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十月份上下,繁花县境内的天空多数时间会呈现一种灰黑色,没有成朵的哪怕是黑的云,而是那种深浅不一的混沌样子。燕子飞得很高,应该是在策划南下的路线。气温并不是那种冬季的严寒,但这种屋里屋外都无法躲藏的阴冷,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烦恼与愠怒。
这天一大早,镇派出所所长王木多来到办公室,正犹豫要不要打开一扇窗户透透气,眼见红旗村的李月琴走进派出所大院,那个时而囫囵半片地向上提一提裤子的动作他很熟悉,为此他总会在头脑里画魂:为什么她的裤腰带就不系紧一些。
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一些人,就好像是剧作家有意创作出来的一样,耳闻他们的故事、目睹他们的样子,你会感觉到他们完全始终处于种种不幸之中。就好比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那他们也是处于阴影底下的。李月琴就是这样的人,好像活到现在压根儿就没顺过,王木多对她一大早就从村里跑来镇上表现得很淡然。
李月琴站在王木多的办公桌前,手心握手背贴于小腹以下的位置,一副标准的、样板式的受气包做派。王木多抽出一支煙示意她,她摇摇头说戒了,随后抛出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为你家牛的事儿来的吧?”王木多笑了笑,“你不来,我都得去。”
三天前,时辰接近午夜,因为李守常出去玩还没回来,李月琴也没关灯睡觉。这边管出去打麻将打扑克都叫玩,玩四圈、玩两把,说是玩但谁也不会白磨手,虽然随着时令的变化、手头的松紧而赌注大小不一,但钱儿还是要动的。李月琴正倚着她给李守常卷起来的铺盖卷刷手机,恍惚听到院子里牛棚处有人说话,两岁半的牤牛钢蛋还叫了一声。李月琴赶紧放下手机,趿拉上鞋子,出门借着窗户发出的光亮一看,孙桂枝已经把牛缰绳解开了。面对李月琴的发问,她准备充分地压着对方问话的尾音说,这牛是她的了,李守常刚刚输掉了它,输给了她掌柜的孙总茂。跟李守常与李月琴一样,孙桂枝两口子也姓同一个姓,当地很时兴这样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头牛,用李月琴的话说,是她的命。知情的人都知道,她这么说并不是在形容它是她的宝贝疙瘩,而确实是真的性命。当年,这头牛还是个牛犊子,一岁多光景。那天上午,李月琴冲着玩了一宿趴在炕上睡觉的李守常嘟囔了两句,到厨房拎起筐打算去地里摘豆角。天下着蒙蒙细雨,雨丝飘到雨衣和筐上沙沙作响。李月琴耷拉着脑袋走到院门口时,突然觉得屁股被一个热乎乎软中带硬的东西顶了一下,她一个箭步跳出老远,提了提裤子回头看时,用石头和砖块垒起来的大门垛子就歪了下来,砸在地上轰然作响,细雨中破碎的石头砖土竟腾起了一大股黄烟。李月琴目光所及,小牛钢蛋扬起尾巴跑开的样子如同仙物。事后有老年人跟她讲,其实是她眼睛看花了,这事就是仙人干的,一头牲畜能有这样大的造化,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但李月琴不这么认为,她坚信那热乎乎软中带硬的东西就是那小牛的嘴巴,对的,它没用头去顶她,而是用的嘴巴。她的宝贝钢蛋啊。然而,这命一样的东西,居然被掌柜的给输掉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钢蛋要不回来了。”李月琴提了提裤子,扬起一只手,朝着王木多头顶方向指指点点。
王木多再次递给李月琴一支烟。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用手指夹着叼在嘴里,俯身就着王木多打火机的火焰猛吸一口:“孙总茂人还行,那个孙桂枝蛮不讲理。”
李守常输掉牛,是用的扑克,“炸金花”玩法,就是交战双方一人三张牌,轮番往上押钱赌输赢,最后谁的牌大,所有的赌注全部归谁。当然,孙总茂也押上了他家的牛。双牛对垒,翻蹄亮掌,开牌:孙总茂是三张A,李守常是三张K,双方倾囊而出的赌注,加上两头牛,就都归了孙总茂。仨K也能输牌,唯独是遇到仨A,这牌局,在红旗村“炸金花”历史上尚属首次,估计全世界也不多。不要谈论是不是出了老千,在场的六七个人谁也没抓到孙总茂的手脖。牛都押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回忆起来,这应该就是一把真牌,天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手里掐着三张K的李守常眼睛红了是可以理解的,兜里的五百多块都押在了局子上,一吕二赵三典韦,我赵云难不成真真就遇到了吕布?不要说是一头牛,押房子也在所不惜。好在双方约定,双方各押一头牛就开牌。虽然在李守常看来,用一头牛的代价面见了吕布真容,是值得的,也是必须的,但他还是愣眉愣眼地死死盯着那三张A一分多钟,然后在人群里发蓝的烟雾中起身而退,跺着脚离开了那里。他任意选择了一个不是家的方向离开了村子。
目送孙桂枝牵着钢蛋远去,李月琴跑到“福成”小卖店,里间屋里,发蓝的烟雾依然浓郁,人还都在。虽然李守常本人不在场,但很快就证实了他果真输掉了牛,确有其事。
孙总茂似乎对当下手中的牌更为关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月琴搭着话,话里话外流露出关于那头牛,无所谓的事,俩人既然已经杠上了,就像两头牛顶架,谁也不可能松下劲来认输。但规则就是规则,背面都长一样的扑克,翻过来就有大有小,有输有赢。当听说孙桂枝已经把牛牵走了,孙总茂这才将目光从牌局转到李月琴脸上:“这老娘儿们,她咋知道的?”
