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不需要闹钟,不需要人叫就会醒过来。
隔层间一片漆黑,气味弥漫,金属味儿,发霉了的爆米花味儿,质地不佳的棉制品上的油墨味儿,机油味儿,汗酸味儿,酒糟味儿,还有从下面卫生间返上来的下水道的气味儿,这些混合的气味儿让他感觉到空气不流通的憋闷。
他睁大眼睛,倾听着街角菜市场传来的车辆——货车、电动车、摩托——和人群流动的声音,这会儿是每天批菜的点儿,隐约听到有人在吵架。批菜现场比他听到的更为嘈杂。毗邻的早点铺卷闸门轰隆隆在开启,听得让人心悸。哈乐超市自从门口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就再没用卷闸门窗。
他猫腰起身,高度不够,他已经碰了无数次头。隔层间是哈乐超市的日杂区,摆放着拖把、扫帚、锅具、杀虫剂之类,不是日常的快销货,也堆放些陈年积压的商品,无法兑换的残次品。晚上关店他睡这里,早晨负责开店门,即使从前这里住两三个外来的店员,他仍然要亲自来开店门,门外上着锁。那时有个年轻的店员发过这样的疑问,万一着火了地震了我们怎么出去?这个店员很快被辞退了,她的疑问仿佛是在诅咒,而一切商业活动的规则,解释权在商家。现在超市不再为店员提供住宿,除了考虑到那个店员所担心的情况,更因为年轻的女性在哈乐具有一种隐秘的威胁性,这个解释权在杨乐。杨乐是他妻子,越来越倾向于雇用四五十岁的妇女,目前超市最大年龄的五十二岁,上了点儿年纪,比年轻女孩子稳定,肯表现,也好管理。
开超市是杨乐的主意,快十年的光景,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附近有兩所成人高校和日资厂上万的打工仔打工妹,超市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离开店门还早,他先要到菜市场转一转,补充些必要的蔬菜,他们卖的蔬菜利润极低,比外面小贩卖的还低。当初这片超市只有两家,规模都不大,至今也没有大超市,大商超所以不在此落户,皆因为这是块城市的边缘之地,没有大批流动客流,而小超市超过十家了,都在争客源,哈乐算“老”店,攒了些顾客,刻意在一些商品的价格上明显让利,这也算是经营之道吧。
他在铺子上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低头从铁楼梯上下来,楼梯发出哐哐的响声,加上颤抖,他一直都恨这个楼梯,但杨乐不同意换木制梯或砌砖石梯,觉得没必要再花费这笔钱。
天已大亮,但店内若不开照明灯,白天也暗乎乎的。他没有马上开门,坐到门口收银台前,一旁墙壁上吊着一本大日历,今天应该是17号,他将16号这一页翻上去,用一个大号铁夹夹住,抬头看看上方的一个监控镜头,身子尽量向后靠,伸手从台面上一个杂物敞口盒子里找出签字笔,在数字17中间点了个黑点儿,如果有人留意到这个点儿,也会以为是印刷的瑕疵。往回倒,三个月前的一天,他开始在日历上点上一笔,黑点不在同一个位置,断断续续,间隔最长的是五天,那时他在医院守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父亲,而父亲终究没有逃得过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日历上的黑点儿,又往后翻了数张,呼出一口粗气,将签字笔重丢回盒子中。店门刚一开启,就见那只黑色的大猫从台阶下的某个地方蹿了上来,他一脚跨出去,猫在他脚边转着圈儿,蹭着叫着。他蹲下身子在猫身上胡噜了几下,回手从门边袋子里抓出一把褐色如中药片的猫粮放进台阶上的塑料餐盒里,还有一个餐盒用来盛水,也空了,他把收银台上不知道谁的水杯里有没喝光的水倒进一点儿。
站在那儿,一直看着猫嚼光了“早餐”,又舔了几下水,最后,仰着脸来又冲他喵,他吆喝一声:“去,走吧。”猫懒洋洋地抻长了身子,接着,“嗖”地钻进台阶下一丛绿植中。他的视线在猫消失的地方停留了几秒钟,用脚尖将餐盒踢到角落里。他到现在还奇怪为什么别的店员包括杨乐从来没见过“警长”——他给大猫起的名儿,这只猫除尾巴尖那儿有一撮白毛,一身全黑。
几个月前的一大早,警长出现在台阶上,大概是饿极,也不怕人了,冲着他龇牙叫唤,他去去了几声,又跺了几下脚,猫仍然冲他叫。他寻思着给它点儿什么吃,有茶鸡蛋,烤肠机上有冷香肠,他掐了截香肠丢到台阶下,不再理会。第二天,他一打开门,警长等在那里。“你这是要讹上我了。”他说。猫不声不响趴在他脚边,仿佛他是个老熟人。他剥了一个茶鸡蛋,但猫似乎对鸡蛋不太感兴趣。那天他去宠物店买了袋猫粮,准备了塑料餐盒,自此,风雨无阻,警长每天都来,不过,他在医院守护父亲的那几天,杨乐或店长开店门并没有见到他收养的猫儿子。
“你倒大方,买了那么一大袋子猫粮,够吃一年的了。”杨乐说。
他心想,这比香肠成本要低得多。喂食警长近一个月的时间,一天,他蹲在台阶上看它嚼食,中药片的玩意儿被吃得津津有味。他心头一动,眉头跟着凝重起来,这会儿他就是给警长毒药它也照吃不误。如果人可以这样喂食就好了,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掠过些想法,之前也有过,都微不足道,或者说他不是在认真有目的性地思考。现在,他想动真格的了。计划由此而起,之后,收银台墙壁上的日历,出现了黑点儿,他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他不是每天都有必要去菜市场,超市商品不以蔬菜为主打,只为丰富和齐全。保鲜柜中确保有一定数量的蔬菜剩余,豆制品、葱、姜、蒜、香菜和菌类都有人会送货上门,超市大大小小的商品都有固定的商家送货,一些老关系从哈乐开业就一直在合作。也不断有拿着样品的新的推销员上门,杨乐会挑挑拣拣试着卖卖。当初,一家著名的连锁集团邀请哈乐加盟,加盟后他们只管经营,商品这块儿统一配货,不好销的还可以置换或返还,省心省力。杨乐不愿意,除了那笔加盟费,她连卖什么商品都要听人家的,那她这个老板娘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怕操心,她愿意操心。总归,她的超市她要说了算。
店长比店员提前到店,四五年的老店员,能干,话少,人长得白白净净,就是走路稍有点儿跛脚。杨乐对她挺满意。他跟店长交代了几句便回家吃早饭。早饭杨乐做,以前吃过早饭他送儿子上学,上初中后儿子就不用再接送了。午饭在超市跟店员一起吃,超市为店员提供一餐,大锅饭,大锅菜。没有聘专门做饭的,杨乐家一个远亲在超市既当店员也兼做饭师傅。简单,按一人一碗饭的量焖一锅米饭,电饭煲方便快捷。菜都是时下季节大路菜,白菜豆腐居多,加一个小菜,十天半月的伙食改善,见鱼有肉。多半店员认为杨乐这个老板娘还说得过去,店员要买店里的商品,杨乐不会给予批发价,但优惠幅度不小,没赚多少,走了流量。年底时,每个店员都能分点儿东西,虽说都是些陈年积压货,但也是居家必备之物。店员买东西或其他事从不来问他,他虽是老板,可得听杨乐的,新进店员只要不傻,没几天就能看出来谁才是哈乐真正的老板。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店员在一个级别上,司打更、采买之职。当然,他也有用武之地,如果发现了偷商品的贼——监控也挡不住小偷——所有的人都会喊他:“老板老板,抓小偷!”他若不在店里,杨乐会差人:“快去喊老板来,有贼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后一句是她的口头禅。
多数时候他就在店里,仰在隔层的铺子上,无聊地看着手机,听着下面店面的声音,验钞机收银机开开关关的咯咯嗒嗒,杨乐在跟什么人——也许是推销员——说话,顾客在向店员询问某件商品。街面上各种嘈杂也一一入耳,对面是一家眼镜店和京东电器,门口聚集着等活儿的货车、三轮车、摩托车车主,他们打扑克、下棋,说笑吹牛起哄。他曾跟着凑过热闹,但很快这些人就不爱带他玩儿了,每当他坐下来加入牌局或棋局,楊乐就让人喊老板干这干那,都不是要紧的事,杨乐看不惯那些人,闲得没正事儿干。
这些人嘲笑他:“嚯,出来放风啊。”或是:“你家老板不在家吗?”
