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所写的人物和案件纯系虚构,诸君切勿多虑。
养老院里,从卧室到栅栏门有四百一十二步,从卧室到花园长凳有四千二百二十步,这长凳是我的专座,别人从不占用。从卧室到汽车站,贴墙走需要六分钟;到火车站需要二十二分钟。我常去火车站买报纸,但回到卧室后并不阅读它们。有时我还要买上一张站台票,到候车室翻阅《费加罗报》、《震旦报》和《尼斯晨报》,并在那里静坐一会儿,似乎在等候一辆永远不会到来的列车。一辆辆快车飞驶而过,有的来自巴黎,有的来自斯特拉斯堡市,有的来自布鲁塞尔。夜里行车,车上异常安静,车窗严闭,窗帘低垂。我最后一次乘坐火车是到哪儿去来着?……对,大概是去里斯本吧……不过,我没有把握。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对过去稍不留意就会把时间顺序弄颠倒。一生的经历犹如一堆杂草。我爱坐在这所英国式的花园里默默回味往事,回味那放荡不羁的青壮年时代。这花园是养老院中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有时到这里坐上好长时间,特别是午饭后。我们这些人无所事事,每天除去吃饭睡觉,还有十五、六个小时无事可干,总得学会如何安排,不然怎么才能把这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打发过去呢?作为老年人,生活的本领就是要学会消磨时间。做到这点很容易,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漫长的七十余年生涯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我要回首往事,要对七十年的道路进行加工整理。养老院里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女护理员弗朗娃给我送牛奶和咖啡,顺便聊上几句,不过每天都是那几句话。这也是消磨时间的方法之一。接着,护士克莱蒙丝来打针,在她配制注射液时,我也可同她聊几句。通过她,我能了解到养老院里所发生的一切。
九点,我起床梳洗,动作要缓慢一些,这样又可以消磨掉一个小时。尔后,在午饭前还有一段无所事事令人感到孤独寂寞的时间,于是去花园散步,向园丁弗德利问问安。
小树林里,空气馨香温和。假如我只有二十岁,我准会躺在林中草地上美美睡它一觉,什么也不想。青年时代,来日方长,无忧无虑。可现在的我,已日落西山,前途暗淡……
十一点,收发室开始分发信件。我不等待任何东西。其实这里的人对信函都没有兴趣。我们的子孙倒是常写信,但他们写信只是为了应酬一下而已。至于我,我更喜欢没有任何人给我写信。
我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想活动活动那条有病的腿。好几个星期来,它一直隐隐作痛。
到中午还有一刻钟,我慢慢往回蹓跶,边走边观赏园中景色:群群黄蜂飞舞,喷水池上方闪动着彩虹……这一切都可以帮助我消磨掉时间。然而,一刻钟,不是转瞬即逝吗?确切地说,一刻钟算得了什么,不就是抽支烟的功夫吗?可惜我已经戒烟了。一刻钟后,唯一能使我感到宽慰的便是吃午饭。
这一生,丰盛的宴席我吃过成千上万次,但那全是为了应酬,为了社交。当时我并不是真正去吃,而是心不在焉,因为在茶余饭后还要谈判,要签订合同等等。而现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去吃,去喝,然而医生又提出了种种要求和限制,什么不能吃淀粉、不能多吃油脂。去你的吧,那还有什么可吃的呢?……禁食品清单就放在沙发椅上,同血型证明单放在一起。现在我特别贪婪小菜,对此我自己有时也感到怪不好意思!唉,我的阳寿不多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进火葬场!
中午,我们成群结队向饭厅走去。饭厅高大、宽敞、豁亮,就跟大轮船上的餐厅一样,富丽堂皇,陈设讲究。餐桌上摆着鲜花,响着悦耳动听的轻音乐,叫人感到十分惬意。女客们去餐厅总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叫人望而生畏。男客不太注重打扮,任凭皱纹满面,任凭头顶秃光,任凭大腹便便。我们照旧兴致勃勃地欣赏天天贴在餐厅门口的食谱。食谱打印在牛皮纸上,美不可言。众所周知,木槿花养老院是专为富翁准备的养老院,只要一听这个名字就够了,用不着我多罗嗦!食谱下面是对顾客的要求和注意事项。院长很了解我们的口味,食谱总是安排的令人满意,我们站在食谱前,议论纷纷:“圆馅饼好吃极了,回头您一尝就知道了……”“我早年在诺曼底船上吃过一次……”对我们来讲,青年时代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坐到餐桌旁,左边是荣吉,对面是维尔贝。我们这张桌上是三个孤老头子,所以被人称为“孤老桌”。当然这是克莱蒙丝告诉我的,别人从不到我那里去,当然不会告诉我了。荣吉和我一样,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弟弟住在里尔市;维尔贝呢,他有个干儿子,但早就闹翻了。这不奇怪,因为维尔贝脾气不好。他和我们坐到一起纯系偶然,所以和我们一点也不亲近,但还可以合得来。我们能凑合在一起,这就算不错了。
午饭吃了好长时间,因为荣吉牙口不好。而维尔贝又患有十二指肠溃疡症,他坐在我右边,总是提这件事,真叫人心烦。荣吉爱喝两盅酒,有时喝波尔多酒,有时喝勃艮第葡萄酒。他边喝边絮絮叨叨地品评它们的优缺点,很象个行家。他常常故意请维尔贝同饮,维尔贝生气地表示抗议。
荣吉说:“对不起,您真不能喝酒……,那可太遗憾了!”
每顿饭都是老一套,这两个同桌真叫人难受。以后再谈论他们吧,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顾不上他们。目前,我仅仅想回忆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我没有恻隐之心,——有恻隐之心能解决什么问题?这虚度的时光有什么价值?它们一无所有,是绝对的真空,恰似一片千年沉睡的不毛之地。在这里,由前天到昨天,由昨天到今天,再由今天到明天,时间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该吃咖啡了,在吃咖啡前得先服药。维尔贝眼前摆了一大堆药:瓶装的、盒装的、管装的,应有尽有,象一大堆骨牌。他双眉颦蹙,象在找什么东西。
荣吉问他:“您知道这些药都叫什么名字吗?”
维尔贝没有回答,却把助听器摘了下来。每当他听腻了,就这么干。这样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可以旁若无人地吃他的药了。吃过药,他慢慢擦擦胡子,露出几颗干骨片似的牙齿。然后哆嗦着把盘子四周的面包渣和面包夹放进盘里。咖啡一来,他就想起身告辞。
他说:“我有高血压,不能吃咖啡。”养老院里都知道他的血压是二百二十,因为他逢人便讲,到处炫耀,比卖弄他胸前的荣誉勋章还带劲儿。我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想尽情消遣一番。喝着咖啡,我感到十分惬意,似在腾云驾雾,有飘飘欲仙之感。维尔贝没有走,装满了烟斗,眯着眼,抽着烟。他大概在考虑下午该怎么安排吧!六月天,昼长夜短,下午很漫长,太阳总也不肯下山。大家都说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我看并非如此!对我来讲,下午两点到四点这段时间,时钟似乎停滞不前。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象那些在大厅里叽喳乱叫的太太们就不会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但对我来讲,消磨时间就等于受刑。
我钻进卧室,平躺在床上,想用睡觉来消磨掉午饭到晚饭这段时间。可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木槿花养老院,几乎人人都有失眠症,只是程度不一。人一老,失眠症就会光顾。我过去就有失眠症,一到七十五岁,每天就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特别是在茶余饭后,别人贪睡,我却难以入眠。一开始我也似有睡意,但很快就睡意全无,随之而来的是冷寂,冷寂之后是苦涩和怨愤。最后是对过去的怀念。
我只好让时间象吸水的海绵那样,把生活一点一滴地吸走。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在高山峭岭中的生活,在殖民地的经历……有些往事象熊皮刺得我心口发痛,有些则如同美丽的花朵,令人神往。可惜我不能驾驭回忆的思绪,只好任其一幕幕地闪过去。有时我也想到童年,似乎又看到了祖父母那多皱的脸庞,又遇见了童年的伙伴。现在,这些小伙伴早已长眠地下。突然,我妻阿莱特的影子闪进我的脑海。她,不,应该说是她的幽灵又来折磨我。因为我并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她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那年我六十,她四十八。这两个数字,我日夜反复琢磨。卧室里虽然装有空调设备,但我依然感到沉闷,感到窒息,只好坐起来。
我一看表,还不到三点。维尔贝到他的小屋去了,因为我听见了他那耗子般的走路声。我俩的卧室毗邻,虽然隔墙很厚,但由于我在失眠的时候听觉特别灵敏,任何微小的声音也躲不过我的耳朵。我听见他坐在沙发上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大概又在读报。他每天都收到许多科技杂志和报纸,有时还把他们放到桌子上用红笔勾勾画画。他真是个怪人!不知他通过什么办法租到了养老院里最好的房间:一面向阳,一面冲着花园,真叫人羡慕!他那套房子是三间一套:卧室、写字间和盥洗间,真是人间天堂。我的住房也是三间一套,但下午全暴晒在烈日之下,一面临近公路,街上的一切声响都清晰可闻。我已写过申请,要租他那套房间,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租到手呢?他可能死掉,唯有这时,养老院的院长才能满足我的要求。可这个老家伙除了十二指肠溃疡外,别的零件都很结实呀!
三点一刻,时钟抖动了一下。对,我该散步了。从床头到书架是十七步,这点空间足够我活动一下腿脚了,可以使我回忆起郊外的新鲜空气和空旷的原野。幻觉和梦境不同,因为幻觉是把梦境和现实溶成了一体,其间当然也夹有忧虑和烦躁。我感到自己这样活下去实在荒唐,毫无意义,最好的办法就是象蒙特朗①那样及早结束它,干净利落地结束它。
我从东墙走到西墙。心想,一个人从地球上消失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早死几年吗?象我这个岁数要自尽还不简单,前有车,后有辙,有什么稀奇呢?说不定死后还会有人赞扬我几句,说我勇敢,有尊严,知道自重。对我来讲,这些都是废话!我想自尽的真正原因是厌世,我看破了红尘。我的躯壳象被蛀虫吃空的房梁,已经腐烂不堪,但我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毒药倒是已经买好,只等冲水喝下去便万劫不复了。我犹豫不决是因为我感到自己还有点力气,可以再苟延残喘几日。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命运还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我想什么时候结束它就什么结束它。
四点钟,难熬的时刻总算过去了,犹如阴霾的天空突然闪出了太阳,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大夫说我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话也许有一定道理。我思想上很矛盾,既想离开人世,又想赶走维尔贝,去占有他那套住房。我象在浪尖上挣扎的小船,处在矛盾的焦点之上。我这么大岁数了,早已看破红尘,听天由命吧!