李月琴从小卖店出来,径直去了孙总茂家。进了院子,看到他家牛棚里,钢蛋拴在食槽子后他家的牛旁边,正一起吃草料呢。这个时间段没谁喂牛,应该是孙桂枝的安抚措施。钢蛋抬头看了李月琴一眼,便低头继续吃它的草料。
“这么招人欣赏的人,也能登我的门啊。”孙桂枝像钢蛋看李月琴一样,抬头看一眼便低头继续刷手机,“你来也没用,下跪都不好使。”
李月琴低着声音,说大家一个村住着,都是几辈子一起过来的,比亲戚都亲,谁家有个难处还都出手相帮呢,可不能抹下脸来不讲情面,有些事哪能那么较真。孙桂枝手指肚飞快地刷着小视频,内容秒变,但她眼睛始终盯着手机屏幕,语气坚定地表示,如果输牌的是孙总茂,她肯定不会拦着李月琴牵她家的牛。她说,这事又不是没有先例,蒋胖子家的拖拉机就被孙二拐开家去了,一年多了,现在还开着呢。又说,她也生气孙总茂好赌,可赌场无父子,愿赌服输,天经地义。李月琴说,如果赢的是李守常,她百分之百不会来牵牛,她可不是那样的人。孙桂枝嘴一撇,说这跟啥样人没关系,现在这社会,要说谁都会说,得看事究竟摊谁身上。“你不牵,你保证李守常不来牵?”
“人家孙桂枝没蛮不讲理啊,”王木多扁着嘴盯着李月琴,“我听着都在调上。”
李月琴提了提裤子,眼泪下来了。她用袖口胡乱地抹着眼睛,既然李守常失踪了,她的钢蛋也归了人家,命都没了,她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王木多听着,把两条腿从桌子下边伸出来,翘起二郎腿。见李月琴没了音,便冲她昂了昂头,示意她继续。李月琴长出一口气,说她没啥要说的了,也不知道还能说啥,反正日子是没法儿过了。王木多问,闺女好不容易供上大学,也不要了呗?李月琴说,顾不上了。
“那你上我这儿来干啥?通知我一声村民李月琴即将自杀?”王木多满面笑容,“我看蛮不讲理的不是孙桂枝,是你。”
沉默了片刻,王木多低垂眼睑,翻着眼珠说:“李月琴你回去吧,听信儿。”见李月琴站着没动,王木多吹了吹裤子上的烟灰,“咋的,还想留这儿吃午饭啊?”
王木多悄悄进村,进了孙总茂家里屋了,正在大吵大闹的两口子都没发现。是时,孙桂枝正把一个枕头砸到孙总茂头上。
“暖瓶离那么近,拿枕头干啥?”王木多一边点烟,一边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突然进来个人,着实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孙总茂见是王木多,赶紧绕过媳妇走上前来。孙桂枝回过身,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我咋没见李守常家那头牛啊?”王木多旁若无人地顺着窗户往外边张望,“就你家那一头啊。”
“王大所长你可吓死我了。”孙桂枝瞬间魂归身体一般,小碎步跑过来,拿起暖瓶和杯子给王木多倒水,“这不正骂他呢嘛,他不跟我商量就把牛给卖了!”
“牛卖了?”王木多目光隔着孙桂枝看向孙总茂,“卖给谁家了?”
孙总茂从孙桂枝手里夺过水杯,双手递给王木多:“两个小时前,好么央的郑大屁股就来村里了,我就……”
王木多腾地站起来:“我的车停在西头村口了。你赶紧去镇上找郑大屁股,那头牛要是已经没命了,你他妈也别活着回来。”
孙总茂动作夸张地接住王木多扔给他的车钥匙,一时没领会他的核心要义,却又不敢问。从王木多少见的怒气上边,他能感到事态应该很严重,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不让那头牛被屠宰掉,于是他出了屋就小跑起来。
孫桂枝也搞不清楚王木多的一把火为啥被瞬间点燃,她跟孙总茂大闹完全是因为他卖了牛却不跟她商量。当他跟她说他把两万三千块钱存进了他的卡里,她一个嘴巴就扇到了他的脸上。在王木多进屋之前,她实际上是瞄到了暖瓶的,但还是转念抓起了炕上的枕头。可是,他们卖了牛,他一个派出所长发哪门子怒呢,而且牛还必须不能死?