他想回家待着也行不通,万一店里有什么事需要他呢。他得在杨乐的视线范围之内,即使什么都不干,躺在铺子上睡大觉。就差被杨乐用一根绳子牵着了,仿佛她爱他,怕失了他。他心里清楚,哪里是什么爱,只是一种习惯的操纵罢了。
每当他被喊着抓贼时,总是一跃而起,而后,便因为被棚顶碰得昏头涨脑,一步三摇地走下楼梯。小偷或贼多是上了年岁的老年人,既不能出手教训,也犯不上送到派出所,威胁几句推出门去。他充当保安的角色。他没有工资,这几年除了进货的钱款,没有私钱,他需要的杨乐都提前想到了,他和儿子的衣物由杨乐来添置,抽烟就在柜上取,一包烟能抽很久。平日不喝酒,到了年节家里有客或走亲访友时才喝上一点儿;过年送父母和亲戚的礼物也是杨乐准备,杨乐对他父母不小气,送的东西能把轿车后备厢塞满,他爸妈也从来没在这方面挑剔过。自然,杨乐娘家也不亏,但他不知道杨乐送了些什么给丈母娘,他不需要知道,就像他不需要钱一样,他有钱也没有花处。偶尔,他想关心一下超市的收入,但每回问必有矫情。杨乐说我早告诉过你,都在账上不会自己看吗。他哪里知道她记在哪本账上,也看不懂她记的账。他也会要求看银行的存款,但清楚他看到的不是全部。他不免气恼道:“我不应该知道吗?”
“多少钱也都是你们冯家的,进不了我杨家,也进不了外姓人的口袋,我又没小三儿要养。”她念念不忘他的背叛,而那却不是事实,但他宁愿就是如此,不然他这辈子跟杨乐这一局里,也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
“不想想江山是谁打的!”这句话无数次地冲到嘴边又让他咽了回去。
他去日本务工两年,拿回了二十万,那时候儿子不到三岁,杨乐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双方老人都没退休,帮不上忙,两人都十分辛苦。原本他可以再干上一两年,被杨乐召了回来,不干了,挣多少钱也不干了,除了辛苦,还有无法忍受的寂寞。
二十万,对一个工薪家庭来讲相当于巨款,存入银行,留着办大事,儿子上学和成家。他在装修公司找了活儿,听人吆喝看人脸色。他想自己干点儿什么,他喜欢开车,干脆买辆车跑出租,跟杨乐商量,杨乐一直不吐口,问急了就说出租车司机哪有什么好货,嫖娼的都是他们。他也急了:“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是为了赚钱。那年他们去看一个亲戚,在城乡边缘地带居住,周边正大兴土木建楼房,推土机,脚手架,地基挖的深坑,沸腾的工地。亲戚在村里有个小卖部,杨乐仿佛福至心灵般地想到了开小超市,他自然反对,亲戚家的小卖部都半死不活地维持着,但杨乐坚持,女人坚持的事就一定要办,而他坚持开出租就没戏。或杨乐天生就具有经营头脑,兑下一处新建楼盘一层六十多平方米的公建,超市在匆忙间就开业了。两人从早盯到晚,白天他蹬着三轮去各批发市场找商品,晚上清点超市的货物,天天如此,人就像旋转的陀螺。问题是小偷小摸的人不断,每天都要丢点儿东西,有一回,刚刚进的几条香烟连纸箱都被偷了,两人相互埋怨,他对杨乐大吵大嚷:“我早就告诉过你,不干了,不干了!”
睡了一夜的觉,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还得干下去。他那时候觉得有点儿像行尸走肉,人若就是这个活法儿,还真就没什么意思。几年后,他们盘下了毗邻的打印社,扩大经营面积,招聘店员,从一个店员到五六个店员,挑空打了隔层,正式命名为哈乐超市。他不忙了,闲了,也闲到了边缘上,白天在店里或周围盘桓,晚上在店里睡,细琢磨还是没啥意思。
他们住香海花园小高层,五年前卖了旧房后购置的新居,距离超市步行二十分钟。电梯一关,金属厢门就像一面镜子,他看见的是一个仿佛上了五十岁的未老先衰的男人,他苦笑一下,满打满算,他四十三岁。从前他可是个运动迷,踢足球、打乒乓、游泳,最喜欢的就是星期天去海边垂钓,他能在海边坐上一整天,有着莫大的乐趣。结婚之后,这些都离他而去,杨乐不好动,也不高兴他像个活猴子。“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不好吗?”她不高兴时就像一块生铁板,又冷又硬,碰一下就能伤到自己。
他开了门,看一眼鞋架,知道儿子已经上学去了,一早就走,五六点才回,还没上高中,据一些高中生的家长说,孩子没在晚上八点之前回过家。为了一张文凭,也是真苦了孩子,他对儿子没有更高的期望,只要将来能找份工作,能养家糊口就成。
杨乐还坐在饭桌前,显然,她还没有动筷子。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捶了捶膝盖以下的小腿,有气无力道:“你自己盛饭吃吧。”
早饭是小米粥、煎蛋、几片火腿,超市卖的小馒头过油炸了,昨天晚上的剩菜。
他说:“你没吃?”
“烧心。”
“药吃了?”
