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炎炎夏日终于要结束了,半月后处暑即“出暑”,秋天终于来了。这一段时候,余热尚存,秋意初兴,时节的变化让人颇为感怀。江湖中的风云,伴随着秋杀的萧瑟,徐徐涌动。
立秋:寒蝉鸣泣之时
钴闪大熊,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福建福州人,现为小学教师。喜欢文学,大学期间组织参与众多文学社团活动,有不错的文笔能力。
(一)
县太爷说,秋后问斩。
而现在就是秋后。
一片枯黄的叶子自牢房那高高的铁窗外钻入,穿过铁栅栏间的空隙,正好飘落在郝渊的面前。郝渊此时正扬起他那消瘦的面庞,抬头凝望着铁窗外的狭窄天空。
阳光透过窗口斜射进来的光柱已然没有前几日那么强烈和耀眼,在光柱中不停旋转飞舞的扬尘后头,郝渊颓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用手指轻轻夹起了那片滑落在囚衣上的落叶,透映阳光,欣赏着叶脉纹理,仿若人体的筋骨血线。
他忽然想起昨日午后曾听那牢头和另一名新来的狱卒闲聊,那牢头边嚼着花生干果,边喷吐着酒气,说:“明天就是立秋了,天渐转凉,要多加一件衣服。”
那名新来的狱卒估计是瞧见了郝渊身上那单薄破旧甚至有些衣不蔽体的囚服,不由指着郝渊的方向问牢头:“那……他要不要也……”
牢头连头也没抬:“明天就要开刀问斩的人了,何必多此一举?往年像他这样的死囚,即便是家中有人送来棉衣被褥,大多也是给我们这些看牢的弟兄们瓜分了,死人用不上,家属也不会找我们讨要回去。来,喝酒,别管这么多闲事了。”
昨日听闻此言时,郝渊也只是低头苦笑,但又无话可说。
他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在这个世上,他根本没有一个会为他送衣物来的家属亲朋。
同样不说话的似乎不只是他。
昨日还听得极为清晰的蝉鸣,今天伴随着凉风初至,渐已变得稀疏断续,几不可闻。
难道这些冥顽不灵的虫儿也会为这变了天的世道而无语凝噎吗?
不过郝渊觉得自己还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哪一天。
虽然这与许多他至今都搞不清楚、弄不明白的事情相比,仅仅只是九牛一毛,但却也多少让他稍感安慰。
这片被他拾取起来的落叶是这间囚室里多日以来的第一个意外闯入者,却让郝渊在临死之前体验了一回何为“一叶知秋”。这片落叶残败干枯,毫无生气,本该落叶归根、化作春泥,如今却被一股无名的歪风斜吹,以致于误入囹圄之中,与茅草为伍,终将腐烂,化为齑粉。
郝渊不由与这片枯叶相看两不厌,隐隐生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他呆呆地出神,甚至都没听见那一阵略带急促的轻盈脚步声。
“哗啦”一声,锁着牢门的铁链被牢头用铁钥匙打开,他口中恭敬地叫着“韩三小姐”,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将一位妙龄少女迎请进了这间阴冷而潮湿的囚牢之中。
来给郝渊送这顿断头饭的正是韩府的三小姐韩嫦,只见她的眼角噙着泪花,手提食篮,纤弱的身子只穿着一缕薄衫,透过衣襟,隐隐还能看见她的脖子、肩膀上都有些青紫色的肿块和瘀伤。
郝渊垂手放下了叶子,眼望着韩嫦手挎食篮步入这方狭小的囚室。他的鼻头闻到了浓烈的饭菜香味,有脆皮烧鸡的焦香味和女儿红那醉人的甘醇酒气。
韩嫦没有看郝渊,也不发一言,仍是径自埋头将一道道美味佳肴整齐地摆放在囚室角落里仅有的那一张石桌上,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
“我不怪你。”郝渊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韩嫦摆盘子的手忽然停住了。
“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救你。”郝渊接着说道。
韩嫦垂落的长发虽然遮住了她的面庞,但她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砸落在烧鸡油皮上的豆大泪珠却早已被郝渊尽收眼底。
铁窗外头本来早已沉寂的蝉鸣声突然又死灰复燃地叫唤了那么两声,终于又再次归于平静,悄无声息。
(二)
郝渊至今依然能清楚地记得,初见韩嫦的那一夜,是个无风的夜晚。
夏日虽已到了强弩之末,但酷暑残存的炎热却是余威尚在,仍旧不可尽除,在夜里爬上了每个人的肌肤。
当然,也爬上了韩嫦的肌肤。
韩府大老爷韩思德似乎不是想帮自己的小女儿解暑纳凉,却仍旧不由分说地亲自动手解开她的衣襟,用自己既肥硕而又冰凉的肉身,贴上韩嫦那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希望通过挥洒自己辛勤的汗水,来为眼前娇滴滴的少女送上一抹满怀着“善意”的疼爱。
韩嫦在韩思德的身下做着蚍蜉撼大树般无力的抵抗,云鬓纷乱间,脸上满是来历不明的湿滑液体,分不清究竟是韩嫦耻辱的泪水,还是韩思德兴奋的口水,抑或是两人因剧烈缠绕和撕扯而沁出后混为一团的汗水。
然而,就在韩嫦的眼前,很快又出现了除却泪水、口水、汗水之外的另一种水——
血水!
