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内容简介:
民企老总胡孝儒,知人善任,多少年来在政策与法律间游走自如。钢铁厂当作累赘的工人疗养院被他收购了,别人眼中烫手的山芋,他自信有办法变废为宝;为国道工程提供石料的生意突然冒出个竞争对手,他曲线救国,把副县长内弟的工作解决了,生意自然水到渠成;下派锻炼的范小青给他出了不少好主意,有心把她留在身边又没借口,他灵机一动,在自己的企业里成立党委,提议范小青任书记,自己有了帮手,范小青也有了面子,双赢……可有一件事却把他愁坏了——他的老战友,同为农民企业家的郑社康因为非法集资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善于应变的胡孝儒重情重义,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老友身陷囹圄?他带上公司的“法律顾问”北上清泉,要从公安局里捞人……
第十三章午夜电话
胡孝儒听了吴菁菁的分析,担心发生挤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但胡孝儒毕竟是胡孝儒,虽然担心,却并没有惊慌,起码没有在吴菁菁面前惊慌失措。他定了定神,马上就有了对策。
胡孝儒首先想到的是立刻给郑悦打一个电话,提醒他注意,并且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但是拨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怕郑悦听到这个提醒会受不了。既然我听到这个消息都脊背冒汗,胡孝儒想,那么,郑悦一个没有经历多少世面的毛头小伙子听了还能受得了?
胡孝儒的手机悬在空中,眼睛盯着吴菁菁,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没有主意。
“您是不是要给郑悦打电话?”吴菁菁问。
胡孝儒没有说话,点点头,表示是。
“可以打。”吴菁菁说,“但是不要提‘挤兑的事情,别把他吓着。”
胡孝儒再次点点头,还是表示是,或者表示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以提醒他找工作组交涉。”吴菁菁说。
“交涉什么?”胡孝儒问。
“您觉得郑悦的个人承受力怎么样?”
胡孝儒被问住了,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不知道郑悦的承受力是强还是弱,事实上,不要说郑悦了,就是他自己的儿子胡继贤,他都不知道承受力到底是强还是弱。要说强吧,离开父母他什么都不是,要说弱吧,把人家女同学肚子玩大了都不在乎。至于说到郑悦,胡孝儒与他接触得并不多,实在看不出承受力到底是强还是弱。
“应该还行吧。”胡孝儒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他的思路还没有乱,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胡孝儒在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把郑悦和他自己的儿子作了对比。胡孝儒想,如果是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儿子胡继贤可能早就没了主张,所以相对而言,郑悦还算是有承受能力的。
“如果能承受,您就可以对他讲实话,并要他以此为理由,给工作组施加压力,逼他们放人。”吴菁菁说。
胡孝儒看着吴菁菁,没有说话,准确地说是在消化吴菁菁说的话。心里想,难怪有人说中国的足球阴盛阳衰,如今的女人确实比男人强呀,这样的主意也能想得出来。再往深一想,自己身边的吴菁菁和范小青,哪一个不比郑悦和胡继贤强百倍?
胡孝儒略微思考了一下,说:“行,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之后,你跟他说。”
吴菁菁听了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点点头,并且点得很认真,像是接受一项上刀山下火海的任务。
胡孝儒再次掏出手机,看吴菁菁一眼,看到吴菁菁坚定的目光之后,重新开始拨号。
“郑悦吗?”胡孝儒问。
“是我,胡伯伯。”
胡孝儒略微停顿了一下,说:“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这次专门带了一个律师来,她现在有话要对你说,你听好。”
“嗯。”郑悦应承。
胡孝儒把手机交给吴菁菁。
吴菁菁接过手机后,显然有点激动,或者是多少有一点紧张,竟然不自觉地朝外面移动了几步,离宾馆大门稍微远一点,然后吸一口气,才对着手机说:“郑悦你好。”
“你好。”郑悦说。
“我是胡老板的法律顾问吴菁菁。”
吴菁菁知道自己没有律师证书,不能说是律师,但可以说是“法律顾问”。
“你好。”郑悦还是这样说。
吴菁菁稍微停顿一下,说:“你不要怕,他们这样抓人是缺乏法律依据的,你可以要求他们放人。”
电话那头没有回话,吴菁菁和胡孝儒猜不出郑悦这时候的状况,只能凭估计猜想他正在思考吴菁菁说的话。
“你不要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吴菁菁继续说,“即便是不可能的,你作为直系亲属,提这样的要求也是合乎情理的,不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那头仍然没有声音。
“你是不是担心找不出正当的理由?”吴菁菁问。
这下那边有声音了,但只有一个字:“是。”
“我告诉你一个理由。”吴菁菁说,“你就说如果他们不放人,那些把钱借给公司的老百姓就会害怕,害怕公司出问题了钱就要不回去了,所以就有可能一下子全部跑来要求提前兑付。如果那样,公司就真垮了,而公司真垮了之后,老百姓的钱就真要不回去了。到那个时候,老百姓肯定会集体上访。”
吴菁菁尽可能以不疾不徐的语气一口气说完。说完之后,郑悦那边还没有反应,胡孝儒这边就已经有反应了,反应的方式是冲着吴菁菁直点头,表示她说得好。
受到胡孝儒点头称赞的鼓励,吴菁菁一眨眼又冒出一个灵感,这时候也不等郑悦表态了,又对着手机说:“要不然来点真的,你联络几个信得过的农民,明天当着工作组的面,真的来要求提前兑付。”
吴菁菁说完,第一个作出反应的仍然不是郑悦,而是胡孝儒。但这次胡孝儒不是点头,而是摆手,而且摆得很厉害,表示坚决不能这样的意思。
吴菁菁显然是一个习惯听表扬而不习惯听批评的人,这时候见胡孝儒这样坚决否定的意思,竟然有点不知所措。稍微愣了一下,干脆把手机递给胡孝儒。
胡孝儒接过手机,说:“郑悦吗?你可以向工作组要求放人,理由就按吴律师刚才教你的那样说。其实这也不是瞎编,弄得不好,真的会出现挤兑的现象,如果那样,后果真的相当严重。你说的时候尽可能把情况说严重一些,甚至可以说你已经知道一些农民的想法了,但是不能真鼓动农民来起哄,否则问题的性质就变了,知道吗?”
“知道。”郑悦说。
胡孝儒看看吴菁菁,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强调了一遍,说千万不能真让农民来闹事,否则到时候控制不住,你就真害了社康集团了,并问郑悦听清楚没有。郑悦说听清楚了,胡孝儒才收了线。
打完电话,胡孝儒还是不怎么放心,所以脸色仍然不轻松。吴菁菁误解了,以为是她考虑问题不周全,自作聪明,惹胡孝儒生气了。
“对不起。”吴菁菁说。
胡孝儒一愣,不知道吴菁菁为什么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好在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赶快安慰吴菁菁,说没事,还说幸亏她想得周到。
吴菁菁好哄,听胡孝儒这么一说,又开心地笑了。
吴菁菁一笑,胡孝儒就只好笑,但是笑得比较勉强,因为他仍然不放心,但是也不好对吴菁菁说。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给姚根寿和赖远斌打一个电话,但当着吴菁菁的面,他又实在不方便打这个电话。
外面比较冷。胡孝儒和吴菁菁这时候已经进入宾馆的大厅。在电梯门口,胡孝儒忽然对吴菁菁说:“那个房间是你的吧?你替我再去开一个房间。”
表面上看,这话像是胡孝儒突然想起来的,但事实上,这话是胡孝儒精心推敲出来的。
刚才在外面的时候,胡孝儒就已经想好了,肯定不能跟吴菁菁睡一个房间,不管吴菁菁是怎么想的,他都不能这么做。吴菁菁不是上海或南京的女人,吴菁菁是窝边草,而且中间还可能夹着一个许书记的秘书周大海,别说胡孝儒不是那么花的男人,就是花,也不会花到吴菁菁头上。再说,胡孝儒这次来清泉不是享乐的,而是救人的,即便自己的能力有限,救不了郑社康,在朋友落难的时候,他也万万不能做这种有悖道德一时轻狂的事情,加上考虑到跟吴菁菁在一起打电话不方便,胡孝儒其实早就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跟她住一个房间。想好了,但是怎么说还必须推敲。既要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要不伤害吴菁菁,比如不能让吴菁菁觉得他是假正经。所以,在怎么说的问题上,胡孝儒进行了认真推敲。现在,胡孝儒终于推敲出了这句自认为比较得体的话和说话方式及说话时机,在电梯上把这句话说了。可没想到吴菁菁的回答顿时令他感到无地自容。
吴菁菁说:“那就是你的房间呀,我的房间在隔壁。”
胡孝儒一听,差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原来是自作多情呀!胡孝儒想。这么想着,胡孝儒禁不住有点脸红,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得体的话,迅速消除了难堪。
“那你也要当心。”胡孝儒故意夸张地笑着说,“我的呼噜声能穿过墙,照样把你吵得睡不着!”
“那就不是我当心了。”吴菁菁也笑着说,“是你自己要当心了。当心那边房间的人投诉你,宾馆会找你交涉。”
说完,吴菁菁哈哈大笑。胡孝儒也大笑。不知道吴菁菁是不是真笑,但胡孝儒肯定是故意装作好笑。
二人笑着来到刚才的房间。
胡孝儒催吴菁菁快回自己的房间,早点休息。
吴菁菁走后,胡孝儒真的笑了。笑自己这么一把年纪了竟然在小姑娘面前自作多情。
胡孝儒先上了厕所,方便一下,然后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先给赖远斌打,因为他觉得给赖远斌的电话简单,也就是通报一下,告诉他自己已经到清泉就行了。
胡孝儒给姚根寿的电话没有先谈郑社康的事,而是先谈家里面的事。关于家里面的事,姚根寿汇报说一切正常,晚上刚刚陪环保部门的人吃了一顿饭,协调一下关于采石场的事情。
汇报完家里的事情之后,姚根寿就问这边的情况。
胡孝儒把刚才对赖远斌说的话又对姚根寿说了一遍。并且还加了一些内容,就是把吴菁菁出主意让郑悦要求工作组放人的内容也说了。
姚根寿一听,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在胡孝儒的逼问下,他才说出自己的观点。
按照姚根寿的观点,县委县政府是早有准备的,是存心要整郑社康。
“不会吧。”胡孝儒说,“县委县政府整一个农民企业家干什么?”
胡孝儒这样一说,姚根寿又不说话了。
“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胡孝儒说。
姚根寿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郑社康前天刚刚被抓进去,昨天县里就往社康集团派驻工作组,如果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能这么快吗?”
胡孝儒一听,是这个理。往社康集团派驻工作组是大事,肯定要经过常委班子研究,而常委会不是随时能开的,起码要一把手正好在家吧,哪有这么巧?再说清泉看样子又不比皖南发达,县委班子办事情不会这么有效率,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事先早准备好的。当然,也可以说是事先预谋好的。但胡孝儒不想用“预谋”这个词,搞得像一场阴谋似的。
“那会怎么样?”胡孝儒问。
姚根寿想了想,没有回答胡孝儒关于怎么样的问题,而是说了另外一个问题。
姚根寿说:“既然是存心整他,那么就肯定不让保释。而你在清泉也不能露面,只是打打电话,还不如干脆回来,回来之后一样可以给郑悦出主意。”
胡孝儒不说话,在想。他想着姚根寿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假如说这次清泉之行主要是为了表明姿态,那么,现在他已经来了,并且郑悦和赖远斌也都知道他来了,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待下去,确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说不定待长了还会惹出麻烦来。
“要不然这样,”姚根寿进一步建议,“你先回来,把吴菁菁留在那里。”
胡孝儒承认姚根寿的建议有道理,吴菁菁是学法律的,而且从这两天的实际接触看,学得还不错,留下来不仅可以代表他继续表明姿态,说不定还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再说吧。”胡孝儒说,“再看一两天,反正我不可能长期待在这里。至于吴菁菁是不是留在这里,到时候再说。”
胡孝儒这么说也不是搪塞姚根寿,既然来了,也不在乎一两天。他已经想好了,不管有事没事,也不能来了就走,如果来了就走,那不是走过场吗?作为农民企业家,胡孝儒非常痛恨官场上风行的那些走过场的做法,既然痛恨,那么,自己就不能照着做。胡孝儒决定再住几天。说不定住着住着,就能找到为解救郑社康出力的办法来了。
第十四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第二天,郑悦就找工作组了。并且他说得比吴菁菁教导得全面,不但说了老百姓可能会一下子全部跑来要求提前还钱,而且还说现在整个集团乱得一团糟,别人欠我们的钱,不会主动送上门来的,而我们欠别人的钱,他们要起来积极得很,还有哪些钱该支付,哪些钱不该支付,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前就不知道,现在当然就更不知道。总之,一句话,要求放人,也就是要求保释,保他父亲郑社康出来。
老实说,这些情况用不着郑悦说,工作组的人也知道,所以,他们果然像吴菁菁预测的那样,并没有对郑悦吹胡子瞪眼,而是不置可否。最后,当郑悦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来的时候,工作组的人才说这个事情他们做不了主,但可以向上面反映。
这一天胡孝儒和吴菁菁也没有闲着,他们一大早就跑到昨天晚上吃饭的那个饭店,继续吃饭,因为胡孝儒有一种感觉,饭店老板还是知道一些情况的,而且可能知道得比郑悦还要多,只不过昨天饭店里面人多,说话不方便,所以他才没有说。想着这一大早饭店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胡孝儒想再去说说,说不定说着说着,饭店老板就真的能再告诉他一点什么。
二人到了饭店之后,发现里面果然没有人,不但没有客人,而且还没有老板和服务员。吴菁菁反应快,马上就说:“这个饭店不卖早餐。”胡孝儒不死心,把眼睛凑在门缝上,使劲往里面看,希望能看到饭店老板,但里面比外面暗,暗多了,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们就近找了一个卖早点的摊位吃早饭,边吃边等。胡孝儒相信,即使那个饭店不卖早餐,老板也不可能等到中午才来,要不然中午怎么开张?
