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内的黑湾河检查站上到金顶,早晨十时半出发,夜里八点半到达,爬了整整十个小时。我们一行三人,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小金在前面领路,身后是雇请的挑脚的农民,他一副箩筐里装的我们三人三天的米、肉、油盐和蔬菜。最后两个小时,我几乎真的靠爬,几步一歇,连照相机也扔在老乡的箩筐里了。
我这一趟从长江上游到下游,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行程三万里,跑了七个自然保护区,为的是实地考查一下长江流域的生态变化,为环境保护作点呼吁。我应该说这也是我的一种生活,并非只为了体验。否则,就不值得这样劳累,吃这许多苦,有时还得冒点危险。
我在青藏高原的四川盆地相交的阿坝藏族自治州的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原始森林里迷失过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当时对我来说简直漫长极了,我懂得了什么叫做恐怖。我也总算见到了真正的原始森林,在三千四、五百公尺的高度,离科学考察工作者居留的“五一”棚观察站还要上去四、五百公尺的地方。因为我毕竟进入过严格意义上的原始森林,过梵净山里我一路见到的葱郁的林木就算不得什么了。我也到过更高的高度,不仅去过四千多公尺高的高山草甸,还到了五千三百公尺高的雪山,在闪烁着雪花的阳光下,喘息着留了影。那么,这两千三百多公尺的金顶上晚风中呼号的只不过是亚高山灌丛和亚高山草甸。
我们赶上了最后一抹余晖,血红的,在已经变得乌黑了的云层的一线缝隙间。山脊的另一边,黑魆魆的深渊里,灰的云雾一丝丝缭绕着,正在升腾。那山风越加起劲地吼叫着,这一抹余晖眼看着便被乌云吞没了。山顶也立刻昏暗了,晚风在耳边狂吼起来,我同小金之间的问答一概听不见。我们也跟着吼叫,象两头野兽。而且不停地跑动,因为怕冷,汗透了的内衣都变得冰凉。还不断后退着,唯恐被狂风卷下深渊里去。
我匆匆环顾着这武陵山脉的主峰,川黔湘鄂四省交界的蛮荒之地。拔顶而起黑压压的、约摸有一百公尺高的、巨大的擎天石柱仿佛在旋转,就要倾倒似的。身边是古寺庙乌黑的废墟,长满了厚厚的苔藓,颤动着的矮小的高山栎灰黑的枝干和抖抖的荒草,扑面而来的潮湿的雾,眼帘上的水珠。头发上也往下滴水,浑身又湿透了。我便跟着小金,啊啊地吼叫着往回跑,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
避风的山崖下有几间石屋,是供上山的人过夜用的。右手尽头的一间搭有锅灶。帮我们挑脚上山的老乡已经在灶膛里生起火。天就黑下来了。我看了一下表:晚上九点。
现在,在我的前方,扑伏着莽莽的群山,一律是灰蒙蒙的。随即也就都变得魆黑了,没有一点光亮,一下子都沉寂了,死了一般。也没有星星。随后,又听见了风在屋子和崖壁后沉吟,也变得遥远了。面对着这样一片开阔的视野,竟然没有一点人间的烟火和温暖,就让你顿时失去了回忆和联想,空空然,浑浑然,连时间也仿佛凝滞不动。
小金把马灯点上了。石屋子里一趟木板搭的大统铺,还有一堆被子。我也真想就钻进被窝里去,好好地暖和一下,睡个好觉。
饭做好了,于是先吃饭。因为只有一口锅,先炒的菜,到热饭盛上的时候,菜又已经冰凉了。但这同他们考察队外出考察的时候裹着雨衣躺在雨水里相比已经是天堂。我们便盘腿坐在搭着木板统铺的殿堂里,吃着上帝的晚餐。随后便垫上三层被子,又盖上两床,睡觉了。但是,哪知道这被子全都湿漉漉的,衣服一件不脱,钻了进去也还是冷得睡不着。灯光的影子在石壁顶上也颤悠悠的。屋外呜呜的风声,用扁担顶上的门板匡嗒匡嗒不停地响。
“这里夜晚有野兽吗?”我你纯粹是为说话而说话。
“上个月还打死了一头熊。”小金也没睡着。
“就这山上?”
