终独身生活。本来就寡言少语的她,现在变得更深沉了。不过,那些已婚的大嫂们发现,多杰玉珍下班后常常佩上那幅漂亮的姐德秀帮典,这意味着什么?多杰玉珍是结过婚了……
不久前,我们作家访问团赴藏访问,这个故事使我激动得不得了。作为小说,好象还差点什么;作为报告文学,似乎也不准确,我只能作为素材记下来,以待将来写一篇感人的东西。
我也曾专程访问过崩布,这时崩布早已和敏吉结婚并生了一个胖小子。崩布现在已经是一个优秀的侦察员,是刘处长的左膀右臂了。看来他是终生不想脱掉“老虎皮”了。敏吉的伤使她破了相,也坏了嗓子,为此,歌舞团遗憾地失去了一名有才华的艺术家。
她转业到医院去工作。我去拜访那天,敏吉正值班,崩布在他那漂亮的藏式小楼前的草坪上吹笛子,吹的是《达娃卓玛》。那韵调,那神情,使人听了有说不出的感伤和哀痛……
崩布说,他要陪我去古驮波幽谷看看。“你别怕,”他说,“不久,中法地质队还要去那里考察。那鬼地方,恐怕真是南亚次大陆和冈瓦纳古陆相撞时的产物。你问古驮波有多深?到现在也没人知道……”
遗憾的是我们行期有限,古驮波幽谷又那么遥远。我想,将来也许还能来西藏,那时一定到古驮波幽谷去……
分类:小说 作者:王家斌 期刊:《啄木鸟》198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