果然,他们刚刚吃完,眼睛一直盯着那边的胡孝儒就看见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到饭店门口停下,并且停下之后就去开门,然后把三轮车上的东西往饭店里面搬。
胡孝儒不敢肯定这个人就是昨天跟他们说话的那个老板,但既然往里面搬东西,那么,就肯定是这个饭店里面的人。
胡孝儒和吴菁菁走过去。
他们走近饭店的时候,那个人正好从里面出来,继续搬东西。胡孝儒还没有开口,那个人就说话了:“嗨,大哥。”像是老熟人。胡孝儒这才发现,此人正是饭店老板,但穿着打扮跟昨天晚上相差很大,怎么看就是一个伙计。
既然老板把胡孝儒当做老熟人,那么,胡孝儒就不能见外。他一边跟老板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帮着老板往店里搬东西。准确地说,就是搬菜,蔬菜,荤菜估计已经被老板搬进去了。
“快别动,小心脏了您的手。”老板制止。
“没事。”胡孝儒说,“你不要小瞧我,我当年也是做这行的。当年在部队的时候,做过炊事员、炊事班长,还做过司务长。”
“是吗?大哥也当过兵?”老板高兴了,像是见到了亲人。
“老兵了!”胡孝儒也高兴。
三个人说着笑着,很快就把一三轮车菜收拾进厨房了。
“你也在部队干过?”胡孝儒问。
“武警,新兵蛋子,跟老哥差远了。”饭店老板恭敬地说。
“武警好啊。”胡孝儒说,“住大城市,升国旗,奏国歌,守香港,净是美事。”
饭店老板苦着脸,笑着摇头,说不是,说他没那个福气,他是黄金部队,钻山沟,上高原,真枪实弹,还危险。
这个情况胡孝儒还真不知道。胡孝儒当年当兵的时候,还没有武警,只有野战部队和地方部队,他一直以为后来的武警就是以前的地方部队,并不知道还有一个黄金部队,更不知道黄金部队还要钻山沟上高原动真枪。
三个人洗了手,饭店老板就掏出烟,敬胡孝儒和吴菁菁。敬胡孝儒的时候是实敬,一定要胡孝儒接着,敬吴菁菁的时候是虚敬,吴菁菁一说不会抽,就算了。最后,胡孝儒就只好接着,并且抽起来,而吴菁菁则悄悄地溜了出去。不一会儿,吴菁菁回来了,把一包大中华递给胡孝儒,胡孝儒就手递给饭店老板,老板不要,推辞半天,胡孝儒凑上前一点,小声告诉他:能报销。饭店老板才心安理得地接过去。
一包大中华接过去之后,关系明显不一样。不用胡孝儒问,饭店老板主动说:“老哥是想打听郑社康的事情吧?”
胡孝儒跟吴菁菁对了一下眼,然后认真地看着饭店老板,真诚地说:“不瞒老弟,我跟郑社康是战友,这次从安徽到此地,专门为这件事情。这么大老远过来,即便帮不上什么忙,起码也要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饭店老板叹了一口气,说:“能问老哥是做甚的吗?”
胡孝儒略微一思考,回答说:“大小负点责任吧。”
胡孝儒这样回答也不能算说谎,做董事长的当然可以说是“负点责任”的,但胡孝儒这个时候这么说,显然是不想对饭店老板把自己的身份说得太明确,或者是有意让对方把他理解成在政府做事情的。
果然,饭店老板把他当成在政府做事情的了。
“恕小弟多嘴。”饭店老板说,“如果老哥是吃政府饭的,我劝你趁早回去。这事您不要管,您也管不了,弄得不好,还给自己惹身臊。”
胡孝儒想了想,说:“谢谢!我知道自己管不了,就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也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战友的情谊。我这次来不是代表我一个人,身后还有一大堆战友。大家都惦记着呢。我总不能这么大老远跑过来,连怎么回事都说不清楚吧?”
饭店老板显然被“战友”两个字打动了,点点头,说那倒是。
“能给老哥透露透露吗?”胡孝儒又说。
饭店老板又叹了一口气,而且叹的幅度比刚才还大。“我也不瞒老哥,别看我开这么个小饭馆,钱没有赚多少,但消息灵通,多少也听了两耳朵。”
“那是,那是。”胡孝儒说。
饭店老板想说什么,这时候看看吴菁菁,有些犹豫。
胡孝儒迟疑了一下,还是下决心对吴菁菁说:“要不然你先回宾馆等我。”
吴菁菁还没有反应过来,饭店老板已经不好意思了,说:“没关系,没关系。”
尽管他说没关系,吴菁菁还是站起来走了。
“真的没关系。”饭店老板说。
“没事。”胡孝儒说,“秘书。我们两个大男人,又都是当兵出身的,没她在说话更方便。”
饭店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胡孝儒没有说话,或者说没有打断饭店老板的话,而是拼命点头,鼓励他接着往下说。
抽着吴菁菁刚才买来的大中华,饭店老板还真说了不少东西。说在清泉县,郑社康这个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刚开始大家都说他好,后来是老百姓说他好,但当官的说他不好,现在好像有些老百姓也对他有看法了。
“哦?为什么?”胡孝儒问。
“当官的讨厌他就不用说了。”饭店老板说,“老是打官司,而且是跟政府打官司。”
“有这事?”胡孝儒问。问的目的不是不相信,而是激发饭店老板的说话热情。
“有。”饭店老板说,“多呢。像跟税务局、土地局,还有工商局,都打过官司。老哥您说,这有好吗?”
“是没得好。”胡孝儒说,“那么,老百姓怎么也对他有看法了呢?”
饭店老板想了想,说:“也不能说对他有看法,反正就是觉得他怪。”
“说说。”胡孝儒说。
“说不好,”饭店老板说,“但我可以给老哥您举几个例子。”
“那好,就举例子。”胡孝儒说。
“太张扬,做过分了,做事情不按规矩。”饭店老板说。
于是,饭店老板就给他举例子,并且一再强调,这些例子都是他听来的,不一定准。胡孝儒说没关系,就是听听。
第一个例子说他要向银行贷款,给人家送了一万块钱好处费,人家嫌少,不给贷,他硬是要把给出的好处费要回来。
胡孝儒听了没说话,这个故事他知道,去年他和赖远斌来的时候,郑社康自己说过。
故事虽然不新鲜,但是胡孝儒并没有打击饭店老板的说话积极性,仍然微笑,仍然点头,表现出一种很新鲜的样子,鼓励饭店老板继续说。
第二个例子说有一次南方的一个公司要买社康集团的有机肥,一次就要十车皮,可以先付款,但要求每吨回扣60元。管销售的人觉得没有问题,当场就答应了,但到了郑社康这里他不同意,一口拒绝,还说狠话,说这样做买卖还不如妓女,表面上是在出卖商品,实际上是在出卖人品,这样的交易,最终会让企业形象和信誉都受损害。结果,生意当然是没有做成,而且人家说永远不跟郑社康做生意了。
对于这个例子,胡孝儒有些不相信,这不是不识人间烟火吗?如今买什么不给回扣?不给回扣,为什么城镇的小公务员能买楼房,城市的大公务员能送子女出国?郑社康如果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怎么能当社康集团的董事长?又怎么能把社康集团建设得这么大?所以,胡孝儒认定这是误传。同样,他仍然没有打击饭店老板的说话积极性,仍然微笑,仍然点头,仍然鼓励饭店老板继续说。
第三个例子是关于社康集团种禽场的。种禽场厂长发现他们在购买北京某国有鸡场种鸡的时候,每只的价格要比别人贵两块钱,一打听,原来别人都给对方好处的,而他们没有给,于是就向郑社康请示,问能不能向对方表示表示,并说只要表示几千块钱,每年就能省几万块钱。郑社康的回答是:宁肯多花钱,也绝不送礼。
饭店老板本来还能再举几个例子的,无奈要准备中午的生意了,只好抱歉地对胡孝儒笑笑,说没有时间了。
胡孝儒觉得再听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大同小异,再说也不好意思耽误饭店老板的生意,遂告辞。
回宾馆的路上,联想到去年他与赖远斌一起听郑社康关于人民公仆的那段高论,胡孝儒忽然觉得饭店老板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可能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胡孝儒想,那么,郑社康今天被抓起来的事情看起来是偶然的,其实就是必然的了。
第十五章遭遇记者
胡孝儒回到宾馆,就到了吃中饭的时间。按照吴菁菁的意思,还是回到那个小饭馆吃饭,说不定还能听到一些新东西。胡孝儒则觉得这样不好,有点强人所难的味道。
由于胡孝儒毕竟是老板,嘴巴明显比吴菁菁大,最后只好吴菁菁让步,听胡孝儒的,不出去了,认宰一次,就在大酒店的三楼餐厅吃饭。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就发现情况和昨天不一样,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胡孝儒不知道。他问吴菁菁,吴菁菁把脖子伸直,朝四周看了一眼,马上就有了新发现。
“新来了很多人。”吴菁菁说。
胡孝儒点头。表示他知道。
“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吴菁菁又说。
胡孝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顺着吴菁菁的目光看,想通过观察证实吴菁菁的观点。
“像是北京来的。”吴菁菁又有新发现。
“是记者!”吴菁菁进一步明确。
胡孝儒来不及反应,还在看,看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记者。
这时候,吴菁菁站了起来,说“你等一下”,然后就绕到一张桌子前,跟人家说什么。但到底说什么,胡孝儒听不见。不过,他能看见。看见吴菁菁跟人家说得很起劲,还看见对方给了她一张名片。但没看见她给对方名片,却看见她为对方写着什么。好像是写电话号码。
不大一会儿,吴菁菁回来了。
吴菁菁是一路神采飞扬地回来的。
胡孝儒看着吴菁菁一路回来。并且他看见那桌上的两个人目送着她一路回来,直到她坐下。
吴菁菁坐下之后,非常得意,把一张名片递给胡孝儒,说:“搞清楚了,是记者。”
胡孝儒接过名片,一看,果然是记者,而且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大报记者。不过,这家大报的总部不在北京,而在广州。但胡孝儒相信,既然广州的记者都来了,估计北京的记者也来了,只不过在另外一桌罢了。
胡孝儒把记者的名片还给吴菁菁。这才想起来没有来得及帮吴菁菁印名片。
也幸亏没有印。胡孝儒想。
“你给他们写了电话?”胡孝儒问。
“是啊!写了手机号码。有问题吗?”吴菁菁说。
胡孝儒没有说有问题,但也没有说没问题。他觉得自己考虑不周,没有事先对吴菁菁讲清楚。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你怎么介绍自己的?”胡孝儒问。
“我说是做业务的。但来了之后却发现郑社康出事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办。”
胡孝儒想了想,觉得还行,能说得通。但他对吴菁菁没事先请示就擅自接触记者的做法有些不满,心想,如果是姚根寿,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看来,人都是有缺点的呀。
胡孝儒想提醒吴菁菁一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吴菁菁刚才接触的那两个记者主动过来了。虽然人还没有到,但其中给吴菁菁名片的那个已经开始和吴菁菁打招呼。
胡孝儒当机立断,马上小声提醒:你少说,让我说。
按说这样提醒是不礼貌的,换在其他场合胡孝儒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但情况紧急,他必须这么说。
刚刚说完,两名记者已经来到桌子前。
“对不起,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打扰一下。”其中一个说。说得非常有礼貌,满脸堆笑。
吴菁菁已经没有刚才的得意,甚至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看看记者,又看看胡孝儒。
“坐。”胡孝儒说,“长话短说。”
“是,”吴菁菁赶快接着说,“我们非常忙,还没有吃完。”
“好,就两个问题。非常简单。”对方说。
胡孝儒抬了一下手,做了一个缩量的请的动作,示意他说,快说。
“您感觉郑社康事件对你们的正常业务造成影响了吗?”记者问胡孝儒。
明明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胡孝儒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才说:“是。至少我们白跑了一趟。”
“方便透露一下是什么业务吗?”另一个记者插话。
胡孝儒又想了想,这次是真想,想着应该说什么业务最贴切,而且最好不说假话。
“猕猴桃业务。”胡孝儒说,“我想向他推荐种植猕猴桃业务,但现在推荐不成了。”
“请问您对郑社康事件有什么看法?”记者问。
“对不起,您两个问题已经问完了。”吴菁菁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给老板惹了麻烦,这时候想将功补过,也顾不得对记者的礼貌和客气了,赶快替胡孝儒挡驾。
本来胡孝儒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给吴菁菁这样一挡,他反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觉得有点对不起记者了,因此反而要说话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胡孝儒说,“当然就说不出有什么看法。哎,对了,你们记者神通广大,你们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吗?能告诉我吗?”
善有善报。胡孝儒本来是因为不忍心驳记者的面子才开口说话的,没想到话一出口,非但没有掉进记者设置的陷阱里,却把记者给套了进来。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也让吴菁菁从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吴菁菁又露出了得意相。这次不是为她自己得意,而是为胡孝儒得意。
“啊,我们也刚到,也正在了解情况。等我们了解清楚了,会写在报纸上。”
说着,记者非常礼貌地感谢胡孝儒接受采访,并知趣地告辞。
吴菁菁调皮地对胡孝儒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殷勤地往胡孝儒碗里面夹菜。胡孝儒则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十六章姚根寿能猜到
胡孝儒的心思
记者刚刚走,姚根寿就给胡孝儒打来电话,给胡孝儒的感觉仿佛他们是商量好的。
姚根寿一改以前说话的语气,既没有汇报也没有请示,而是没头没脑地问郑悦打电话给他没有。
“没有呀,他给我打电话了吗?”胡孝儒问。问姚根寿,也像是问旁边的吴菁菁,甚至是问他自己。
姚根寿磕巴起来,说没有就算了,没什么事情,并把话岔开,问胡孝儒吃饭没有。胡孝儒回答吃了,但还没有吃完。
姚根寿说那你赶快吃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胡孝儒和吴菁菁继续吃饭。一边吃着,吴菁菁一边继续殷勤,殷勤地给胡孝儒夹菜,殷勤地表扬胡孝儒刚才应付记者的问题有水平。吴菁菁这样做,其实是变相地表示抱歉,抱歉她自己不该自作聪明地去惹记者。而胡孝儒则好像已经忘记刚才遭遇记者的事情,他在想新的问题,想姚根寿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正是郑悦。郑悦的电话同样莫名其妙,上来就问姚副总有没有找到他。
“姚副总?姚根寿啊?”胡孝儒发蒙,“他找我?”
“是啊,”郑悦说,“姚副总找您,急死了,说家里有急事,让您赶快回去。”
胡孝儒更加糊涂了,家里有急事?家里能有什么急事?如果真有什么急事,刚才姚根寿还打电话来了,怎么没有说,反而让郑悦来说?
胡孝儒大脑中马上就冒出几种最坏的可能,甚至把那天晚上他跟姚根寿在一起的时候猜想着胡继贤出事的可能都想到了,觉得怎么着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家里真出了什么事情,姚根寿把电话打到吴菁菁这里也不会打到郑悦那里。
突然,胡孝儒想起来了,想起昨天晚上他跟姚根寿讨论他是不是现在就回去的事情之后,他曾经想过,想着要是郑悦主动让他回去就好了。胡孝儒想,难道我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姚根寿都知道了?并且今天按照我昨天想的内容,编个理由给郑悦打电话,逼郑悦主动催我回去?
这个姚狐狸!胡孝儒差点把姚根寿小时候的外号骂出来。
胡孝儒心里骂着姚根寿,嘴巴上则对郑悦说:“家里不会有什么事情,可能是老姚想让我回去,才故意这么说的。”
郑悦说:“那您就回去吧,肯定有事情,那么大的一个集团公司,怎么可能会没有事情呢?”
胡孝儒说:“那当然,但你这里我不放心呀。”
郑悦说:“我这里也就这么回事了,头两天我害怕得不得了,现在怕完了,想想也没有那么害怕了。您回去之后,我们保持电话联系是一样的。”
说实话,这是胡孝儒一直希望听到的话,但是,现在郑悦真这样说了之后,他又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仿佛是自己心里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别人一眼看穿了一样。
胡孝儒说:“我再想想,如果确实要回去,我再对你说。”
“回去吧。”郑悦说,“没事的。不要把那边的事情耽误了。”
“不碍事。”胡孝儒说,“我再打个电话回去问问,看有什么情况再说。”
这边胡孝儒在跟郑悦通电话的时候,那边吴菁菁已经停止进食,目不转睛地看着胡孝儒,努力想听清郑悦在电话里面说什么,可惜饭堂里面杂音比较大,没有听清楚。这时候见胡孝儒收了线,吴菁菁马上就问:“怎么,我们要回去了?”