王木多坐下来嘘嘘呼呼地喝水,不时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孙桂枝的茶壶里就煮上了饺子,她脑子飞快地运转,把思路从跟老爷们儿干仗上硬拽出来,努力分析王木多突然来家里的目的。虽然这个王所长大家都不陌生,但这个出了名的脑路甩所有人八条街、干事说一不二、惹到他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的人,她还是非常惧怕的。一个公务繁忙的一所之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突降到家里,这事应该小不到哪儿去。而王木多进了屋开门见山就提到李守常家的牛,显然他是得知了“炸金花”赢牛事件,他此行的目的,八成就是冲着这头赢来的牛。可是,在他们这里,俩大老爷们儿喝酒打赌都能把闺女输给对方当儿媳妇,吐口吐沫是个钉,只要有人见证,耍赖那是要群殴的——这赌牛不也一样吗?孙二拐去蒋二胖家兑现拖拉机,蒋二胖还教他咋打火更省力呢,这事约定俗成,并没见派出所干涉。或许,这个王木多另有来头。这样想着,孙桂枝茶壶里的水就不怎么沸腾了,有点儿平静了。但想是这样想,面对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人物,孙桂枝还是觉得后脊梁骨发凉,鼻尖冒虚汗。
“王所长你来,一定有啥事吧?”孙桂枝瞥到王木多鞋边沾上了稀泥,灵机一动扯过挂在桌腿上的抹布,凑过来打算给他擦鞋。
王木多咕咚咽了一口水,连连朝她摆手,态度坚决。孙桂枝突然毫无征兆地把头发凑近王木多,让他鉴别一下在镇上焗油的效果咋样。王木多哈哈大笑,说:“你胆儿也太大了,这样的劣质货,还是省省吧。”
“直接说结论,”王木多收起笑容,缓缓地掏出烟盒,从里边捏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这牛得还给李守常家。”
“直接说结论”,是王木多被街谈巷议、广为流传的口头禅,前面说过,这就是他的说一不二。这似乎有些霸道,但问题是,事情最终总是会落实到他的这个结论上,无论经过怎样的波折,无论他的这个结论在一开始令人多么难以理解,最终总会不打任何折扣地被人信服,连那些头脑活泛、深谙世故的聪明人都得笑着摇头复点头。
于是,这句“直接说结论”令孙桂枝的脑袋嗡了一下,这回轮到她这儿了。但是,孙桂枝的“无理闹三分难缠之主”也是被街谈巷议、广为流传的,她的口头禅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用她那把剪刀抵在脖子上,剪刀锋利处确实见血,也是令别人脑袋嗡嗡的。谁又豁出去证实一下,如果跟她顶着干,那剪刀会不会真就继续往肉里扎呢?
“怎么可能还呢?”孙桂枝摆弄着手里的抹布,随后兀自擦起自己的鞋,“又不是借的,谈不上还。”
“你差不多到了吧?”孙桂枝刚一开口,王木多就按开了手机免提键,看上去他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他的问话是重叠着她的话发出的,“那还行,你的命挺大。”
在电话里,王木多交代孙总茂,牛就先放郑大屁股那里,牛钱先不必退,但必须精心饲养,到时候他会亲自去处理。他让孙总茂把原话传达给郑大屁股,然后把车开回来:“就说是我说的。”
王木多朝孙桂枝笑了笑,毫不掩饰他一颗石头落了地的情绪。这可是跟时间赛跑,时间可不听谁的。他放下手机,抬眼看了看电视机上方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清了清嗓子,给孙桂枝讲起了《打金枝》的故事。《打金枝》各大曲种都有,王木多讲的是京剧版,大家都知道他好这一口。王木多声情并茂,时而站起来搞几个叠袖、撩掌、搓步,时而用手指敲打桌面来几句经典唱段,“既与臣子来婚配,为论什么高来论什么低”,手机震动他只是看一眼,并不理会。
孙桂枝显然不知道王木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之前知道一点儿《打金枝》,这次倒是听懂了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但是,她不能不隐约感到,这样一个人人皆知的人狠话不多的人物,哪怕就是等车闲极无聊,这么大篇幅地给自己讲故事,也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还有,在他那里,故事多了去了,为啥要专选这样一个曲目?她一边听一边溜号,越听越感到一种不祥之兆。而同时,她穿插想到蒋胖子的拖拉机,想到自己那把剪刀……又暗暗挺直了腰板。直到看到窗外王木多的汽车停在了大门口,这难捱的二十多分钟终于是到头儿了。
“你别送我。”王木多冲着从炕沿儿上站起身的孙桂枝一立掌,然后拾起桌面上的手机,“我单独跟孙总茂说两句话。”说着,大步流星出了屋,“驸马暂且回府往,公主赔罪到汾阳”。
孙桂枝透过窗户看到孙总茂打开车门下了车,王木多在院子里挥手示意他在车那儿等他,然后走过去钻进了驾驶室,放下车窗玻璃。她清楚地看到,王木多一眼也没看孙总茂,眼睛始终看着前方挡风玻璃,像是说了几句话,车子就启动了。孙总茂一直目送车子开走,然后才转身进了院子。
进了屋,孙总茂只是拿杯倒水,不吭声。孙桂枝问王木多跟他说了啥,孙总茂回答说:“啥也没说,就是让问问你,他刚才的结论是什么。”
“门儿都没有。”孙桂枝一屁股坐到炕沿儿上。
“啥玩意儿门儿都没有?”孙总茂眯起眼睛看着她,“王所长来,啥事?”
