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新世说（系列之二）

说手足

手足是人降生之后最先遇到的合作伙伴、竞争对手、朋友和敌人。

在童年，手足之间的竞争即资源的竞争。

食品、衣物和玩具是有限的物质资源。父母恩宠是无限的精神资源。

后来，这两种竞争出现在人类所有的纷争中。

父母的价值观深刻影响到竞争者们——兄弟姐妹——对公平正义的理解。

在竞争中，他们对勤劳、诚实、才智、谎言、取巧和谄媚积累了欣慰或痛苦的经验。

人在童年最强烈的倾向是公平的倾向。

然而不算太健康的家庭在分配方面片面推行弱者法则；越幼小者、越无能者得到的资源越多，与社会法则正相反。

孩子们期待父母公平，然而父母从来都不公平，他们是幼稚的管理者。婚姻把他们突然推到管理者的位置，之前他们全是被管理者。

争宠是人类永无休止的追求，始于童年，始于手足之间。

父母的言语、脸色对儿女如同太阳一样，是永不枯竭的资源。

父母大多是恩宠阳光的滥用者。

滥用恩宠会让争宠者迷失方向感。

好的父母应该像上帝或太阳一样，让恩宠促进生长，让恩宠附加公平，让恩宠与责任并存。

在童年，人过了很长时间才得知手足之间伴有共同的血缘，但不知血缘有什么用。

手足值得终生记忆的是他们来自两个房子。

——母腹的房子是他们共同的发源地，不同只在各自的胞衣。

——家庭的房子笼罩他们彼此的童年。

从这两个房子出来的人，注定他们一生当中不能离弃。

手足之间最了解彼此的缺陷。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互相瞧不起。除了手足，世上再也找不到成长中如此亲密的见证人了。

如果一个人有了弟弟，他必须学习容忍。其含义是在不讲道理中从事合作。如果一个人有个妹妹，他学到的是关心和照顾。手足让人接近美德。

上帝赋予父母繁盛的生育能力，给予人类花园一般丰茂的兄弟姐妹，避免旷野的孤单。

树上，一枝连着一枝，共有一个根。这是手足的比喻。

枝们争夺阳光，各自开花结果。花粉和孢子被风吹走，然而它们同属一棵树。这是手足的比喻。

树，有壮枝，有弱枝，有残枝。它们是一棵树上的景象，彼此无关却相关。这是手足的比喻。

人们喜欢双胞胎的理由是世上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我见过一对八十多岁的双胞胎爷爷，衣服不一样，其余何其相似乃尔！连皱纹走向都一样。我数他们脸上的皱纹，看条数是否一致，没来得及。

说到底，兄弟姐妹是一种力量。

也可以这么说：你有金钱，我有手足。

金钱之靠不住理由有：一、金钱势利眼，爱找更有钱的人投靠。钱更喜欢钱。二、金钱有能力腐蚀人的一切，包括血脂、血糖。三、金钱喜欢金蝉脱壳，尤其在股市。四、金钱与人没有相似的童年，更无共同的父母。

手足之靠得住理由有：一、彼此至少讲真话。二、彼此可以发脾气，发过脾气还可以聚首。三、比较容易原谅对方。四、吃一个妈的奶水长大。

世界是孤独的，如果断绝手足情谊将越发孤独。

衡量一个女人是否贤惠，一为孝，观其对夫君父母言行。二为悌，察其对夫君手足态度。

孝事人所共知，不赘言。而态度是什么？善待之，救济之，一个铁锅抡马勺之，均不全面。好的态度意味着智慧。

智慧包含爱而超越爱。有了智慧，宽严均宜。

手足到一起，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显得亲近，偏执，不讲公理。

其他的人，包括媳婿人等，无须奇怪妒嫉，更无须评判，就当他们开家庭联欢会。

家庭是一匹布的经线，血缘是纬线。纵横而成方圆。

人有了经线之后，决不会因此放弃纬线，新夫新妇谨记之。

一位主妇想：“我对夫君这么好，他为什么还与自家兄弟姐妹好呢？”这是人类迄今最愚蠢的想法之一。

反问：一、他们好了多少年？你们才好几年？二、“好”这种东西不是越采越少的、不可再生的、一次性的资源。对情感而言，“好”带来好，让人仁慈。三、没有性，他还会对你好吗？这是对多数人而言。然而没有性，兄弟姐妹照样亲近，这是先天的优势。