“不顶事儿。”
“去医院看看吧?这一气你可是吃了不少药,那东西不能胡乱吃的。”他说。
“不住院不给报销。”杨乐不喜欢去医院,打生过孩子,几乎就没再去过,他父亲生病住院时,她一拖再拖终究拖到不用再去医院了。
“不报销就不看病了?”他很响地喝了一口粥。
杨乐对着厨房玻璃拉门,远远地看着里面的自己:“我是不是瘦了。”
在他看来,她还是那一大坨。杨乐从来就不苗条,个子高,显得壮实,与他理想中的小巧玲珑相去甚远。而杨乐的体积越来越大,好像她的身体跟年龄的增长成正比。收银台前忙时要有两个人来收银,如果杨乐在里面,她一个人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她在店里走动时,就像一个庞大的黑压压的移动物体。跟所有发胖的人一样,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有这样的认识误区,胖人穿黑色的显瘦,而事实上,黑色更容易给人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压力感。她又喜欢吃零食,坐着站着走着时,抓到什么吃什么,有些供应商投其所好,总额外给她带些试吃品或新品,花样层出不穷,都是些高糖的食物。这些年,她的脸没怎么变,因为胖,脸上的肉撑得看不到一丝皱纹,但这并不意味着显年轻,实际上胖女人都有一种宿命般的老气横秋。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跟杨乐的体型有关,从一开始他在她面前就不占上风,不敢肆意妄为,仿佛她随时都能打他一样。他一直都觉得他的婚姻是个意外,相亲之后的第一次约会,他跟她就发生了性关系。说不上为什么要有第一次约会,相亲时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感觉,大概就是为了给介绍人一个不草率的交代。
他们约在一个公园,一个被地产商圈为下一个开发楼盘的废弃公园。小时候他母亲带他来玩儿过,里面有个大荷花池,绿色的叶片像一个个蒲扇铺满了池塘。公园入口的地方停着一架飞机,游人买票可以上去参观或喝茶,他母亲说恋爱的人才允许上飞机。他恋爱了,飞机已经不见了,荷花池塘也干涸了,破旧的长椅散落在树林各处,他们坐的那张长椅,四周看不见人影。他们说说两人认识的介绍人,讲讲自己的父母、家人、亲戚。他因为没抱想法显得轻松自在,还讲了一两个小笑话。杨乐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她说刚工作时特别遭罪,得起早,夏季第一班车凌晨四点发车,她三点从家里走,末班车夜里十一点收车,她到家要零点。
他说:“哟,那你是披星戴月的劳动人民啊。”
他对那个拥抱没有准备,也没想拥抱她,坐久了,凌空伸出一只胳臂活动,她的头恰好在他的臂膀下,顺势倒进他怀里。他闻到她身体上的一股气味,有点儿像什么东西发酵或动物皮毛的气味,对他的感官起到了刺激作用,他很难从这种气味引起的欲望中自拔。他没爱过她,没问过杨乐是不是爱他,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一次性生活,就有了身孕,结了婚,生了孩子,日子就是一日重复一日,没有丝毫他在少年时憧憬过的浪漫,观月看星听风沐雨。上班,回家,吃饭,睡觉。两年后,他去日本出劳务,他没跟任何人提到过苦和累,那是一种解脱,但他没逃出多远。
他的记忆当中,十四年里,除了陪兒子看过一回老师强调必看的少儿电影,他和杨乐就没进过电影院,更别说散步逛公园和旅行了。他们待在家里、店里、床上,再无去处。而未来还有好多年要继续呢。
他发现杨乐斜视着他,想起了她的问题,说:“嗯,瘦不少呢。”
“要是病一场,瘦下来,就当减肥了。”杨乐用拳头抵在胃口上,皱紧了眉头。
“几点了?”杨乐问,她每天吃过早饭后要去店里。
“你不舒服就休息一下。”他说。
“我不去盯着,那几个老娘们儿不玩儿活,能把房盖掀了。”杨乐双手撑在桌子上,站起来,她一转身,他就看见她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胖人爱出汗不假,一大早坐着不动也出汗就不正常了。他不免有些担忧,杨乐平日爱夸大她的头痛脑热,小病小灾,这儿不舒服,那儿不对劲儿,叽叽歪歪,并非真正病了,矫情罢。事实上,杨乐很关注自己的身体,超市一旁有家药店,她时不时就去量量血压或测测血糖,也让坐堂的中医把脉,所有的指标都偏高一点儿,但又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无须过虑,除了她的体重。现在,在他看来,杨乐的确生病了,或可能她自己没察觉到,脸上的皮肤呈现的是土豆皮的颜色,三天两头患感冒,消化似乎也出了问题,有几次吃过饭就吐了。在她第一次呕吐时他还想到了别的方面:“不是你又……”
“我没怀孕!”杨乐嚷。她很烦提及怀孕或生二胎的事,曾经她跟他母亲讨论过,而他没发表过意见,如果问他,那一定是截然相反的说法。杨乐因为他的消极生过气,她自己也慢慢打消了念头,她听从别人的劝告,那么胖的身子,又是“高龄”,再怀孕就是冒险。杨乐不想冒险。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为你们冯家服务了。”
她越来越把冯家和杨家的界线拎得清楚,有时他想,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提出离婚,如果有理由的话,那就是她是杨家而他是冯家,在他冯家一天都是在为冯家服务。他倒是希望她能一脚把他踢出婚姻之外,而他自己不会考虑主动分开,牵扯到财产,房子车辆都不在他名头下——他们有辆面包车,现在他若去批菜或给买大宗商品的顾客送货,还是要蹬三轮。费那个油钱干吗,钱被杨乐把得很紧,他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除非他一身豪气,大不了男子汉从头再来,他不具备这种豪气。
“我就觉得是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杨乐说。
也未必,他看得比她清楚,她身子重,以前走路每一步都踩得夯实,从家走到店也不过比他需要长一点儿的时间,而这会儿,这段路能让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人如果不是一下子被疾病击倒,那它们来的时候就是一个缓慢的潜入过程,杨乐是不是像人们习惯于小病小痛一样习惯她的胃痛、头痛、喉咙痛?
“为什么你不生病?”那回杨乐吐过之后问他,他怔了怔,说出来又慢了半拍,像假话一样:“我呀,我不说而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忽略了些什么,偶尔,他需要跟杨乐在某一项上同频道,时不时也不舒服那么一下子。
她摇晃着走到门口,他在后面问了一句:“晚上想吃什么?”
他负责做晚饭,也只有晚饭,一家三口才坐到一张桌上,儿子的午饭在学校食堂吃。他的厨艺不错,每顿饭又都很用心,荤素搭配,色香味全,杨乐承认这一点,年节去丈母娘家也都是他下厨,他能照顾到众人的口味。
“吃吃吃,就知道吃,天天吃也还是个瘦猴样儿!我早就告诉过你!”杨乐的脸不知道是因为不舒服还是因为恼怒扭曲起来。她爱发脾气,他已经习惯了,刚结婚时,他试着在他占理的事情上针锋相对,据理力争,但他从来没赢过。有一回,两人又为了点儿什么事吵架,杨乐突然拿出剪刀,他吓得跳到一边,杨乐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将一副丝绒窗帘剪成布条条。他几次想上前阻止,但不敢肯定杨乐不会向他挥舞剪刀。那个阶段,杨乐还把他们睡的席梦思床垫剪碎,露出了里面的弹簧,床垫并没丢掉,杨乐又翻个个儿,直到他们买了新房搬家时才换了新的。
他没再跟杨乐吵,他人又瘦又矮,而杨乐庞大的身体在他面前就像座山一样,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婚姻格局既成,他接受现实。
杨乐喘了口粗气,大概想到了儿子,缓和了口气,说:“什么方便做什么吧。”
“做个海鲜菇汤吧。”他说。杨乐喜欢喝汤,鸡蛋汤紫菜汤西红柿汤,重口味,加胡椒加陈醋,喝得冒汗才好。
听到门锁咔嗒的撞击,他搁下了筷子,身子矮了下去,好似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老板娘呢?”他随着店员这样称呼杨乐。没见到杨乐,几个店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着,他的出现并没有让她们散开,杨乐在店里,要是有两个店员凑一起交头接耳,她就要骂人了。跟杨乐沾亲的小顾在隔层间小窗口前做菜,洋葱炒鸡蛋——店里卖不出的碎蛋。
按辈分,小顾算杨乐的外甥女,年龄却差不了几岁,杨乐并没有优待她,也别想从她嘴里探听雇员背后讲些什么。她干活儿总是慢慢吞吞,如果没有那层亲戚关系,杨乐早把她开了。
“老板娘上医院了。”她说话时不直接看人,心里有鬼似的,每当他跟杨乐待在一处时,这个外甥女就偷偷瞄着两人,仿佛能从中窥到他们的不幸。他烦她,但不表露出来,他的喜怒哀乐都在心里面,别人也看不出来。
他意外的是杨乐去医院没有让他开车送,平时,她就算头痛也要折腾他几番的。
“哪个医院?”
“就说去医院,不知道哪个。”
下面一个店员高声说:“离着最近的海港医院。”
“海港医院有中医吗?老板娘相信中医的。”店长说。
“那就不知道了。”
午后,他躺在铺上看手机,听到下面谁小声说“回来了。”接着,店里年龄最小的叫铃子的店员讨好说:“老板娘回来了,看都出汗了。”
杨乐喘着说:“快快,给我捏捏脖子、后背,天!”
小顾说:“拿瓶冰镇水?”
铃子说:“要害死人啊。”
“我咋害人了?”