“他就是冲着牛来的,结论就是得把牛还给李守常家。”孙桂枝瞄了眼炕柜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还跟我唱京剧《打金枝》,门儿都没有。那里边不也唱‘清官难断家务事’嘛,他以为他是谁?”
“他以为他是谁?”孙总茂白了一眼孙桂枝,“你以为你是谁?王所长是在提醒你,公主都照打不误,你傻啊还是彪?”
“走着瞧。”孙桂枝摔摔打打地去厨房,“你怕我不怕,咋不抓走你呢。”
王木多回到办公室,刚准备给副所长马伯乐打电话询问进展,马伯乐就推门进来了。他告诉王木多,他刚从郑大屁股那儿回来,这小子平时刺头一个,但这次很乖,不知打哪儿搞来了一袋豆饼,还有几袋粉碎过的苞米秸秆,把那头牤牛蛋子伺候得相当可以。王木多说:“用到他是他的造化,这小子大事没犯过,但小擦边球不少,他的账先记着。”
王木多看了眼门口,低着嗓音对马伯乐说:“你跟几个人布置一下,分头给李守常的亲戚好友打打电话,就问一件事,这两三天李守常管他们借钱了没有,急事快办,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找到这个李守常。”
马伯乐说:“对,必须抓住李守常,这件事简单着呢,人证物证俱在,把在场的都拿下,该罚款罚款,该拘留拘留。平时小打小闹,打哈凑趣也就算了,这回的数额可是够了,所长你就放心吧。”
“就你这样还放啥心。”王木多把目光从马伯乐脸上移开,“事情要是都这么简单,要我们警察干什么?你跟我办了那么多案子,格局还是打不开。”
见马伯乐没动地方,王木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刷地扔向他。马伯乐一侧身,同时伸出右手,烟卷牢牢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俺们要是都有你那脑洞,都成了王木多了。所长,我这身手你总该满意了吧?”
“赶紧去。”王木多抓起办公桌上的签字笔,做出要打他的样子。马伯乐撇嘴缩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口。
王木多弄了一会儿“学习强国”,马伯乐再次推开他的办公室房门。马伯乐一边递过来一张清单一边汇报说:“掌握的李守常的亲戚朋友,都打了个遍,有五人承认李守常两天前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借过钱,但是,谁都没借给他。消息传得快着呢,这当口谁也不会借给他钱,再说现在这帮人手头也没几个钱。”
王木多瞄了眼清单:“李守常让这五个人给他转多少?”
“这个没问。”马伯乐一拍后脑勺,“我只落实了管谁借过钱。”
“你这身手,你这身手你自己满意啊?”王木多一脸皱纹地拿烟点烟,叹了口气说,“李守常要是借一千,那就是真没钱吃饭了;借两万,那就是要赎回他的牛或者想翻本;借十万,那就是要远走高飞;借一百万,那他妈的就是美国了啊。”马伯乐一听,扑哧一声乐了。
王木多说:“你还别笑,啥叫办案子?下棋不看五步以上,咋将人家的军?走一步算一步,人家不牵着你的鼻子走?”
说着,王木多指着清单上“马文才”的名字问:“你们这个一家子的,他也说他没借给李守常?”
马伯乐说:“说到这个马文才,还真是我亲自打的电话,这小子比别人都痛快,一口咬定,没借。”王木多鼻子一歪,问马伯乐知道不知道为啥他更显得痛快,马伯乐说这个他真不知道,应该是心里没鬼呗。王木多又叹了口气说:“我们去吃饭,你把马文才调过来,吃了饭他应该也就到了。”马伯乐问:“打算吃啥?”王木多说:“吃面啊,电影里一到重要时刻,警察都吃面。”
吃过了面条回到派出所,马文才正好刚到。王木多让马伯乐回避,自己单独跟马文才聊聊。
王木多把馬文才让到办公桌前的长条椅子上,自己绕过办公桌还没等落座,马文才那边站起来了。
王木多揶揄说:“怎么的,有钉子?”