现在要干的事情是:去酒吧间,去同女招待让娜寒暄几句,请她给我准备一杯茶,要放柠檬,还要来几块小点心。厨师玛德琳忙乎了一阵子,弄炉子,加煤块,这就是生活的漩涡。它能提高我们的食欲!我坐在朝阳面窗下的椅子上,小口品尝着香茶,窗外是郁郁葱葱的青松和蔚蓝的天空。这个位子属于我,别人从来不坐。在这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专座,一旦被别人占去,就会大发雷霆。
一眨眼就五点钟了。我身上有着某种类似时钟的东西,能从树荫的长短和光线的强弱推测出是几点几刻。每当我心神感到安静,就说明傍晚已经来临,因为一到傍晚我的心情马上就变好了。晚上,我去找“多米尼克”老伯聊天。他现年八十有四,留着一嘴圣诞老人式的胡子,金丝眼镜下有一双隐士般的、爱探索的眼睛。他当过记者,曾经漂洋过海,周游世界,是位见多识广的非凡人物。他自称是甘地的信徒。他是否信仰甘地我不知道,但他一向主张公正地、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向他提问过一些有关因果报应的问题,发现他对佛教世界了如指掌,很象个行家,似乎他亲自到极乐世界进行过采访。他边玩弄路旁的翠菊,边熟练地对我解释佛祖圣地的一切,他还知道佛门常用的元音“阿弥陀佛”的种种含意。一谈到极乐世界,他就象神仙一样癫狂。大家尊敬他,他自己也很自负。他不信魔鬼,也不信地狱。有时,他主动找有心事的妇女谈心,开导她们,劝慰她们。一位老太太说得好:“同他在一起没有害处,至少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吧!”
我们几乎天天都组织游艺活动。在这里谁都不愿意承认老年这个阶段。但我,我想体会一下老年到底有什么不好。当然,为了顾及廉耻,我们可以把老年划到壮年之中,因为在壮年时期,人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还有热情和雄心壮志,还可以及时行乐。但我认为这纯系骗人的鬼话,大家都在互相欺骗,并且自欺欺人。有朝一日,我要戳穿这一切的一切!哟,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人类的社会习惯够折磨人的,例如梳妆,打扮,当然还不止这些,一直到穿无尾常礼服、晚礼服。贵妇人们还要戴上首饰,因患关节病而畸形的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贵重戒指,袒胸露肩,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胛骨。男子也要系上领带,见面后还要礼貌地笑笑,寒暄一下。我的同桌荣吉是个老来俏,他进饭厅前还要往身上喷一次香水。我呢,好歹也得化装一下。唉,可惜呀,昔日同阿莱特度过的良辰美景,到哪里去寻找呢?
荣吉说:“今晚吃宫廷式突尔博大菜。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菜是……”
维尔贝进来了,只有他不肯流于世俗,不肯随波逐流,总是那套旧西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堆药,有苏波迪、迪雅米克、病叨里、斯巴古拉、比苏特和普兰伯朗①。他似乎还在找什么。他说:“我的达迪拉药瓶放在哪儿了呢?”他把助听器的白色耳塞插进耳朵里,继续说:“难道我中午把它忘在了饭桌上?”他用怀疑的目光瞅了荣吉一眼。一个每顿饭要喝半瓶圣·埃米龙酒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荣吉向我们讲述他下午的经历,说他在赌场输了二百个法郎。他说这都怪坐在他身旁那个漂亮太太分了他的心。维尔贝听到这里,耸耸肩,摘下了助听器,轻声嘀咕道:“老色鬼!”
我劝他:“轻声点!”
“您怕他听见,我不怕!”
荣吉确实有点象旧小说上所说的那种“淫棍”。他不仅喜欢听淫荡故事,喜欢看色情影片,还常常吹嘘,说尽管他年老体衰,但性欲不减当年。维尔贝最讨厌他吹牛,有时不等他讲完就插嘴说:“胡说八道,这根本不可能。”荣吉听后十分生气。据说维尔贝是法国综合技术学院的毕业生,曾经是位出类拔萃的工程师。他凭技术和本领发了横财,成了百万富翁。据说轮船上有一种绞盘是他发明的,这种绞盘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荣获过荣誉勋章、功德勋章、艺术勋章和文学奖章。直到现在,他仍在进行研究,准备改进一种电灯泡。
当然,荣吉也有一段光荣历史。他毕业于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是交易所附近最大的企业——西方面粉公司的创建人。据克莱蒙丝说,他比维尔贝更富有,更称钱。他说维尔贝只是个小萝卜头。而维尔贝呢,凭借自己有渊博的知识,说荣吉只能算个小爬虫式的工贼。他俩有时在饭桌上争吵起来,维尔贝一生气就喘不过气来,冲着菜盘子直咳嗽。这时,荣吉就转向我:
“艾博瓦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我呢,我象喜剧中的仆人,不偏不倚,说甲正确,乙也没有错。幸运的是,餐后点心一来,饭桌上便恢复了平静。
现在该看电视了。大电视室里的电视机,开第二频道;小电视室里的电视机,开第一频道。女士们都挤到开二频道的那间屋里去,那里放彩色电视,有几位为了抢坐位,晚饭都顾不上好好吃。她们总挑那些正对荧光屏、不远也不近的位子。一开始播放新闻节目,她们边看边高谈阔论,评论左派发言人的演讲。维尔贝爱看根据美国小说家马尼克。高亚科的作品改编的电视系列片,但他经常迟到,没有好位子,只好坐在后排。他听不清楚时,就低下头打鼾,吵得周围的观众赶忙躲开他,有的还要咒骂几句。
我喜欢黑白电视,因为节目内容对我无关紧要,在我眼里全是半斤八两。我到那里主要不是看节目,而是要坐在荧光屏前打瞌睡,黑白电视光线柔和,不象彩色电视那么刺激,对打瞌睡有好处。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电视室。看罢电视,还有几个钟点不好熬。等更夫关闭电视、开始巡逻之际,我就去找更夫贝尔旦聊几句,打听上午克莱蒙丝没有来得及告诉我的新消息、新情况。他说:“听说老卡米基,就是长得有点象卡拉博女神的那位老太太得了阑尾炎,大夫刚给她做完检查。”
他补充说:“其实这预料之中,她那么肥,象个圆滚滚的大肉球。”
已近子夜,我在楼前台阶上呆站了几分钟。我抬眼仰望天上闪烁的星斗,感到头昏目眩。照我们的良师益友多米尼克老伯的话说,星光就是上天的眼睛。但愿如此!可对我来讲,只要能让我睡着觉,我就谢天谢地了,管它眼睛不眼睛!
我上楼回到房间里,床已经铺好,壶里的茴香汤还发温,我喝了一杯,这是我多年的老习惯。很早以前,有位朋友告诉我,说茴香汤是治疗慢性失眠的灵丹妙药。这当然不全对,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茴香汤就成了我睡觉前必饮的饮料之一。我是有病乱投医,为医治失眠症,我尝过百家药,求过百家医,这茴香汤是其中的一味药。
从墙的这头到墙的那头,漫步几分钟也成了老规矩。我没有回想良心上有无过不去的地方,却回顾了一下一天的生活:这一天又过去了,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和以往的日日夜夜一样。我企图找寻引起烦躁的原因,假如能找出原因,我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有意义一些。我知道,是烦躁毁了我。这如同在捉迷藏,引起烦躁的原因躲着我。我的时间就象是慢性出血,一分一秒地慢慢流走。宇宙的时间无穷无尽,但我的时间有限,我无法与日月同存,不能同天地一样永不衰老。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工作和运动就是生命,而自暴自弃就等于慢性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我的烦躁到底来自哪里呢?我年老力衰,这话对,我确实衰老了!算了,高谈阔论有什么用,还是上床吧,老家伙。
长夜漫漫,无边无际。我侧耳细听,隔壁的电梯在上升,它停在了三楼,估计是卡车司机马希姆刚从情妇那里回来;住在我楼上的菲利比先生在咳嗽、吐痰,他按电铃呼叫护士克莱蒙丝。克莱蒙丝就住在走廊尽头的医务室旁边。她真可怜,难得睡个安静觉,夜里,呼救电铃常常把她吵醒。有时,我听见克莱蒙丝低声抱怨。
她的脚步声消失后,远方城市里传来了救护车尖厉的刺耳声;凌晨前后,不时传来波音飞机起落的轰鸣声,我慢慢睡着了。
突然,一阵闹钟铃响把我吵醒。不用看表,我就知道是六点整,这是住在右边的荣吉先生起床了。他这个人人真差劲儿,对左邻右舍,一点儿也不顾及,每天在六点起床吃药,好象是滋补肝脏的药品。不知他从什么地方买了这么个闹钟,一闹就没完没了,声音发颤,尖厉刺耳。我向他提过意见,他当面表示道歉,但第二天一切照旧。我十分生气,无法继续睡下去了。又一天开始了,我既不乐观,也不悲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碌碌无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唉,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八点,克莱蒙丝来给我打针。
“请把身子调过去,这样打针方便。”
她克制着不发火。克莱蒙丝身宽体胖,动作大手大脚,说话象个村妇。我们弄不清她的确切年龄,她工作很多,远远超过了护士的工作范围。她是养老院里的会说话的报纸。
“卡米基太太得的不是阑尾炎,那是为了安慰她,她的病比阑尾炎严重多了。”
她悄悄问我:
“您懂我说话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那种病不能讲出来,尽管作各种理疗,作各种检查,但这种病是一种不治之症。
她接着说:“已经通知她家里了,她已住进医院,但已经太迟了,来不及做手术了。
我问道:
“她高寿多少?”
这句话总要问的,在她要死时,即使她与我素不相识,我也应该问一声。然后再核计一下,同我自己做个比较,看看自己还有几年的阳寿。
克莱蒙丝回答:“九十六了,这么大岁数,也差不多了吧。她住的那套房子已经答应人了。”
“您真是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
“喔!不,我的消息还是不灵通!”
她象小姑娘一样忸怩作态,令人作呕,那么肥胖,还要装相。
克莱蒙丝进一步说明:“院长圣·梅米小姐让我替她照看一下办公室,我看到了那份批准书。”
“哟,您都看见批准书了,这可是千真万确,不会有错了!”
“喔!艾博瓦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不是故意翻阅院长的文件,是偶然瞥了一眼。新来的客人是一对夫妇。这下子我又有事干了。夫妇一起来,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了!”