“没有。”胡孝儒说,“等会儿我打电话回去问问再说。”
胡孝儒这样一说,吴菁菁就赶快扒拉几口把饭吃完了。然后坐在那里等着,等着胡孝儒也吃完之后,他们好打电话。
胡孝儒并不着急,仿佛是有意急吴菁菁,边吃边想心事。好不容易等胡孝儒吃完了,也上楼了,吴菁菁以为这下要打电话了,胡孝儒却对吴菁菁说:“你回房间吧,中午我要休息一下。”说完,怕不礼貌,又补充说,“你也休息一下。”
“不打电话了?”吴菁菁问。
胡孝儒看看表,说:“现在还早,等午睡起来之后再打不迟。”
没办法,吴菁菁只好回自己的房间。
她刚一走,胡孝儒马上就拨通姚根寿的电话。拨通之后,不说话。
姚根寿知道是胡孝儒的电话,这时候见老板不说话,只好在里面干笑,嘿嘿嘿嘿……
“嘿嘿个屁!”胡孝儒果然骂起来。
姚根寿听着,并不恼。等胡孝儒骂够了,姚根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胡孝儒仍然不说话,仿佛真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骂了一通之后仍然没有完全消气。
姚根寿对胡孝儒太了解了,知道这样的“气”不是真气,这样的“骂”也不是真骂,所以这时候并不害怕,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姚根寿说:“是不是你先回来,把吴菁菁暂时放在那里?”
姚根寿这样一说,胡孝儒就忘记“生气”了,马上说:“不行,放她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不行。”
姚根寿见老板开始回答问题了,就想笑,但他不能笑,他忍住了,没有笑,而是问:“为什么?”
胡孝儒这时候显然是彻底忘记“生气”的事情了,老实地回答:“她太聪明,胆子又大,放她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就要捅出什么娄子。”
胡孝儒先把刚才吴菁菁自作主张招惹记者的事情说了,后把昨天吴菁菁差点让郑悦鼓动老百姓闹提前兑付的事情说了。说完,胡孝儒以为姚根寿马上就会改变主意,说确实不能把吴菁菁一个人放在那里,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清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将来她真要捅了娄子,说都没有办法说。
可是,姚根寿听了胡孝儒的讲述之后,并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胡孝儒问。
“啊,我听着呢。”姚根寿回答。
“听见什么了?”胡孝儒又问。
这下姚根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在想。”
“想什么呢?”胡孝儒问。
“想你刚才说记者采访的事情。”
“怎么?你觉得会惹麻烦?”
胡孝儒有些不安。其实从他和记者一接触就感到有些不安。他原本就是悄悄来的,不想让外界知道,也不想让内部的人知道,现在这样跟记者一接触,就很难说了。
姚根寿没有立刻回答,表明他还在想。胡孝儒知道他在想,也就没有催他,手机仍然贴在耳朵上,眼睛却看着窗外。这时候他已经站起来,站在窗户边,看着窗外酒店门口的停车场。他发现今天酒店门口停的车明显比昨天多,而且陆陆续续又有车停过来。
“你是不是真想帮郑社康?”姚根寿突然问。
不知道是胡孝儒刚才有点走神,还是姚根寿的问题太突兀,总之,姚根寿的问题让胡孝儒一惊,马上就回答:“废话!不想帮他我这么大老远跑到清泉来干什么?”
姚根寿又停顿了一下,大概想说“我以为你是做做样子呢”,但毕竟没有这样说,而是说:“如果你真想帮他,我觉得招呼记者是最有效的。”
姚根寿说的是皖南话。在皖南话当中,“招呼”并不是“打招呼”和“召集”的意思,更多的是表达“招待”、“接待”和“关照”的意思。这个意思胡孝儒懂,但具体怎么“招呼”,“招呼”的目的是什么,他还要考虑,所以,听了姚根寿这样说之后,胡孝儒没有立刻回答。或者说是他在等,等姚根寿进一步解释。好比国家出了一项新政策,各省各市未必立刻实行,而是在等,等后面配套的实施细则或各省市自己制定相应的实施办法一样。
果然,姚根寿在略微停顿之后,就对他的提议作进一步解释了。
姚根寿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你去清泉的事情。说实话,我也在揣摩你的真实想法。如果你仅仅是表明一个姿态,我认为够了。无论对郑社康还是对广东的那个战友都够了。所以我建议你尽快回来,免得惹出其他事情来。毕竟,郑社康现在被抓了,总不是好事情,你早点离开那块是非之地最好。但如果你真想帮他的忙……”
“我真想帮忙。”姚根寿还没有说完,胡孝儒就立刻打断他。哪怕他不是真想帮忙,他在姚根寿面前也要说真想帮郑社康,否则,他还算人吗?所以,他说真想帮忙时非常坚决,一点都不打折扣。
姚根寿略微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说:“但我觉得这个郑社康跟你并没有达到这么深的交情啊。”
这下轮到胡孝儒迟疑了。但迟疑的时间非常短,然后胡孝儒说:“我要说是完全出于正义感,你可能说我虚。我要说是官官相护,可我们也不是‘官。但大概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这不是郑社康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几个战友的事情。我感觉好像是企业家的事情,至少是农民企业家的事情。今天他们可以抓郑社康,明天他们就可以抓我。所以,我是真想为郑社康做点什么,也可以说是为我自己做点事情吧。”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姚根寿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替郑社康招呼记者。”
姚根寿说,只有让记者广泛报道郑社康的事情,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关心这件事情,才能引起上面的注意,才能给清泉当地的有关部门形成压力,才能逼他们不得不依法办事。
胡孝儒说:“是。”
“但记者是需要招呼的。”姚根寿说。
关于这点,胡孝儒深有体会。虽然记者千里迢迢跑到清泉来不是为了享受“招呼”的,但根据胡孝儒这么多年做企业的经验,有招呼和没有招呼写出的东西还是有差别的。
“但现在郑社康不可能招呼记者。”姚根寿又说。
这点自然不用说。郑社康都被抓起来了,怎么可能招呼记者?郑悦现在晕头转向了,哪里还有心思招呼记者。再说,他们现在的处境也不方便招呼记者。如果郑悦或社康集团的任何一个人出面来招呼记者,不是给郑社康惹来更多的麻烦吗?
“但我们可以暗中做这件事情呀。”姚根寿说,“我们可以替郑社康招呼记者呀。”
“你的意思是让吴菁菁在这里做这件事情?”胡孝儒问。
“不行。你说得对。她太聪明,胆子太大。招呼记者的事情很重要,也很有技巧。不但不能出差错,而且还不能过分,一旦做过,就适得其反。”
胡孝儒承认姚根寿分析得对,同时问:“那你说怎么做?”
那一刻,胡孝儒甚至想到让姚根寿来清泉接替他,代他做招呼记者的事情,但他还没有考虑成熟,还没有想好,当然也就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而就在这个时候,姚根寿推荐了另外一个人。
“高文斌。”姚根寿说。
“好!”胡孝儒高兴得叫起来。高文斌最不多话,却又不缺乏机灵,这件事情交给他最合适。
“这样,”胡孝儒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让他找你,你具体给他布置。”
第十七章胡孝儒服了范小青
胡孝儒一下飞机,姚根寿就把他拉到一边,立刻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情况:网上已经透露他去清泉的消息了。
这怎么可能?
胡孝儒第一反应是姚根寿和他开玩笑。但他马上就自我否定了这种念头。凭姚根寿的为人和他们之间现在的关系,他能跟胡孝儒开这样的玩笑嘛。
姚根寿当然不是和他开玩笑。这时候,姚根寿说着,还拿出了一页纸,是从网上下载后打印出来的那个消息。
胡孝儒紧张地看着。
还好,网上的报道并不是专门说他的,而是说郑社康突然被收审,导致社康集团业务全面瘫痪。其中举了一个例子,说安徽的一个企业本来打算在猕猴桃的种植和开发上和社康集团深度合作的,老板带着秘书吴小姐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因为联系不上郑社康,只好遗憾地返回了,等等。这样的文字,虽然姚根寿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胡孝儒,但除了姚根寿之外,其他人看了未必知道那里面说的安徽企业就是绿洲农工贸集团。
幸好,胡孝儒想,记者笔下留情,只写了“吴小姐”,没有写“吴菁菁”。
“到此为止。”胡孝儒说。
“知道。”姚根寿回答。
晚上,胡孝儒又跟姚根寿进行了长谈。谈了绿洲农工贸集团面临的各种问题,谈了这次去清泉的情况。关于清泉那边的事情,现在他们已经不奢望保释了,退而求其次,只要不发生挤兑就谢天谢地了。根据他们几十年的经验,胡孝儒和姚根寿一致认定肯定会发生挤兑,并且由此推断,社康集团完了,郑社康完了。胡孝儒因此就愁眉苦脸,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姚根寿则说这是必然的,性格决定命运,像郑社康那样的性格,今天不出事,明天还是要出事。说完之后,发觉胡孝儒的脸色不好看,马上就改口,改口说这年头好人没好报,像郑社康这样的好人,居然还遭人算计,实在让人心寒。
“也不一定是遭人陷害。”胡孝儒纠正说,“现在不是好多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嘛。”
姚根寿说那是。
第二天早上一到公司,胡孝儒就召集姚根寿和范小青开会,开一个小范围的会,参加会议的就他们三个人。
本来,胡孝儒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演戏,因为关于公司里面这几天的情况,一切都在胡孝儒的掌握之中,况且,昨天晚上他跟姚根寿在一起,什么事情还不清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小范围的会议其实专门是为范小青开的,或者说是专门为应付范小青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范小青还真说出一个姚根寿昨天没有汇报到的新情况。
范小青说,关于猕猴桃深加工的事情,姚总跟她沟通了,她认为,猕猴桃深加工的方向没有错,但是思路有问题。
范小青这样一说,胡孝儒和姚根寿自然就一惊,马上就相互看了一下,然后胡孝儒鼓励范小青说清楚。
范小青说,姚总的想法还是没有跳出旧框框,既然猕猴桃不好卖,那么,猕猴桃罐头和猕猴桃饮料就好卖吗?
“我敢肯定地说,也不好卖。”范小青说。
“还有猕猴桃酒。”姚根寿辩解说。与其说是为他自己辩解,倒不如说是为胡孝儒辩解,因为关于生产猕猴桃酒的设想,其实是胡孝儒提出来的,并且胡孝儒在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还另外有一个小九九,就是趁机拿到酒品的生产许可证。
范小青仿佛知道这个主意是胡孝儒出的,所以这时候眼睛盯着胡孝儒,说:“猕猴桃罐头不好卖,酒就更不好卖了。安徽有那么多的酒,而且是名酒,如果我们也凑热闹,除非像当年秦池酒那样,花上几千万做广告,否则肯定没戏。即使是秦池酒,当年花了那么多的钱买了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标王广告权,也只是热闹了一阵子,你们喝过多少秦池酒?”
范小青这样一说,还真把胡孝儒和姚根寿说清醒了。秦池酒的广告他们确实看过,但秦池酒他们还真没有喝过。既然他们都没有喝过,那么,普通老百姓有几个人喝过呢?
姚根寿还想辩解,胡孝儒制止,说:“听范书记讲。”
姚根寿只好把即将出口的话重新吞回到肚子里,等待范小青继续说。
范小青稍微停顿了一下,说:“说姚总的这个思路没有摆脱旧框框,是指他这个思路仍然把猕猴桃当做一种吃的东西。”
胡孝儒和姚根寿又相互看了一眼,这次不是清醒,而是糊涂了。特别是姚根寿,要不是刚才老板有言在先,他肯定就要反问:“猕猴桃不是吃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但是,刚才胡孝儒已经有言在先了,让他听范书记讲,所以,他现在就没有反问范小青,而是继续听她讲。
范小青继续说:“你们注意到脑白金了吗?就是电视上天天播的‘送礼还送脑白金那个脑白金。”
胡孝儒说:“知道,就是送爷爷、送奶奶、送阿姨、送同学、送老师……反正谁都需要送,送谁都送脑白金。”
“对了!”范小青兴奋起来,“你们买过吗?”
姚根寿见胡孝儒说话了,那么,他也就能说话了,仿佛在这间办公室里,既然胡孝儒带头抽烟了,那么他就能抽烟一样。但姚根寿说得比较简单,只有两个字:“买过。”
“你们买了是自己吃的吗?”范小青问。
姚根寿看看胡孝儒,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当然不是自己吃。”
“那为什么要买?”范小青紧追不放。
“行了。”胡孝儒说,“你就不要绕弯子了,直接说吧。”
范小青不管胡孝儒高兴还是不高兴,耐烦还是不耐烦,反正她也不是为胡孝儒打工的,所以,这时候并没有受胡孝儒的干扰,而是继续沿着她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们肯定是买了送礼的。”范小青说。
范小青说到这里,胡孝儒和姚根寿都有点觉悟了。两个人再次相互看看,然后又一起把目光聚焦在范小青的脸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你是说送礼?”
“对!”范小青更加兴奋地说,“送礼!我们不能把猕猴桃当做吃的东西,如果当成吃的东西,能卖多少钱?又有多少人来买?卖便宜了,不合算,加工费、包装费、运输费、进场费、各种税费、给经销商的利润,再扣除零售商的利润,还有卫生检查部门的这个费那个费,最后还有回扣,真正进到我们自己腰包里面还剩多少?”
根本不用细算,胡孝儒和姚根寿一听,头都大了。
范小青告诉胡孝儒和姚根寿,她从皖南农业大学打听到一个消息,从猕猴桃的籽里面可以提取一种特殊的高级营养品,叫果王素,很有商业开发价值。
“从猕猴桃的籽里面提取?”胡孝儒来了兴趣。
“那能提取多少?”姚根寿表示疑问。姚根寿知道,猕猴桃虽然蛮大,但猕猴桃的籽很小。
“越少越好呀。”范小青说,“越少,消耗的猕猴桃就越多,就越能消化我们卖不掉的猕猴桃。”
“那要卖多少钱一斤?”这下胡孝儒也表示担心了。
“不是论斤。”范小青说,“论克,是多少钱一克,像黄金。”
胡孝儒和姚根寿都不说话了,他们从小就跟土地打交道,知道从土地里面长出的东西可以变钱,但是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土地里面能长出跟黄金一样贵重的东西,如果土地里面能长出像黄金一样贵重的东西,农民还要“农转非”吗?