马文才说:“我借钱给李守常了。”
王木多再次示意马文才坐下,打开笔记本,摸过一支笔,做出要记录的样子,说:“马文才你的聪明劲儿用错了地方,今天你也别跟我玩避重就轻,我现在是以工作身份跟你谈话,你也别跟我提你二大爷,没用。”
一听这话,马文才又站起来,他刚好正想提这个人。
马文才的二大爷叫马占邦,系繁花县水利局农村水利水电科原科长。这个职位在繁花县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县很有实权,但两年前被人举报并查实有受贿行为,因数额不够巨大只做了行政处理,科长被免,仍留在水利局工作。即便如此,马文才这一介农民仍然抢手如往,他二大爷明面上被罢官,但人脉犹在,办事仍然好使。
“我提他干吗,”马文才掏出他的好烟,从烟盒底弹了弹,一支烟就从队伍里凸显出来,“在王所长这儿,他算个啥。”
“我不抽你那个,我抽细杆的。”王木多还是示意他坐在长条椅上,“马文才你坐那儿说,因为可能时间得挺长。”
马文才讪讪地收回烟,放进左裤兜,从右裤兜掏出自己抽的烟,点着猛吸一口,说:“咋会时间挺长,除了跟马副所长撒谎以外,我真没什么好说的。”
王木多龇牙一乐,撒谎事儿小,跟警察撒谎事儿也不大,但为什么撒谎才是他更感兴趣的。“马文才你失去了我考虑你态度的机会。”王木多扔了笔,站起身,侧转身望向窗外,“给你个结论吧,今天下午五点前你把李守常领我这儿来。搞好了,我再考虑你跟孙桂枝和李月琴的事情;搞不好,我连你二大爷一块儿押。”
马文才手一抖,汗下来了。
孙桂枝与马文才的事,整个红旗村大家都心照不宣,包括孙总茂在内。比整个村每个女人腰都细、屁股都圆的孙桂枝,一直无人撼动其村花的地位:年少时美丽清纯、敢唱敢跳,小姑娘们全部俯首称臣;青年时大胆多情、敢爱敢恨,女青年们皆望尘莫及;中年时风韵不减、敢想敢做,老女小女一概望其项背。孙桂枝家里大面积播种水稻,什么种子、化肥呀,水利、销路呀,孙总茂办不成的事她一句话就好使。显然,这里边要承蒙马文才的关照。至于怎么获得的关照,没有任何人得以当面撞见,更没有任何人拍照留了念,但整个红旗村的上空,一直氤氲着马孙之间和谐共利的热气。事实上,红旗村播种水稻的人家占七成以上,那么得以广泛性地受到马文才的恩泽,孙桂枝功劳不小,这七成的庄户人家显然知道该如何维护好这张网。另外的三成,敢怒不敢言的原因在于,前边说过,孙桂枝拥有一把关键时刻能抵于脖颈上面,且锋利之处能渗出血花的剪刀。
然而,誰都没想到,尤其令孙桂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在全县各镇各村啥样女人都见识过的马文才,一年前突然被李月琴所俘获。用孙桂枝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毫不避讳的说法是,李月琴根本就是一个除了女人味以外什么都有的女人,那个马文才一定是喜欢男的了。而关于这一点,马文才也不隐藏,有一次他跟李守常喝酒喝多了,当面直言不讳地评价李月琴,说李月琴是唯一反复三次拒绝他的女人,这很了不起,这才是他真正欣赏的女人,至于孙桂枝,腚舔多了反倒遭人膈应。李守常面对马文才这样的倾情表白,不但没有翻脸,还以惺惺相惜的态度连敬了他三杯,白的。李守常心里清楚,他家播种水稻的亩数并不亚于孙总茂家。
总之,不管马文才口述孙桂枝的舔腚是形容词还是动词,也不管李月琴究竟是否真的三次拒绝了马文才,反正野味难寻的李月琴被兴趣逆反的马文才“欣赏”了。而以6G速度在全村迅速传播的这一消息,理所应当地令孙桂枝无地自容,咬牙切齿,天崩地裂。冲突也确实爆发了,据在场六七人内容一致的说法是,那一天,孙桂枝当众面对马文才,从他买给她的坤包里抽出剪刀抵住脖子,要求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六七人都其言凿凿地证明,剪刀锋利处有血花渗出。马文才当即软了下来,连说三遍“完了再说”。