“我家一个邻居小子跑比赛,一身大汗,有人给他冰水喝,喝了人就不行了,人在出汗时不能喝冷水。”
“小丫头还挺懂的。”
“老板呢?”杨乐问。
“上面呢。”
他去关心一下还是继续装睡觉呢。电话响了,救了他,一个供货商,想下个周末在哈乐搞洗化用品展销——在门口显眼的位置摆专柜。这显然是新近接触的供应商,老关系的一定不会找他,名义上他是超市老板,但没有任何话语权,杨乐是全权负责人。他一边对着电话说话一边哐哐走下铁楼梯。杨乐坐在收银台外的凳子上,比早上有精气神儿。
他收起电话说:“看上了,怎么样?”
“我现在就觉得中医都是骗人的,什么肠胃呀,肠道呀,消化不良呀,我不是大夫都知道,要下胃镜,你们不知道吧,要从鼻子里插管进去,吓死人了,又开一大堆药,我不傻,药店买便宜多了,我早告诉过你。”
“哪个医院?”
“先去海港,排老长的队,估计能排到下午,就去了中医诊所。”
“现在看病的比上饭店吃饭的人多,怎么这么多有病的人。”铃子说。
“等你长几岁病了就知道了。”店长说。
“我呀,永远都不会得病。”
杨乐斜了她一眼:“我以前嘴比你硬。”
铃子又嘻嘻一笑:“老板娘这也不叫个病,谁还能不感个冒拉个肚子,没事儿的。”
“你会说话,将来找个好婆家。”
杨乐说:“那就看你的命了,只是别当小三儿。”
“要当也得给马云王健林那样的大老板当。”
“等我给你算算,看你有没有那命。”收银台那儿有副扑克牌,杨乐常用这副牌给自己或店员算命,她若抽到不好的牌就会重来一遍。她摆十二月,看看自己这一年十二个月当中哪个月会不顺当,有时她连一个月也没有翻開,于是,扑克牌被她摔得啪啪响,今天不是翻牌的日子。
“老板娘,现在就算呗。”
“不要脸!”杨乐难得这么好心情一起说说笑笑,有顾客来结账,她一拍巴掌,“散了散了,干活!”
他转身要走,杨乐突然问:“刚才谁电话?”
“老蔡,要搞个专柜。”
“让他来看看哪儿还有地儿?你去哪儿?”
“拿点儿海鲜菇晚上做汤。”
晚上他煎了带鱼,肉片炒青椒,菇汤,汤里有蛋,还有一碟店里卖的朝鲜小菜。杨乐喝了一大碗汤,她的汤要加香菜和胡椒粉,而儿子对一切调料包括香菜都排斥。以前儿子挑食得厉害,杨乐不高兴时会较劲,吃饭时将儿子最不爱吃的菜扣他碗里,不吃完不许吃别的。他同情眼泪汪汪的儿子,但也说不上什么来,或许她是对的,挑食不是好事情,儿子跟他一样瘦瘦的。饭后他陪儿子写作业,打小学开始就形成这习惯,他就坐在儿子一旁看着,有时会想想儿子的未来,也没想更多,他很享受这会儿特有的清静。
客厅里电视里的新闻联播结束了,他要回店里,摸了摸儿子的头,在门口换下拖鞋,听杨乐说:“让媛媛关门吧。”媛媛是店长。这意味着这个晚上他要留在家里,睡在杨乐身边,他们要有几分的肌肤之亲。有那么几秒钟,他还套着拖鞋的脚停在那儿,悬空,然后,他去卫生间洗澡,距上一次洗澡已经过去二十几天了。
杨乐身上的气味儿越发的浓重,不会引起他的欲望,只能让他作呕,他要依靠本能而非欲望,并在事先确定下想象的对象。一个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中学时的一个假期,班上组织学生海上一日游活动,那是一艘白色的轮船,同学们都挤在甲板上,他紧贴船舷的栏杆,惊喜地发现挨在身边的是一个他暗恋的女生。这个女生有双细长的眼睛,瞪大眼睛时就像受到了惊吓,他总能被她那副表情打动,也总有想保护她不受惊吓的冲动。平时他不敢跟这个女生说话,但在这里他的胆子大起来:“面对大海你是不是也有心神激荡的情绪!”他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女生扭过脸看他,瞪大眼睛,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是在背诗吗?”
他满怀期待道:“就是诗,我作的。”
杨乐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停了动作。
“我大概是真的病了。”杨乐嘟哝着,“总感冒,发烧不光头痛,连嗓子都像着了火似的,感冒不会连腿都麻吧。”
他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干脆什么也不说。
“你是不是盼着我有病?最好我死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疲软。
“我死了,你就能跟那个小妖精在一块儿了,驴打江山马坐殿,我不傻,我早告诉过你。”
他从杨乐庞大的肉身上翻下来,转过身,背对着她说:“有病就好好看病,说这干什么。”
“我是得去好好查查,不看中医了,他们只会让你吃那些毫无用处的草根子,我去找专家。总不会是癌吧,我家没有这病的基因,只要不是癌,就不会死。”她几乎带着哭腔。
他第一次发现她的软弱,与其说是软弱,实则是害怕,怕死。他要不要安慰几句?他没动,尽量让呼吸均匀,表明他在慢慢入睡,但耳朵却支棱着,倾听身后杨乐的喘息和动静。
“睡了?”杨乐问。
他等着暴雨般的咒骂,可能杨乐会打他,但听到她很困难地翻个身,也背向了他,一会儿,打起鼾来。他仍然不动一丝一毫,担心她像他一样是假睡,他努力有节奏地呼吸,仿佛熟睡的样子,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春玉是个吉林女孩子,她跟黑龙江的小纹晚上留宿在店里。一张黑乎乎的圆脸,总穿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走起路来小屁股一翘一翘,每次他看她都想着冒着风险去捏她一把掐她一下。春玉恼起来就威胁他要告诉老板娘,要么就挑着眼梢,以一种居高临下嘲弄的神情看他,或表现出又烦又无奈的样子。有一回,春玉到隔层拿顾客要的铁勺,她撅着屁股在一堆锅具里寻找,腰间裸露一大截白肉。他从铺子上坐起来,伸手摸了她一下,春玉回过头狠狠瞪他,接着,懒洋洋冲下面喊:“老板娘,我找不到那个锅。”
“笨蛋,不是有型号吗?”
“就是因为看不到那个型号的嘛。”
“你会吃不?让老板找!”
“老板睡着了。”
“你没长嘴,不会喊他!死人,晚上睡白天睡,这么大声他也睡得着。”
春玉眼睛看着他,嘴里说:“有福呀,吃得下睡得着,老板是个有福的人。”
“那么多的废话!”
他有点儿恨她,二十岁的丫头,说出的话能戳痛他。那次他跟春玉还有另一个店员在铁楼梯拐角处吃午饭,平时大家也都是错峰用餐,有那么一阵那个店员被人叫走,而杨乐此时在店里的某个地方,不在他的视线内。他小声说:“小纹再去她姑家你告诉我好吧。”小纹有个姑姑在这座城市里,偶尔去姑姑家住一晚。春玉挑了挑眼梢,挑衅道:“然后呢,我当你秘密情人?想得美。问一下,娶一个当妈似的老婆感想如何。”
“你以为我怕她?”
“也未必就是怕,你是习惯于一种奴役。”
“不跟她一般见识,没有我的钱开店,她是个屁。”
春玉一耸肩:“你还是乖乖当儿子丈夫罢。”
他朝春玉突然伸出手,春玉向旁躲闪:“别动手动脚的。”
“我不光想动手动脚,还……”
他去掐春玉脸蛋,抬起的手没落下,或许是感觉有人就在近处,他害怕了。果然,杨乐的声音响起来:“鬼鬼祟祟干吗呢?”杨乐就站在他和春玉面前,他空中的手落在头发上抓挠了几下,好险啊。
春玉说:“老板娘,没有鬼鬼祟祟,吃饭呢。”
“不去亮堂地方吃?”
“问店长啊,她安排的呀,再说老板娘你也有话,不能当着顾客的面吃东西。”
“就你长张嘴,叭叭的?”