“那么贵,谁买?”姚根寿问。
“越贵越有人买。”范小青说。
范小青向他们解释,收礼的人往往并不在乎礼品的实用价值,而只在意它的价格,价格贵,他们领的情就大,送礼的人就越容易达到目的。价格低,他们领的情就低,送礼的人往往难以达到目的,并且中国的经济发展很快,所以,礼品的心理价格指数也直线上升,过去送礼主要是土特产,比如送大米,后来送贵重土特产,比如送王八,现在还有人送王八吗?现在就要送比王八更贵的东西,比如送脑白金。
范小青甚至还谈了她的具体构想。比如在包装上,可以50克一包装,最里面用韩国产的水晶玻璃瓶子,瓶子本身就具有收藏价值;中间是很大很厚的泡沫塑料,名义上是起保护作用,实际上是充体积;最外面是精美印刷的豪华包装,再配上一个特制的礼品袋。这样,50克,也就是一两重的果王素,看上去至少有一台手提电脑那么大,而且比手提电脑精致,价格定在888元没有问题。
“关键是它消耗的猕猴桃量大。”范小青说,“正好可以解决我们的农产品出路问题。”
姚根寿闭上眼睛想了一下,发觉头顶上有亮光,觉得行。如果打上皖南农业大学的牌子,把三千亩猕猴桃生产示范基地摇身一变换成皖南农业大学果王素科研生产基地,配合着造一点声势,把果王素说成是我们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现代农业高科技产品,让大家都知道果王素的价值与价格,有根有底,比脑白金卖得更贵也是有道理的,说不定还能形成一种新的送礼风气,比脑白金更好销也不是没有可能,还能成为绿洲农工贸集团一个新的利润增长点,带动绿洲农工贸集团整体发展。
胡孝儒则以人为本,想,人才呀!范小青真的是人才呀!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能有这么多的好思路呢?
胡孝儒到底是老板,而且是大老板,他看问题比姚根寿更深更远,他现在最关心的还不是果王素项目能不能成功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真的把范小青留在绿洲农工贸集团的问题。说实话,当初推举范小青当党委书记,多少有点顺便送人情的意思,并不是真想让范小青当绿洲农工贸集团的“一把手”,或者即便是“一把手”,那么也就是最后几个月的事情。但是,现在胡孝儒不这么想了,现在胡孝儒认定范小青确实比他和姚根寿思想开放、思维敏锐,更有活力和创新能力,绿洲农工贸集团如果真的让她担任总裁,肯定比姚根寿强,甚至比他自己强,说不定真的能让绿洲农工贸集团上一个新台阶。更为重要的是,通过郑社康这件事情,胡孝儒越发认识到民营企业官方背景的重要性,如果真的让范小青长期担任绿洲农工贸集团的“一把手”,不等于是给绿洲农工贸集团撑上保护伞了吗?可是,范小青是正儿八经的组织上的人,在民营企业锻炼一下,甚至通过挂职作为自己仕途上的一个台阶,也是可能的,如果让她彻底放弃市委机关干部的身份,来民营企业扎根,行吗?
胡孝儒没有把握,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然而,范小青的话还没有完。范小青在给予胡孝儒和姚根寿一段消化时间之后,继续陈述她的观点:“我觉得这件事情可以和工人疗养院收购的事情结合起来做。”
这无疑又是一个新概念,搞得胡孝儒和姚根寿都有一点跟不上的感觉。
范小青说,按照原来的设想,等工人疗养院收购过来之后,立刻重新注册,注册成农业高新科技公司,并且是股份有限公司;现在的新想法是,把皖南农业大学也拉进来作为共同发起人,等果王素项目上马之后,立刻申请上市,把高校概念、高科技概念、现代农业概念捆在一起,上市应当没有问题。并且上市之后在二级市场的表现也肯定抢眼。
不用说,胡孝儒和姚根寿的心立刻都被范小青煽乎得发热了,一想到自己的公司能跟江南钢铁集团一样,都是上市公司,平起平坐,天天上股价表,相当于天天荣登排行榜,胡孝儒不仅心里发热,而且脸上都发热了。
“行。”胡孝儒说,“我看这件事情行,就请范书记亲自抓这件事情。”
姚根寿虽然没有说话,但早已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他已经从心里把范小青当上司了,而不是在口头上。
第十八章是借钱还是“非法集资”
在操心本企业发展的同时,胡孝儒并没有放下老战友郑社康的事情不管。回来之后,胡孝儒一直和郑悦保持着电话联系。主要是郑悦给他打电话,如果郑悦两三天没有打电话过来,胡孝儒就要主动打电话过去,问问有什么新情况。
还真有新情况。值得一提的有两件。
第一个新情况是胡孝儒已经搞清楚抓人的理由了。理由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具体地说,就是社康集团没有办法通过正常的渠道获得银行贷款,但企业的发展又必须依靠资金支持,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根据双方自愿的原则,向社康集团企业内部职工和当地老百姓借钱,触犯了国家相关的法律法规,所以要抓人,抓社康集团领导班子里面所有的人。
第二个新情况是经过郑悦不懈的努力,鉴于社康集团面临的实际情况及本案的现实,当地公安机关终于放人了。虽然放得不多,就放一个,并且这个人不是郑社康,也不是郑明杰,甚至不是老三郑明军,而是郑悦的表姐王平,但这也相当不容易了。据说还是当地官员从自己的乌纱帽考虑,怕真的引起大规模上访,搞得他们捉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才这么做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王平能被放出来是好事情,从长远说,对社康集团是好事情,从近里说,对郑悦是好事情。按照郑悦后来的描述,他一见到表姐,一直提在胸口的心马上就落了下来,并且落得比较猛,没有控制住,不仅心落下来了,而且眼泪也一起落下来了。后来据郑悦说,那天他好好地睡了一觉,睡了差不多30个小时。
“可能是一直缺觉,但我不知道。”郑悦说。
王平出来之后,确实可以让郑悦弥补一下拖欠的瞌睡。王平比郑悦大不了两岁,但比郑悦老练多了,专门给胡孝儒打了电话,对胡孝儒专程去清泉表示感谢,说得很真切,隔着电话,胡孝儒仿佛也能看见她感激的眼泪。而且她感谢话说得有分寸,不过分。说可惜她现在跟姑父联系不上,如果能联系上,姑父郑社康知道胡叔叔专程来清泉,一定会感到欣慰的。这些话一语双关,既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也暗示将来她姑父郑社康一定会领情的。这样的话,郑悦说不出来,但王平能说出来,所以,胡孝儒认为王平比郑悦更懂事,暂时由她掌控社康集团,应当更让人放心。
对于王平被放出来以及王平给胡孝儒打来电话这些事情,胡孝儒没有对姚根寿说,当然,更没有对范小青说,而是对吴菁菁说了。没有对范小青说是自然的,因为范小青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或许她永远都不知道,至少不会从胡孝儒这里知道,至于她从其他途径知道,比如将来从报纸或电视上知道,另当别论。胡孝儒没有对姚根寿说,也体现了他的一贯作风。前面说过,胡孝儒是不会把什么事情都对自己的部下说的,只有当他认为有必要让手下某个人知道的时候,他才让这个人知道。比如现在,他认为这件事情就应该让吴菁菁知道,因为当初让郑悦向工作组要人这个主意正是吴菁菁出的,所以,这件事情吴菁菁已经知道了,起码是知道一部分,当然没有必要再对她保密。另外,胡孝儒正好还有新问题跟吴菁菁商量,如果不把事情真相告诉吴菁菁,怎么商量?所以,他告诉了吴菁菁。
胡孝儒就问吴菁菁,到底什么叫“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吴菁菁回答:“在我们国家,除了银行和国家认可的少数金融机构之外,任何单位和个人以任何方式吸收公共存款的都属于‘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胡孝儒听了糊涂,问:“那么,我们祠山冈村年年找我借钱,甚至借了不还,他们算不算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那应该不算吧。”吴菁菁说。
“为什么不算?”胡孝儒问。
“借钱就不应该算吧。”吴菁菁说。
“‘吸收公共存款不就是借吗?”胡孝儒问。
吴菁菁答不上来了。
胡孝儒立刻往清泉打电话,这次不是打给郑悦,而是打给王平,他相信和王平更能说清楚。
电话打通,胡孝儒问当初社康集团给存钱的职工和老百姓出具手续没有?王平说当然出具了手续。胡孝儒又问出具的是什么手续,是存折还是借条?王平说是借条。胡孝儒一阵激动,稍微停顿了一下,喘口气,问王平能不能确定?王平说能确定。胡孝儒再次停顿了一下,又喘了一口气,问王平是不是真的能确定?王平说当然能确定,并说我们作为一个企业,也没有资格印存折呀,如果私自印存折,那不是违法吗?
胡孝儒激动得不得了,大声喊:“既然是借,那就不能算‘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胡孝儒喊完之后,电话那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道是被这个喜讯惊糊涂了,还是对胡孝儒观点的权威性表示怀疑,不敢相信,所以来不及反应。
那边王平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边的吴菁菁却说话了。吴菁菁说:“不是这个道理吧?”
“怎么不是这个道理?”胡孝儒反问。问的声音同样很大,不仅吴菁菁有这个感觉,而且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平也有这个感觉。
“我不知道。”吴菁菁说,“但是我感觉这两个问题不一样。”
“哪两个问题不一样?”胡孝儒问。
吴菁菁迟疑了一下,说:“祠山冈村向你借钱跟社康集团向职工和老百姓借钱性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借钱吗?”胡孝儒显然有点激动。
吴菁菁不说话,但是在摇头,因为这时候摇头比说话合适,说话只能表示一种意思,而摇头至少可以同时表达两个意思,其中一个意思是表示不一样,另一个意思是表示自己不知道,说不清楚。
“你赶快去给我查文件。”胡孝儒说。
第十九章以金钱换时间
既然提供石料的事情和提炼果王素的事情都想挂在新公司的名下,那么,胡孝儒就希望工人疗养院收购兼并的步伐加快。
胡孝儒想快,那就真得快,因为他已经掌握了一种加快办事效率的诀窍——以空间换时间。当然,这是一种含蓄的说法,如果不含蓄,就是“以金钱换时间”。去年,当他们三个老战友碰到一起的时候,酒足饭饱,胡孝儒还对郑社康和赖远斌亮明了自己的诀窍,但两个老战友听了之后全都不以为然。赖远斌说:这个基本常识谁都知道,还好意思说成是“诀窍”?而郑社康则相反,认为做生意一定要规矩,不能搞歪门邪道,尤其不能行贿受贿。赖远斌当时还跟他抬杠,说你以为私人老板全部是傻子呀?谁吃饱了撑的没事愿意主动行贿呀?并说私人老板凡是行贿的,基本上都是被逼无奈的,好比打工仔打工妹春节回家买火车票,如果能从正常的途径买到票,谁愿意从票贩子手上买高价票?胡孝儒当时喝了不少酒,所以对他们争论的最后结果并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要想把本来办不通的事情办通,或者把本来能办通的事情办得更快一些,最好的办法就是花钱。现在胡孝儒就遇到这种需要把事情办得更快一点的情况,所以就要花钱,并且花了钱之后,事情果然就快了。
然而,就在眼看着要签订正式的收购合同的时候,范小青又节外生枝,抛出新思维,说趁收购兼并活动,最好把银行拉进来作为他们新公司的股东。
胡孝儒听了新鲜,不懂,看看姚根寿。姚根寿虽然读的书比胡孝儒多,但从来也没有读过这样的书,所以他也听不明白。具体地说,就是他不知道怎么样通过收购兼并活动而能让银行成为自己公司的股东。在姚根寿看来,银行是国家的,国家的银行怎么能成为我们一个私营企业的股东呢?那不是公私合营了?
“现在有一个新政策。”范小青解释说,“叫做债转股,就是把企业以前拖欠银行的债务转变成银行对企业的持股。”
范小青这样一解释,胡孝儒就明白了,明白这是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胡孝儒看过《公司法》,知道一旦债权转变成了股权,那么就意味着这个债务不用偿还了,永远不用偿还了,不但不用偿还本金,而且还不用支付利息,相当于免除债务,就像早年我国政府对越南和阿尔巴尼亚的无偿援助一样,现在换个主体,把银行换成当年的我国政府,把企业换成是当年的越南和阿尔巴尼亚,如果我们绿洲农工贸集团能成为当年的越南和阿尔巴尼亚,不是很好吗?当然好,因为一旦银行也成了我们绿洲农工贸集团的股东,胡孝儒想,相当于我们企业攀上了一个富亲戚,将来绿洲农工贸集团没有钱了,或者说企业的发展缺少流动资金了,向银行贷款不就像是向亲戚借钱一样吗?
“债转股有什么条件?”胡孝儒进一步明确地问。
“配合国企改革。”范小青说。
“可我们绿洲农工贸集团不是国营企业呀?”
“那当然,”范小青说,“但江南钢铁集团是呀。我们收购工人疗养院,也就是收购江南钢铁集团下属的祠山冈养生科技公司,就是参与国企改革,就可以套用国家关于债转股的新政策。当然,这件事不能由我们绿洲农工贸集团出面,我们出面没有用。”
胡孝儒听了,立刻点头,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出面没有用。
范小青受到胡孝儒点头的鼓舞,说话更有劲:“但是我们可以先沟通,充分沟通,跟江南集团沟通,跟银行沟通。等三方都沟通好了,再由江南钢铁集团出面向上面打报告,把养生科技公司说成是臭狗屎,问题说得严重一点,说每年亏损几百万,所以必须请绿洲农工贸集团来收购,但绿洲农工贸集团不愿意收购,为了能让绿洲农工贸集团来接这个包袱,所以必须搭配债转股的新政策。”
“不对呀。”姚根寿说,“我们的目的是让银行接受债转股,等于是让银行拿钱买疗养院的股份,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把养生科技公司说成是臭狗屎呢?如果是臭狗屎,那么银行为什么要买呢?难道银行这么傻?”
姚根寿说完,范小青差点忍不住笑出来,笑自己是对牛弹琴了。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没有笑,而是看着胡孝儒。
胡孝儒睁大刚才微微眯上的眼睛,反问姚根寿:“不说成是臭狗屎,而说成是香饽饽,上面凭什么给这个优惠政策?”
胡孝儒这么一说,范小青立刻就看出他的水平来了,想着老板就是老板,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辩证法,知道“臭狗屎”的双重作用,并且知道债转股是一个优惠政策,而所谓优惠政策,就是国家白给便宜让一部分人占,而不是由市场决定的正常的商业行为。佩服!