韩嫦眼睁睁地看着一截剑尖突然就像穿过豆腐的竹签一样从韩思德的口中猛地露出,滴着鲜血的剑尖就悬停在韩嫦的鼻头前。韩老爷的双目极眦欲裂,血水就那样如开闸一般自他的口中涌了出来,顺着他的下巴和脖颈,温热黏稠地流到了韩嫦雪白的胸脯上,也喷洒得韩嫦满脸都是细密的血珠。
韩嫦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她那张姣好白净的俏脸此刻已被眼前这恐怖血腥的景象吓得惨无人色、苍白如纸。
一只大手突然从韩思德的后头伸出,一把将韩老爷那肥猪般的身躯从韩嫦的身上拨开,扔倒床下,而韩老爷口中的剑也被那人顺势抽出,在他手里用一块干布反复擦拭着血迹,直至干布变成粉红色,而剑身则恢复干净明亮。
韩嫦急忙抱过被子,掩住玉体,蜷缩成一团,躲在最深处的床角里,惊魂未定的脸上血泪横流。
只见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踢开滚倒在地的韩思德的尸体,跳上了床沿,半蹲在韩嫦的身前,语调温和地对韩嫦说:“你别怕,我帮你杀了他,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这个人,正是郝渊。
当夜,韩府大老爷韩思德的尸体被家丁发现倒在韩嫦的闺房内,他被人用类似刀剑的利器从后脑刺入,自口中透出,舌头都被这迅猛的一剑刺穿成两块烂肉,掉落在地。床上床下都是血迹,死状相当恐怖和惨烈。
最关键的一点是,韩嫦却不见了。
韩夫人葛氏又惊又恐,一面迅速派人前去府衙报官,一面命家丁马上将韩嫦的生母莫氏给抓了起来,关押在柴房里。所有的迹象几乎都足以令葛氏断定,是韩嫦杀死了韩思德,然后畏罪潜逃了。
耳畔的晚风呼啸而过,还夹带着夏夜独有的聒噪蝉鸣声,韩嫦就这样被郝渊背在身后,纵跃飞腾在城郊的林海之上。
韩嫦脸上的血迹不知何时已被郝渊用布擦净,她却只是低眉垂首,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在了郝渊的肩窝处。
但须臾之后,韩嫦忽然抬起头来,开口说话,发出了令郝渊永世难忘的声音——
“放我下来,我要回去。”
郝渊觉得韩嫦一定是被刚才那血腥的杀人场面给吓傻了,甚至疯了,所以他根本不予理睬,甚至丝毫都没有减缓自己飞驰的脚步。
“放我下来,我要回去!”
韩嫦提高了音量,但郝渊依然不为所动,仍是我行我素!
“我不能让你回去送死,人是我杀的,罪可不能叫你来背!”
“可我娘还在府中,还在他们的手上!我不回去,背罪的就是她!”
(三)
韩嫦随母亲莫氏改嫁到韩府已有八年之久,八年一晃而过,她也很快由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女童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但相貌清秀,而且性情温婉,惹人怜爱。
这一点,便同时激起了继父韩思德的兽欲与其原配夫人葛氏的妒恨。
尤其这韩嫦竟然比她韩夫人葛氏的亲生女儿韩尔凤还要美上几分,经常让老爷对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倍加关心与疼爱,这显然已超出了父女之间应有的正常尺度。以葛氏对韩思德性情的了解,她断定这个老色鬼早已对这个随莫寡妇陪嫁的便宜女儿动上了歪脑筋,起了非分之想。
非止如此,就连葛氏的儿子韩尔龙,似乎都对这三妹韩嫦起了爱慕之心,经常在家族的冲突与矛盾中站出来为韩嫦说话,有时甚至挺身相护,甘愿代其受罚,这令葛氏在心底更是大为光火。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竟然同时被这个小骚狐狸给魅惑得五迷三道的,甚至都已生出觊觎之心,葛氏也就对莫氏、韩嫦母女越发怨恨,早就心生歹毒邪念,时常盘算着该如何加害二人。
终于,在某日的一次酒宴过后,半醉微醺的韩思德悄悄摸进了韩嫦的闺房,趁机凌辱了她。事后,他为了安抚韩嫦与莫氏,暗中给母女二人送了一截金条,更交代她们封口。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像韩府这样的深宅大院,家丁成群,口多嘴杂,隔墙有耳,再加上韩老爷经常寻找各种理由、机会与借口,三番五次地往莫氏与韩嫦的闺房里钻,这一来二去,大家便逐渐猜到了个中缘由,这“母女通吃”的传闻,自然也传到了韩夫人葛氏的耳朵里。
“那个贱人,克夫命不说,还带着一个小狐狸精!老娘我定要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本当有一场如宫闱内斗般的大戏亟待上演,但郝渊的出现却直接改变了,或者说是在某种程度上加快了整件事情的进程。
树林外的夜空下,郝渊不解地问道:“我在韩府的梁上住了数日,早已发现韩思德那禽兽不如的罪行,今日结果了他,虽说是大快人心,但韩府你是断不能再回去了。”
韩嫦突然从郝渊的背上径自跳下来,说道:“我娘还在韩府中,他们找不到我,会把气都撒在她的身上的。所以,我必须回去!”
韩嫦转身欲走,郝渊闪转阻拦道:“回去也是个死,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就好事做到底,帮你把你娘也给救出来!”