她走后,房门便自动关上了。唉,又多活了一天,可从头讲是又少了一天。除去疾病和死亡,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天下大事与我们无关,管它什么天灾人祸、流氓犯罪,统统与我们无关。即使爆发战争,我们顶多节衣缩食一下。对我们这些人来讲,别人的喜怒哀乐已同我们绝缘,我们已经没有同情别的激情和权力了。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品评一切和探讨人生的秘密。我们喜欢品评一些与我们无关的悲剧,这我有什么错呢?难道我讲得太多了吗?
现在我需要的是最后的勇气!
吃早饭时,弗朗娃告诉我:
“卡米基太太归天了。”她告诉我这消息时,脸上冷若冰霜。
她死在手术台上,这是一种最体面的死。她死在远离养老院的医院里,没有打扰我们的安静生活。她象死在古圣所②里一样,在那里等候装棺入殓,埋在堆满花圈花环的坟墓里。有人主张人死后火化,我不同意,我一瞅见那熊熊的靛蓝色火苗就打寒颤,因为据说被火化的人,其灵魂不能升入天堂,而是被打入地狱。所以,还是让尸体慢慢腐烂为妙。
我这里提到了宗教,这不是泛指,而是专指木槿花养老院里的宗教信仰。在这里,信教的和不信教的都去做弥撒。一方面做弥撒表明自己有“教养”;另一方面,这里的教堂实际是个俱乐部。教堂是养老院自建的,所以进去做弥撒的全是自己人。神甫是个面目和善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对我们豁达大度,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会干什么坏事,就是想干也没有那份力气和精力。对他呢,我们喜欢他,宽恕他,他并非完人,但我们谁也不去计较。
奠居将军是圣歌队员,别看他一条腿是假的,上祭坛挺迅速。他唱歌时姿态特别,难以形容,他歌喉嘹亮,悦耳动听。我发现退休的军官都可以充任圣歌队员,这是真心话,并非俏皮话。你们想想,我们都看破了红尘,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怎么会不信仰宗教呢?我和他们不完全相同,我还没有完全灰心,但我一向不喜欢无神论者,我总感到不信教的人寿命短。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欢真正的天主教徒,因为他们总把自己当作基督的兄弟姐妹。我是期待主义者,可我期待谁呢?是期待上帝吗?也许。世界上有无上帝,以及他是否与我有关,这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我无法忍受眼下这种生活,我对一切的一切都已丧失信心和兴趣。假如我能超脱凡尘,那是我的幸运;假如我悬梁自尽,又会渎犯哪家神灵呢?
我对克莱蒙丝流露过轻生念头,她劝我:
“可别那么悲观!”
但我既不是悲观主义者,也不是厌世主义者。我努力和邻居、同伴友好相处。但在内心深处,我总认为人生如梦,象昆虫学家看待昆虫一样。我早就有这个想法,确切地说,自从阿莱特离开我之后,在我患抑郁症的时刻,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唉,往事不堪回首!那时我差一点疯了,经过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从那以后,我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了忧郁的冤家对头!从此,我抛弃了一切:辞掉了总经理的职务,卖掉了座落在洛蒂大街的房产,离开了朋友,抛弃了与我朝夕相处的爱犬巴蒂……我甚至没有去打听阿莱特的去向,况且她是否真的逃走了,也未可知。逃跑、私奔这些词似乎不符合她的性格,相反,她那样的人,很可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情夫姘居。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也许更早,没有必要记得那么准确。奇怪的是,我孩子约瑟在来信中从来没有提到过他奶奶。他偶尔给我写几句,我想他一定知道他奶奶的下落!我原想阿莱特走后,我可以躲进养老院平静地生活几年。我进住的第一家养老院设在布鲁万,那里的设备和服务条件都不错,但不到一年,我就感到那里太寂寞、太凄凉。于是,我搬到了波尔多市附近的勿忘草养老院。瞧,多有意思,我住的养老院全以花草做名字。那里太乱,我住不惯,这也证明我的抑郁症是不治之症。后来我搬到阿尔卑斯山的格勒诺布尔一侧的一家养老院,我受不了冷,这才搬到了木槿花养老院。这里离公路较近,车水马龙,很杂乱,但这山望着那山高,我搬家搬腻了,想到,搬来搬去都一样,不管到哪里,都有不顺心的地方。
我干吗还要记这些事情呢?是怀念阿莱特吗?说句良心话,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怀念她。到下月底,她就六十三岁了,但我敢担保,她不会显得苍老。她身腰苗条,称得上杨柳细腰,她再活十年也没有问题。我扪心自问,难道我还在爱她?不,我对她的爱恋火焰已经熄灭,我并不是一个失恋的小老头儿。她弃我而去,好,她走就走呗,难道要我去向她求情不成?但是,假如说我们的眼睛会瞎,那么心灵的一角也会瞎,否则我为什么总忘不了她呢?我是一堆废墟,而她正是这废墟上的幽灵。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是她毁灭了我的信念。男人往往过于钟情自己喜爱的女人,甚至不顾一切,把功名成就统统置之度外。想当年,我也是个非凡人物,这是客观存在,并非自吹自擂。当然,在那青云直上的年代里,我也有过行迹放荡的时刻,有时也会捧着香槟酒去过醉生梦死的生活。但自结婚后,我从来没有欺骗过阿莱特。相信,我每次发了财就设法为她添置一、两件礼品,让她穿金戴银,披绸挂缎。那时,她是我生命的依托和生活的支柱,是我的动力和期望。但后来,这个依托物慢慢弯曲、下陷,而我却象个大傻瓜,没有预感到脚下要发生地震。我把同她的结合看得高于一切,感到自己超脱了凡尘,飘飘欲仙,而忘记了脚下隐伏着的危机。
她私奔以后,我痛不欲生,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决心从此以后不再接触任何年轻女性,只同丑陋的老太婆们打交道。我确实那么想过,并不是信口开河。我记不清我当时到底想干什么。我那时还算壮年,假如在海滨撞见穿三角裤的妙龄女郎,我还会……吗?不会,我从来没有想过找情妇,今后我也不会允许别的女人抚摸我的肌体。况且,我还能有几天活头呢?
抚摸我的肌体?这是随便说说而已。这个念头把我的思路引向了远方,我感到不是我娶了阿莱特,倒是她娶了我,结婚那年我四十岁,是马赛市最大一家企业——欧姆尼沉船回收公司的大老板。她呢,二十八春,是我们公司的一位律师的千金。由于这层关系,我俩经常见面,但是,以后发生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特别是在年龄上,我比她大十二岁。一般说来,男四十,女二十八,姑娘们还能同意。但一到男五十、女三十八,或男七十、女五十八时,女方就无法忍受了。老夫少妻难长久,这话一点不假。阿莱特离开我,是有道理的。况且我因工作关系,常常外出,无法陪她消遣。我无法带她出入我经常去的场所;我们的船并不经常停在大旅店附近。总之,我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但我在银行有笔存款,是为了这个吗?我就无从知晓了。她是否违心嫁给我的也未可知。也许她感到独身生活太寂寞,也许她发现自己这朵花要枯萎,要凋谢,想通过结婚来揩去心头和额头上的皱纹?对这些问题,我恐怕今生今世也找不到答案……
今天埋葬卡米基太太,我也到公墓去了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我的病腿也没有给我捣乱。当他们往坟上填土时,我到附近转了一圈,欣赏着蝉鸣和画眉鸟的歌唱声。要是有张长凳,我准会坐下再呆一会儿。后来我只好坐在小教堂的台阶上休息片刻。我自言自语说,在我死后,如果把我埋在这个花园里倒蛮不错。我想在墓碑上刻上:
米歇尔·艾博瓦之墓
〔1903——1978〕
切勿为他祈祷!
我这是故意挑衅吗?对。万一有朝一日我妻阿莱特或孩子约瑟经过这里根本不肯停留呢?这样写没有什么危险,因为我的公证人难以找到他们。但他无论如何应该找找约瑟,因为他是我的继承人。阿莱特呢,有必要去找她吗?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想着阿莱特,因为在法律上,她仍然是我妻子。她后来为什么不同我离婚?要不是她在写字台上留下的那张字条,我还以为她出了车祸呢,我还想去通知警察局。她在令人可怕的纸条上写道:“我去了。你喜欢自由,去充分享受你的自由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那天我刚从洛林回来,我是去洛林购买一条在格鲁岛触礁的油船。我经过一番斗争才从一位荷兰竞争对手中夺下那条船。她偏偏在那个时候给了我“自由”。唉,我确实酷爱自由,但那是工作的需要呀!可怜的阿莱特,你误会了我!我在维护这种自由时,可能有点过份,但我对阿莱特一向很好。
我前进几步,走到公墓的尽头,有几名工人在空旷的场地上挖新墓穴。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到那里长眠,那个地方真不错。有位房屋管理员说躺在那里可以俯瞰海滨全景。那里土质干燥,便于保存干尸。我可不愿被埋进烂泥坑里。走出公墓,迎头碰见了莫居将军,他正蹒跚地向车站走去。
他拉住我说:“可怜的艾丽雅!”
“什么,艾丽雅?”
“对呀,就是卡米基太太呀!她倒是够幸运的,生前没有吃过多少苦头!”
“我很少见到她。”
“那太遗憾了。她个性很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女强人。丈夫死后她就领导公司的全部业务。她的公司是北方有名的拉丝厂。她儿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劝退休,她退休后就来到了这里。”
“她那残疾不碍事吗?”
“她有什么残疾?”
“她几乎全瞎了,走路离不开手杖呗。”
莫居咳嗽了两下,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她的眼睛失明程度比你我不一定厉害。她柱手杖和戴黑镜是为了让别人主动给她让路,横穿马路也不必担心被车撞倒。我可以肯定,她的身体棒着哩。”
他朝大街拐角的酒吧间走去。
“在养老院里,他们不让我喝酒。我参加葬礼是想趁此机会喝点提提神,咱俩能享受的不就是这点玩艺儿吗?”
他发现我在看手表,忙说:
“没有关系,他们不会等我们。就这么一次!说也奇怪,我们老哥儿俩几乎天天见面,但从来没有聊过天。”
“这。”
“走吧,进去聊聊!您到这里多久了!”
“转眼就五个月了。”
“我的老伙计呀,这可不应该。您一进来,就该马上来找我们。”
他是个热心的大好人。他要了两杯茴香酒。谈话中,他说准备成立一个修理车间。
“钉个钉子啦,刨几下啦……主要是消磨一下时间呗。”
“生产什么呢?”