“你问我才说的呀。”
“闭上你的嘴吧。”杨乐在他和春玉的脸上来回睃着,还没有哪个店员敢跟她这样讲话,她没发作也是因为临近春节,人手不够,又一时招不来人。几天后,商家送来一车的饮料啤酒,店员们都帮着卸货,他和春玉同时去拖车斗里的一个纸箱,两人的手碰到一起,他让自己的手停在上面:“我听小纹跟你说下班去她姑家吃饺子,晚上我过来。”
“你偷听人家说话?”
“我不偷听别人的,只偷听你的。”
春玉一笑:“你是想挨揍是吧,她打过你吧,打脸还是打屁股?”
“你俩在干吗?叽叽咕咕的。”杨乐的吼声,她出现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两只眼睛盯着他们。
春玉说:“我在问老板,一个男人娶一个像妈似的老婆好呢,还是娶一个像女儿的老婆好,一个女孩子找个父亲样的男人好呢,还是找个弟弟样的男人好。”
“吃饱了撑的!快干活!”
晚饭后他去锁店门,故意将手机留在家里。最后一个店员离开后,他将灯关了,从店里能看到灯火通明的街,他在铁楼梯那儿逮住春玉,春玉推开他,说:“老板,我同情你不假,但你不要误会了意思。”
“我不誤会,如果这个超市和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你把我当孩子一样单纯了,承诺要是有用,我现在就是个白富美,我要的你给不了。”
“我能给你,你等着。”这句话他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一个突如其来的什么念头一掠而过,他心头猛地一凛。
“你不过就是想出轨,报复你的老婆嘛,我可没义务配合你。”
“我又不是没出过轨。”这是事实,在他看来不算数,几次行事匆匆的性交易而已。对于春玉,不光是肉体上的欲望,更是他要在精神上背叛杨乐的一个宣战。他咬咬牙,豁出去,非干不可。撕扯,纠缠,抵抗,退让,动作并不激烈,甚至有几分打闹的成分。
“有人来了。”春玉突然说,两人这会儿到了收银台近处,他一抬头,看见门口灯影下站个人,他的两腿一软,脑子一片空白。
迷糊中,听到春玉嘲讽的声音:“不是你的老婆妈,是个卧底。”
是店长。他愣怔片刻,强作镇定走到门口,拉开门,店长脸一下子红了,结巴道:“老……老板,我我,老板娘让我来的,你电话没拿……”店长的家离这里很近,这也是她当店长的一个原因,杨乐可以招之即来。
他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回头望望立在昏暗中的春玉,三个人都不说话,一时沉寂。店长的电话铃声适时地响了,她刚刚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是老板娘的。”
他不作声,盯着她,她会出卖他吗?有一两回,他发现她在注视自己,眼神有些许的内容,意识到被他看到后,尴尬了片刻。或许她喜欢自己,要么就是同情,但他对她没有期待,也没有欲望,他只是不讨厌她。
店长接通了电话:“老板娘啊,我到店了,门已经锁上了,老板这会儿是不是在路上呢。”
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正眼瞧店长。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他想,他的计划早几年前就已经深植于心底了。
锌、铅、苯、镉、锰、磷、亚硝酸盐、三聚氰胺、水银、砒霜都是具有毒性的金属元素,还有更多,超市卖的食品中的添加剂,只要过量都等同于毒药,对于过敏的人来说,牛奶咖啡也有毒,番茄中的茄苷生物碱有毒,万年青的汁液别名哑蔗,也有毒;氯氮平是精神类药物,正常人大量服用后会造成深度昏迷;乙二醇进入人体三十分钟,中枢神经系统损伤;一氧化碳中毒最典型的案例,一个练瑜伽的女子将一个充了一氧化碳的瑜珈球搁置在车内,由于球体呈缓慢漏气状态,女子因吸入过多的一氧化碳中毒而亡。
他那阵子刷手机主要搜索这方面的信息,效果毋庸置疑,但实际不好操作,很多毒性物质若进入体内很容易被检测出来,与他处境不符,他需要一种悄然无息和不知不觉。
磷化锌,成了他实验操作的首选,无须去购买,任何一种灭鼠类药物都含有磷化锌,哈乐超市近一两年才不见了老鼠的踪迹,之前他每年都要买些灭鼠药,在他睡觉的铺子下面,还有剩余的毒鼠强。磷化锌会腐蚀人的消化道,造成中枢神经和血液系统的损伤。只要不是超量食用,有相当一段时间的潜伏期,表现出来后,由于症状与胃病和消化不良相似,会引起误诊。
他最先想拿警长试验,在它的“早餐”中加入些鼠药,思量后,放弃了,他不得已而以身试毒。他把大约黄豆粒大小的“药”拌进自己的饭碗里,第一口饭他在嘴里含了些时候,鼓起勇气咽了下去,没有特殊的气味,也没感觉到异样,他搜索到的信息显示,摄入毒素之后的一两个小时,身体才会有反应。而对于中毒能否诊断出来呢?那得看长期摄入毒素的频率如何,一个人就算中毒已久,但每次摄入量微弱,一时间想要诊断出来也不是很容易。
他在店里的铺子上安静地躺着,等待着。他说不清楚果真是药性的发作,还是他心理的作用,总觉得想要吐,这一夜他几乎就没怎么睡觉。第二天回家吃早饭时,在电梯里,他看到自己苍白的脸。杨乐狐疑地看了他又看,他知道她想问的话,这一宿你干吗了?
“胃里不好受,一夜没睡好。”
“你回店里又吃了什么东西吧?”
“口渴,也不知道收銀台上的水杯是谁的,喝了。”
“要是茶的话就是媛媛的,隔夜茶不能喝。”
他心里大致有点儿谱,掺进杨乐汤里的鼠药加到一颗黄豆粒两倍的量,饭后一个小时,杨乐出现头晕,也吐得一塌糊涂。她块头虽大,但消化功能比他要差得多,他的药下得有点儿过猛。下一次,他使用数量减半,食用后的反应也拖了些时候,他觉得可行。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杨乐会反复出现这种情况,他并不知道这需要多久,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原本的计划不是在家里,他想把药混进杨乐吃的小食品中,反正她总是在吃,只是店里人多嘴杂,总不得手。他也有过其他的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尝试着说服杨乐做一次旅行,途中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是有可能的。一对去泰国旅行的夫妻,在一座山上发生了妻子失足掉下去的悲剧,但丈夫被起诉了,在他将妻子推下去的时候,有目击者。如果跟杨乐能够成行,他在行动时,会多加小心。但他没有机会,杨乐哪儿都不去,表面上是不放心把超市交给他人管理,无暇游山玩水,哪怕几天。而实际上,他比谁都明白,她自身是一个招惹人注目的对象,她为此感到羞耻,一个人无法管理自己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羞耻。她知耻,她宁愿守在家里,守在超市,听不到人们的嘲笑,看不到人们指指点点。她是超市的真正老板,可以颐指气使,在家里是一方霸主,说一不二。她也从来没给儿子开过家长会,就算他不方便时,杨乐也绝不出现在学校老师面前。她能做的就是把钱抓在手里,把他抓在手里。
早饭刚吃过,杨乐说去医院,让他把车库里的面包车开出来,这倒出乎他的意料。这几天很平静,超市日历上的黑点儿成了空白,他已经弃用了磷化锌,症状来得太及时和明显,问题的关键是杨乐的反应,她怕得要死,要么就是她潜意识中的一种警觉——她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她几乎戒掉了吃小零食的嗜好,即使控制不住非吃不可,也要先看厂家——选择大商家。她的变化让他感到有些惊奇,他听到她给一家游泳馆打咨询电话,似乎她有学游泳这方面的意愿,她大概是想起了他曾经的建议,游泳是最好的减肥方式。那时候他就想,如果她能跟他去海边学游泳,他至少有机会跟他人痛苦地回忆他妻子不幸溺水的悲剧。
还是回到中毒的慢计划当中来,他后悔一开始没有选择砒霜,02克的纯砒霜就能致死,跟磷化锌的区别是,只要控制好剂量,人摄入后身体反应不明显,或只稍有不适,这种不适通常被认为是日常的不适,不会引起注意,是温和的“毒药”。
“你还愣着干吗?”
