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雪,风大路滑。邹来全在前面跑,陈艺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就到了铁轨旁。一列朝天鸣笛的火车,正从前方隆隆驶来。陈艺喊:“回来。”但邹来全像没有听到一样,跳上了铁轨。陈艺又死命冲着火车挥动他的黑大衣,以引起司机的注意,但火车没有停,直到从邹来全身上碾过,他才沉沉地发出一声哎呀。
追与不追,死与不死,一时之间成为社会焦点,所有矛头都对准了陈艺,而他每回忆一次,痛苦就增加一倍。
但是面对记者的话筒,他又不得不顺着回忆往下说:“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我用手机录了视频的,我就是看不惯邹来全撞了人还跑……他在跳上铁轨的时候,我还对他说你撞的那个人是轻伤,只要你去公安局做个笔录就行……但他就是不说话。火车驶来的一刹那,雪花飞舞,他回头冲我一笑,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火车驶过,我看到铁轨上殷红的血迹。”
记者们对陈艺的回答,说不上满意。因为自这件事发酵后,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到现在了,也没有个新意。记者们索然无味,而他如遇大赦,赶紧溜走了。
但事情并不因为陈艺的溜走就不往前发展。仅仅过了几天,邹来全的儿子邹小智就起诉陈艺,说正是因为陈艺的“追逐”过当,才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要让陈艺赔偿。而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中被撞者蒋秋生则坚称,如果邹小智起诉陈艺,那他将毫无疑问地起诉邹小智,让他父债子还。
这下又把陈艺推到了风口浪尖。
走在路上,路人和朋友问他,对此有何想法;到了办公室,同事和领导问他,对此有何想法;下了班外出散步,一不小心又被记者围住,还是问对此有何想法……生活的可怕,才刚刚开始。他一遍遍向人解释:“我没有想法,我当时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对之前我无法解释,对之后我无法预测。”
人们追着他,叼着他说出的字眼找漏洞:“你说的这些和你在法庭上说的不同,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陳艺的头大了。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说的了,但他知道自己必将陷入更大的旋涡之中。妻子就要临产,他三十五岁了才要当父亲。妻子自然流产了四次后,终于在第五次怀孕的时候,又是保胎又是吃药才保住了这个孩子,就要胜利在望了,他不能因为自己情绪的波动,让妻子受惊。
一进门,妻子就说她吐了好几回,啥也吃不下,就想喝红枣小米粥。陈艺心不在焉地将锅放在灶上,却将白米下到锅里。事发之后,为了躲人,更为了让妻子安心养胎,他们从县城中心搬到了郊区,而原来就职的公司也因路途遥远不得不辞去,万般无奈选择了目前这个薪水较低的小公司。他们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拮据,贫穷夫妻百事哀,妻子常常发些无名火。
妻子说:“你白痴吗?脑子被驴踢了吗?怎么糊涂得将白米当成了小米?”
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发抖,嘴唇哆嗦。他不知如何对她描述自己所受的委屈,但他觉得真是受够了,这暗无天日的生活,该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他就是在此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啕大哭。
妻子两眼愣怔,问他:“你怎么了?到底为什么这么大声哭?”
陈艺说:“他们非让我回忆,我告诉他们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起那天的雪花飞舞……”
妻子依稀记起了他们这半年来的变故,依稀感觉出他们摊上了大事,不由得身子一阵痉挛——孩子要在今天来到人间!
……
法院驳回起诉的通知,是在陈艺儿子三个月大时收到的。后来,他又收到了见义勇为的奖章。再后来,他们搬到了县城中心,陈艺也回到了原先就职的大公司,重新做起了推销员,一切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但是想起陈艺那天的哭泣,妻子仍耿耿于怀,曾不止一次地问他:“是哪些人让你回忆啊?回忆的又是什么事?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啊?”
陈艺笑笑,想起那封法院驳回起诉的通知已被自己烧掉,那块见义勇为的奖章也被自己藏好,便迎着窗口射进来的一道阳光,轻描淡写地说:“我那天想给你讲个好人有好报的故事,但我嘴拙就是讲不出,一着急,就哭了。”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钟春香 期刊:《啄木鸟》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