“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成立这个车间有什么价值吗?”
他慢慢呷着酒,低声说:“毫无用处!”
远方开来一个车队,陆陆续续开进公墓。
我问:“怎么,养老院里经常死人?”
我这一问,打破了沉寂。他说:
“每隔三、四个月总要死去个把人吧。这您知道,这里面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多得很哪!”
我想同他开个玩笑,问:
“那您一年喝不了多少!”
他神态忧郁地说:“喔,比您预料得要多。因为附近还有别的养老院,我在他们那里也有相识。今后您也会认识他们的。说到这里,我想动问一句,您听人提到过一位叫卢孚尔的人吗?”
“没有。卢孚尔是谁?”
“一位法官。在抵抗德国鬼子时我认识他。他今年大概七十五、六岁了。昨天,我听说他可能要住进卡米基生前住过的套间。”
“克莱蒙丝对我隐约地提到过这一对夫妇。”
“对,就是他们。卡米基那套房子给一对夫妇住挺合适。除一间大卧室外,还有客厅兼办公室,必要时里面也可以加一张床,并且可以改装个小厨房什么的……只是房租贵一点。木槿花养老院周围环境不错,服务质量也刮刮叫,可惜费用高一点儿,您说对不对?不过关系不大,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点享受了!”
我发现他无意回去,便提前告辞了。其实我也不着急回养老院,但我不愿意听他胡扯。他从卢孚尔谈到抵抗运动,从抵抗运动扯到圣·西尔军事学校,从军事学校又扯到他的学生时代,简直是一个倒叙的自传。对他的身世我早有耳闻。在养老院里许多人爱打听别人的身世,但我从不主动打听那些事。
昨天晚饭后,我到阳台上休息了一下。我们都叫它日光浴台,但由于白天阳光太强,没人敢上去。晚饭后,那里十分凉快,还有晚风送来的阵阵花香,所以是个理想的去处。那里摆有长凳、短椅、藤椅,桌上还配有灯光。电灯泡四周黑鸦鸦一片飞虫,嗡嗡乱叫。纳凉的人不多,他们都去玩桥牌或看电视去了。
酒吧女招待让娜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要茶还是冷饮。不,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安静地独自坐一会儿。我躺在长凳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考虑着遗嘱该如何写。其实,遗嘱的内容早就在脑中拟好了,只要把它写出来就行了:
鄙人米歇尔·艾博瓦,身体健康,头脑清醒(这两句到时候视情况再行修改)。我决定将我的全部财产留给我孩子约瑟·艾博瓦,他是第一个继承人。至于我妻阿莱特,她已在十五年前弃我而去。假如她来索要财产,公证人杜姆兰先生那里有我们的婚约,我们是财产自由的夫妇,所以照法律,她是能得到一小部分。我的财产应移交给我的远房堂兄弟让和依翁·卢梭。我不怎么认识他俩,但与其把财产上交国家,还不如送给他们呢。
米歇尔·艾博瓦于木槿花养老院
总之,一切后事均已在遗嘱中交代清楚了。我誊清遗嘱,签上名字,并用黑边圈起来,这样就符合法律要求了。
自杀的准备已经就绪,毒品已经买妥,就在几个月积累起来的药品后面。感谢上帝,这种药没有什么味道,我把它倒在药罐里,然后象索拉特③一样一饮而尽。
一旦把毒品随茴香汤饮下去,我的尸体将被抬上祭坛,可爱的莫居将军又可以捞一笔外快了。至于下葬,他们自有办法,但我不喜欢别人把我的尸体抬来抬去。我希望穿上那套蓝色海军服,那才显得端庄朴实无华。谁会去向我的遗体告别呢?大概院友们都会去,他们有的出于好奇,有的是闲得发慌。哟,我还忘了一件事,得让他们把我的那两部小说放进棺材紧挨着我。这是我毕生饱经风霜的唯一成果。
糟糕,真糟糕!我还没有来得及执行自杀计划,卢孚尔夫妇就在上个星期四搬了进来。死者的东西还没有全部拿走,他们就住了进来。养老院每次来新客总要热闹一番,相互打探消息,交头接耳地低声嘀咕。晚六点,有人叫了一声:“瞧,他们来了!”全院顿时一片喧哗,骚动起来。大家纷纷挤进中厅去看他们的行囊,有人偷偷地往电梯那边瞧。
我想认识一下新来的伙伴,决定把自杀计划往后推一推,因为我不愿意让人家一到就去参加我的葬礼,那样做不妥,欠礼貌。我并不怕死,但不能失礼!
我按时走进饭厅,说也奇怪,这天刚八点,大家便到齐了,我们桌上没有一个迟到的。维尔贝象去做礼拜,穿上了他那套黑天鹅绒礼服。在荣吉对面,在我和维尔贝之间增加了一份餐具。
我感到奇怪,问:“这是给谁预备的?”
维尔贝说:“卢孚尔太太。她今天刚到,院长圣·梅米小姐不想冷淡新顾客,否则第一个晚上她就要受罪了。我们桌上只有三个人,所以就……”
荣吉有些不高兴。维尔贝却兴致勃勃地接着说:“我们向新伙伴介绍一下院中的规定。她一来,我们这张桌子会新鲜一些,您以后说笑话也得适当注意。”
荣吉一直没有吭气,这倒奇怪了,往日他是不肯让维尔贝一个人独白的。突然,餐厅里安静了下来,就象剧场里帷幕刚刚拉开,观众的目光马上集中到舞台上去了,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刹那间,好奇心占了上风,院长圣·梅米小姐领着卢孚尔太太向我们这里走来。她向我们简单做了引见,我们用微笑欢迎新来的伙伴。卢孚尔太太谦逊地说,她打扰我们,深感不安。她说丈夫旅途劳累,不能下来用餐,还说她丈夫一向没有用晚饭的习惯。
维尔贝是久病成良医,对疾病颇有研究,他问卢孚尔太太:“卢孚尔先生有什么病?”
“坐骨神经痛,行动十分困难。”
“喔,这种病很讨厌,病人十分痛苦,但眼下没有特效药,只有斯达波止痛剂和维生素B。”
在他俩交谈之际,我偷偷地打量着这位新客。看不准她有多大年纪,但打扮时髦,衣着讲究。她浑身珠宝玉器,银光闪闪,夜里看她的脸蛋抹得脂玉一样光嫩。她的头发同天然金发一样美,很难想象是染过的。她一笑一颦,很象我妻阿莱特。她把一双细长的、戴着光闪闪宝石戒指的手放在桌面上。我望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粗手,不好意思伸出去。
荣吉象是很不自在。他虽然不时点头表示他在仔细地听,但一声不吭。一向为人谨慎、沉默寡言的维尔贝却一反常态,显得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有时竟不等对方说完就大发议论。一句话,是他在张罗,在保护我们这张桌子的面子,没有他,我们真要受窘了。院长事先没有征求意见就给我们增加了一个人,对此,荣吉十分生气。可我呢……
说实话,我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不高兴,总觉得身边有个标致女人不自在。我象被人从洞里用力挖出的迷惑惶恐的老鼠,浑身上下不自在。可维尔贝这家伙却夸夸其谈,大吹大擂,似乎他就是院长,就是养老院的主宰。他吹嘘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新鲜,适宜散步;说这里环山抱水,天下难找。这个混老头,简直成了导游家。
卢孚尔太太彬彬有礼地听着。只有荣吉的态度叫我吃惊。开始时,我以为他是怕自己的安静生活受到干扰,后来我发现不象,他似乎有点紧张,正在往后退,步步为营。我想,难道他认识卢孚尔太太?这个想法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尽管这个想法来的突然,证据不足,但却在我心里扎了根。卢孚尔太太没有吃餐后点心,对我们的热情接待表示感谢。
维尔贝说:“没有什么,这是我们的本份。您今后就同我们在一起吃吧!能同您一起用餐我们感到很高兴。”
我发现荣吉的眼睛瞪着卢孚尔太太,似乎要把她掐死。
卢孚尔太太回答:“这还不好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今后怎么安排呢。”
说罢,她嫣然一笑,同我们告别。我估计荣吉会斥责维尔贝。然而,根本没有,他一声未吭,悄悄地退席了。我也随后离开了餐桌,只剩下维尔贝去服他那一大堆药。老相识、老同事在退休后住进同一家养老院的事例倒是屡见不鲜,何况木槿花养老院闻名全国,是老年人的理想王国。所以我认为荣吉可能同卢孚尔夫妇相识,也可能发生过什么纠葛。可这与我何干?……
不,与我有关呀!我思忖了一阵子,感到这顿饭之后,我克制住自己,产生了活下去的念头,卢孚尔太太这位神圣的女性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本来,我象田径运动员上场前那样,憋足了力气去实现自杀计划,可现在一下子松劲儿了,似乎自杀的主意是别人唆使的,是中了圈套。过去都是听克莱蒙丝讲,今天我却主动问她卢孚尔太太的消息,这证明我开始关心她了。
克莱蒙丝说:“卢孚尔先生真可怜,右半身瘫痪,靠双拐走路。但他是个有头脑、有尊严的人。他要是穿着睡衣裤,还真象个大院长呢!谁会想到他样子会那么衰老呢。他才七十六岁,可样子却象八十六。”
“他太太呢,她多大岁数了?”
“六十二,但一点也不象,您说对不?我想她年轻时一定喜欢体育运动,所以不显老。不过这只是推想,我还没有来得及同他们聊呢。我只进去替他打了一针,量了一下血压就出来了,人家刚到,不好意思多问什么。我感到卢孚尔先生太呆板,但他太太是个活跃人物。但看来,她心里似有难言之苦。”
“为什么呢?”
“天天和一个冷若冰霜的老头为伴,还能不伤心?我虽然不了解他,但总感到他是个老混蛋,心地不善良,这从他的神态就能看出来。”
我仔细听着她胡诌,心想,卢孚尔的到来与我何干呢?我干吗要打听他们的情况呢?但我随口又问了一声:
“中午她还和我们在一个桌用餐吗?”
“是呀。她丈夫的饭由厨师送到卧室,因为他右手不能动弹,只能用左手吃。说句不中听的话吧,他那样活着还不如死掉好呢。”
“奇怪,养老院怎么肯接收他呢?”
“噢,他们有门路!”
克莱蒙丝走后,我痴呆呆地躺在床上,回味着她的话。我想此时此刻,卢孚尔太太也许正在喂丈夫吃饭,真可怕!然而,有一次我手腕受伤,阿莱特不也喂过我吗?……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时我儿子亨利还活着,他常写信了解我的伤情。以后我再也不知道他在南美哪一个城市工作了……
卢孚尔是头斗败的公牛!她呢,她现在忍受丈夫的屈辱,谁知将来如何报复他呢!