其实,胡孝儒比范小青想象的还要有水平,胡孝儒刚才的这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而且是一小半,后面还有一大半他没有说,但是心里已经想好了,想着刚才范小青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关键是“沟通”。跟江南钢铁集团有关领导“沟通”,跟银行有关领导“沟通”,等他们都“沟通”好了,再跟上面诸如国资办或国资委这样的主管部门领导“沟通”,“沟通”到他们主动给我们出主意了,教我们该怎么怎么办了,甚至教我们怎样写上报材料了,那么,这件事情也就做成了。当然,所谓“沟通”,就是花钱,但是,这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对于范小青,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对于姚根寿,胡孝儒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与他说那么清楚,所以,这时候胡孝儒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为止。
“试试吧。”胡孝儒说,“我再向有关方面咨询一下。”
范小青一听,更加佩服,觉得胡孝儒在这里用“咨询”而不用“沟通”,更谦虚,也更准确。因为凡是掌权的基本上都是好为人师的,“咨询”带有求教的意思,更符合掌权者的心态,另外,“咨询”往往是要收费的,可见,胡孝儒已经对“沟通”深入理解了,理解到了“沟通”的本质。
这么想着,范小青就有点动心了。
所谓动心,不是范小青对胡孝儒动心,而是对胡孝儒前几天对她说的事情动心。前几天,胡孝儒曾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对范小青说:“企业的发展关键靠人才,以前做得小,嘴巴上虽然也说这样的话,但那时候只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现在企业做大了,对此才有更真切的体会。可惜呀,我们这个庙太小了,如果庙大,比如真的像江南钢铁集团那么大,是国有企业,企业负责人带行政级别,那么,我一定斗胆求范书记不要走了,挂职完了也不要走了,就留在我们绿洲农工贸集团,留在我们集团担任党委书记兼总裁。”当时胡孝儒说完,范小青就笑着问:“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您做什么?”胡孝儒回答:“我继续做我的董事长呀。”并且说完之后,还认真地看着范小青,没有笑。范小青突然意识到,胡孝儒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的话。也幸亏如此,要不然,范小青当时该怎样回答呢?这么大的事情,她当然不能立刻回答,既然不能立刻回答,那么还是先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比较好,给双方一个空间,也给双方一点时间。事后,范小青还真的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想着如今国家已经实行市场经济了,并且整个社会的市场化程度会越来越高,如果企业发展前景好,在企业做党委书记兼总裁也不见得是不能接受的。范小青甚至想到,如果在绿洲农工贸集团担任党委书记兼总裁,自己真正的上司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胡孝儒;而如果回市委组织部,官升一级,做个办公室主任或干部科科长,那么,上面还不知道要面对多少人,假如遇上上面的这些人当中还有意见不一致的或有帮派的更麻烦,还不如在企业单纯。范小青虽然这么想了,但是并没有决定,如果要她决定,那么,她首先要考虑两个问题,一是绿洲农工贸集团的发展前景到底有多大?二是胡孝儒这个人到底开明到什么程度,是真开明还是假开明?现在自己是市委机关下派的挂职干部,他能这样对我,范小青想,一旦我真的辞去公职,变成他手下一个打工的,他还能这样待我吗?范小青没有把握。既然没有把握,所以她就一直没有表态,尽管后来胡孝儒又一次暗示,她还是没有明确表态。但是,刚才通过胡孝儒这番话,范小青动心了。
第二十章模糊不清的界限
按照胡孝儒的要求,吴菁菁已经找到相关的法律文件。一共有三份,分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银行法》、《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取缔办法》(国务院247号令)和《刑法》。吴菁菁把相关的条款复印下来,送到胡孝儒的大班桌上。
如果是以前,吴菁菁把文件呈送到胡孝儒的办公桌上之后,就会自动退出去,但是这次没有,这次吴菁菁把相关的文件交给胡孝儒后,并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在等,等胡孝儒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或是等胡孝儒浏览完了之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跟她说话。
果然,胡孝儒这时候抬起头来看着吴菁菁:“不对呀,这里面并没有明确说明到底什么叫借钱,什么叫非法集资,二者之间的界限还是没有明确呀。既然没有明确,他们是怎么确定郑社康到底是犯法还是没有犯法的?”
吴菁菁没有说话,而是把手伸向胡孝儒,要过他手上的那些文件,从中找出一段,准确地说是找出《刑法》第176条,指给胡孝儒看。
吴菁菁在指给胡孝儒看的时候,身体就扭成了麻花状,以便跟胡孝儒保持方向一致。此时的胡孝儒是坐着的,吴菁菁是站着的,坐着的胡孝儒为了和站着的吴菁菁从一个方向阅读这段文字,也对自己的身体做了适当的调整,调整的角度和吴菁菁身体扭转的角度相反,但却非常吻合,就像两个齿轮做相向运转却正好啮合一样。这时候的胡孝儒脑袋的左上侧正好能挨在吴菁菁右乳房的下沿,但是又没有真的挨上,中间保留着一个狭缝,像他们皖南黄山的一线天,但胡孝儒脑袋与吴菁菁乳房之间的狭缝明显比黄山一线天的狭缝更加狭窄,所以,此时的胡孝儒能深切地感到对方的存在,而且是客观的存在。
更不可思议的是,尽管此时胡孝儒的脑袋跟吴菁菁的乳房之间隔着一线天,并没有实际接触,但他居然能感受到吴菁菁乳房上那诱人的体温。胡孝儒没有学过传热学,并不知道茨蒂芬波尔茨曼定理,当然更不能解释为什么没有实际接触而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但是,居然凭本能作出正确的反应,自动调节自己身上局部体温,以至于面红耳赤,使自己脑袋的温度与吴菁菁乳房的温度相抗衡,达到一种平衡状态,起码是准平衡状态。
这种平衡状态或准平衡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胡孝儒继续调节,把自己的心跳调节到正常频率,然后强迫自己顺着吴菁菁的纤纤玉指,把他的眼睛定格在吴菁菁指着的那段文字上。
这段文字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或者变相吸收公众存款,扰乱金融秩序的,将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两万元以上二十万元以下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五万元以上五十万元以下罚金。”
胡孝儒来回看了两遍,眼珠子又转了两圈,然后说:“还是不对呀。我并不是问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或者变相吸收公共存款是不是犯法,也不是问是犯多大的法,而是问到底什么叫‘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和什么叫‘变相吸收公共存款,像郑社康这样从职工和村民手上借钱到底是不是属于‘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或‘变相吸收公共存款?”
吴菁菁答不上来了,但是她年轻气盛,显然不想承认无知,尤其不想在胡孝儒面前承认自己无知,于是,把答不上来的责任推给法律。
“这一点法律上并没有明确界定。”吴菁菁说。
“既然没有明确界定,那么就可以理解为不违法。”胡孝儒说。
吴菁菁说这在法律上的意思相当于是无罪推定,就是凡是不能确认有罪的,就当是无罪。问题是,无罪推定在我国只处于讨论阶段,并没有真正实施。
“你觉得不是这样?”胡孝儒问。
吴菁菁迟疑了一下,说:“道理上讲是对的,但我们国家还没有采用,目前还处在讨论阶段,所以眼下还不能这样认定。”
“事情是明摆着的嘛。”胡孝儒有点激动地说,“既然祠山冈村向我借钱不违法,那么,社康集团向村民借钱怎么就违法了呢?好比你打我不违法,我打他就违法了?”
“那不一样。”吴菁菁说,“因为有‘公共两个字。村里面向您借钱,属于集体对您个人,您个人显然不是‘公共,而社康集团向职工和村民借钱,属于企业对公共,相当于‘变相吸收公共存款,性质不一样了。”
吴菁菁说完,胡孝儒再次捧起《刑法》第176条,这次不是看,而是读,逐字逐句地读。当他读到“扰乱金融秩序”几个字的时候,停住了。片刻之后,胡孝儒眼睛一亮,说:“郑社康并没有因为借钱而扰乱金融秩序呀。”
吴菁菁不说话了,无话可说。是不是扰乱金融秩序,更是一个没有办法界定的概念,有关部门如果说他扰乱了,那么就是扰乱了,说他没有扰乱,那么就是没有扰乱,这样,事实上就使下面具体的管理者在执行这一条法律时有很大的伸缩性,也正因为如此,管理者才确实很有权。
胡孝儒见吴菁菁无话可说,更来劲了,说:“再说,什么叫‘公众?多少人叫‘公众?自己企业内部职工能算是‘公众吗?如果企业内部职工也能算‘公众,那么,江南钢铁集团发行股票的时候,为什么还有‘内部职工股和‘社会公众股之分?”
这次吴菁菁不是无话可说了,而是认为老板胡孝儒果然智慧过人,竟然能把他掌握的有限知识进行整合,提出这么有说服力的观点。并且,她不得不承认胡孝儒的观点也确实有道理。
“我觉得也是。”吴菁菁说,“改革是一场变革,是渐进式的革命,既然是‘渐进,那么,我们国家的法律就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不能一步到位,要不断地修改,而且修改前和修改后相差很大。去年这样做合法的事情,今年就可能是犯法了,除了少数专门研究法律的专家外,有多少人天天关注法律条款的变化?所以很多人犯了法还不知道。比如现在这个《刑法》第176条,就是一个新条款,1997年才加上去的,也就是说,1997年之前吸收公共存款就不犯法,到了1997年之后,就犯法了。”
胡孝儒听吴菁菁这样说当然高兴,仿佛吴菁菁刚才还跟他站在对立面,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了。所以,胡孝儒这时候比较兴奋,插嘴说:“要是我赶在1997年的那一天这样做,该怎么算?”
胡孝儒的情绪也反过来影响到吴菁菁,吴菁菁说:“当初设立这项法律条款的时候,主要目的是为打击金融诈骗提供法律依据,但事实上,有没有起到这个作用不敢说,倒是给正儿八经从事经营活动的企业家套上了一个紧箍咒,向左解释一点,没事,向右解释一点,就是违法。有几个企业家没事做一天到晚研究法律?”
第二十一章关了几个月才正式逮捕
赖远斌终于来电话了。
接到赖远斌的电话,胡孝儒感到意外,听了赖远斌的电话内容,胡孝儒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咳嗽半天。
赖远斌在电话里面告诉胡孝儒:郑社康就要被正式逮捕了。
这一消息让胡孝儒吃惊不小。首先,吴菁菁现在经常来他的办公室,向他汇报网上关于郑社康的消息,并且还帮着他打开电脑,与他一起直接从网上看这些信息,所以,他知道外界对郑社康事件的议论,并且知道这些都是对郑社康非常有利的议论。理论界和企业界自不必说,不仅是一片同情声,而且还由郑社康事件推及国家的金融政策改革等,就是其他社会阶层,对郑社康也普遍抱声援的态度,所以,胡孝儒还以为郑社康马上就要放出来了呢,没想到不但没有放出来,反而正式逮捕,他能不吃惊吗?其次,这个消息赖远斌怎么知道的?赖远斌远在广东,离A省那么远,比从皖南到A省还要远,差不多要远一倍,关于郑社康要正式逮捕的事情,他怎么能事先知道?在胡孝儒看来,赖远斌这么长时间没有打电话来,仿佛是有意躲着这件事情,难道他并没有躲,而是一直在关心这件事情,不但关心,甚至在暗暗活动?如果真是这样,联想到姚根寿和他自己对赖远斌的种种误解与猜测,胡孝儒不禁有点惭愧了。
胡孝儒问赖远斌,他是怎么知道的。赖远斌不说。胡孝儒采用激将法,声称赖远斌的消息不准确。赖远斌不上当,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胡孝儒没辙了。他没想到赖远斌的嘴巴这么严。既然这么严,胡孝儒想,那么是不是可以把自己安排人在清泉招呼记者的事情告诉他呢?说实话,有那么一刻,胡孝儒真想告诉他,告诉的目的不是让他分摊费用,而仅仅是想说,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而对方一点都不知道,多少有点不甘心一样。不过,赖远斌并没有问他,哪怕是旁敲侧击地问一下,比如问关于郑社康的事情,我们是不是要使点劲了,等等;如果赖远斌这么问了,说不定胡孝儒就顺着说了,可赖远斌就连这也没有问,搞得胡孝儒就没办法说出口了。
胡孝儒在第一时间把姚根寿找来,告诉他得到的最新消息,并且诉说自己心里的疑问。
姚根寿也感到意外。不是对郑社康正式逮捕感到意外,他知道,按照惯例,既然已经抓人了,那么就一定要正式逮捕,要不然,不是等于说公安机关抓错人了吗?为了证明他们抓得对,也一定要正式逮捕,这一点没有什么意外的。但是,对于这个消息由赖远斌打电话来告知,姚根寿感到意外。
“说不好的。”姚根寿说,“广东人的思维方式可能与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能以我们的思维方式看他们。”
胡孝儒一想,也是,要不然为什么广东人发财?这里面除了政策因素之外,他们的做事风格可能也是一个原因。比如,广东人基本上不搞浮夸风,实事求是。联想到自己为郑社康花了一些“招呼费”,就多少有些惭愧。说不定赖远斌做的工作比我还多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巴上不能这么说,特别是不能对姚根寿这么说。所以,这时候从胡孝儒嘴巴里出来的,是另外的话。准确地说,那不是话,而是骂。
“他妈的。”胡孝儒骂道,“什么事,中国的事情就他妈的奇怪,既然到现在才正式逮捕,那么早抓人家干什么?万一要是不正式逮捕呢?把人家一直关到现在算什么?对一个企业掌门人来说,这个损失有多大?损失谁来承担?”
“先不考虑这个问题。”姚根寿说,“等等看,看过两天郑社康是不是真的正式被逮捕再说。”
在此后的几天里,胡孝儒一反常态,天天给郑悦打电话,而且每次打电话就只说一句话: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头一两天还没有什么,到了第三天,郑悦疑惑了,不明白胡孝儒为什么每次都问同一个问题。但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礼貌和敬畏,虽有疑问,但他并没有问。
第四天,谜底揭开了。经清泉县人民检察院批准,清泉县公安局对郑社康正式执行逮捕。尽管事情听起来有点滑稽,人都被他们抓起来关了几个月了,到现在才来一个“执行逮捕”,听起来怎么都像儿子都好几岁了,才宣布“正式结婚”一样。但是,不管是滑稽还是不滑稽,反正郑社康现在是被正式逮捕了。再说,先生儿子后结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有。
这一天,没有等胡孝儒再打电话去问郑悦“有没有什么新情况”,郑悦自己就打电话给胡孝儒了,告诉胡孝儒他爸爸被正式逮捕的事。末了,郑悦显然是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胡孝儒:您是不是事先知道?