男人就是男人,马文才的缓兵之计完胜。“完了”也就完了,还“再说”什么。“坤包门”事件以后,兴趣逆反的马文才反而显性地跟李月琴好起来,而且与李守常俩人越走越近,甚至到了“李守常说一,马文才不说二”地搂脖抱腰的地步。至此,全村七成的种稻户,都陆续地爱戴起了李月琴。作为七成之一的孙总茂,更像是因祸得福,异常欣慰地由终日闷闷不乐变得性格开朗,他确信虽然马文才甩了孙桂枝,但他能感觉到在马文才那里,买卖不成仁义在,老情分未减,至少排在七成人家里边的最上游。
“得了王所长,不用聊时间太长,坐也不用坐了,我现在就把李守常给你带来。”马文才擦了把汗,将只抽了一口的烟扔在水泥地面上,挺长一大截,用脚狠狠踩灭,转身跑出王木多办公室。
下午时分,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随风飘洒在窗户玻璃上的雨丝像蒙上了一层雾,又一阵风过玻璃就又清晰了。本来就凉飕飕的,这下更凉了。
王木多披上外衣,叫来马伯乐。马伯乐浑身上下哆哆嗦嗦的,略显夸张,问王木多打算怎么个抓捕方案。王木多说:“就凭所里这几个人,这么短时间去大海捞针那无异于臭棋篓子,过一会儿李守常自己就会找上门来。”马伯乐对王木多的话一点儿也不怀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然后问是不是要把孙总茂一起抓过来。王木多说:“是要把他弄来,但不是抓,是调。”马伯乐领会两个动词的差异,说这事交给他就是了,说完转身走了,途中还特别打了个冷战。
门口,马伯乐跟内勤潘红差点儿撞了个满怀,她来通知王木多,县里临时召集开会,内容是推进落实为群众办实事的,要求派出所主要领导参加。王木多说那刚好让教导员去,这个会他参加不上。
潘红答应着转身离开。王木多看了看她的背影,看到她的两只裤脚都埋了咕汰的,皮鞋也沾着泥巴,心想这孩子造的,这一定又是去哪个村干活了,该每人发双靴子,再发个手杖。这当儿,马文才把李守常领到了门口,眼见王木多脸冲着门,两眼发直跟尊佛像似的,搞不准这门该不该敲了。王木多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吓俩人一大跳。
王木多招手让两人进屋,然后指点着长条椅,示意落座。马文才走在前头,轻轻地坐下,一左一右往下抻了抻裤子,咳嗽了一声。李守常跟着走过来,站到马文才身旁立那儿了。王木多看到,这两个人的头发眉毛上都毛茸茸地沾着水星。马文才说:“李守常你倒是坐下啊,王所长不‘打兑’站客。”
“他站一会儿行,这两天又躺又歪的逍遥。”王木多坐到椅子上,“直接跟你说了吧,你家的牛孙总茂卖了两万三。”
“哎呀,卖得不贱。”马文才看了看李守常,“这阵子生猪生牛都掉价。”说着伸出手想拍一下李守常的屁股,很快又把手缩回去,“这跟你也没啥关系了。”
“关系大了。”王木多一仰脸,“两万三,数额够了。”
李守常一听这个,顿时反过味来。他猛地抬起一直半耷拉着的脑袋,嘴里嗫嚅着说:“王所长我反思了,我干错事了。”王木多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跟我拍桌子瞪眼,我还真拿你当个爷们儿,你应该跟我辩论,牛是你自己家的,又不是公家的啊?在自己家是喂料,在别人家也是饮水啊?自己家的东西,自己说了算啊?你咋不辩论呢?”
马文才瞪着眼睛一会儿看看王木多,一会儿看看李守常,他觉出这事儿要大。谁都知道这个王木多,你听着他跟你讲话,你都来不及细品,听起来如果像是有道理,那就一定没道理;听起来如果像是没道理,那一定就是他要讲的道理。但是,刚才这段话,听着既没道理,又满是道理,那八成是要坏菜。
“王所长你别说了。”李守常鼻涕流了下来,真哭了,声音低垂又厚重,完全是一种膛音,“我不是糊涂人,那牛不是我给的,是赌博输的。”
“哎呀,没看出来啊。”马伯乐扯着孙总茂走进屋,用力把他推到墙角,“李守常你咋净说明白话,办糊涂事呢?”