昨天晚上,卢孚尔太太换了一身装束。我对女性的打扮一向不太留意。我只记得阿莱特有许多衣裙。我十分留意卢孚尔太太的装束。她梳了个新发型,耳朵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耳环,身穿剪裁得十分可体的长裙,脖子上挂着高级项链。她一进餐厅,羡慕的目光立即向我们这里投来,弄得维尔贝坐立不宁。荣吉呢,象是心事重重,撅着嘴巴一声不吭。真是位怪老头!荣吉生气的方式与维尔贝不同,他没有耳机可摘,但他有眼镜,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他这一来,样子象个目光近视的两栖类动物。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也一样,看破了红尘,他象听不懂我们讲话的外国人,用沉默表示抗议。
卢孚尔太太装作没有注意他,边吃着螃蟹,边介绍旅途见闻。维尔贝经常插话,因为他和我一样,常旅游,到过不少地方。我呢,有时也插几句,我感到这样挺有意思,怪新鲜呢。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感到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好象是我刚刚外出归来,胳膊和腿都有点儿酸痛。
她问我:“您到过挪威吗?”
“到过,但只到过沿海,没有去内地。”
“那是为什么呢?”
维尔贝讥讽说:
“艾博瓦先生是沉船打捞家。”
她好奇地盯住我。她眼睛呈灰蓝色,略微向前突出。尽管抹着厚厚一层香粉,但眼角上那几条鱼尾纹照样清晰可见。
她问:“沉船打捞家,真的吗?”
我不知道维尔贝为什么使用这个贬义词?似乎这是个不光彩的职业,我想马上解释一下。
“不,不是沉船打捞家。我们的公司是专门收购旧船的,收购所有漂浮不起来的船只,然后把它们拆卸开,把船上有用的金属收集起来。确切些说,我们是金属收购公司。所有不能再用的船只,我们都要。”
“这工作一定有意思!”
维尔贝有意讨好她,忙说:“这全看您的兴趣了。”
荣吉从烟盒抽出一支荷兰雪茄,习惯地叼着点上,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我说:“我有一本打捞沉船的影集,要是您感兴趣,我可以给您看看。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有几张相很凄惨,叫人望而生怜。”
维尔贝嘲笑说:“跟屠宰场一样,摆满了一具具沉船骨架。”
“别听他胡诌!不过,我过去看到那被撞翻、撞碎的船体,看到上面长满了铁锈,沾满了贝壳,心里着实有些难过。”
我选好这个机会,开始进攻。因为我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年轻时,我常常外出,知道弃在岸边的破船很能引起女士们的怜悯和同情。
阿莱特当然不属于这一类女性,她对沉船从不看一眼,但多数女人的心肠是软的,卢孚尔太太看来也是位软心肠人。唉,过去,我是伪君子,今天又要演伪君子了。荣吉不打一下招呼就起身告辞了。维尔贝有些生气,但忍耐着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他也退席了。餐桌上只有她和我,我们的交谈虽然算不上卿卿我我,但同刚才相比已有所变化。刚才我们只是随便客套,犹如在旅店中偶然坐到一起的陌生人。但现在,我们双方都明白,我们将一起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晚年,所以交谈的语气亲切了许多。但对我,假如我不改变原计划,我的阳寿怕是没有几天了。可她呢,她还年轻呀!我谨慎地向她暗示,让她明白我俩是同路人,我们互相关心理所当然。
她有些困窘地说:“唉,实话告诉您吧,我丈夫这个人一直不好相处,特别是从他生病以后,脾气愈来愈坏,我担心他给我得罪人。”
我劝她放心,说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热情,说服务人员早已习惯了领养金老的人们的古怪脾气。
我笑着补充说:“我们都是多少有点怪癖的人。”
我有好几个月没有笑了,今天却破例地笑了,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很信赖我,说:
“是一位朋友推荐我们来的,这位朋友的朋友曾经在木槿花养老院呆过……您明白了吧,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最后就传到了我们这里……”
“您对这里印象如何?”
她犹豫了一下,说:“还不错。”
“当然,要是有熟人聊聊,那您对新的环境就更容易习惯了。”
我装作很自然的样子问了她这么一句,她回答得更自然:“可惜呀,我在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
说罢,她似乎在选择一个不愉快的词句,但马上说:
“不,我抱怨什么呢?大家对我们这么热情,这么友好!”
“我们是尽力而为!我们有时显得粗鲁,维尔贝他有溃疡症,常爱发脾气。至于荣吉先生,他的脾气本来就古怪。近两天,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对这些事情,请您别往心里去。我本人嘛……唉,提我干什么!我只想提醒您一句,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她表示感谢,样子激动,不知是出于热情,还是出于内心的感激?总之,不是一般的感谢。
我问:“您下去看电视吗?”
“不,我不应该让我的丈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呆好久。”
“他自己能动吗?”
“很困难。”
我知道不便再坚持,夫妻间的事不宜多问。我祝她晚安,然后便回到了卧室。
夜已深,我大开着窗子,让凉爽的夜风自由地吹进来。我象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真的,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觉,似乎感到生和死并没有什么差别。我是真想死呢,还是嘴头上说大话?
此时,我思路清晰,没有睡意。好奇心驱使着我想多活几天吧!我想弄清楚荣吉过去是否认识卢孚尔太太。我自觉好笑,但的确是这件事破坏了我的计划。卢孚尔太太不该在这个时候坐到我身边。我长久没有接触过女性,受不了雌性荷尔蒙的熏染。她往我身边一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马上感到心头发痒,脑子里立刻就发生了化学反应,我心头已经干涸萎缩了的东西一下子复苏了。真的,这是我的真实感觉。然而,这种感觉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我照旧感到空虚、惆怅。我想到这里,有些安心。心头憋足了力气,在起跳前,临阵退缩,那就太懦弱了。
凌晨两点,我喝茴香汤,感到味太浓。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弗朗娃,让她以后少放点茴香,茴香放得太多,会使汤变得刺激性太强,而且苦涩。在我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我常用茴香汤浸渍麦粒做鱼饵,可以钓到欧鲌鱼和红眼鱼,那是多么惬意的时代呀!那时,我和祖母住在荣奈河畔,穿过一条公路和一片牧场就到了河边。我想再活几天,大概是为了回味那逝去的美好年华吧。现在,我每天晚上喝茴香汤,但不是用它来钓鱼,而是用它来“垂钓”往事。
今天早上,克莱蒙丝意外地告诉我,说卢孚尔太太原名是吕西尔。这个名字悦耳动听,只是俗了一点,但能让人回忆起在学生时代学过的夏多布里昂的诗句:“快些来吧,暴风雨……”什么?对了,吕西尔这三个字比阿莱特动听!我一向不喜欢阿莱特这个名字,总感到是村姑们的名字。可阿莱特偏偏喜欢这三个字,我每叫她阿尔丽或莱蒂时,她就显得很生气。后来,我只好称她小乖乖……算了,别想这些了!
灵通鬼克莱蒙丝什么都知道。她说今天早上卢孚尔太太眼圈红肿,象是哭过。假如这话属实,卢孚尔太太肯定有伤心事,那会是什么事呢?唉,我这是怎么了,她伤心与否关我什么事?今天我虽然腿痛如割,走起来象拖着一条死狗,但我仍然沿海边溜达了整整一上午。我反复思考“衰老”这个词的含义。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呢?我算不算衰老呢?卢孚尔先生算不算呢?对,他应该算,因为他走路全靠两根拐杖。可我呢?我已经满头银丝、嘴里也装有好几颗假牙,但我别的机件都还健在,比荣吉强,比维尔贝也强,就是再过五、六年,我的样子也还会相当年轻。可为什么阿莱特她?……她是怕我有朝一日卧床不起,怕受连累吗?可她离开我那年,我只有六十岁!卢孚尔太太,不,还是叫她吕西尔吧,她伤心落泪是否因为自己长年被拴在一个老头子身边呢?
在海边,我遇见了不少青年男女,一位身穿游泳衣的女郎撞了我一下,连抱歉的话也不肯说一句。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在她眼里,我似乎是个幽灵,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衰老”,这大概就算是衰老吧!也就是说,你人虽然活着,但跟死去差不多。可怜的卢孚尔,可怜的我呀!
和过去一样,今天又要过去了。太阳升起,火辣辣地照进来。我先洗澡、后刮脸,再对着镜子化妆一番。我发现头顶又秃了一小片,从鼻洼到嘴角的两道皱纹又加深了,恰似两根绳索把嘴巴悬挂在鼻梁上!老木偶,脸上的吊线已经够多了!我一再自怨自艾……有一个词意思贴切,但听起来既粗鲁又下流,我还是把它讲出来吧,这叫年老色衰,我成了年老色衰之人……我身上零件齐全,一没有破坏,二没有磨损,但衰老了,就象公园里的塑像被灰色蛀虫和脏东西腐蚀、污染了。但这并不妨碍我打扮得更英俊一些。假如我穿上那套可体的灰制服,身腰照旧显得苗条潇洒。我是个喜欢寻求欢乐的人,但在这里,大家重视的是荣誉和地位。
我沿松林小径漫步前进,想活动一下手脚。突然,我听到附近有争论声,仔细一听,听出是荣吉的声音。我听不清他的话,他似乎说:“不能就这么结束!”我隔着树丛看见了他的脑袋。他身材高大,干瘦的脑壳在绿篱墙上晃来晃去,象个大木偶,挺有意思。他对面有个人不停地解释着什么,但那人个子矮,我看不见那人的头,但听声音是个女性。对,我听出来了,是卢孚尔太太。对这一偶然发现我并不吃惊,因为我早就疑心他俩之间有什么秘密。我站住,听到卢孚尔太太高声嚷道:
“当心,不要欺人太甚!”