他回过神来:“你,又不舒服了?”
“这几天倒也没有,就是去查查。”
“真的去医院了?”
“你反对?”
“你最烦医院,我是怕你挨不起那时间。”
“我要去,我得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早就告诉过你。”
“海港医院?”
“第一医院。”
要去的是这座城市较有权威的大医院。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会让她起疑心。路上,他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收听交通台的实时路况报告,现在是交通的高峰时段。
“知道今天去应该早点儿出门,还不知道怎么这么堵呢。”他似乎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广播上,在一个转弯地段,一辆摩托车径直超他,他踩了下刹车,“该死!”
他暗自思忖,如果能巧妙地制造一起车祸,他体量轻,受创肯定比杨乐要乐观很多,如果幸运的话……
杨乐的声音,他扭过脸:“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像个新手似的。”
“太长时间没碰方向盘了。”
路况还没那么糟,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
他问:“我是在这里等你还是你出来给我打电话?”
“你就不能陪着我?算了算了,你回去吧,完事给你打电话。”
他看着杨乐移动她巨大的身体走进医院大门,感到些许的疲惫,也提心吊胆,究竟会查出什么结果来呢?他应该跟她一起,这样的话第一时间就知道医生怎么说了。他将车停在医院后面一条僻静的街边,下车快步地走进医院。大厅到处都是人,几乎每个窗口,挂号、取药、缴费,都排了一大队的人,他在几个挂号的队伍里没有发现杨乐,这倒有点儿奇怪了,想打电话问问,又怕太殷勤令她生疑。他踱出去,在医院一侧的台阶上坐下来,有几个人坐那里,风尘仆仆,一看便是远道而来的,也在等医院里面的人。坐了会儿,索然无味,回到停在医院后面的车上。
他一定是睡着了,电话铃声响到最后时才睁开眼睛,他把电话拨了回去,杨乐在那面火冒三丈:“你在哪儿?!”
“我没走,就在附近。”
“听不见电话响?”
他打个哈欠:“睡着了,这就去接你。”
“啥活儿不干,觉倒是多。”她嘟哝着,说,“还没完呢,什么都让你查,心电图X光,光抽血就抽了五管儿,竟然连艾滋病都要查,这不快中午了,都吃饭去了。”
“你饿吗?我给你买点儿什么东西吃?要不你过来,我们一起去吃碗馄饨?我看见这儿有家面馆儿。”
杨乐从医院的一条甬道拐过来,远远地,蹒跚而来。他盯着她,心里纳闷,她是如何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点点让自己从一个相对壮实的女人成为了重量级“选手”的?他想起那天听到的话。
“她应该去日本?”
“为啥去日本?”
“相扑啊,她可是重量级选手。”
春玉跟小纹低声说话时,没注意到他就蹲在铁楼梯最上面,而收银台那里,杨乐不知道在为什么事吼。
“你信不,她的裤衩脱下来能缝床被子。”
“嘻嘻,你真能想。”
“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之胖,不可思议,我不信她从一开始就这么胖。”
“老板那么瘦,他们一点儿都不般配。”
“一个家庭中,女人越来越胖,男人一定是越来越瘦的。”
“为啥?”
“你不会懂的。”
“你告诉我呀。”
“我胡乱说的,嘻嘻。”
春玉很快就被杨乐辞掉了,杨乐吩咐店长做的,既然她住在店里担心火灾地震,不如另谋高就。真实的理由自然双方都心知肚明。没几天,小纹也因店里不再提供住宿自动辞了工,她姑姑家离得太远,来回倒两遍公交不方便。春玉被打发走时他不在店里,杨乐故意这么做的,他没再见上她一面,气得要命,采取了一个报复方式,到海边坐了一整天,杨乐竟然也没找他。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能怎么样呢,他终归还是要回到原来固有的生活节奏当中去。
春玉离开的某天,闭店时分,他留住店长,直截了当跟她要春玉的电话号码,他知道她有。她略显慌张,先说手机里没存,又说在记事本上,记事本一时间又忘记搁在哪儿了。他夺过她的手机,查看上面的联系人,的确没找到。他低头看手机时,听店长轻轻说:“别找她,这些女孩子并不靠谱。”他抬起头,盯住她逐渐发红的脸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回避他的视线一秒钟,继而,抬起眸子正视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挂着一丝笑容。她是在挑逗他吗?或许是他的错觉,他接下来的行动几乎不由自主,他把她推到收银台上,扳过她的身体,他就像一个强奸犯,紧张,恐惧,又相当的笨拙。
他还没离开她的身体时就后悔了,并产生了焦虑,说不定这是杨乐和她的一个圈套呢。她会以此作为一个威胁他的筹码吗?但他没钱,什么都没有,她想要什么?他以为她会在突然之间就换了副面孔,之前,没有谁比她表现得更尊重他了,如果是假的,那她的表演就过于真实了。他错了,再见她时,没见半点儿异常,少言,任劳任怨。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强奸”事件。他太不了解女人。
他没有给春玉打电话,他和她貌似的关系结束了——也真的说不上有关系,或许,他认为还没到适当的时机,什么时候是适当的时机?他也说不准,他让她等,他自己也在等。
睡在店里是他提的,也是有这样的契机,那阵子接连发生几起团伙盗窃商家店铺的案件,从失窃店家的监控上已知是同一团伙,夜深人静,三个黑衣蒙面人手法简单粗暴,持钢棍破窗破门而入,从入室到逃离现场,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有备而来。至今,这一盗窃团伙无一人归案。他对杨乐渲染了一番,或可能盗贼对店里的油盐酱醋不感冒,但有香烟,一盒十几块,整条的价格更加昂贵,丢失一条就损失上百块。他算准了杨乐会同意,平日店里被人顺手牵羊一个小物件她都会心疼,怎能不防范呢?但她疑心他一个人睡在店里会有猫儿腻,时不时半夜三更来一次突击检查,而他为了消除她的怀疑,隔几天留在家里,完成一件男人的任务,慢慢地,几天变成了十几天,再由十几天拉长到二十天,不能再长了,再长就不正常了。
杨乐爬到车上,喘着粗气说:“让人提前挂的号,还专家呢,没有那些仪器什么都不是。”他明白了为什么在挂号的队伍里没有见到杨乐。她今天化了妆,打了粉底,涂了口红,画了眉毛。现在,口红花了,颜色也不对,发暗,衬着她的皮肤也更暗淡。他觉得她还是自然一点儿好。
“大夫说了什么?”
“他说我应该在有症状时来医院,化验出来的结果才准。”
“也对。”
“对个屁呀,上医院跟上厕所一样方便吗?我早就告诉过你。”
“……”
“尽些废话,结婚没有?有孩子没有?老公是干什么的?这跟病有关系吗?”
“聊天呗,让你放松。”
“问我是不是每次的症状都想吐或嗓子像着火了似的,又问当时吃了什么,家里谁做饭,有没有别人也出现这种情况。我记得有一回你说胃口不好,脸色像死人一样,吓我一跳,不知道这算不算。”
他留意听杨乐每一句话,有关于大夫说的话,内心隐隐不安,大夫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也幸而他及时弃用了磷化锌。
“大夫说再发病不能及时上医院,就记下是不是在饭后,吃了什么东西,有没有跟人生气吵架什么的。”
他清了清喉咙:“该查得查,该花的钱得花,但听大夫的话,我觉得没大问题。”
杨乐停会儿:“吃饭去。”
“面馆在那边。”
“去酒店,把钱花在医院不如吃進肚子里。”
他是第二次来好运大酒店,几年前,一个亲戚结婚在酒店办的婚宴,是他进过的高级酒店。门口的服务员热情地打招呼:“欢迎光临,请问先生几位?”