胡孝儒不说话,没有说自己事先知道,也没有说自己事先不知道,而是安慰郑悦,说这说不定是好事情,至少说明这件事情已经正式进入司法程序,不会乱来了。
胡孝儒这样说也不全是安慰郑悦,他说的是真心话,作为民营企业家,按照他自己的经验,不怕依法办事,就怕有关方面乱来。
放下电话,胡孝儒自然又把姚根寿叫过来。姚根寿听了没有说话,忘了这是在胡孝儒的办公室,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没有经过鼻子嗅,直接就点上了。
“你讲得对。”姚根寿说,“这可能是好事情。既然正式逮捕了,那么就要择日审判了,总比这样没头没脑拖着好。”
胡孝儒听了“审判”两个字,心里一惊,本想和姚根寿探讨一下如果真要审判,大概会怎么判的问题,但刚要张口,马上就想到了吴菁菁,想着这个问题还是留着和吴菁菁单独讨论吧,于是,就把话岔开。
“皖南大学那边有什么新情况?”胡孝儒问。
大约是话题转变得太突然,姚根寿一愣,手一哆嗦,一团烟灰掉在地板上。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在胡孝儒的董事长室,而且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老板,于是,赶紧把剩下的半截烟灭了,身子也坐挺了一些,开始汇报工作。
胡孝儒所说的皖南大学就是皖南农业大学,当地人就这么叫,反正谁都知道是这个意思。胡孝儒问的事情,当然是指跟皖南农业大学合作开发从猕猴桃籽当中提取果王素的事情。按照分工,这件事情由姚根寿负责。虽然项目是范小青提出的,但范小青现在的正式身份是市委组织部干部,在下派挂职期间,出出主意牵牵关系当然可以,但是正儿八经负责一个经济项目的运作似有不妥。既然上面反复强调要党政分开,政企分开,那么,现在一个市委干部直接参与一个民营企业的项目操作,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嘛,所以,具体分工还是由姚根寿负责。
让姚根寿负责也合理,姚根寿是当老师出身的,尽管是中学老师,但跟皖南农业大学的教授们也算是同行;至于跟学校领导,姚根寿也当过校长,虽然是中学校长,同理,跟大学校长也可以说是同行。关键是,姚根寿有好几个学生是皖南农业大学毕业的,甚至还有一个女学生毕业之后留校做政治辅导员,现在熬成了学生处的一名科长,虽然算不上大官,但认门引路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姚根寿负责这个项目也还凑合。
项目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本来,按照胡孝儒和姚根寿的估计,对方怎么着都要提一些条件,即使单位不提什么条件,对方个人也会提一些要求,而且,往往越是单位不提条件,经办人个人就越是要提要求。但是这一次没有,这一次皖南农业大学一点额外的条件和个人要求也没有提。换句话说,就是实际上并没有要求绿洲农工贸集团花一分钱,只要允许他们技术入股就行了,甚至在申报重大科技成果的时候,还可以把绿洲农工贸集团列在上面。胡孝儒和姚根寿刚开始还有点纳闷,还想着知识分子名堂多,会不会像钓鱼一样,先撒一点诱饵,等他们上钩了再开条件。如果真是那样,胡孝儒和姚根寿商量了,他们也认。没想到现在正式的合作合同已经签了,工艺已经进入中试阶段了,校领导和教授们还是一点个人的要求都没有提,搞得胡孝儒和姚根寿反而有点不安心了。好比上次胡孝儒去省里办事,刚刚进省城,就被一个交警拦下来,本以为又是要找茬罚点款,没想到交警对他敬了一个礼,提醒他车灯没关,让他关上,然后没有罚款就让他走了,反而搞得胡孝儒心里半天不得安宁一样。
“我已经问马晓芸了。”姚根寿说。
马晓芸就是姚根寿的那个学生,现在是皖南农业大学学生处的科长,也是他们祠山冈人,胡孝儒也晓得。
“问了?她怎么说?”胡孝儒急不可待地问。
“她说没事。”姚根寿说,“她说皖南农业大学目前正在申请转为综合性大学,上报材料当中正好需要有校办企业这一项,而以前他们学校虽然也有一些校办工厂和门市部,但正儿八经说得响的大企业没有。现在与我们合作后,与银行和绿洲农工贸集团一起成为新组建的股份有限公司的共同发起人,不仅将来有经济利益,而且现在有政治意义,他们巴不得呢。”
胡孝儒笑了,有一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感觉。同时感叹,要是银行那边也像大学这边一样好“沟通”就好了。
“另外……”姚根寿欲言又止。
“说。”胡孝儒说。
“另外,既然郑社康已经被正式逮捕了,高文斌是不是可以撤回来了?”姚根寿生怕胡孝儒又怪他自作聪明,所以说得不是很肯定。
“啊,是,是该撤回来了。”胡孝儒说。
第二十二章民营企业
也能债转股
银行那边显然比大学这边麻烦,主要麻烦出在债转股上。正因为麻烦,所以这件事情由胡孝儒亲自负责,因为胡孝儒是老板,碰上什么事情不用请示,可直接做主。再说银行那边架子大,不是老板亲自出面,他们好像就受到了侮辱,必须胡孝儒亲自出面。
其实也只能是胡孝儒亲自抓这件事情,因为只有胡孝儒才特别善于“沟通”,如果换上其他人,比如换上姚根寿,他还真玩不转。果然,尽管难,尽管银行方面不好“沟通”,但在胡孝儒的不懈努力下,还真基本上是成功了。
所谓“基本上成功”,就是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成功,或者说没有能够让养生科技公司的全部债务变成银行下属的资产管理公司的股权。具体地说,就是三家银行中的两家工作已经做通,留下的一家有难度。本来胡孝儒还想继续做工作,或者说是继续“沟通”,姚根寿劝胡孝儒算了,说能免除大部分债务已经不错了,并说凡事不能做得太美满,太美满了可能遭人嫉妒,反而不好。
姚根寿这样说的本意可能是想安慰一下胡孝儒,或者是给胡孝儒一个台阶。因为,按照他们的分工,债转股工作是由胡孝儒亲自负责的,现在姚根寿负责的果王素项目完成得那么好,好到对方一点也不需要“沟通”就把事情办成了,而债转股的工作花了那么多的“沟通费”,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姚根寿当然要主动给老板找一个台阶。但是,胡孝儒不这么看。
“为什么不能完美?”胡孝儒说,“债转股也不是对我们一家好。债转股之后,银行的坏账率立刻下降,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
如果换在平常,姚根寿听了之后就不说话了,但今天不是。今天说的债转股的事情是胡孝儒亲自负责的,如果承认这个事情没有办好,需要有人承担责任,那么,这个人不是姚根寿,而是胡孝儒,但姚根寿怎么能让老板承担责任呢?于是,姚根寿一反常态,竟然和胡孝儒“顶撞”起来。
姚根寿说:“话虽然这么讲,但我们国家商业银行的呆账坏账太多,渴望享受债转股政策的企业更多,所以,让谁享受这个政策就成了一种特权,或者说债转股指标成了最紧俏的有限资源。在这种情况下,银行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肯定就有所选择。如果我们一味地追求百分之百,那么肯定就要增加成本,说不定到时候得不偿失。”
姚根寿到底是上过大学的,自从下海来到绿洲农工贸集团之后,由于工作需要,又看了一些经济方面的书,这个时候竟然说得胡孝儒没话可讲。
姚根寿见胡孝儒不说话,担心自己锋芒太露了,想了想,决定加些甜点给胡孝儒,说:“说实话,要不是江南钢铁集团出面担这个名,我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享受这个政策。也幸亏你‘沟通和‘咨询能力强,否则我们还没有这个份,现在能做到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你再看看,我们县里不就是我们一家享受到这个政策了吗?县化肥厂老汪,据说在许书记面前都掉眼泪了,不是也没有弄成吗?”
姚根寿这么一说,胡孝儒终于舒了一口气,周身的血脉顿时畅通不少。
第二十三章什么叫“数额巨大”
胡孝儒还没有找吴菁菁,她就自己找来了。现在网络消息的速度并不比电话慢。吴菁菁告诉胡孝儒:郑社康被正式批捕了。
胡孝儒看着吴菁菁,脸上没有表情,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感觉两个人对视的时间太长了,过于暧昧,才点点头,说他已经知道了。
“现在关键是看是不是‘数额巨大的问题。”吴菁菁说。
胡孝儒的目光又回到吴菁菁的脸上,准确地说是回到吴菁菁的眼睛上,盯着她,等待她进一步的解释。
吴菁菁解释说:“是不是‘数额巨大很重要,如果不是‘数额巨大,则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是‘数额巨大,则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胡孝儒没有说话,仍然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些天胡孝儒多次阅读《刑法》第176条,这个条款基本上能够背出来了,他当然知道。
“问题还不在时间的长短。”吴菁菁说,“如果不是‘数额巨大,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那么,就可以争取缓刑。”
“缓刑?”胡孝儒问。
“缓刑就是虽然判了刑,但是暂不执行。”吴菁菁说。
胡孝儒听了眼睛一亮,“暂不执行”就好比借银行的钱暂时不用还一样,如果再弄个“债转股”,不是没事情了?胡孝儒以前也听说过“缓刑”这个词,感觉跟银行的贷款获得展期一样,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所以,这时候听了虽然高兴,但仍然有点疑惑。
吴菁菁显然是早有准备,这时候拿出一本《刑法》,中间有一处折叠,沿折叠处打开,指给胡孝儒看。
胡孝儒接过去看了,是《刑法》第67条,具体内容是:“对于被判处拘役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根据犯罪分子的犯罪情节和悔罪表现,认为适用确实不致再危害社会的,可以宣告缓刑。”
“如果缓刑,是不是就没事了?”胡孝儒问。
吴菁菁告诉胡孝儒,所谓缓刑,就是对已经判处某种剥夺自由的刑罚的犯罪分子,在遵守一定条件的情况下,不执行原判罪行的制度。缓刑不是独立的刑种,而是属于刑罚的一种制度。它的特点是在判刑的同时宣告不执行,但在一定的条件下保持继续执行的可能性,所以,又叫做附条件的不执行原判刑罚。
“就是说还是判刑了,并且还随时有可能让他坐牢?”胡孝儒问。
“理论上是这么讲。”吴菁菁说,“但事实上根据郑社康的情况,只要能争取缓刑,基本上就获得自由了,不会影响他正常的活动。”
“到底多少才算是‘数额巨大?”胡孝儒问。
听胡孝儒这样问,吴菁菁又傻了。她哪里知道多少才算是“数额巨大”?不仅她不知道,恐怕整个中国就没有人知道,包括当初参与这项法律起草工作的人都不知道。比如同样是几百万的受贿案件,搁在深圳这样的沿海开放城市,就不属于“数额巨大”,就是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但如果搁在中西部地区,特别是贫困地区,受贿几百万就枪毙。
“不知道。”吴菁菁说。说的声音比较小,但这次不是因为谨慎,倒像自己犯了错误,没有大声说话的权利。
胡孝儒没有责怪吴菁菁,知道责怪她没有用,所以,看着吴菁菁,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开始给郑悦打电话,询问他们涉案到底多少金额。
电话打通了。如今打长途比过去打市内电话都方便。胡孝儒把情况一说,郑悦回答得倒不含糊:“不知道。一会儿讲一亿多,一会儿又说是一千多万。”
屁话!胡孝儒心里骂道,一亿多和一千多万差多少?差了十倍!胡孝儒真想骂郑悦混蛋,如果是他的儿子,他这时候就肯定骂他混蛋,但是,郑悦毕竟不是他胡孝儒的儿子,所以,胡孝儒并没有骂他混蛋。
“你把电话给王平。”胡孝儒说。
“她不在。”郑悦说。
“你让她打电话给我。”胡孝儒说。
“好。”郑悦应承。
放下电话,胡孝儒坐在沙发上喘气,一口接着一口地喘,其实是连续叹气,像得了哮喘。突然,他有一种想抽烟的感觉。胡孝儒明白了,原来抽烟可以代替喘气,准确地说是可以代替连续叹气,难怪抽烟有那么多害处,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抽,原来这个世界上需要连续叹气的人太多。
胡孝儒这样等了一会儿,见王平还没有把电话打过来,后悔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没有让郑悦立刻叫王平打电话过来。根据郑悦的德行,他肯定是要等见到王平才告诉她,说不定等见到她的时候,又忘记了。胡孝儒估计着郑悦这时候也不会打王平的手机通知她立刻打电话过来的。想到这里,胡孝儒反应过来了。对呀,胡孝儒想,干吗我不直接打王平的手机呢?
胡孝儒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立刻拨打王平的手机。
王平确实比郑悦明白。胡孝儒这样一问,她马上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并且告诉胡孝儒,这也正是她和律师考虑的问题。
“一个多亿和一千多万是怎么回事?”胡孝儒问。
胡孝儒这样一问,王平显然就憋不住气了,仿佛一肚子的火,一直被压着,现在经胡孝儒一点,着了。
“真不知道是水平问题还是居心不良。”王平说,“居然能差这么多。”
王平告诉胡孝儒,按照清泉县检察院最先提供的数据,是非法集资一亿五千万,后来经律师核对,最后确认是一千三百万,相差十倍多。
“真有这么回事?”胡孝儒问。
“真有这么回事。”王平说。
胡孝儒于是就觉得有点对不起郑悦,因为刚才郑悦这么说的时候,胡孝儒还以为他混蛋,居然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现在看来,混蛋的不是郑悦,而是检察官。
放下电话,胡孝儒回头问吴菁菁,检察机关这样明目张胆地信口雌黄,要不要承担法律责任?
吴菁菁答不上来。于是就感到惭愧,为自己答不上来感到惭愧,为自己所学的司法制度感到惭愧。
胡孝儒显然很生气。这时候他生气地说:“郑社康是大企业家,是全国知名人士,他的案子引起了全国企业界和司法界的高度关注,这样的案子他们都敢把一千三百万说成是一亿五千万,如果是小老百姓呢,那该怎么样?是不是可以把小老百姓踩死一只鸡说成是谋杀了一个人?郑社康是名人,有一帮律师在帮他打官司,被说成一亿五千万之后还能得到纠正,要是换上小老百姓,被诬陷谋杀一个人之后,请不起律师,也得不到社会的关注,是不是就只能等着被判处死刑?”
吴菁菁有点诧异。她没有想到一贯温和的胡孝儒居然能说出这样偏激的话。可见,人的偏激有时候是被逼出来的。
“可能不会总是这样吧。”吴菁菁说,“郑社康的情况特殊。一方面他是企业家,是名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性格过于耿直,可能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才出现这种情况。”
吴菁菁这样说的本意,是想委婉地纠正胡孝儒的偏激说法,想说明我们的检察机关一般是不会把老百姓踩死一只鸡说成是谋杀一个人的。但是,胡孝儒没有听出这个意思,胡孝儒听吴菁菁这样说了之后,马上就追问:“他都得罪了哪些人?”
完了,吴菁菁想,这话还越说越多了。
但是,胡孝儒毕竟是吴菁菁的老板,老板问话,吴菁菁敢不回答吗?于是,吴菁菁就有言在先:“我也是从网上看到的,不一定准。”
“说。”胡孝儒说。
于是,吴菁菁就说。
吴菁菁说网上说,清泉当地流行着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这次事件是郑社康“因为没处理好关系,当地有关部门欲借此事联手‘做社康集团”。
吴菁菁说网上还说,清泉一位知情人士在得到记者不透露姓名的承诺之后,告诉记者:由于社康集团一直都在按着自己的原则办事,让诸多部门感觉不适,社康集团还数度因为对有关部门的处罚持有异议而诉诸公堂,几次都因为不能和对方调和,当地政府不得不出面协调。为此他们挨了不少整……
吴菁菁还说网上举了两个例子,表明当地领导确实讨厌郑社康。一是说1998年,当地主管领导带着郑社康赴京参加一个由国务院高层主持的会议,会议期间,郑主动要求发言。面对诸多领导,郑社康直陈“三农”问题以及对相关体制建设的看法,令一旁的地方官员满头大汗。会后该领导对郑社康抛下一句说:“这是我第一次带你到北京开会,也是最后一次。”二是说每年在当地的“两会”上,身为人大代表的郑社康总是受人关注的焦点,不仅会前相关部门会对其仔细叮嘱,会中亦会派专人坐其左右,防止他乱说话,他成了某些人心目中的“麻烦制造者”。
“网上有这些消息?”胡孝儒问。
吴菁菁笑笑,绕到他这边,帮他开电脑,教他怎么使用高级检索系统。吴菁菁在这样教胡孝儒的时候,跟胡孝儒贴得很近,就引得胡孝儒又想看她的高山峡谷的强烈欲望。但现在天已经渐凉了,吴菁菁又穿上了春秋衫,而且春秋衫里面还有衬衣,所以胡孝儒并没有再次欣赏到那洁白与幽深。胡孝儒从吴菁菁的春秋衫联想到春去秋来,一晃,老战友郑社康在狱中度过三个多月了,不禁惆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有罪释放
郑社康的案子终于公开审理了。这次不是赖远斌告诉胡孝儒的,而是吴菁菁对他说的。郑社康的案子现在已经成了胡孝儒和吴菁菁之间相互沟通和保持密切联系的一条纽带,吴菁菁几乎天天向胡孝儒汇报她从网上看到的关于郑社康事件的最新进展。本来胡孝儒还想学着上网的,现在一想,不用了,就听吴菁菁当面汇报最好,看吴菁菁总比看荧光屏好。当然,如果是吴菁菁当面帮着胡孝儒开电脑,并且帮着调出资料,然后指给胡孝儒看,更好。
吴菁菁告诉胡孝儒,审理的结果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郑社康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处罚金十万元。
吴菁菁那天告诉胡孝儒这个消息的时候,姚根寿也在场。听到这个消息,胡孝儒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姚根寿对视一眼,然后问吴菁菁:“这么说,郑社康现在已经回家了?”