然后是低声争论,接下来又是卢孚尔太太的叫嚷声:
“不信,咱们走着瞧,你看我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荣吉的脑袋离开了绿篱笆,我站在那里,没有走动。我不是怕被他们发现,因为我所站立的地方隐蔽,没有危险。但我心里犯嘀咕,我感到受了骗,心里象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喔,吕西尔原来是荣吉的情妇!这是毫无疑问的,从他们谈话的语气、相互称呼的方式都说明了这一点。
小路上传来走动声,卢孚尔太太同情人幽会后独自回房去了。我继续散步,但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该想些什么。看来很清楚,吕西尔搬到木槿花养老院绝非偶然,她一定知道自己的情夫住在这里,所以她没有拒绝陪丈夫一起来。这表明她同荣吉旧情未断。但从刚才的场面来看,他俩的事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
我到花园深处,坐在我的长凳上,想把这件事梳理一下。难道最近他俩闹翻了?不,不大可能。荣吉到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呀。可话又说回来,他和我们大家一样,可以来去自由。只要他高兴,他照样可以到外面去同吕西尔幽会。何况谁又能证明吕西尔不常从巴黎到这里来旅行呢?但这样推理似乎不完全合情合理。比如说,卢孚尔住进木槿花养老院肯定事先经过周密考虑,至少也要经过一番调查吧。诸如这座城市的环境、养老院内部的条件……
另外,尽管荣吉和吕西尔“你我”相称,但他们并没有公开相认,甚至装出互不相识的样子。还有,刚才荣吉自以为单独与吕西尔在一起时为什么要用威胁的口吻对吕西尔说话?看来其中定有奥秘。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理不出头绪来。管它呢,先记下来再说,以后有时间慢慢琢磨呗。初步来看,吕西尔是荣吉的情妇,所以才“你我”相称。但自从荣吉住进木槿花养老院之后,他俩的关系中断了。可吕西尔旧情难忘,又找到了这里,所以当院长圣·梅米小姐把她安排到我们饭桌上时,荣吉显得很生气。不然为什么从那天起,荣吉常常不到餐厅用餐呢!他时常有意疏远我们,甚至故意找我们斗气。我一再琢磨他对吕西尔所讲的那句话:“不能就这么结束!”也琢磨吕西尔对他所讲的话:“不要欺人太甚!”吕西尔的话说明她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早就发现吕西尔内心忧郁,似乎刚才那出戏是发生在她同我之间。
午饭后,院长圣·梅米小姐提出同我谈点事儿。她总是那么有礼貌、温文尔雅。她是普鲁斯特④的信徒,在养老院工作只是为了混饭吃。我走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很小,虽有空调器,仍让人感到窒息。养老院对顾客的住房面积从不计较,对院长却十分苛求。这家养老院是一家同名公司开办的,公司老板拼命压榨院长。对此,我很清楚。她先问我身体如何,然后神秘地问我:
“艾博瓦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件事。荣吉先生是否对您流露过他想离开这里?”
啊,我的估计没有错!荣吉在吕西尔面前开始退却了。
圣·梅米小姐继续说:“我无意介入他的私生活,但我想知道他对养老院到底有哪些批评和意见。我想他大概在您面前流露过什么不满的话吧,我是欢迎和珍视大家的批评和建议的。”
“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讲过。相反,他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
“那他为什么要搬走呢?他想搬到哪里去?他想去花谷山养老院?他对您提到过这家养老院吗?”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养老院!”
“这是一家新开的养老院,建在圣·拉法耶,地方不错。但条件并不比我们好,而且费用昂贵。”
“噢,原来如此!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荣吉先生马上就要走吗?”
“他没有说哪一天走,也没有说为什么要走。这您知道,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这个,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古怪人物。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有点儿古怪,对不对呀?”
“他这件事真叫我伤脑筋。因为从来还没有中途离开木槿花养老院的先例呢?当然了,病号除外,他们得去住医院,但他们病愈后都会回来的,回不来的……,(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有什么办法,是天命如此呀!可荣吉这个先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呀!”
她把头伸向我,说:
“艾博瓦先生,这件事儿实在叫我大伤脑筋。您能不能劝劝他,说不定几句话就能说服他。花谷山的广告说得天花乱坠,那是吹牛!假如您能办成这件事,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好处。”
我明白她的担忧是有根据的,但我觉得要完成这项任务,有些力不从心。何况我也打算离开这里,当然是用另一种方法……。荣吉要走,这与我何干?
“您怎么不去找维尔贝,他的消息比我灵通呀!”
“维尔贝?求他就等于把这件事公布于众。他心眼儿不坏,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老广播!这一点,您比我清楚。所以不能告诉他,告诉他就等于宣扬出去,将来不好收场。去年他就给我们闯下一次祸。艾博瓦先生,请您去试一下怎么样?”
我只好答应。整整一下午,我苦思冥想,找不到说服荣吉的良策。直接找他谈不可能,因为他十分精明,一听就会明白我的用意,会认为我掌握他同吕西尔的隐私,甚至会认为是吕西尔派我去作说客的,那样可就糟了。怎么办呢?我又不能装作是道听途说来的,因为他只对院长圣·梅米小姐一人讲过这件事。总之,我肯定会碰钉子,那我的脸面该往哪儿放呢?
我一看表,已经六点了,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发现时间走得比过去快了。想当年我在处理疑难问题时,总感到时间过得太快,老是不够用。我这样做并不是在磨蹭时间,而是真正在生活。这个想法很新鲜,似乎我一下子年轻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痊愈,但这个新想法犹如一副镇静剂,叫我宽慰了许多,似乎多年来压在心头的痛苦一下子消失了,变成了生存的动力。对,我得去找荣吉先生,同他聊聊说不定有助于医治我的抑郁症呢。
吃晚饭时,我们四位全到齐了,卢孚尔太太细细打扮了一番,神情安详,好象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她一脸和气,落落大方,象交际花一样,热情地同我们一一打招呼。维尔贝问她丈夫感觉如何,她回答说他已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愿意继续住下去。
荣吉说:“他一定感到烦恼吧?”
“不,他一点也不烦恼。”
“那他大概是唯一……”
他望了我一眼,象是要我证明卢孚尔太太是个不良之徒。她接着说:
“您问问艾博瓦先生,看他在这里生活得有趣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不知道我都快烦死了!
“请允许我……”
他忙打断我的话说:
“如果说我们都是幼稚的顽童,我们是全托。我们是青年,这里恰似大兵营;我们是成年人,这里算作婚姻介绍所;我们是老年人,这里就是养老院。我们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
说罢,他站起身来,象是感到头晕,用手捂住额头说:
“诸位,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
他向客厅走去,我忙捡起他丢在地上的餐巾。
维尔贝问:
“他这是怎么啦?他平时胃口很好,今天刚刚开始用餐就退席了呢?是生病了吧?”
卢孚尔太太说:
“我看他不是生病,而是在生气。”
她真行,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实在令人佩服。我说:
“他这个人,不是犯了神经病,就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我们也常犯这种毛病,一不顺心就……”
我本以为我这句话会叫卢孚尔太太难堪、下不了台,我故意说了半截,静候她的反应。我估计她会眨巴一下眼睛,至少嘴唇也该抽搐一下吧。然而,她毫无反应。
维尔贝插嘴说:
“艾博瓦说得对,我们常常感到上了年纪,心情不好。但我们通常还可以自制。唉,他妈的,见鬼去吧!象我,我认为……”
他又来劲儿了,没办法,我只好洗耳恭听,并点头表示赞许。看得出,卢孚尔太太嫌他太罗嗦,没有兴趣听。但她很有涵养,微笑着,装作耐心听的样子,似乎还在鼓励他继续讲下去。但在她那可爱的表情下,她心里一定十分厌倦。这就是女人的两面性。对此,我看得一清二楚。长久以来,我就扪心自问,我妻阿莱特同我一起生活多年,直至最后分道扬镳,长久以来,她是如何对我隐瞒真实思想感情的呢?……现在我明白了。瞧这位,用微笑掩盖着厌恶情绪。她表面上显得高兴,对你赞不绝口,内心却另有打算。可维尔贝这个傻瓜,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千方百计去讨好对方。说不定他已经偷偷爱上了她呢!
我呢,我真想大叫一声:“我们需要新鲜空气!新鲜空气!”但我没有敢叫出声,怕那样显得太粗鲁。我等卢孚尔太太感到没意思时,她先退席,我再退席。这样不至于得罪维尔贝。
维尔贝说:“多么迷人的女性!荣吉这家伙却看不上眼,真是个乡巴佬!”
我暗想:“我可怜的老人,你知道什么!荣吉知道该怎么办,已有好长时间了!”
我回到房间,心里暗暗高兴。现在我可以借口了解他的健康为由,去登门拜访,去找他聊聊,这样他总不能不答理我吧。一下午,我苦思冥想想不出机会,现在机会不找自来。我想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问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于是我去敲他的门,无人答应。
正在为我们铺床的女工问我:
“您要找荣吉先生吗?他在平台上。”
这更好,我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里同他闲聊几句。我乘电梯上到平台上,看见荣吉独自坐在角落里抽烟,胳膊扶在栏杆上。
我说:“原来是您呀,对不起,多有打扰!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我在这儿妨碍您休息吗?”
“没什么,一点也不妨碍我。”
他装出和蔼可亲、轻松愉快的样子。我找了一张长凳,在他身旁坐下。常言道,夕阳无限好,黄昏的景色实在美,很适宜谈心。
“刚才您是不是不舒服?我们都为你担心。”
“喔,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只是心里有些烦腻。您刚来,还不习惯这些事儿。可我,我在这里已经七年了呀!七年来,天天和同样的人打交道,看到的总是那几个面孔,听到的只有那几个声音。久而久之,当然就要厌烦。要是不信,您等着瞧。”
我忙把球接了过来,说:
“这个我知道。说实话,我退休后换过好几家养老院,在哪儿也住不长。这一家满不错,但能否呆下去也难说。当然,这话只能对您讲,对别人,我可不能这么说。”
我看他满有兴趣,便接着说:
“有些事情,我实在看不惯。比如把卢孚尔太太安排到我们桌上,这就不妥。要是在火车的餐桌上这么安排倒没有什么,可这是养老院,不是临时餐车呀!”
荣吉不肯上钩,他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出栏杆,我听到烟蒂落在了三层楼下的水泥地上。他不吭声,沉默了许久,才喃喃地说:
“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真正的安静呢?”
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揉了一下眼睛,思忖片刻,犹豫不决地问我:
“怎么,您想换个地方?我可怕搬家,太麻烦,又累。人愈老愈懒,打行李、装箱子、解行囊……,走前还要同老相识握手话别……,有时还要解释搬家的原因……。假如留下来,就没有这些麻烦事了。然而……”
夜幕慢慢落下,他在身上找来找去,最后掏出烟盒,抽出了一支香烟,慢慢点着。他把烟盒和火柴顺手放在了身旁的小桌上。这表明,他准备在那里呆上一、两个钟头。
他接着说:“然而,我又常想收拾行囊、辞别伙伴,溜之大吉。我明白,人一过七十五,都喜欢活动,但又往往有残疾,想动,又动不了。想动窝儿,换了地方,但身子骨不作脸呀,您说是不是?”