说罢,郝渊便把韩嫦安顿在林中的一间小茅屋内,返回城中,赶往韩府。
估计连郝渊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柄太渊剑竟然会遇到韩尔龙手中的那杆盘龙亮银枪!
这韩尔龙自小家境殷实,幼年便被韩思德送去寻访名家,拜师学艺,练得一手好枪法。今晚韩府内外也是戒备森严。郝渊本欲潜入府中救人,但最后却还是不小心败露了行踪,被韩尔龙手中的亮银枪连刺带挑,缠斗之间,被逼到了院中。
韩尔龙怒斥道:“好一个恶贼,谋害家父,劫走三妹,竟然还敢回来受死?纳命来!”
听其口吻,他竟似好像从未将韩嫦当作凶手。
郝渊冷笑道:“速将莫氏交出来,小爷我或可饶你不死!”
韩尔龙勃然大怒,再次挺枪来战,郝渊举剑迎上,两人又斗在一处。
远处的回廊外,韩夫人葛氏偷眼观瞧,口中狠厉道:“这小骚蹄子,果真浪荡,不但在家勾引父子二人,还私通外面的江湖浪子,以致坏了老爷性命。来人啊!去给我将那莫氏严刑拷打,逼问韩嫦下落,手下不用留情!”
家母命令,下人岂敢不从?一炷香后,西南角的柴房里传来了撕肝裂肺的女子惨叫声,郝渊心间大乱,虚晃一剑,逼退韩尔龙,朝西南奔去!
可怜郝渊这么一条好汉,却不知韩夫人葛氏原来早有埋伏,经过后花园时,两旁的草堆树丛中早有人乱箭攒射,前方地上还暗藏了几条绊马索,再加上身后韩尔龙挺枪直追不舍,这真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
终于,一个不留神,郝渊的右小腿中了一支流箭,转眼间便倒地难行。众人围过来,用网兜一把将其套住,再拿铁棍一阵乱打,将其敲晕,五花大绑起来。
当郝渊再度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被绑在了一座十字铁架上,全身阵阵发麻,早痛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他勉力抬眼再看时,却发现眼前坐着一排人,中央那眉目狠厉的女人定是韩夫人葛氏,左右的是韩尔龙、韩尔凤的,而在一旁的,竟然还有——
韩嫦!
她、她怎么……
郝渊心中大恸,自知不妙。
韩夫人葛氏一抬手,击掌三声过后,家丁们抬出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葛氏命下人将担架放在地上,亲自上前,掀开白布,露出了一张中年美妇的脸。
韩嫦惊呼一声,扑上前去,伏尸痛哭:“娘!”
(四)
囚牢内,郝渊端着米饭,手拿筷子,夹着肉和菜,吃得手铐与脚镣叮当乱响。这一顿丰盛而美味的断头饭,实在是要比这几日的冷饭馊水要强得太多了。
韩嫦就那样静默地坐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好像一尊雕像一般。
郝渊嚼着嘴里的饭菜,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怪你,我不会怪你那日在公堂之上,当韩夫人他们指认我是杀害韩、莫二人的凶手时,你选择了默认,我只是在担心你往后该怎么办,尽管你现在没有任何罪责,但韩夫人葛氏他们又岂肯轻易放过你?”
韩嫦默然无语,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郝渊。
郝渊吃着喝着,猛地饮下一口女儿红,眼中竟然慢慢流下了泪水。
他已分不清自己的眼泪究竟是在悲伤与哀叹天妒英才还是为自己的侠义之举所感动,总之,决不是悔恨的泪水。
“郝大侠,你这样做……从未后悔过?”
“当然!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虽死无憾!我郝渊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郝渊一边慷慨陈词,一边埋头吃饭,他当然不会看到身后的韩嫦脸上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似乎为郝渊的这个回答大失所望,甚至有些绝望。而他更不会发现,韩嫦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拾起了一片掉落在囚室里的尖锐石片,看起来像是那方石桌的一角。
“你真的……一刻都未曾后悔过?”
“没有,当然没有,哈哈哈哈……”
再次确认了答案之后,韩嫦猛然高举石片,纤弱瘦小的身体仿佛生出无上劲力,使出毕生的力气,猛地向郝渊的后脑扎去。
郝渊根本毫无防备,更想不到韩嫦会趁其不备在背后下此毒手,一下便被刺中后脑的要穴,登时昏死,一头倒在了的眼前饭菜汤水里。
韩嫦的手却没有停下来,她一下接着一下,不停地朝着郝渊的后脑扎去,血水开始越溅越高,血珠溅上了她的脸颊,也溅上了她神情呆滞而恐慌的双目,却始终没有令她眨一眼。她脸上的木然与手中的残忍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这一张密布着血珠的面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风的夜晚。
不多时,她的眼泪几乎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一边继续不停地用手中石片猛扎郝渊,一边在口中不断地喃喃念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你要自以为是?为什么你要毁了我的人生?为什么……”
伴随着这梦呓般的呢喃之声,她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扎着,高高地举起,重重地砸落,仿佛在田地里耕作一般。
郝渊永远也听不到韩嫦的这些质问与控诉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却没有料到自己的死法,更不会想到杀死自己的凶手,竟会是他仗义救下的韩嫦。
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有很多很多。
牢头和狱卒们在后头都看傻了,以致都忘记要上前阻止。
立秋之日,午时三刻,法场上。
一位身材纤瘦的犯人被推上了法场的刑台,那人低头不语,散发垂落,看不清面容。
很多人都听闻杀害韩老爷的凶手今日便要开刀问斩,便前来围观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斩首的告示于多日前就贴出来了,作为县太爷,他自然要言而有信。
只见县太爷将手中签令往地上一扔,大喝一声:“斩!”