“不,保护区外边。”
“这里总这么潮湿?”
“年降雨量三千多毫升,就难得有整天天晴的时候。”
“明天去哪里?”
“九龙湖。”
我又同农民老乡谈话,他也没睡着。我问他经常挑脚上山吗?问他打到过什么野兽?问他这山里是不是都到过?问他祖祖辈辈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吗?还问了一些话。而他的回答带着浓厚的口音,也许是因为躺着说,也许他瞌睡来了,也许是由于门外呜呜的风,也许他也听不清我的话。总之,无法交谈。我只从他啊啰啰啰的口音中大致听明白了好象是这么一回事!有五、六个农民,可能是外地来的,偷进这山里,安套子捉麝。两个人没有回来,找来找去,最后发现跌死在山沟里。是迷路了?还是饿死的?还是受到野兽的袭击?我越细问便越弄不清楚。他话里几次提到了张开山,就象我在邛崃山里的羌族地区,他们总讲到的那个伍猖。我一直弄不清是人还是神,最后好不容易带我在屋后牲口圈的旁边看到了,原来是画有五官的一小段树根。我问是不是邪术?这才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屋里又沉默了。头顶上是悠悠颤动的灯光的影子,屋外是风,扁担顶上的门板还匡匡地响个不停。我觉得脚板心都湿漉漉的,便索性爬起来要出去寻个方便。
我撤了扁担,门板碰地吹个洞开,雾气跟着就拥了进来,象找不到出处的烟子,倒灌了回来,还滚滚地打着圈儿。
我转身拎了马灯,趿着鞋子出了门,立刻被黑暗包围了,卷缩在被灯光映照着的一团雾气之中。我打着寒战,牙齿碰得格格的响,方便完了。一抬头,就在那葡伏着莽莽群山的前方,凌空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俯视着我。我差一点扔了灯惊叫起来,可它并没有举动,只是凌高居下,一点一点地向下压迫着我,把我的心挤压得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也目不转睛地盯住它,这是一种意志的较量。我要是神经错乱就被它压垮了,或者反过来说,要是被它压垮我就神经错乱了。就这瞬间,我意识的深处,以往集累的知识和新近补充的有关自然地理的一点学问拯救了我。我晃动了一下手上提的马灯,这凌高居下的魔影也跟着左右摆动:原来它不过是我自己的影子,在这浓厚的雾气中,由于众多的细微的水滴的分光和反射,它就被夸大了,投射在我的对面,来吓唬我自己。我也即刻记起了这种现象在一本科学考查论文集中被称之为“梵净山魔影”。只不过以往的记载都是在日出日落时分,当太阳、人与云海位于一条直线上,那时候这魔影周围还有个斑斓的光环,则又迷惑人,又让人恐惧。德国的布劳甘山、苏联克里木的艾彼特里山、瑞士的北鲁根山都时常出现。在欧美气象学文献中,一般用“布劳甘幽灵”来称呼这种光象。而我的发现则在于手提着马灯夜里起来寻方便的时候居然也有幸见到。
“快,快来看!”我一声喊叫,他们都赤脚跑了出来,以为我出什么事了。他们当然也都立刻看到了这巨大的魔影,呆住了。随后见魔影晃动是跟着我手上的马灯。小金便接了过去,也摇晃着。于是他的影子,我的影子和农民老乡的影子都在空中晃动起来。这当然就证明了并非我个人的幻觉,这影子也还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一种实体,有一定的厚度,不象那皮影戏中的剪影,也确实能唤起人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感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也确实有吓病了乃至吓死了的。我在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地图上标号为12X处一带的原始森林里迷失过那十五分钟之后,又在梵净山顶经历过这样一次恐惧的小小的考验,倒很快入睡了。第二天我们还要到九龙湖去,那里据说长着一片片大金发藓,足足有半尺厚,嫩绿如茵,又柔软,又洁净,在上面打滚比在地毯上要美妙一万倍。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八日于北京
分类:散文·杂文 作者:高行健 期刊:《啄木鸟》198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