“是啊,您可以打一个电话问问。”吴菁菁建议说。
胡孝儒很激动,立刻就开始拨打电话。但是,拨到一半,又停下了,然后慢慢地把电话重新放回去。
姚根寿和吴菁菁都不解地看着胡孝儒。
“算了。”胡孝儒说,“他现在一定非常忙。”
姚根寿和吴菁菁虽然觉得有点失望,但对胡孝儒的做法还是能够理解。后来得到的信息也证明,胡孝儒当时这么做是非常理性的。其实,郑社康那天被放出来的时候,心情并不愉快。他是出来了,他的两个弟弟还关着呢。而且,出来之后,立刻就要面对那么多的人和事,包括面对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三个儿子同时被抓起来,现在只被放出来一个,还有两个关在里面,老母亲能高兴吗?
胡孝儒觉得奇怪,郑社康是社康集团的法定代表人,如果社康集团向村民借钱是犯法,那么也是郑社康承担主要责任,现在既然主犯都放出来了,为什么还关着从犯不放?
吴菁菁是学法律的,但是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几乎被胡孝儒问得张口结舌。
倒是姚根寿好像比吴菁菁明白,说:“那不一样。郑社康是名人。”
但胡孝儒对姚根寿的回答显然不满意,问:“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难道国家的法律对名人和非名人还不一样?”
这下,姚根寿也被问住了。不过,姚根寿不会像吴菁菁那样张口结舌,因为回答这样的问题不一定靠法律知识,而是靠经验,生活经验。
“话虽然不能这么讲,但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姚根寿说。
“怎么回事?”胡孝儒问。问得比较严肃,像较真。
姚根寿迟疑了一下,看看胡孝儒,又看看吴菁菁,说:“郑社康是名人,影响大,放出来有利于稳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胡孝儒仍然不依不饶,问:“你知道什么结果?”
姚根寿笑笑,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犹豫,仿佛是怕他们说他吹牛。
“没关系。”胡孝儒鼓励说,“你说说看。”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姚根寿说,“肯定是要判刑,如果不判刑,那么就等于说是公安机关抓错人了。公安机关能承认他们抓错人了吗?你们什么时候看见执法部门向当事人认错了?而且,这次他们抓的不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而是一个大企业家,给企业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如果承认抓错了,要不要赔偿?怎么赔偿?他们能赔偿得了吗?”
胡孝儒跟吴菁菁两个相互看看,一起点头,表示认同姚根寿的观点。
姚根寿显然是受到了鼓励,继续说:“但是,也必须放人,如果不放人,郑社康那三个律师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全国还有一大批名律师愿意免费为郑社康打这场官司。你们没有上网看吗?他们都能找出为郑社康做无罪辩护的论据。况且法庭外面还有成百上千的支持郑社康的老百姓,他们都嚷着为郑社康鸣冤叫屈,甚至还有现场痛哭流涕诉说郑社康好处的,民心不可违呀。所以,如果不放人,事情肯定也会越闹越大,一直闹到中央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必须放人。既要判刑,又要放人,怎么办?最后的办法是唯一的,就是现在这个结果,判刑,但同时宣布缓刑。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才最有利于社会稳定。真的,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因为不可能是其他结果。”
姚根寿这样说着,吴菁菁就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胡孝儒也点头,但点头的幅度比吴菁菁小,仿佛是一边点头还一边思考。
“那不一定,”胡孝儒说,“既然像你说的那么有把握,郑社康为什么不坚决要求无罪释放?难道郑社康还愿意有罪释放?”
这下不用姚根寿回答了,吴菁菁就可以代为回答。吴菁菁说:“如果那样,那么就要做无罪辩护。”
“可以呀。”胡孝儒说。
“是可以。”吴菁菁说,“但肯定不能当天就判下来,又不知道要拖多少天。就算后来能当无罪判下来,控方也会抗诉,再拖更长的时间,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郑社康仍然不能出来,继续被关起来。有关方面肯定也掌握了郑社康的心理,知道他眼下当务之急是想获得自由,就是不为他自己,为整个社康集团着想,忍辱负重,他也应该先出来再说。于是,正好利用郑社康的这种心情,搞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决。”
“这就叫顾全大局。”姚根寿补充说。
胡孝儒不说话了,改为出气,出了一大口气。其实不用吴菁菁和姚根寿说他也知道,继续关押对一个企业的老板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妈的。”胡孝儒说粗话了,“这叫什么判决,简直像做交易嘛。既然你姚根寿都事先准确地知道审判结果了,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可审的?不是走过场吗?不是耍人吗?不但耍郑社康,也耍律师,耍舆论,耍法律。”
胡孝儒说完,姚根寿和吴菁菁都不说话。
胡孝儒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起码不该把“他妈的”跟姚根寿放在一起说,但这时候也不好跟姚根寿说对不起,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对不起”,至少在当了老板之后就没有这样说过。于是,就转移话题,把“他妈的”从姚根寿身上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胡孝儒故意延续刚才的愤怒,继续大声地说:“既然能缓刑,既然能当庭放他出来,就说明放他出来不会对社会产生危害,那么,当初为什么要抓他?而且抓起来之后,又为什么不允许取保候审?既然取保候审都不允许,为什么又能缓刑?这不是矛盾的吗?”
别说,胡孝儒这一招还真有效果。起码,吴菁菁和姚根寿都忘记刚才他说粗话了。就是没有忘记,也会往好的方面理解,理解成是他对郑社康的事情义愤填膺,而不是本来就是喜欢说粗话的人。
也确实是义愤填膺,不仅胡孝儒义愤填膺,而且姚根寿和吴菁菁也义愤填膺了。但是,他们义愤填膺管用吗?
“这事没完。”胡孝儒说,“你们看吧。”
第二十五章
是胡孝儒融化了吴菁菁,
还是吴菁菁融化了胡孝儒
在此后的几天里,每天下班之前,也就是在以前每天接受保健按摩的时间里,吴菁菁都要到胡孝儒的办公室来,来向他汇报郑社康事件的最新消息。
吴菁菁不仅仅是口头汇报,而是声情并茂,一边将她从网上看到的最新消息告诉胡孝儒,一边从大班台的前面绕到背后,也就是胡孝儒坐的这个地方,帮胡孝儒打开电脑,并且帮他调出资料,指给胡孝儒看。
网上关于郑社康的资料还真不少。胡孝儒因此就知道,案子虽然审完了,郑社康也从狱中出来了,但网上更加热闹了。网上关于郑社康的消息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大约看出这场审判当中的猫腻并且为此义愤填膺的不仅仅是胡孝儒和吴菁菁、姚根寿他们几个人吧。所以,胡孝儒更加坚信,自己当初的判断正确,这个事情没完。于是,胡孝儒还是天天关心郑社康的消息。
其实,由于吴菁菁天天这样做,相当于是天天演示,胡孝儒自己早就会使用电脑了,但是,他就是装作不会用,就是专门等待吴菁菁来到他办公室,来到他身边,来帮着他开电脑,并且用她那纤纤玉指引导着他看。如此,胡孝儒就能天天近距离地欣赏吴菁菁的身影,欣赏她优雅并且略带有孩子气的动作,还能近距离闻着吴菁菁身上散发的气味。那是一种非常好闻的气味。这种气味,胡孝儒的老婆史丽娟身上没有,他在上海和合肥的相好身上也没有,就是每天给他做保健按摩的年轻漂亮的女保健师身上也没有。这是一种特殊的气味,是一种只有吴菁菁身上才有的气味,是一种只有胡孝儒才能闻得见的气味。渐渐地,胡孝儒对这种气味产生了依赖,如果一天闻不到,就心神不安,好比姚根寿一天没有抽烟的感觉一样。
姚根寿眼睛能看事,见到这种情况,就悄悄地把女保健师撤了。撤得比较巧妙,只是对保健师说,老板最近又要出差,你明天就不要来了。女保健师问哪天再来。姚根寿说哪天来我再通知你。
实事求是地说,女保健师比吴菁菁年轻,也比吴菁菁漂亮,起码按大众的标准她比吴菁菁漂亮。但是,在胡孝儒眼里不是这样。有一天胡孝儒无意当中跟姚根寿还谈起过这件事情,说女保健师虽然漂亮,但漂亮得没有分量,发飘。或许,胡孝儒讲的时候无意,但姚根寿听着却有意,所以,就巧妙地把保健师撤了。
对于女保健师突然离去,胡孝儒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连问都没有问一下,仿佛这女保健师本来就不该来,又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女保健师一样。倒是吴菁菁注意到了。吴菁菁主动问胡孝儒:“怎么今天没有人来给你按摩了?”胡孝儒愣了一下,仿佛是在努力回忆,回忆这里曾经有过女保健师。等回忆好了,说:“不来更好,就我们俩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胡孝儒的话带有明显的试探性,甚至带有挑逗性。但是吴菁菁装傻,既没有沿着胡孝儒的话往下说,顺杆子上,也没有假正经地表示不高兴,而是两眼紧盯在电脑显示器上,眼帘一上一下,长长的眼睫毛像是安上去的,上下一扫一扫的,撩得胡孝儒心火燎原。
终于有一天,当吴菁菁继续在胡孝儒面前忽闪那动人的向上弯曲的长长的眼睫毛的时候,胡孝儒的心火燎原成了烈火,并且火山爆发,锐不可当,一直从胸腔延伸到了手臂,使胡孝儒的手臂不用大脑指挥,自动地将吴菁菁揽入怀中。胡孝儒的大脑还没有来得及批评不听话的手臂,就发现吴菁菁的身体已经软得像棉花,不知道是胡孝儒融化了吴菁菁还是吴菁菁融化了胡孝儒,搞得胡孝儒不知道该批评谁了。
第二十六章史旺财让姚根寿跌眼镜
胡孝儒和吴菁菁之间发生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当然,还没有传到胡孝儒本人的耳朵里,但已经传到姚根寿的耳朵里了。姚根寿经过慎重考虑,感觉自己不能装聋作哑,应该向胡孝儒汇报。
这一天,借着酒劲,姚根寿跟胡孝儒谈起了这件事情。
姚根寿是从正面谈的。所谓从正面谈,就是不说外界关于这件事情的议论,而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说,说吴菁菁这个女孩子不错,各方面都不错,一点都不做作,不像小地方人,倒像是大城市人,而且看得出来,她对你胡孝儒也是真心的。
“是吗?你也看出来了?”胡孝儒来劲了。
“谁看不出来?”姚根寿说,“只有你自己看不出来。”
胡孝儒不说话了,猛喝一口酒,又叹一口气。
姚根寿趁热打铁,说:“我看你不要辜负人家姑娘一片好心。这种事情,难道你还打算让她先开口?”
胡孝儒看着姚根寿,很无奈也很无助的样子。那一刻,胡孝儒给姚根寿的感觉根本不像是个老板,倒像是个为情所困的小伙子。
姚根寿知道,他是为史丽娟的事。
姚根寿跟史丽娟还沾着亲戚关系,但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一点也不含糊,能做到大义灭亲。
姚根寿跟胡孝儒讲道理。说如果维持现在这种状况,三个人痛苦,吴菁菁和你胡孝儒痛苦自不必说了,史丽娟也未必快活。丈夫跟自己多少年不同房了,现在又明里暗里喜欢上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史丽娟心里能好受吗?
胡孝儒抬眼看着姚根寿,像求助。
姚根寿说:“如果离婚,对史丽娟或许还是好事。即便她不想再嫁人,起码一辈子吃喝不愁,眼不见心不烦,大不了你经济上给她点好处。”
“给多少?”胡孝儒问。
姚根寿想了想,说:“我看史丽娟也不是贪财的人,倒是她哥哥史旺财贪得无厌,不是个善茬,他现在具体负责石料场的事情吧?”
“石料场我肯定不能给他。”胡孝儒说。
“那当然。”姚根寿说。
然而,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胡孝儒和姚根寿所料,史旺财一点也不反对胡孝儒与他妹妹史丽娟离婚。条件嘛,只有一条,就是不要过河拆桥,保住他石料场场长的位置就行。
“那当然,那当然。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我儿子胡继贤的亲舅舅嘛。”胡孝儒没想到史旺财这么好说话,激动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姚根寿比胡孝儒清醒,他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担心,史旺财越是这么好讲话,后面隐藏的问题就越大。为了对胡孝儒负责,也为了对他表亲史旺财负责,姚根寿决定把事情搞清楚。
还是老办法,姚根寿请史旺财喝酒。等喝到八九分了,姚根寿说:“我们是亲戚,要不然我还不说。”
史旺财放下筷子,问:“说什么?”
“你知道村里人说你什么吗?”姚根寿问。
“说什么?”史旺财问。
“说你见利忘祖!”
“屁话!我怎么见利忘祖了?”
姚根寿不说话,故意摆出对史旺财鄙视的样子。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史旺财明白了,说:“啊,我知道了,是说娟子的事情吧。”
姚根寿仍然不说话,看着史旺财,等他自己往下说。
史旺财说:“我这是为我妹子好呢。你看看娟子,过的什么日子,简直是守活寡嘛。他胡孝儒倒好,在上海、合肥有相好还不算,现在又搂着吴菁菁一个大姑娘。与其这样让娟子守活寡,不如趁早离婚,兴许还能再找一个。泗安供销社那个万福生,你还记得吗?到现在还惦记着娟子呢。都什么年代了,我妹子凭什么守活寡?”
姚根寿没想到史旺财这么想得开,竟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话回敬他。憋了半天,又朝左右看看,才悄声说:“就是离婚,也不能一点条件不开呀!”声音很轻,语气很重,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暗暗愤怒。
“怎么不提条件?不是说好给娟子一套房子加五十万现金吗?”史旺财说。
“就这些?”姚根寿问。
“这还少吗?”史旺财说,“我不是还在场长这个位置吗?再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呀。既然胡孝儒铁了心要离婚,提什么条件也没有用。他要是一恼火,不离了,就这么跟吴菁菁过,凭他的道行,还怕将来生孩子上不了户口呀?真要是那样,不是坑我妹子一辈子吗?”
姚根寿没想到史旺财考虑得比他还周全,越发感觉时代进步了,人也进步了,连史旺财这小子的思想也与时俱进了。但是,姚根寿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史旺财,于是问:“你知道我们绿洲农工贸集团的全部家当是多少吗?”