辉映着秋日依旧灿烂的日头,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砍刀。
伴着人群的一阵齐声惊呼,耳畔的林海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蝉鸣,那声音哀婉凄切,如泣如诉。
这些寒蝉可否知道,韩尔龙本来早已与韩嫦私订终身,他给韩嫦期许了一个未来。
这些寒蝉可否知道,韩嫦忍受凌辱,只是为了保全母亲、自己还有韩尔龙的将来。
这些寒蝉可否知道,郝渊所谓的侠行义举,反而直接害死了她的母亲莫氏。
这些寒蝉可否知道,韩尔龙最终选择站在韩夫人身边的态度,令韩嫦彻底心寒。
韩嫦亲手杀死郝渊之后,已然状若疯癫,精神恍惚,县太爷为填补斩首死囚的空缺,自然便将这韩三小姐改扮成了死囚,于今日斩首,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对此,县太爷毫无愧疚之意,这与他收了韩夫人葛氏的银两没有半分关系,反正韩嫦杀了郝渊,也是死罪,这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不过,貌美如花、身娇肉贵的韩三小姐若是就这么白白死了,岂不暴殄天物?于是,在县太爷的默许之下,作为封口的福利,毫无反抗之力的死囚韩嫦在临死之前,倒还让辛苦的牢头和狱卒们都快活了一把。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城中的私塾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取代了哀怨的蝉鸣,充满了朝气。
往后的天会越来越冷,而寒蝉的鸣泣之声,又待来年了。
立秋·镖匪
留刀,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喜欢写小说的武人,人生三大爱好,练拳,看书,写作,坚信可以用文字的力量,唤回每个人心中侠义的本能。
七月,热毒始散,凉风未至;初五,立秋,无风,雷动西北。
黄土地上,烈日暴晒出龟背般的裂口仍然依稀可见。一支小小的马队疾驰在黄土高原上,领头的人马鞍上插着一支黄底红边的镖旗,上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车”字。他不停地喊着“驾”,长枪挂在马的腹带上面,头上身上满是黄尘,脸上被汗水画出了好多黄色的沟渠。
拐过一个弯,前面的路旁现出一棵枯树,领头的那个人喊一声:“把合着,合吾!”
后面的几个伙计也跟着喊一声:“合吾——”
声音尚还在那棵枯树的上空回荡,人马已经冲出去了好远。
这支小小的马队是太谷曹家三多堂派出来救镖的队伍。领头的,是太谷镖局的大镖头常有。
太谷曹家是晋商巨富,一家分了六堂,绸缎、布匹、呢绒、颜料、药材、皮毛、杂货、洋货、茶叶、典当、钱庄、票号等均有涉猎,经营范围极广,商号遍布天下。而六门之中又以三多堂最盛,银窖数百座,银资千万两,号称“吃不完”。
此次便是三多堂托付太谷镖局押送的一路票镖困在了路上,十万两白银全部落入了土匪的包围中。这样的事情,自太谷镖局成立以来还是头一次。
太谷镖局是车二先生在二十年前创立的。车二先生在江湖上有大名声。他待人谦和,慷慨仗义,拳艺精湛,远近知名,年轻时曾闯天津卫,败了东洋剑客,获得了朝廷的花翎五品军功,后来更是凭着一杆枪一把刀打通了南北镖路,与天下绿林定了互通有无的规矩,自此太谷镖局镖行天下,一杆镖旗就能保得一路太平。
车二先生三年前封了刀,封刀后任命了大徒弟常有为大镖头,将镖局的事务都交给了常有,自己只挂了一个老镖头的虚衔,再不过问镖局的事。直到此次劫镖的消息传来,车二先生把常有叫到跟前,只说了一句:“把镖找回来,别让人笑话。”
常有在师父面前磕了三个头,立了毒誓:“找不回镖来,自逐于本门。”
然后便领着几个伙计一路快马加鞭赶向了劫镖的地方。
常有的心里窝着一团火。他师从车二先生,得拳法真传,是车二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前些年太谷县城里闹义和团,常有的弟弟被人误以为信奉洋教,于是义和团众把他堵在家里环而攻之,常有得到消息后随手拿了一根藤棍前往,硬生生地打入重围,将弟弟救出,留下一句“我是太谷常有师傅”然后从容而去。
因为此事,镖局里有的老镖师对他接手镖局颇有微词,认为他虽然仗义,但是难免鲁莽。结果车二先生呵呵一笑,说了句:“镖局虽然吃的是人情饭,但是真要碰上茬口,就得像一杆枪一样,能弯不能折。常有这脾气虽有缺陷,但是能守得住镖局的规矩和名声。”然后就将镖局托付给了他。
而自他接手镖局以来,自觉责任重大,所有大宗交易全都是亲自押送。这一路镖本来也该是由他亲自押送的,但这路镖起运时他正在口外押送另一路镖,而三多堂又急需这笔银两调动。不得已,这才派了其他镖师押送,却不曾想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而且这次的事情似乎还不简单。车二先生当年与镖路上的众家匪寨之间定有规矩,镖局走镖会经过土匪的地界,承他们的人情,所以镖局每年逢年过节会给他们一份利是,平日里他们若是要进城消遣,镖局也会负责招待和保护。依着这个规矩,太谷镖局二十年没有失过镖。但这次偏偏就出事了,而且劫镖的地方离太谷县城只有三十里地。在这个位置上,挂着车二先生镖旗的镖被劫了,其中意味实在难明。
一念及此,常有更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着马匹,恨不得能直接飞到出事的地方。
太谷城外三十里地,红沙口,两拨人正在对峙。一拨人数近百,头裹红巾,手持大刀,咄咄逼人。另一拨则只有数十人,背靠背围着一个圈子,圈子当中是十几辆镖车,手持着长枪腰刀严阵以待。
在那拨头裹红巾的人后面,有一个人的打扮和其他人明显不同。那是个年轻人,身上披着一件大氅,腰上系着手掌宽的板带,脚下一双皮靴,他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虎视眈眈盯着那群镖师,而是躺在塬上,满脸的不耐烦。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红沙口进口的方向。突然一个放哨的卡子从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来了来了,车二先生的镖旗来了!”