漠视手足疾苦之人，在钱、权、性等方面均不可信任，否则有苦吃。

有哥有弟，有姐有妹，乃人间大福分。此福于今业已罕见，特别是在城里。此福加身，善于珍惜吧。

说模样

模样是每个人的颜面名片，卖弄一点说，它是一个识别系统，一幅修养地图。

人最隐秘的个性藏在基因里，两人交往，掏不出基因图谱给别人鉴赏。最鲜明和外在的个性特征只有模样。

模样这个词造得很好。模与样，把相貌和气质、硬件和软件都表述清楚了。模，说父母之赐，来自基因的骨骼肌肉肤色特征。模在古代叫“范”，原来是竹字头，指铸造成形之物。后世改称模子。人在父亲的模子里注入母亲的血肉成形，其面庞部分的特征曰“相貌”，做得好，可以“何其相似乃尔”。样，是说人后来的气质。当兵十年，脸上的样子和钓鱼十年不同，做手术十年的人和打铁十年又不一样，样样不重复。读不读书不一样，古人夸张地说“三日不读书，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基因无问题，样子出了缺憾。如果这一句话可信，没书读，三日之内也要找药瓶读一读说明，以免可憎。在我的阅历里，读书、饱读书与不读书、略读书这四种人面目可憎的几乎一样多。在“样”里，占主导的是心灵而非书。

如果拿脸当一个饭碗使用，“模”的作用占到第一位，这是就演员而言。人都喜欢长相好看的人。灯光之下，观众之上，长得好看相当于吃药的药引子好，容易往下咽。好演员的脸比金脸都值钱，演出、广告都奔这张脸而来。这张脸明明是爸妈给的，明星却可以指着某某面霜说，一切源自于此。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不都是演员，有手力工作者（修自行车）、指力工作者（弹琴）、腕力工作者（挑西瓜）、嘴力工作者（主持人）、耳力工作者（钢琴调音师）、眼力工作者（医学影像师）、鼻力工作者（香水调配师）、站力工作者（公园收票员）、坐力工作者（信访接待员）、躺力工作者（打更），等等。模样对他们不重要，“力”重要。所有的人，“模”的特征逐渐地、越来越多地让位于“样”。一个人脸上的样子，透射淳朴、善良、宁静、亲切、和蔼、正直、真诚、谦恭，这是人生进入高级阶段的特征。茫然、木讷、冷漠、随便为中级阶段。低级阶段（实为丑恶阶段）为奸诈、假笑、谄媚、猥琐、虚伪、狂妄、暴躁、仇恨，这些“样子”歪曲了“模”。橘过江而为枳。当然，人是复杂的，有可能淳朴而暴躁，也可能宁静而茫然，但绝不会真诚而虚伪。样子更多地发自心灵。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总会在脸上有所反映。这也是上帝的公平。上帝已经让奸诈在奸诈者脸上露面了，有的是诚恳包装的奸诈，有的是热情包装的奸诈，有的是纯奸诈，仔细看都看得出来。上当的人往往因为小利昏头，没仔细观察过奸诈人的“样”。人做什么事情不妨以中医的四个字作先导——望、闻、问、切。闻是耳听之意，不是探鼻子嗅。切脉之切，指行动。望为第一，率先洞察形形色色的“样”。

人走到哪里都戴着一张脸和一副“样”。林肯认为“四十岁的人要为自己的脸负责”。现在负责的领域比过去宽了，包括脸太大（吃的）、毛孔粗糙（喝的）、黯黑（熬夜）、不一样的红（心火盛）。林肯当年说人的心灵呈现于外貌，并不包括生活习惯。可是，生活习惯也要上脸表演一番，于今甚多。

维护吧，让“样”好一点，至少健康。人要相信健康的身体与心灵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像电视剧的片花那样。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鲍尔吉·原野 期刊：《啄木鸟》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