我回答:“这话很对。但我不怕劳累,想动动窝儿,所以我常常打听附近各家养老院的情况,想做个有三穴的狡兔。”
他笑了:“可惜这种等级的养老院不多,多数都是穷人收容所,设备太简陋。没人会想到我们这些活得挺长久的中产阶级。再富有的人不用进养老院;公务人员呢,他们有自己的休养场所;艺术家们有他们的去处。我们呢,我们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到这里来。在这三十公里长的海岸线上,除去木槿花养老院和新开的那家花山谷养老院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马上纠正说:“不是花山谷,而是花谷山养老院。”
“您了解那家养老院吗?”
“听人讲过,据说和咱们这家不太一样,全是一排排小平房,住起来舒适,看起来雅致,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僻静,但并不离群孛居,是不是?”
“说得对。说实话,那里对我很有吸引力。咱们两个说句实话,我打算搬到那里去,但有点犹豫。”
我没有忘记圣·梅米小姐的嘱托,我总算把他引进了我的圈套,现在要设法打消他去花谷山的念头。我努力劝说他,理由就是花谷山养老院离大城市太远,我们这些孤老头子难免有个三长二短,一旦需要到大医院抢救或动手术,那就难了。我又提到木槿花养老院有赌博俱乐部,我知道他常去那里耍钱,在俱乐部,大家都叫他“罗伯尔先生”。我还说在这里有许多老朋友,离开他们太可惜。我最后告诉他,搬来搬去,全是半斤八两,不会有什么大变化,搬家只能自讨苦吃。
他说:“您的话也许有道理。”
这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我对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认为已经说服了他。我这样做到底是对呢,还是不对?我为什么突然对养老院的事情如此关心呢?这些事情与我相干吗?我这样做是想开玩笑,还是出于好奇?假如荣吉留下来不走,我的女邻居吕西尔又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没有忘记她的那句话:“不信,你看我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她这句话象一粒种子在我心头生根发芽。好吧,我倒要看看她要干什么?
九点半。
弗朗娃来送早点时,告诉我,荣吉昨晚从阳台掉下去,摔死了。我一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不安。
午夜。
多好的天气,院内一片骚动,这当然不是为了庆祝荣吉之死,而是惊异、恐慌和不安。这天,养老院象搬家的蜂群,一片骚动。
平时很少同我打招呼的兰博特太太,今天破例拉住我的胳膊说:
“您相信吗?这太丢人了!”
这足以说明骚乱程度之深。有人要求院方马上把阳台栏杆加高。院长圣·梅米小姐早已吓得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警察来了,我们既为死者致哀,又感到羞愧。总之,这一天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荣吉是被人害死的。
我们再来回忆一下:早上,弗朗娃对我讲,荣吉死了,他的尸体是园丁在一大早发现的,尸体就横陈在平台下的石阶上,园丁马上呼救。院长圣·梅米小姐闻讯赶来。
弗朗娃说:“院长小姐连假发都没有来得及戴。”
当然不能让尸体停放在人行道上,院长请正在散步的布莱士先生去找克莱蒙丝,请另一位散步的弗德利找来了一辆独轮车,多可怜!荣吉被临时运到了圣器储藏间。今天克莱蒙丝来打针,迟到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这件事。
克莱蒙丝问我:
“您都听说了吧?我知道,弗朗娃这个蠢货准会到处乱讲!其实他早就断气了。”
她说这话时,神色不满。她对我解释说:
“现在我还得去安抚众人,得东跑西奔地照料大家。一遇到死人的事,他们就惶恐不安,病也就来了,唉,真麻烦!”
“荣吉到底是怎么死的?”
“等着瞧吧!”
“维朗大夫怎么说?他在养老院工作多年,对我们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有何高见?”
“他认为,荣吉是昏厥后摔死的。他血压高,又靠在栏杆上。他身材高大,栏杆刚达到他臀部,结果跌下来摔死了。当然,这又是维朗大夫的一些推测。”
“几点钟发生的?”
“说不准,据拉尔撒克说是在二十二点到二十三点之间。对不起,艾博瓦先生,今天上午我很忙,没功夫陪您多聊。我也得休息一下了。这里有谁会想到我呢?我就是俗话说的,活着干,死了算的那种人。”
看来,我未能说服荣吉,他就离开了我们。他在平台点烟的形象不时闪现在我眼前。当然,现在他死了,他是摔死的,这是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我匆匆洗澡、刮脸、穿衣,急着出去打探消息,同众人一起去哀悼死去的同伴。对于我来说,这件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这是我几个月来的生活中发生的第一件使人感到颤栗的事情。我象喝了几杯烧酒似的,心里火辣辣的。
我来到大厅,那里挤满了人,男人居多。他们三人一群,四人一伙,正在低声议论。我同他们握手时,发现维尔贝如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不一会儿,我也被围住了,因为我们两个是死者的同桌,他们想从我们嘴里捞点“内部情况”。
“他真有高血压?”
我说:“对,高压是二百二十。”
“二百二十,不算太高,不至于平白无故晕倒呀!我的高压一百八十,但我从来没有头晕过。恐怕是另有原因吧?”
另一位说:“近日来,他神色不安,象有什么心事儿。是不是有什么病?他在饭桌上没有对你们讲过他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又有一位说:“已经通知他弟弟了,他弟弟今晚就能赶回来。除这个弟弟外,听说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走出大厅,来到人们找到荣吉尸体的地方,那里也聚集着一群人,有几位还远走了几步,象是在目测从平台到地面的高度。平台并不高,也就是十二米的样子。在这个高度上荣吉还不至于头晕吧!另一些人低头望着水泥地。大家心里明白,假如荣吉真是晕倒栽下来的,那不会是高血压引起的,而可能是另一种病引起的。那种病叫心肌梗死,但谁也不愿意说出它的名字来。因为在养老院里,心肌梗死和癌症一样,叫人毛骨悚然。于是,众人只好抱怨栅杆太低,抱怨天气太热。有的说也许是消化不良引起的头晕,还有的说他不小心跌了下来……,说他那么高,只要探头多一些,就有可能……。但多数人认为这不大可能。“那种病是有涵养的……”“今后应该禁止到阳台上纳凉……。”慢慢地,沮丧情绪变成了愤怒。
近十点钟,警察署长陪同两位陌生人走进来,估计那两位陌生人是检察员。我不知道警察们将如何进行调查,但我决定,一旦有人找我调查,我绝不承认在荣吉死前我曾同他在平台上聊过天。因为那样一来,我就必须解释为什么同他聊天,都聊了些什么。警察局没有必要知道荣吉同卢孚尔太太的关系,以及荣吉打算离开木槿花养老院和院长小姐让我劝说他留下的情况。让他们知道这些只能使案情进一步复杂化。
实际上,卢孚尔太太她?……她的情夫猝死,她会难过吗?吃晚饭时,她敢去餐厅进餐吗?观察她对此事的态度是很有意思的。
我在花园遛了一圈后,回到卧室给牙医打了个电话,预约了一个时间。我拟定自杀方案时忘记了这颗龋齿,看来这个方案要缓期执行了,而且要缓期很长时间。因为我想在见上帝之前弄明白荣吉的死因。警察局没有找我,没有人要我作证。看来调查工作会草草结案,因为找不出别的疑点,也没有人关心他,在木槿花养老院,人们不会去宣扬,由于屋顶平台没有足够的安全保证,而使一个领养老金的人自杀。我等待圣·梅米小姐来找我到她办公室去,但直到午饭铃响时,仍不见有人来。我感到既宽慰又紧张。难道维尔贝知道点什么情况?他倒是经常能弄点机密情况。别看他耳朵聋,但消息十分灵通,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次看来维尔贝又蒙上了。吃饭时,他坐在我对面,边服药片,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
“有新消息了!”
他做了一个滑稽动作;脸上的皱纹微微一颤、眉头皱了一下,然后轻轻一点头,会心地对我一笑,说:
“总算调查清楚了,荣吉的确是死于事故。在搬运尸体时,大家太忙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镜。后来,在警察询问克莱蒙丝时,她、园丁和布莱士想到了这件事。假如荣吉掉下去时戴着眼镜,总可以找到点碎片吧,但在水泥地上,毫无痕迹。后来,他们在他卧室里找到了眼镜。您猜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准是在人们不注意的角落里吧?”
“对了,可以这么说。眼镜扔在了字纸篓里,和烂纸在一起,一点也没有坏。估计是可怜的荣吉生气时没注意把它扔在了那里……”
他接下去说:“他大概想出外换换空气。您知道,近几天天气闷热得很哪!后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他来到平台,瞎子摸黑地朝前走,到栏杆处,喔,掉了下来!”
“这是警方的分析?”
“不,是好心人的看法,这很合乎逻辑,对不对?”
他语气坚定,并无吹毛求疵之意。况且我干吗要表示不同意见呢?既然这样解释可以叫人信服,又排除了疾病因素。众人可以把荣吉之死说成是他自己不够谨慎,没有必要同情和可怜他。可我想,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但我不能把这话讲出口,要三思而后行呀!
“您从哪儿得到的这些消息?”
维尔贝象在桌子底下玩线球的小猫,斜着眼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
“我想先听听您有无什么新消息!”