那个年轻人精神一振,直接从地上蹦起来,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把刀,满脸兴奋地道:“总算来了!等会儿你们都别说话,让我先跟他们盘盘道!”
红沙口外,常有狂奔而来。到了进口处,常有勒马停住,他打量一下周围的地形,从马的腹带上面取下长枪,将马鞍上的镖旗交给身后的伙计,然后下马,缓缓地走了进去。
红沙口在太谷的北边儿,其实是座山,但是因为入口处的山谷两侧都是暗红的沙子,所以起名叫做红沙口,在黄土高原上也算个奇地。
常有走进红沙口,拐了个弯儿就看到了那两拨人,他先看了一下镖车,虽然杂乱,但似乎并未受损,众镖师也没有受伤,他呼出一口气,这才转头看向那拨明显是土匪的人。
他气沉丹田,扯开嗓子冲天大喊一声:“合吾!”
身后的伙计和那群被围住的镖师顿时也一起大喊:“合吾!”
嘹亮的镖号在红沙口上空回荡开来,气魄非常。
常有将枪往地上一插,对着那个年轻人双手抱拳:“当家的,碰了!”
那个年轻人一脸喜气洋洋,摆摆手道:“免了免了,报个蔓儿吧。”
“上是轮子路上走,下是路边暗下无。”
“原来是太谷镖局的常有师傅,久仰了。”
“当家的抬举,咱在线上走,当家绿林坐,林里林外都是朋友。”
那年轻人不说话了,常有沉着气,不动如山。这一段话常有说得算是有礼有节。见面先行礼,说碰了就是见面了。然后那年轻人说让报个蔓儿,就是说自己姓什么,常有说上是轮子路上走,这说的是他师父,路上走的轮子就是“车”,下是路边暗下无,这说的是自己,暗下无“常”。
那个年轻人突然喃喃骂了一句:“毛瓜,拉稀了。”
“什么?”常有没听清。
那年轻人一惊,慌乱道:“没什么、没什么。”
常有皱着眉,不明白这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只好指了指里面被围的镖师:“走遍了天下路,交遍了天下友,祖师爷留下一碗饭,朋友你能都吃遍?你去吃一片,留下这一条线的饭让我们用吧。”
那年轻人转身看了看后面被围着的镖师,又转过身来看着常有,张了张嘴,突然涨红了脸:“凭啥?”
常有不动声色:“一碗饭大家吃,人不亲艺亲,难不成当家的想破盘?”
那年轻人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常有这一段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拉了交情,说大家都是朋友,也表了立场,希望土匪做事留一线让他把镖带回去,最后还把球给踢了回去,如果要破盘动手就是土匪不讲道义。
那年轻人张着嘴想了半天,最终“唰”地一下用刀指向常有,吼了一句:“你靠的什么山?风从哪里来?”
常有一皱眉,看着那个年轻人,回想一下刚才的几句话,突然明白过来:“半开眼?”他一把将枪从地上拔起,“嗡”地一抖,枪杆震颤,红缨四散,他一横枪指着那拨土匪,怒气勃发:“有攒儿亮的没?出来说话。”
常有怒气横生,他刚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根本就只是个半吊子。刚才盘道的几句话用得极为生疏不说,最后更是胡言乱语,靠的什么山、风从哪里来,那是劫镖的时候互报家门的话,被这年轻人气急败坏地用在这儿,明显是个对江湖事一知半解的“半开眼”,这么一大拨土匪,他不信没一个熟悉江湖事务的“攒儿亮”,但是却任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来跟他扯皮,这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太谷镖局的侮辱。
那拨土匪里面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来,毡衣毡帽,一脸沧桑,他对着常有拱了拱手:“常有师傅莫怪,我们少当家的刚占山,还不熟悉春点,看在云爷份上,还请不要怪罪。”
常有看着他:“炮头?”
那人摇摇头:“没那本事,就是个翻垛。”
常有长枪顿地:“云爷呢?红沙口是云爷的地盘,我师父早二十年就打通了,今天劫镖我本劫就觉得蹊跷,来了这儿见是这生瓜蛋子,我还以为红沙口换主儿了,可看现在这意思好像又不是。那云爷呢?怎么不出来?”