马伯乐绕过李守常,走到办公桌前,伸手从王木多烟盒里捏出一支烟,点着,然后坐到马文才身旁,跷起二郎腿说:“什么叫赌博?从根上说,物质上讲,能量守恒:赌博之前,它们都在;赌博之后,它们也都在,只是发生了位移。无论它最后到了谁的兜里,钱还都在。但是,虽然都是自愿的,愿赌服输,问题就在于,谁都非常想用自己兜里的钱去把别人兜里的钱搞到自己的兜里,而不是非常想让自己兜里的钱跑到别人的兜里,那样的话……”马伯乐听到王木多咳嗽了一声,转脸观察王木多。王木多一脸严肃,仰头示意马伯乐继续。马伯乐转过脸,忘了要说啥,就接着说,“你看那牛,表面上看,是你李守常家的牛被牵到了孙总茂家,但问题就在于,你李守常本来想用自己家的牛把孙总茂家的牛搞到自己家,结果反而被孙总茂用他家的牛把你李守常家的牛搞到他家,这样一来……”马伯乐咳嗽了两声,脸憋得通红,“这样一来就是赌博了。”
“我听懂了。”马文才兴奋地站起来,“那数额,就不是一头牛了,是两头。四万六。”
“我家那头卖不上两万三,过口了。”孙总茂在墙角冒出一句。
“你滚一边去。”马文才大叫道,“你还敢说话?你他妈手里掐着三个A,保赢的牌,差不多就得了呗,押啥牛啊。”说着他转过脸看着王木多,“王所长,我看要拘就拘他。”
李守常哭着推了推马文才:“我掐着三个K,也不信他真就是三个A。”
“你也是该!这三个K就是人心不足,蛇吞……”马文才还想接着说,被坐着的马伯乐一脚踢中脚后跟,也就住了嘴。
“要不要点儿脸?”马伯乐高声喝道,“上这儿来谈论扑克牌来了,三个A三个K的,一个个的。要不是所长一直压着,这两年我都拘你们五次了。”
这时,王木多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但房间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王木多说:“大家说的都挺好,特别是伯乐副所长,说得很透彻,但估计有人未必能听明白。没关系,回头伯乐副所长专门下去,挨个村走一走,做做普法宣传。理不辩不明,这样一说,道理就明摆着了。繁花镇派出所管辖的这几个村子,人不多,事不少,尤其是玩扑克玩麻将这事,最招人膈应,必须要治理。但是,如何治理是我的事,我不会跟你们讲。”说到这儿,王木多点名李守常,说:“李守常我饶不了你就在于,牌局上俩大老爷们儿杠不杠的我没兴趣,但是,事情搞砸了,难道结果没办法扭转、性质没办法改变吗?当然都有,但你逃了。从家庭角度,结果不努力去扭转,你叫逃避;在我这里,性质不努力去改变,你这叫逃跑。听懂了吗?”然后,又招手把墙角的孙总茂叫到办公桌前说,“孙总茂我更饶不了你就在于,牌局上俩大老爷们儿杠不杠的我还是没兴趣,我想说的是,你比逃避和逃跑还可恨,为什么我特别恼怒你卖牛?你一步一步地,把你俩的赌气变成了真正的赌博。听懂了吗?”
“你俩都他妈听懂了吗?”王木多突然抬高嗓音,“我现在就签字把你俩拘起来,够不够?”
李守常从王木多第一句问话开始就一直点头,所以针对两句问话的点头,连在一起了。孙总茂可能还在琢磨王木多为什么恼怒他卖牛,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当马文才踢了他一脚,他才赶紧连连点头。
“那么,孙桂枝够不够?”王木多拿起烟盒甩出一支烟,点着,眯着眼睛抽起来,不说话了。
马伯乐想了想,站起来一拍桌子:“她去牵的牛,就是同案犯。或者说,她不牵牛,可能也就哈哈一笑了事了。她最该拘!”
孙总茂一听,猛地一抬头:“王所长,马副所长,你们都不用动,我去把这个娘们儿带来,算个自首就行。”
“我跟你去!”马文才扯着孙总茂的脖领子就要往外走。
“得了。”王木多轻声叫住他们,“孙桂枝比你们都聪明。孙总茂你回去把刚才这里的情况讲给她听,她自己就知道咋办了。”
王木多接着布置:“孙总茂你回家之前,带李守常去郑大屁股那里,如果带了卡,半道上把两万三取了,退给郑大屁股;如果没带卡,就先把牛赊出来,回头再给他钱。郑大屁股要是反对,就说这都是我说的。”孙总茂和李守常齐声说了句明白,转头要走,又被王木多叫住:“我还没说完呢,从郑大屁股那儿出来,你俩牵着钢蛋,步行回村里。一步一步走,要是图省力用车拉,别怪我不客气。”俩人这才互相推搡着,出了屋。
办公室静了下来。马伯乐和王木多先后坐回原处,剩下马文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过了大约一分钟,马文才磕磕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们找我,不光是因为我撒谎。信儿,是我,给孙桂枝报的。”
马伯乐没明白咋回事,看了眼王木多。
“该干啥干啥去吧。”王木多朝马文才一摆手,“你最不是啥好饼。”
小食堂开餐前,王木多跟教导员谈论县里下午的临时会议。末了,教导员问王木多打算怎么处理红旗村这起赌博案。
王木多长吁一口气说:“赌博呢,上纲上线地讲,关于这东西,特别是农村这种地方,还真是要在遵守法律、把握政策的基礎上灵活掌握。我们总念叨要注意执法的社会效果,但遇到具体问题就又一股脑都忘到脑瓜子后头了。再往大了讲,罪与罚这东西,咱官话说,要考虑出发点和落脚点,说白了呢,就是咱们得琢磨到底啥叫罪,啥程度的危害需要咋罚,而且罚的目的到底是啥,要我看应该是罚了以后最终要让他们长啥记性,知道以后该咋做人。要不然,都是整拧歪了:无论你执法执得有多么合乎法条,有多么威风凛凛,往浅了说是为了执法而执法,往深了说正是一种不负责任,往更深了说反而是一种危害都不为过。”
教导员一年前从县局宣传科调来任职,是学哲学专业通过省考入警的大学生,听了王木多这番话,他冲着王木多连竖大拇指:“今天下午你要是不忙,这个会议正该你参加,我觉得你讲得比他们谁讲得都好。”
王木多哈哈一笑:“你这大学问就别恭维我了。得了,我估计红旗村那边该给我打电话了。”
孙总茂的来电,正是压着王木多说话的尾音打进来的。
王木多听着手机,一阵嗯嗯嗯,一边嗯一边揽着教导员走出办公室。到了走廊,王木多摁掉手机,说他要带马伯乐去趟红旗村,教导员说:“整吧,我全力支持你。”王木多高声叫马伯乐:“备车!”马伯乐在办公室高调应答:“好嘞!”