我不想再问他了,便草草吃罢饭,回到了卧室,想慢慢理出个头绪来。我刚躺下,荣吉在阳台点烟的形象就闪现在我眼前……,天哪!他明明是戴着眼镜的呀,眼镜高高架在额头上……,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一清二楚。他那个形象恰似一幅照片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可奇怪的是,我刚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不论警方的结论,还是报界的分析,都是站不住脚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恐惧和后怕的汗水!……我的思想在奔驰,最后又回到了已被我用尽全力所否定的结论上去,我只好回过头来再细细推敲一番。照维尔贝的说法,荣吉去平台纳凉,忘了戴眼镜,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到平台找他时,他已经纳过凉了,而且是戴着眼镜的呀。他没有必要在一小时以后把眼镜扔进字纸篓,再上去一次呀。我估计他一直没有离开平台,而是后来被别人推了下去。
有人发现他摔死后,眼镜并没有摔坏,便把他的眼镜捡回,扔进了字纸篓里……。那人这样做看起来有点天真,但很见效,因为警方和院方都希望息事宁人,所以马上就承认他是不慎而死。不,不对,荣吉不是不慎摔死的,而是被人谋杀的,是被人故意推下平台的。那人后来还到平台下查看了一下,证实他不再动弹,彻底完蛋了,才回去的。所以后来的抢救工作当然就不会起作用了。那人并没有呼救,而是悄悄退了回去。
那人是谁呢?我看只有一个人值得怀疑。照维尔贝的推论来看,我猜想那人就是卢孚尔太太。假如我没有听见她对荣吉说那句话:“不要欺人太甚……,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也许我也会相信荣吉是不慎而死的,因为再找不到别的理由。我象目击者一样清楚:吕西尔等大夫睡着后,悄悄来敲荣吉的房门,她大概想同他长谈一次。但没有人答应,于是,她便找到平台。荣吉独自呆在平台下,他俩争论起来。荣吉一生气,忽地站起身来,他的长凳正好挨着栏杆,他便靠在了栏杆上。两个人虎视眈眈,各不相让,结果就酿成了这场悲剧。是吕西尔先动手,还是荣吉先动手的呢?也许是他想搂抱她,她用力一挣脱,他往后一退,扑通,掉了下去!由于夜已深,周围没有其他目击者。就这样,荣吉先生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可怜的女人呀!她肯定不敢作声,否则爱嚼舌头的人就该胡说八道,说她对丈夫不忠,等等,在深更半夜去会荣吉。荣吉摔下阳台之后,她鼓足勇气到楼下看了一眼,看来她当时十分冷静,便在眼镜上想出了个点子。
我佩服她,但又想叫她明白,木槿花养老院并非是平庸之辈,我艾博瓦就识破了她的伎俩。我想让她明白,我虽然识破了她的阴谋,但并不想揭穿她,让她放心,在必要时,我甚至愿意帮她一把。我要同她捉迷藏,又不想让她知道。
吃晚饭时,吕西尔没有去餐厅,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她肯定心神不安,不敢下来。听餐厅女招待说,她丈夫不舒服,所以她不下来了。瞧,多好的借口!很明白,她不敢下来,怕见我和维尔贝!
听维尔贝说,荣吉的弟弟已经乘飞机赶到了,后天就下葬。和往日一样,餐厅里照旧喧哗一片,荣吉的死因,警方已做了结论,没有必要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这一夜,我不可能听到荣吉起床的响声了。但由于对他的思念和习惯,早上我照旧按时醒来了。
我这个人喜欢自寻烦恼,竟认为我应该对荣吉之死承担一部分责任。我掂量了一下这件事:卢孚尔太太来到这里之后,荣吉生气了,因为他的平静生活被她扰乱了;当他准备搬走时,我凭空插了一手,劝他留下来了;他答应了,因为他先来,卢孚尔太太后来,应该把她赶走。假如他决定这样做,他可以去找卢孚尔先生,并可以对他说:“请你把你的夫人带走,让我清静些!”卢孚尔太太也在场,于是两人争吵起来。假如我不去插手,也许荣吉还活在人世。
我一见荣吉弟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真是哥儿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弟弟略显年轻一些。他同哥哥不仅面貌相仿,连举止也一样,也戴一副眼镜。当然他一方面参加葬礼,另一方面来料理哥哥的遗物遗产。我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对哥哥的猝死并不悲伤,我认为他是不了解内情,才无动于衷的。由于他很忙,我没有来得及了解他的工作和职衔。我请他和我们一起用餐,想借机看看他是否认识吕西尔,但他婉言谢绝了。在交谈时,我曾故意提到吕西尔这个名字。
克莱蒙丝同我谈到了卢孚尔太太,通过她,可以了解不少情况。今天上午,克莱蒙丝比以往更健谈。她说卢孚尔先生臀部疼痛难忍,不断地呻吟。她又说:“别看他可怜,我还要埋怨他几句。我并不是女性解放运动的成员,但有些事情,我实在看不下去。”
我问:“卢孚尔先生长得很英俊,他到底是什么院长?您知道吗?”
“听说是初等法院院长。”
“他知道荣吉的死讯吗?”
“知道,他同我提到过这件事儿。他是从地方电台广播中知道的。他好象认识荣吉,不过我没有多问。他这种人,不便多问。”
“卢孚尔太太呢?昨晚她怎么没有去餐厅吃饭?”
“艾博瓦先生哪,假如让您天天陪伴一个残废人,您能有心思吃喝吗?”
“他们有孩子吗?”
“没有。但常有人从里昂市给她写信,收发室记下了信封上的地址,是一位叫勒梅的太太写来的,估计是她姐妹。详情我再去了解一下。”
我突然发现养老院原来有无数双眼睛秘密盯着我们这些老家伙!院长、看门人、更夫、护士、女工、招待员以及其他我现在记不起来的人,他们时时刻刻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教堂里人山人海。出殡祭典,这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未来和前途。所以我们参加祭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自身。大家都去了。我在教堂看见了卢孚尔太太,她穿了一套深灰色服装。她这身装束能说明点什么吗?我见她脸色苍白,不知是难过、惭愧,还是内疚?她会去坟地吗?灵柩四周布满了花圈,我想找找我送的花圈摆在了什么地方。花圈,这是我们向死者表示的最后一点心意。
在祭典中,荣吉弟弟神色冷漠,对我们只是点一下头,他指挥祭典很有经验,井井有条。祭典已毕,众人在公园的小道上四散开来,犹如学生们上完了令人厌烦的一堂课后的休息一样,三、五成群,悄悄议论起来。
卢孚尔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陪灵车到坟地去的人寥寥无几。我们是坐汽车去的,车上又闷又热。荣吉弟弟受不住烈日的烤晒,把草帽沿低低拉下,遮住了前额;圣·梅米小姐坐在我身旁,撅着嘴巴不吭气;莫居将军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默默无语,他大概在考虑回来时到小咖啡馆凉快一下吧;维尔贝显得很烦躁,又搔头又晃脚,看来也不想去坟地,但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去应付一下。
葬礼已毕,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荣吉弟弟干巴巴地向我们表示感谢,然后就坐到圣·梅米小姐的雪铁龙牌小轿车上去了。
圣·梅米小姐问我们:“你们想走走,是不是?”然后,她对莫居将军说:
“将军,快请上来,别不好意思。天这么热,您受得住吗?”
莫居将军瞅了我们一眼,悻悻然地上了车。
维尔贝对院长小姐说:
“不必等我们了,我想同艾博瓦先生随便聊聊。”
汽车开走后,我问维尔贝:
“有什么事呀,维尔贝先生?……咱们找个凉爽地方喝点冷饮去吧,附近就有一家咖啡馆。”
他说:“不,我不去,我不能喝凉东西。咱们随便走走吧,散步对我们老年人有好处。我知道您平时不爱走动。”
接着,他讲了一大通散步的好处。我用诙谐的语气问他:“您到底要对我说什么呢?”
“这个……,是关于卢孚尔太太的事情。您没有考虑,她今天为什么没有到坟地来吗?”
“当然考虑过。”
“她是位有教养的女性,和荣吉又是同桌,她没有来,这其中定有原因。”
“您是怎么个看法?”
通常,维尔贝是不直接回答别人的问题的。他神态诡秘地说:
“昨天我在《尼斯晨报》的死者传略专栏里读到介绍荣吉生平的文章,文章把他的头衔、职称全罗列上了,其中有个头衔,说他是艺术、工艺工程师。这一头衔引起了我的兴趣。您还记得吧,他一直对我们讲,说他是中央工艺学院的毕业生。”
“看来,他对我撒了谎?”
“请听我说完!我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好到我的公证人那里去查找名人录,在名人录上我查到了荣吉生平的秘密?”
“他真是艺术、工艺工程师?”
“对,他说他在中央工艺学院读过书,那是说笑话。在名人录上,我还查到,他在一九三五年,同一位名叫沃格娃的女子结了婚,但又在一九四五年离了婚。”
“吕西尔?”
“别心急,老弟!后来我找到卢孚尔,同他聊了许久。我顺便告诉您一声,卢孚尔是初等法院院长。一九四八年,卢孚尔同一位叫做吕西尔·沃格娃的女人结了婚。”
“这就是说,卢孚尔太太原来是荣吉的妻子!”
“哎,这就对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吃一惊,但同时又感到有一丝宽慰。啊,吕西尔原来并不是荣吉的情妇,而是他的前妻。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好理解了,但我原先的想法必须重新考虑一番。当然,他们俩有过激烈的争论,这一点肯定无疑,但争论的原因是什么呢?
维尔贝说:“她非常沉着,这您承认吧?谁要是能看出她认识荣吉,那肯定是聪明绝顶的人。您想想看,他们从一九四五年离婚到现在已经三十个年头了,三十年足能叫他们忘却旧情。”
他笑了,一种伏尔泰式的高傲的笑,我感到有些恼火。他接着说:
“可从后来的情形来看,荣吉并没有忘记旧情。无巧不成书,他的前妻到此没有几天,他就归天去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他马上否认:“不,不,毫无联系。”
说着话,我们已经来到公共汽车站。
维尔贝说:“怎么,走累了,不再走一程吗?瞧我,我要再走一程,这也是一种锻炼,对身体没有坏处。好,晚上见!”
他拉住我的手,悄悄地说:
“估计她今天晚上不会和我们一起进餐!”
我心里感到宽慰,但又一想,有时表面现象会给人以错觉!管它呢,晚上她是否到餐厅用饭,与我何干?我登上公共汽车,由于思想走神,坐过了木槿花这一站。我暗自生气,只好徒步返回去。噢,她原来是荣吉的前妻呀,那就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了。她把忘恩负义的前夫推下平台,她有这个权力。一句话,我原谅她!一个女人,被逼无奈,一旦夫妻间旧怨复发,难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动。
我从来没有料到她会是他的前妻,所以我想坐在沙发上细细推敲一番。但我太疲劳,坐下不久就呼呼入睡了,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晚八点一刻了,差一点我就误了吃晚饭的时间。
我赶忙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又是大吃一惊。我发现走廊里有一个人。我随即就认出来了,这是法院院长卢孚尔先生!对,是他,老家伙!他背对着我,身上披着睡衣,弯腰弓背,拄着拐杖,慢慢移动着步子,象一只长类动物,朝前伸着僵直的大胳膊。我后退了一步,躲进了拐角里,望着他慢慢挪回自己房间里。他是从哪儿出来的?在大家都到饭厅里去吃饭的时候,他是否常常悄悄出来溜达?他是想以此来表明自己是自由的?他妻子知道他出来溜达吗?说不定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呢!
(未完待续)
分类:外国作品翻译 作者:(法)布瓦洛 纳尔塞雅克/合著 张继双/译 期刊:《啄木鸟》198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