那翻垛脸现悲凉之色:“云爷去了,已经去了半个多月了。”他看一眼那个年轻人,“这是我们少当家的,云爷本来不愿意让他继续干这行,可是云爷死后他坚持要当家,我们拗不过他,就只好由着他了。”
常有皱着眉:“云爷去了?怎么不通知我们?镖匪虽不同路,但是云爷和我师父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理应送上一份悼礼。”
翻垛看了看那年轻人,叹了口气:“我们少当家的不让,他说红沙口原来的镖路是车二先生和云爷商量下来的,如今换了当家的,就理应重新商量,所以才扣下了太谷镖局的镖车,就是为了和你们重新厘定规矩。”
常有闻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想换规矩?”
这次翻垛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年轻人就抢先道:“对。世道变了,人变了,规矩也得变。”
常有看着那个年轻人,久久地凝视,最终他缓缓开了口:“你知不知道厘定规矩是多大的事儿?二十年前我师父打通南北镖路,所有的规矩都是那时候他和每一家山寨当家的定下的。每定下一家山寨就讨一块碎金,太谷镖局那块‘镖行天下的金字招牌就是当年百家山寨一家一点碎金聚集起来后一起熔铸的,取的就是个‘重诺如金之意。红沙口当年也是给过金子的。你今天说要改规矩,你将云爷当年的承诺置于何处?而且——”常有一顿,语气加重。
“你还劫了我们的镖!
“你劫了我们的镖,想凭这个逼我们和你改规矩,如果我们今天真改了,那我们以后还能走镖吗?太谷镖局所有的镖路都用的是同一个规矩,今天这个头要是开了,以后绿林里面是个人就会劫我们。这么大的后果,你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敢说要改规矩,简直狂妄!”
说到最后,常有简直就像是在训斥一个晚辈。那个年轻人涨红着脸,用刀指着常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我爹的承诺我认,可是我爹已经没了。我不管你们跟其他人是什么规矩,在我这儿,我就要改。你要说了不算,就回去找说了算的来,后面那群人和镖我就先留下,等什么时候新规矩定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带走。”
常有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持枪平举到自己胸前,转头看向翻垛,语气深沉:“看在云爷面上,我最后说一句。水浅了不了嗣,是肉有骨头,是鱼可有刺。你要真的不扯,破了盘,小心折鞭。”
翻垛叹口气,突然对着常有跪下了:“常有师傅,我拦不住我们少当家的,只求您手下留情。”
常有侧身避开翻垛正跪着的方向,沉声道:“我明白了,盘子破定了,今天这场不打不成了,那就让炮头出来吧。”
翻垛一个头磕在地上:“云爷死后少当家的就把炮头给赶走了,我知道您的功夫,少当家的不是对手,求您手下留情啊。”
那少当家的脸上怒气一闪,转身对着翻垛吼道:“闭嘴,站起来。红沙口是我爹占了一辈子的地方,我爹没了就该是我的,炮头想占山,是被我打赢以后赶走的。现在我是红沙口当家的,也是红沙口最能打的人,今天我和他打,他要真能赢,我就再也不提改规矩的事儿!”
“好!”常有枪身盘腰一转,枪尖在地上画出一个直径三尺的圆圈,他看着少当家,“云爷给了我师父二十年的面子,你是他儿子,别说我们太谷镖局不认朋友。三招,你要没躺下,算我输,我要出了这个圈子,也算我输。”
少当家气血上涌,脸憋得通红,他不再废话,虎吼一声,一刀直接劈向常有。
常有看那刀来,步伐不动,身子往下一坐,沉腰拧胯,不防不躲,直接以攻对攻,一枪扎向少当家的当胸,这一枪极快极猛,枪缨暴然炸开,枪尖直如飞电。
一寸长一寸强,少当家的刀还未靠近常有,常有的枪已经到了少当家的胸口。少当家变砍为挡,一刀截在枪身上,想要以横破直,却不想常有的枪不光快,枪身上还有一股极强的横劲,他一刀截在枪身上,却被震得手腕一抖。
常有没有收枪,而是前脚不动,后脚并步,然后前手手心放空,后手往前一送,枪凭空又递出二尺去,少当家的手腕发麻无力再挡,只能极为狼狈地往旁边一个踉跄闪开这一枪。
常有还不停手,双手持着枪尾,脊柱猛地向后一个大弯,枪尖一下子挑了起来,然后身子微转,脊柱反弓,枪尖自上而下画出一道圆弧向着少当家的直砸了下去。少当家的刚刚一个踉跄避开一枪,正处于重心不稳之时,无力格挡,更无法闪避,这一枪结结实实地就砸在了身上。
“噗”的一声,少当家一口血直接就喷出来,然后颓然倒在了地上。
常有缓缓收枪,看着翻垛跑过来抱住少当家的,皱了皱眉,然后走上前去,看着少当家的:“服吗?”
少当家的嘴里不停地往外喷着血沫子,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你赢了……我说话算数,红沙口的规矩还按以前的来……”
常有抬头看向后面的那帮土匪,那帮土匪自动分开一条道,露出后面的镖师们来。
常有点点头:“是条汉子,没给云爷丢人。”
少当家的听到这句话,终于笑了,然后头一歪,晕了过去。
常有对着那群镖师招呼一声:“扯轮子,趟梁子了,合吾!”