一叫一答,声音空旷悠远,久久回荡。
路上马伯乐驾驶着汽车,问王木多为啥那么重视那头牛不能被杀。王木多说:“你是老师你还问我,你下午讲授的那套位移理论,可别光是嘴皮子功夫啊。先不说牛,先打个比方,一个人正手持一把刀对准另一个人,我们是尽全力阻止他捅进去,从轻处罚呢,还是等着他捅进去,然后严厉处罚呢?”马伯乐突然大叫,由于声太大吓得王木多腾地往后闪身。马伯乐说:“懂了懂了,牛还在,无论拴在谁家,他们农民之间整巴整巴就能拉倒了,变成两摞钱就变味了。”
“变成钱也不是就退不回去,但一定不行。其实,牛再牵回李守常家,也不咋行。得了,反正这事就这么整了。我没学问,不是专家。”王木多幽幽地说,“可钢蛋是一头小神牛啊,李月琴真不能没有它。”
“所长你这个人,”马伯乐兴奋得直拍方向盘,“你这个人是真好啊。”
车子开到孙总茂家大门口,两口子站在那儿等着呢。
院子里挑着杆挂着大灯泡,明显能看出孙桂枝满眼的泪。车刚一停下,她就小跑着迎上来,一把抓住王木多的手:“王所长我全懂了,他们这俩大老爷们儿都是混球。尤其是我,更混。”
王木多抽出手,笑了笑:“我还琢磨,你会不会拿把剪子迎接我呢。”
孙桂枝腾地红了脸,转过脸抬头看天,这个女人还真是挺好看的。王木多的目光从孙桂枝的脸转向院子,看到牛棚里钢蛋还是拴在孙总茂家的牛旁边,低着头吃草料。
孙总茂顺着王木多的视线看了看牛:“我的卡就在兜里,钱退给郑大屁股了,又多给他二百牛饲料和油钱,他没收。”
王木多仍然看着牛:“你跟李守常牵回来,没直接牵他家去啊?”
孙总茂回答说:“你没那么说,我俩没敢。”
在马伯乐的高声大笑中,孙桂枝又伸出手扯住王木多的衣襟:“这牛得我牵,得我给人家还回去。算不算自首,王所长你说了算。”
孙桂枝牵着牛走在前头,三个人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李守常家大门口。远远地,大家都看到李月琴站在那儿了,至少间歇性地提了三次裤子。
孙桂枝走到李月琴跟前,把牛缰绳递给她:“快把你家钢蛋领家去吧,姐们儿对不住你啦。”
话音刚落,俩女人呜呜哭上了。
这一哭,马伯乐受不了了,脸一扭抹上眼泪了。
王木多歪过头,问孙总茂:“你咋还打上媳妇了呢?”
孙总茂愣眉愣眼地说:“我跟李守常走一路,說到你上午给孙桂枝唱《打金枝》来着,说着说着我就悟道了。没事,就是用拳头。一边打我一边说‘打金枝’,她就没敢还手。”
王木多嘴一歪,乐了。他冲着正在拴牛的李月琴高声问:“怎么不见李守常啊?”
院里高声回应:“在里屋哭呢。他猜出钢蛋得回来,哭半天了。”
王木多拉了一把马伯乐的胳膊,损他大老爷们儿泪窝子太浅,吩咐他去小卖店买副扑克牌。马伯乐正要去,孙总茂拦住马伯乐说:“王所长你要扑克干啥,李守常家应该就有。”
王木多说:“走,你们带我进去,找李守常去,这事打死你们也不能说出去。只是,扑克牌得动动手脚。”孙总茂眼睛一亮,说明白了,但指定是他最后一次,再玩就是全中国人的孙子。
在李守常家里屋,在王木多、马伯乐的见证下,孙总茂跟李守常玩了一把“炸金花”。之前讲好的,就玩一把,啥也不押,就比大小。
于是,在两个人同时翻牌的那一刻,大家同时看到,李守常赢了孙总茂。牌面不是什么三个A、三个K,反正李守常是真赢了。
放下牌,李守常仰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放声大哭。那哭声好像把外边的树叶都震落了。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贾新城 期刊:《啄木鸟》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