姚根寿的意思,或许是想暗示史旺财,胡孝儒跟娟子离婚,即便不能分得一半的资产,起码也不止五十万。他没想到,史旺财一听,哈哈大笑,说:“我管它是多少,分多了便宜万福生那小子呀?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狗日的胡孝儒不与娟子离婚,这份家当是我姐夫的,跟娟子离婚,这份家当是我外甥的。外甥不是比姐夫牢靠?”
姚根寿没想到史旺财会这么想,当场就傻眼了。
可史旺财并没有傻眼,他得理不饶人,进一步说:“姚狐狸,你不要以为你聪明,再过几年,你退休了,绿洲农工贸集团与你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但我不一样,再过两年我外甥继贤就从澳大利亚回来了。他一回来,肯定会取代你,将来还要取代胡孝儒这个狗日的。而我,永远是绿洲农工贸集团的亲舅舅,谁也动不了,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这是在为我外甥打基础呢。哈哈哈哈……来,谢谢你为我外甥打基础,敬你一杯,干!”
姚根寿脸白了。皖南人都知道,喝酒不怕脸红,就怕脸白。姚根寿脸都白了,还能干吗?
第二十七章胡孝儒破解范县长的难题
胡孝儒和吴菁菁终于结婚了。
他们俩一结婚,关于吴菁菁和许书记的秘书周大海有一腿的谣传就不攻自破了。
胡孝儒和吴菁菁的婚事没有声张。他们都不愿意声张。作为胡孝儒,五十岁的老头娶了个二十多岁的老婆,他可不想学香港的高官,娶了年轻的老婆还要张扬,最后把自己的前程给张扬掉了。胡孝儒秉承皖南人的好传统,得了便宜,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如此,才最少遭嫉妒免受灾。而吴菁菁呢,虽然自己没有觉得胡孝儒老,可一旦大摆宴席,必然要拜泰山,而作为泰山的父亲并不比女婿胡孝儒年长,怎么拜?不是露拙吗?想着自己毕竟不是翁帆,胡孝儒也不是杨振宁,还是不张扬为好。结果,胡孝儒带着吴菁菁以出差为名,去上海一趟,住锦江饭店,在王开照相馆照相,买了情侣大钻戒,又为岳父岳母添置了一身行头,算是正式拜堂了。
胡孝儒的感觉没有错,吴县长的位置果然有所变动。但不是调走,而是就地往上变了一点点,从县长变成了县委书记。在官场上的人都知道,这一变动非同小可。党政机关与企事业单位也不一样,在如今的企事业单位,书记并不是一把手,企业老总或事业单位的院长社长才是一把手。但党政机关不是,因为中国的改革还没有改到党政机关这一级,所以,对于一级政权来说,无论是乡、县、市还是省,还是半个多世纪一贯制,党委书记才是真正的一把手,要想在这个位置上更上一层楼,就必须先“扶正”,所谓“扶正”,就是由县长变成书记。像许书记,现在就从县委书记的位置提拔到市里工作,由市委委员变成市委常委了。不要看只有一个“常”字,意义不得了。
许书记调任市里后,吴县长接任县委书记,按照正常的规则,原县委副书记汪常礼接任县长。但是也不一定,也有可能空降一个新县长下来,比如省里某领导同志的某个秘书,在领导身边工作的时间长了,领导同志也感到烦了,但又考虑到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不给个安排不妥当,于是就派往下面做个县长。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是提前半年派到县里做常务副县长,等到换届的时候,市委组织部派一个副部长带两个人下来做做工作,让其名正言顺地坐上县长的位置,对上对下都算有一个交待。但是,这段时间上面并没有派人下来担任本县的常务副县长,因此,基本上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于是,县里热闹了,准确地说,是县委大院热闹了。热闹的原因不是争县长这个位置,而是争汪副书记担任县长之后留下的位置,并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位置。比如原副县长要争县委副书记的位置,县委办公室主任要争副县长的位置,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要争县委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而他们后面的人又盯着他们现在的位置,等等;像多米诺骨牌,码得好,只要动一张,全部动了,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在热闹一阵子之后,突然安静下来,因为汪副书记并没有接任县长,而由另外一个人接任了县长。谁呢?范小青。据说,这是许书记和吴县长一致推荐的结果。考虑到许书记现在是市委常委,他的推荐分量自然不轻,再加上范小青本来就是市委组织部的人,组织部那边更不会有什么阻力,如此,范小青同志就顺利地当选县长了。尽管眼下只是代理,要等到人大会议选举之后才正式任命,但按照惯例,那也就是一个过场,一般是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如果出了差错,那就不是范小青的问题,而是县委主要负责人工作能力的问题。为了证明县委主要负责人工作能力没有问题,这样的事情一般不会发生。
范小青破格接任县长一事,成为本县老百姓议论的中心话题。一种观点认为,范小青有后台,有大后台,所以,许书记和吴县长才一致推荐她,因为推荐她可以拍她后面那个大后台的马屁。还有一种说法更离奇,说范小青跟许书记早有一腿,但许书记跟胡孝儒的身份不一样,不便把原来的老婆休掉,娶范小青做老婆,所以,他们只能永远偷偷摸摸的,作为回报,许书记在政治上助她一把。这些议论当然没有任何根据,不足为凭。其实,范小青是怎么样当上县长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确实比汪常礼强。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范小青学历高,年纪轻,脑子活,懂经济,特别是在绿洲农工贸集团挂职担任党委书记这段时间,把一个乡镇企业办成一个以现代农业高科技为核心竞争力的集团公司,开发了以果王素为代表的一批科技含量高、有利现代农业产业链延伸的新产品,并且成功地介入资本运作,整体收购江南钢铁集团下属的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二级公司。并以此为契机,实行强强联合,与皖南大学和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共同发起组建股份有限公司,即将上市。最让市里领导满意的,是果王素广告遍地开花,马上就要盖过脑白金,此举不仅极大地推动了果王素的销售,而且还将让绿洲农工贸集团名扬四海,连县市也跟着沾光,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符合市委市政府提出的“让世界了解皖南,让皖南走向世界”的大目标。如此,不该提拔范小青担任县长吗?
范小青当县长,最高兴的当然是胡孝儒。但胡孝儒高兴得不动声色,埋头做实际工作。一方面,利用自己人大代表的身份,频繁地请其他人大代表吃饭,宣扬范县长的丰功伟绩,为范小青顺利当选正式县长默默地作贡献;另一方面,从来不去麻烦范小青,甚至连一个电话都不打。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曾经安排范小青担任绿洲农工贸集团党委书记,客观上为范小青的升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居功自傲,要尽量淡化自己的作用,强调领导的作用。所以,胡孝儒表现得比以前更加谦虚谨慎,更让领导放心。
胡孝儒虽然从来都没有主动麻烦过范小青,但范小青却没有忘记胡孝儒。这一天,具体地说,也就是范小青正式当选县长后的第一天,范县长亲自给胡孝儒打电话,让他去一下。见面之后,扯了一些闲话,也扯了一些正经话,最后,范小青突然扯起了题外话,问:“你那个老战友郑社康最近有什么新情况?”
胡孝儒听了心里一惊,范县长怎么知道我跟郑社康是老战友?我从来没有说过呀。难道是姚根寿说的?不会呀,姚根寿不是多话的人呀?即便无意当中说漏了嘴,事后也一定会向我汇报的呀?难道是吴菁菁?更不会,她现在是我的老婆了,如果说了,能不告诉我?高文斌?更不会!虽然他一直在清泉大酒店“招呼”来往记者,但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根本就没有问。这是他的德行,也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不可能从他这里走漏风声。
难道……胡孝儒忽然想,难道是范小青自己判断出来了?这很难说。因为她也上网,很可能也看到了那篇因为郑社康被收审导致社康集团业务陷入瘫痪的报道,而只要她看了那篇报道,就能从文章的字里行间察觉出胡孝儒去了清泉的影子。再说,她毕竟是绿洲农工贸集团的党委书记,高文斌去清泉的事情,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而只要她知道一点点,把两个信息往一起一凑合,就不难得出结论。
管它呢,胡孝儒自我安慰地想,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早晚所有的人都得知道。所谓的保密,都是有时效性的,现在郑社康都已经释放了,知道又能怎么样?
想到这里,胡孝儒反而坦然了,觉得没必要遮掩了,于是,不打算否认他和郑社康是战友。
“不知道。”胡孝儒说,“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没关系,不方便说没关系。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范小青大度地说。
冤呀!胡孝儒想,真冤呀!
事实上,胡孝儒确实是好长时间没有跟郑社康联系了。准确地说,是自从郑社康被抓起来“协助调查”之后,胡孝儒就一直没有跟他联系过。释放之前自不必说,想联系也联系不上,释放之后,胡孝儒倒是想给郑社康打个电话的,但是考虑到他刚刚出来,找他的人一定很多,他也一定非常忙,所以就一直拖着没有打。再后来,时间长了,反而不好意思打了。再说,郑社康入狱期间,胡孝儒曾经去过清泉,怎么说也算是尽心了,如果这时候胡孝儒主动打电话过去,有讨好卖乖的嫌疑,胡孝儒做不出来。另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他认为这个电话应该是郑社康主动给他打,而不是他主动给郑社康打。但是没有,郑社康一个电话也没有给他打。不仅郑社康本人没有给他打,就是他儿子郑悦还有他侄女王平也一个电话都没有给他打。或许,郑悦和王平以为既然郑社康已经释放了,那么,给胡叔叔打电话的任务就轮不到他们了,所以就没有再打来。至于郑社康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打电话来,胡孝儒作了各种假设,比如他太忙,实在没有时间打?比如郑社康非常自觉,知道自己现在是戴罪之身,不想连累老战友?还比如其实他是打了电话来的,但是恰好没有打通?
关于这个问题,吴菁菁还专门问过胡孝儒,问胡孝儒为什么不给郑社康打一个电话,还问郑社康为什么没有来一个电话。面对吴菁菁的询问,胡孝儒不想说,不愿意说,都巧妙地搪塞过去了。但是,今天他面对的不是吴菁菁,而是范小青,范小青现在是县长,他能搪塞吗?不但不能搪塞,而且还不能解释,因为解释多了怕范县长不信。
胡孝儒毕竟是胡孝儒,他想了想,还是找到了合理的说法。这时候,胡孝儒调整了自己的语调,非常诚恳地回答范小青:“那倒不是。主要是郑社康现在仍然是戴罪之身,只是缓刑,不是无罪释放,而是有罪释放。您现在是县委副书记兼县长,我不想让他对您产生负面影响。”
“不会呀。”范小青说,“缓刑怎么了?有罪释放怎么了?也不是政治问题,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如果方便,你帮我联系一下,我正好想借助他的知名度,搞一个专门为农民和农村企业贷款提供融资担保的公司。你知道现在中国的民营企业贷款有多难吗?农村民营企业的贷款就更难了,所以才产生那么多的草根银行,才有那么多的非法集资,才出现郑社康事件。你上网没有?知不知道郑社康事件在社会上有多么大的反响?这些反响不是冲着郑社康的,而是冲着我们现行的金融体制的。如果我们借着这个东风,借助郑社康个人的知名度,成立一个全国性的专门为农村民营企业提供融资担保的公司,不是非常有意义吗?”
真是人才呀!胡孝儒想,这样的人才绿洲农工贸集团肯定是容纳不了的,至少要当县长。
“行。”胡孝儒说,“我回去就联系。”
回来的路上,胡孝儒一路想着怎么给郑社康打电话的事情,但是说实话,他一路都没有想清楚这个电话该怎么打。直到三菱吉普从318国道上拐下来了,看见阳岱山脚下那片白墙红瓦的工人疗养院了,胡孝儒脑中才猛地闪过一道亮光。
想起来了。胡孝儒想,我可以先给赖远斌打电话呀。给赖远斌打电话,请他来皖南玩,请他住我这个已经由工人疗养院变成温泉度假村的总统套房,然后,“顺便”让他也通知一下郑社康,请他一起来,三个老战友再次相聚一下,不可以吗?
一抬眼,工人疗养院,不,现在应该说是温泉度假村,已经到了。
(全文完)
[创作谈]
在深圳写作
在深圳写作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深圳生活成本比内地高,比如房屋价格就比内地高出许多,但出版社和杂志社支付给深圳作家的版税和稿费却没有任何优惠。如此,在深圳写作的成本就高于内地。
在深圳写作是孤独的。因为深圳是个注重效率的城市,深圳文化的核心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而文学创作对社会的贡献不能立竿见影。因此,深圳的写作人很难得到主流社会的真正认可。盛可以、盛琼、王十月、涂俏等崭露头角的深圳作家纷纷或正在逃离深圳,就是最好例证。我本人虽然在文联和作协的强烈争取下以干部调动的方式进入深圳,但调来之后就把关系存放在人才中心,至今并没有一个开工资的地方,社会保险都全部动用自己的稿费。
在深圳写作是需要耐得住寂寞的。深圳是一个高速发展的城市,整个城市像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品味窗外的风景,无限风光就和我们擦肩而过了。深圳人的图书购买量人均全国第一,但深圳人所购书籍大多数是实用性的,纯文学欣赏类书籍比例很小,因此,文人受社会尊敬程度相当有限。深圳明明有报告文学作家连续三届获得鲁迅文学奖,但《命运》一书却花几百万请外地作者来写。洛阳的一个作家因为出版三部长篇小说而被奖励一套住房,深圳的作家出版几十部长篇也没有奖励一台电脑。东莞文学院给每位签约作家每月三千元的生活保障费,而深圳连文学院都没有。
然而,我们仍然坚持写作。坚持在深圳写作。
写作是我们的爱好,没有文联和作协,我们也要写作,没有主流社会的认可和奖励,我们还是要写作。我们为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写作,我们无怨无悔。我们为自己的信念写作,热情高涨。我们在为自己作为深圳作家没有获得东莞作家同等待遇微微有点不平的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无拘无束的真正写作自由。
就我自己来说,我是来深圳整整十年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写小说的。而在内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学作品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作家。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深圳,我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作家。而当我成为一名完全靠稿费和版税吃饭的真正意义上的专业作家之后,我内心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我所经历的一切幸福与苦难、成功与失败都变成了宝贵的财富。所以,我感激这座城市,我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我要为这座城市虔诚地写作。
人们都说写作要贴近现实生活。什么是现实生活?我认为,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伟大实践就是中国作家所面临的最大最现实的生活。而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特区,始终走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圳有丰富的创作资源,是中国作家最好的写作圣地。深圳每年都冒出新作家,就是这个道理。
每个城市都有一批记录者。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代表作家。我们所希望的,就是能成为深圳这座美丽城市的代表作家之一。成为这座城市的忠实记录者。我们的名字将与深圳共存。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将抵御诱惑,坚持写作,努力创造出符合这座城市时代精神的优秀作品。深圳在给予我们忽视的同时,也给了我们极大的宽容和自由。而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宁可少要些关注和奖励,也不能放弃真正的写作自由。所以我说,深圳是将诞生大作品和大作家的地方。
我们坚持。我们努力。我们期待。
责任编辑/杨桂峰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丁 力 期刊:《啄木鸟》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