那些镖师们收回兵刃,重新套好了车,收拾完毕,前后一把合,喊一声:“合吾。”
常有闻声道:“轮子调顺了,入梁子了,合吾!”
众镖师齐声又喊:“合吾!”
常有走到那少东家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帖药来递给翻垛:“我下手有准,骨头没断,就是受了点内伤,这是我师门秘传的五行丹,贴在胸口,几天就好。今天这事儿我权当没发生过,不会往外传。这孩子年轻,身上有股子气劲,想继承他爹的名声,但是不懂规矩不成。你好好教他,别让江湖上人说云爷生了个没规矩的种。”
常有说完便转身随着镖队而去。镖车一辆一辆地走出了红沙口,常有上了马,把枪又收回马的腹带上。
镖队行出半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颇为雄壮的齐喊。
“合吾!”
常有在马上回头,红沙口子上,近百土匪一字排开,中间是已经醒过来了的少当家,被翻垛扶着,勉强挥挥手。
常有笑了,他扯开嗓子冲天喊一声:“合吾!”
众镖师跟着齐喊:“合吾!”
土匪再喊:“合吾!”
镖师再喊:“合吾!”
最终镖匪的声音合在一起,共同响彻在了黄土高原的上空。一阵秋风扫过,泛起微凉,秋天终于到了。
春点注解:
1.春点:谐音“唇典”,也叫“唇点”,俗称黑话,就是江湖人士互相之间的一套暗语。
2.合吾:合吾是镖号,一种说法是谐音镖局创始人张黑五的名字,另一种说法是说江湖人都叫老合,合吾就是吾们都是老合的意思,用来传递善意。
3.盘道:就是镖匪之间互相试探性的对话。
4.碰了:就是碰面,见了面了。
5.报个蔓儿:就是说一下姓氏,俗称的“报个万儿”就是对这句话的讹传。而报蔓的时候回答的话多靠想象力,比如说姓马就是“千里蔓”,因为千里马,比如姓刘,就是“顺水蔓”,因为顺水流。
6.毛瓜,拉稀了:坏了,想不起来了。拉稀了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7.破盘:就是撕破脸皮,动手。
8.靠的什么山?风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9.半开眼、攒儿亮:熟悉江湖事务的人被称作“攒儿亮”,一知半解的称作“半开眼”,什么的都不懂的叫“空子”。
10.炮头、翻垛:在匪帮里,土匪头儿叫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下面是里四梁、外四梁,里四梁指的是炮头、粮台、水香、翻垛的,外四梁指的是秧子房、花舌子、插千的和字匠,这些所谓的四梁八柱,属于这个集团的中层干部。里四梁中炮头负责带兵打仗、执法行刑,粮台负责掌军需后勤,翻垛就是军师,水香负责内部安全。外四梁中秧子房管事负责看守人票,花舌子司联络,插千负责警戒侦察,字匠负责文书。
11.不扯:不走。
12.折鞭:挨揍。
处暑·薄云天
黍蓠,五谷之一,黄粱也。蓠者,香草之一,江蓠也。合在一处,便是一个爱觅食的吃货,终日游走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以实在的执着氤氲看以幻离的武侠之梦。
清早,天刚蒙蒙亮,时无逝便来到了院中。
聚义庄的院子很大,大到就算两百个人同时操练,都绰绰有余。只不过,在现在这个本该已经开始操练的时间,时无逝却只看到满院的狼藉。
院内,二十来张大桌已经斜倒了一多半,连凳子也没几个还能好好摆着的。盘碗破碎翻覆,酒水、汤汁,以及没有吃完的食物倒的倒、洒的洒,不同颜色汁水液体混在一起,有的还浮着油花,看起来就像是腐败的垃圾泔水。
而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上,百余个聚义庄中的盗伙喽啰兀自睡得正酣。他们有的枕着酒坛、凳腿,甚至同伙的身体,有的则干脆睡到了汁水淋漓的桌上,有的嘴里还咬着一块没吃完的排骨……
时无逝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场欢宴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也知道这并不算是近些日子以来放翻酒坛最多的一次。近几个月来,只要做成一桩大买卖,大当家孟长安就会办上这么一场百人宴,全庄的人都必须喝到尽兴,不醉不归。
等时无逝终于迂回曲折地穿过院子,走进正厅时,眼中看到的景象就更是不堪入目了。
庄中的精锐旋风营十二人,已经真的像被一阵旋风刮过似的,“散”在了厅中各处,睡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时无逝无暇去细细浏览这些人姿态各异的睡相,目光扫过,却见桌上的主位空空如也,昨晚还在这里主持庆功宴的大当家孟长安,居然没有与部下们一样,醉倒在这里。
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立即转身,径直往内宅中孟长安的卧房走了过去。
晋东盘鹰岭的聚义庄在江湖中当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说得直白些,这就是个强盗窝。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聚在一起,在江湖中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但好比红花若无绿叶衬托,必然会减色不少一样,这江湖本就不光有大侠英雄,强盗贼寇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分子。
只不过盗亦有道,就算做了强盗,也应该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强盗。聚义庄一直都有三不抢的规矩:一不抢老弱妇孺,二不抢仁人义士,三不抢清官廉吏。除了“三不抢”外,还有“三必做”,即:劫富必济贫、锄强必扶弱,以及荒年必自给。也正是本着这些做事的信条,才让聚义庄真正成为聚“义”之处,在十年内不仅没有像那些散盗般利尽而散,反而越来越壮大,从原来十几二十人的小团伙一直扩充为现在足足一百七十余人的大山寨。