他示意一下身后的杨乐,服务员便把他们引到一个临窗的二人位置。虽说临窗,但是一个斜面,一个座位背对窗户。他明白服务员为什么把他们安排在这地方,大厅里都是四人以上的桌,服务员不希望两个人占据更大的空间。他坐下来后,发现杨乐一侧的立式空调正冲着她,于是,跟她调换了座位,似体贴道:“别让空调直接吹到身上。”杨乐看他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温柔,他大感不适,他跟她调座位,不过是想让她在角落里隐身一些,别招来那么多的注目。他低头看服务员递上来的菜谱,看几眼,推给杨乐。
杨乐说:“你记不记得上回大林结婚我们吃的那道菜,纯肉,上面浇了是糖水什么的,反正挺好吃。”
服务员接过去:“您说的是我家的招牌菜蜜制五花吧。”
杨乐说:“那你就再推荐两个菜,别太贵了。”
服务员说:“两位要什么酒水?”
杨乐说:“你喝点儿酒吧?”
他摇头:“开车。”
“也没关系,大不了不开了,搁这儿。”
他说:“那就来一瓶啤酒吧。”
杨乐说:“两瓶,我也喝点儿。”
“你不是要去医院吗?”
“也许就不去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又说,“除了化验,其他项目不过就是要你的钱,上回我姨住院治眼睛,护士给翻翻眼皮都要付费,这帮玩意儿。”
他心不在焉,也没有食欲,酒精倒是可以用来麻醉的。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街,对面玻璃幕墙不时变换着房地产和车辆的广告,美女靓车,楼堂馆所,富丽堂皇。两三米外是个公交车站,车来了,一些人离开,一些人继续等候。
“哎,你说大夫问那话是什么意思?”
“问什么?”
“问我夫妻关系好不好?说我一看就脾气不好,在家里肯定是第一个发火的人,我得改改了,发火对肝不好。大夫说,肝要是不好,胆也受影响,肝胆相照就这个意思。”
“嗯,大夫说得对。”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回答大夫的?”
他不会主动问的。
“你……”
“我犹豫来着,好还是不好呢,反正不是不好,对吧,我们没动过手打架,没闹过离婚,吵嘴谁家不吵?要是问你,你咋说?”
“我们没问题呀。”
“什么叫没问题,好还是不好?”
“没问题应该就是……”他略一顿,“还好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刚才在路上还想来着,我跟着你吧,虽然没享过大富大贵,但也没遭过啥罪,你也不像别的男人花天酒地的,在外面胡搞乱来。上次回家我妈还劝我,对你别像对孩子似的呼来喝去的,现在能安分守己的男人不多了,我当时还顶她,要不是我把钱把得紧,你再看。有的人就算是手里没钱也能胡作非为,说真的,如果不是你去日本出劳务挣了钱,我们哪能开得起超市。来,喝吧,你太瘦了,你得多吃点儿。”
她现在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溢出杯子,他一口气喝了多半杯。
“以前你问过我咱家有多少钱,我没说,你现在想知道吗?”
他心里一动,脸上却淡淡的:“你不是说了嘛,多少钱也都是冯家的,咱儿子的。”
“都给他?那将来不都成外人的了,儿子都一个样儿,娶了媳妇儿忘了爹娘。给他套房,买辆车,帮他成了家,也够意思了。我合计着再干几年,咱也退休,到时候咱也去海外游。大林跟他媳妇儿带两边老人去了……那是哪儿啊,反正国外,好几个国家。反正不是新马泰,说新马泰过时了,人家真没白活。”
他的视线落在公交车站,一定是一对情侣,站在那儿,因为有广告牌的遮挡,只露出大腿,两人都穿着牛仔裤,男的裤子上全是洞,女的牛仔裤紧绷着小腿,两人你抬脚踢我一下,我抬腿撞你一下,来来回回的好似充满了乐趣。
杨乐敲了敲杯子:“想什么呢?”
“去新马泰怎么就过时了呢,好多人都还没去呢。”
“我是让你猜猜咱家有多少钱。”
“猜不着。”
“你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
“你心里有数就行。”
“你这一点儿吧,挺让我放心,我妈也说了,有几个男人能把钱全交给女人的,我告诉你吧,能买两三套大房子。”
他夹了口菜,心里算计,大房子意味着八十平米以上的,一处就一百来万,杨乐一定还有保留,那也就是说将来他会有几百万的财产。
“过年给你买块表,男人戴表很像样子,也不能买太贵了,我妈邻居那谁买块表二十万,我的天哪,咱别跟人家比,人家是从国外回来的,就买块一两万的,行吧?”
她像一些家长对提要求的孩子的口吻,不听话就别想。
“我家那帮人还给我出主意,让我买股票,炒黄金外汇什么的,我才不听呢,就存银行吃利息,安全。”
“做得好。”他大声说,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
公交车站那对情侣转过了广告牌,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男孩子又高又瘦,T恤衫前胸印着一颗狼头,他几乎能看见男孩子脸上的粉刺。女孩子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一张圆脸,黑乎乎的,他的心一跳,竟然是春玉,这丫头!
春玉抬手一指,让男孩子看酒店的金字招牌,一边朝他这扇大玻璃窗走过来。她扭动着屁股,在镜子一般的玻璃窗上照了又照,扮着鬼脸。突然,她挨近,将额头顶在玻璃上,双手护在眼睛四周,并无目的地朝里看,就像在玩儿一个把戏。接着,她涣散的眼神集中起来,看见了他,四目相对,那么近,一道玻璃窗的距离。她先是想了一下,挑了挑眉毛,继而,脸上流露出惊奇和嘲弄的笑容。她扬起一只手,似乎要跟他打招呼,她身后的男孩子抓住她的脖領子拖她往车站走,她缩着脖子,后退着,两手比出一个气球的形状,气球在她手上膨胀,放大。“砰!”气球爆炸了,她哈哈大笑起来。
他居然看懂了,也情不自禁笑出来,这是春玉,她就是这个样子,他爱她。他爱她!被十几年婚姻磨砺得只剩下一个爸爸的头衔,其他都变麻木的他,居然还可以爱,这意识强烈到让他的脑子一阵眩晕。
“笑啥?”
他仰脸看看天花板、墙壁,他有点儿不在乎杨乐的问话,多久没这么由衷地笑过了?公交车驶过来,他看到春玉和男孩子上了车。他收敛笑容:“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中学有个同学参加游泳比赛,他游得特别快,裤衩掉了都不知道,哈哈哈!裤衩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这也好笑?”
“服务员,再来瓶啤酒,真爽!要冰的!”不能再等了,等待一种毒药在一个人身体中缓慢发挥作用,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不,他现在就要自由,他有房有车,几百万的钱财,这些钱足可以让春玉实现她成为一个白富美的梦想。
那年他十五岁,跟父母去奶奶家过节,姑姑姑父,叔叔婶婶,几个跟他一般大的表兄弟,十几口人热热闹闹吃着团圆饭。饭后一起聊天时,姑姑突然就感觉到不适,头晕,冒虚汗,嘴唇发麻。家里一个学医的表哥说这是中毒迹象,赶快催吐。是一盒变质后又加热了的食品罐头惹的祸,表哥说姑姑肝不好,排毒功能弱,导致别人吃同样的食物没事而只有她一个人有反应。多年前姑姑的症状跟杨乐后来反复出现的情况相似,他蓦地就灵机一动,慢计划提速,如果他做得恰到好处,一次就能一劳永逸。
下个星期二,杨乐过生日,他要在这一天送她走,对春玉则是一份大礼。他忽然想,处心积虑要除掉杨乐原来是为了春玉,不管这是不是最初的动因——他不再想其他,这样那样的说辞都不如这个理由重要,所有的计划都不是白费的,曾经的那些想法,诸如车祸、溺水、坠崖只是一些糟糕的突发奇想罢。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就在此一举。计划提速!
他要不要打电话给春玉,告诉她将要成为哈乐的老板娘?不再听他人吆喝,看他人脸色?她的电话始终在他的手机里,为防备杨乐查看手机,他用了一个假名字,春见,看上去像男人的名字。有几次,他用公用电话打给她,只为确定她没有换号码,是她,她的声音。他要告诉她以后哈乐不再了,改名字,春玉超市?或用他们两人名字中的一个字,庆春?庆玉?由她来选。她会被这消息吓到吧,还是别吓她,等他自由的那一天再宣布不迟,至于那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子算不了什么,无法跟他对抗,除了年轻,裤子上过多的破洞。
只有六天,过去之后,那根无形的拴在他身上的绳子就自行解除了。他一下子变得快乐起来,当他在铺子上刷手机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他本该现在就着手准备星期二的事,但他不能太匆忙而让杨乐察觉出异样。
“第一次听老板唱歌,居然会唱周杰伦的歌儿。”
“把他闲的。”
“老板娘,有喜事吧?”
“出门也没捡到钱包,啥喜事。”
“有二胎了吧。”
“胡说。”
他屏住呼吸,心里责怪自己太大意了,他已经感觉到杨乐的疑惑和好奇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得行动了,这几天商贸大厦正在举办一年一度全国小食品展销会,他要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新品,接触接触销售商,寻找价格更诱人的商品,日常商品的价格永远是平头百姓最关心的。杨乐没法儿反对,她不能跟着去,她不想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啥时候回来?”
逛展厅不是一两个小时的事,可能要花上一整天。
“看情况呗,听说今年参展厂家比去年要多。”
他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展览大厅马不停蹄,从一个展台到另一个展台,他不看商品,也不与人交流,只收集名片和宣传册。很快他就退出了展厅,开始干正事儿了。他用几个小時辗转城市周边的农村,专去村里尚存的小卖部,寻找他要的东西。那些曾经兴隆和风光一时的小卖部,如今风烛残年般被遗忘在各个角落,破败又阴暗,有的小卖部窗上写着发黄而又模糊的字,需要仔细辨认才看得出写的是什么。到黄昏开车往回走时,车里多了各种罐头食品、膨化食品、小零食。鱼罐头、肉罐头、鲜蘑罐头、水果罐头;虾条、烤鱼片、棉花糖、酒心巧克力、酸梅粉、牛肉干、大大泡泡糖、小浣熊干脆面、果丹皮。这些东西都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罐头有铁皮和玻璃瓶包装,铁皮盒锈迹斑斑,玻璃瓶蒙上一层污垢,标签上的生产日期喷码都看不见了,要么原本就没有。当天晚上,他将一瓶鲜蘑罐头和茄汁鱼罐头留在家里,放进抽油烟机上面的橱柜里,杨乐不会开这个柜门。其余的都送到超市隔层间,与积压商品堆在一处,几包老鼠药也混入其中,他得为日后事发做铺垫。
五天,四天,三天……往年,除了儿子的生日有几分像样的仪式,杨乐的生日只象征性地添加一碗长寿面,而他在结婚后,压根儿就没过过生日。原本想打发儿子去奶奶那里,又一思忖,显得有点儿刻意,儿子在家里发生了杨乐和他的中毒事故,更像是出自意外和偶然,他自然知道如何让儿子避开危险。
他要在那碗长寿面里做文章。他比往常做晚饭时间提早了些,就在他点燃煤气的那一瞬,心突然就跳得厉害起来,感觉到汗出,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发现自己的手冰冷。把煤气又关上,他走到窗前,看到儿子和邻居家男生背着书包远远地朝家这边来,再过会儿,杨乐也该到家了。
蒜香排骨、炸鸡翅,这两样儿子最爱。凉拌木耳、猪肚炒青椒、煮海螺,这是杨乐爱吃的。长寿面最后上桌,橱柜里的两瓶罐头都要派上用场,茄汁鱼剁烂加鸡蛋、淀粉、调料汆了几个丸子,加上玻璃瓶中的鲜蘑直接放入汤面之中,香菜、胡椒粉、醋——他料定儿子不肯吃。他留心将空出来的罐头盒和罐头瓶用清水冲洗了一下,丢进垃圾桶。两碗面,他和杨乐各一碗,备好的磷化锌粉末倒了进去,自己碗里的量比杨乐少得多,届时两人会同时中毒,但他会因摄入量少而逃过一劫。
他端面上桌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医生护士站在那里仿佛在凭吊:“冯先生,你妻子中毒太深,自身免疫力又弱,我们没能抢救过来,很不幸,也请你节哀。”
他要怎么哀?放声痛哭?歇斯底里喊叫?过了,掩面而泣吧,既掩饰他流不出眼泪的尴尬,也能体现一个男人在悲伤时刻的理智。当然,没完,接下来才是他接受考验的真正时刻,医生的后面是“相关”部门的人,这是一起中毒事件,死者和活着的人体内发现了毒药,在他们吃的食物中也发现了同一种带有毒性的物质,是被下毒还是另有隐情?
他会如实“供述”,没有人下毒,他们夫妻二人没有仇人,祸首大概是过期罐头,超市这类积压的食物还有点儿,丢掉怪可惜的,之前也吃过,没有问题。他打开罐头时还特意闻了闻,没有异味,而且里面食物的形状也没发生改变,没想到会惹出大祸。
相关部门的人不会那么好糊弄,但怀疑归怀疑,只要他咬定,治不了他的罪。他在手机上搜索这类案件时,发现最终被定罪的大多投毒人因为心虚自乱了方寸,经不起盘问,还有在买毒药时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他没有这样的顾虑,那东西就在那里,他有合理的解释。
一碗面摆在杨乐面前,一碗面留给自己。
“这面看着就好吃。”杨乐说。
儿子啃着排骨,满手满嘴油亮亮的,说:“又是香菜,那是毒菜。”
“我早就说过,儿子,你不能再挑三拣四的了,看你们爷儿俩,就好像我虐待了你们。”
他看着杨乐挑起一筷子的面送进嘴里:“在家里惯着你,以后你到社会上去,谁惯你?再以后,你结婚了,你娶个……”
他这会儿迫切地想抽支烟。他没有烟瘾,只有在极度无所适从时才会抽上一支。他记得还有半盒搁在抽屉里,到处找,杨乐问他找什么,他说烟。杨乐说吃着饭抽什么烟啊。儿子说烟在他屋里。他指点了一下儿子,你抽烟了?他用口形说话。儿子否认,说同学来时看见烟就拿进去抽了一支。他不会责备儿子,十四五岁的年纪,什么都想尝试。
他在厨房里点燃了烟,夾烟的手指在颤抖,嘴唇也颤抖,嗓子越发地干,他把咳嗽压了下去,掐灭烟头时手又抖了一下。迈出厨房,一抬头,看见饭桌上的情形,杨乐的那碗面到了儿子的面前,她既鼓励又似胁迫:“我早就告诉过你,吃了死不了人,将来你到了社会上……”儿子虽然眉头皱得紧紧的,但也努力无奈地大口地吞下他不想吃的东西。
杨乐扭脸瞥他一眼,有得意和赢了的意味:“我早就告诉过你……”
他脑子霎时一片空白,一支烟的工夫发生了什么事?他盯着儿子,盯着那碗面,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此时此刻,他应该扑过去夺下那只碗,打落在地。但一切都晚了。
……摄入毒素一两个小时后开始有反应,疼痛,呕吐,腹泻,嗓子极度干渴……
他拉起饭桌前的儿子,就冲了出去他连听也不要听杨乐在说什么,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停地捶击着电梯厢壁,感到电梯速度是如此地慢……突然,他看到电梯厢壁映出来那张苍白的未老先衰的面孔,牙关紧咬,眼神冷酷,他盯着“他”,直到那张面颊上流下一行泪水……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李月峰 期刊:《啄木鸟》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