而这一切都与时无逝这个二当家一直以来的坚持密不可分。虽然入了绿林,但时无逝无疑是其中头脑比较清醒的一类人,那些让聚义庄不断壮大的行事规矩便是由他制订下的。就连一手组建了聚义庄的大当家孟长安也不得不钦佩这位义弟的远见卓识。
有一次孟长安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说:“是无逝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所谓的强盗并不尽是不仁不义之徒。”
可是,就是这位对自己有过如此评价的义兄,现如今也开始变了。
孟长安今年已经四十五了,从十六岁凭借七十二式流星飞度的快刀名震三晋开始,他已经在江湖上打拼了二十九年。就算那腰间的宝刀星坠仍然锋利如初,他却不是当初鲜衣怒马的少年了。时无逝非常清楚,他的这位义兄已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便如青铜覆上了绿斑——他的心已开始老了。
尤其是数年前孟夫人去世之后,孟长安开始豢养骏马,开始骑射狩猎,也开始迷恋年轻貌美的女子,不论是酒肆妓馆中唾手可得的轻花弱柳,还是劫上寨来的那些貌美如花的姬妾、侍儿。
就在这时,小潇出现了。
小潇是一个富商身边的丫头。在聚义庄的人将那富商抢劫一空、一刀杀了之后,那富商身边的随从妻妾一股脑儿逃了个干净,唯独留下了小潇。
也不知是被自家老爷身首异处的惨状吓得瘫了,还是在慌乱中扭伤了脚跑不掉,总之最后她被一个盗匪扛上了马背,带回山庄送到了孟长安跟前。
看着小潇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孟长安还没开口,心就已经软了三分。他立即劈头盖脸地将那群盗匪大骂了一通,责备他们怎么能将好好的女孩儿就这般抢了回来。只不过那些被骂的人虽然尽力装出一脸悔恨不已、甘心领罪的神情,心底里却个个都在窃笑。不仅笑这位当家的演技如此拙劣,更笑他竟也像那些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般,要用这种办法来表示对女孩子的喜爱。
当孟长安将那些人骂得差不多的时候,小潇快要哭不动了。看着她羸弱不堪的样子,孟长安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此时小潇的表现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她用已经濡湿的衣袖抹去了最后一滴眼泪,跪直了身子,说道:“大王杀了婢子的东家,婢子已是无主之人。况且主母一直以为婢子勾引东家,就算回去也不会有好下场。若是大王不弃,可否收留婢子在这山上,可只求留一条命在,有一处寄身之地,就算当牛做马,婢子也甘愿的。”说罢,便重重地叩下头去。
被抢去做压寨夫人的不少,会心甘情愿的却不多。孟长安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旁边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小潇伏在地上,听周围安静了许久,便抬起头来,恳切地道:“婢子贱命一条,原也算不得什么。但婢子身上还有一件方才慌乱间从东家那里拿来的东西,还求大王看在这件东西的分上,不要把婢子赶走,更不要将婢子送回主母那里……”说着她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红缎子的锦囊捧在手里举过了头顶,道,“东家此次出门,便是为了此物。听说其价不菲,若非交易时婢子正好在旁侍候,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怀梦草。”
“怀梦草!”这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正好炸响在众人的头顶上。连同刚刚外出回来,听闻消息赶到厅门口的时无逝一起,都惊愕不已。
怀梦草?那个江湖传言中一株便要黄金百两的怀梦草!
见仍是无人回应,小潇几乎又快要哭了出来,双手高高地举着,期期艾艾地说:“婢子……也不知道真假,只是听那交易的客商这般说。他说此药乃怀梦草提炼精制而成,只……只要削下一点点,加在香药中薰焚,即可‘得诸梦如实。”
四周好一阵的寂静,小潇复又嘤嘤啜泣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到地上,全身都因害怕而不住打颤,只是兀自将那锦囊高高托在手中,不肯放下。
终于,有人将那锦囊接了过去。时无逝看了看囊中那颗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黑色丸药,冷冷地问:“你既然能顺手牵羊拿走你东家如此重要的东西,为何不等离开了这里,再卖了换取银钱呢?”
小潇缓缓抬起头,婆娑红肿的泪眼茫然地看向这一脸精悍之色的汉子。似是被他利如刀锋的目光吓得不轻,她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高坐于交椅上的孟长安脸上立时挂不住了,沉声道:“无逝,这位姑娘定是有苦衷的,不可无礼。”
时无逝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大当家的话,继续追问:“你要留在这里,究竟有何图谋?”
小潇坐在地上,眼泪又不禁流了下来,只是这次她已镇定了许多,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地说:“婢子已经无处可去,只知道这位大王定是个好人,可以……可以……”她下面的话轻得连离得最近的时无逝也听不真切。但是,不论是谁,只要看到她脸上那忽然晕开的一抹绯红,便会明白那些不能大声说的话究竟是何意味了。
于是,这位小潇姑娘就这样留了下来。明着是伺候孟长安的丫头,而实际上便是通房的妾室。只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如今大当家心尖儿上的人,也不敢随意打趣,只能唤一声“潇姑娘”,算是取了个不左不右的称呼。
只不过,关于这怀梦草的事,顿时也没了下文。大家只知道,自那一日起,孟长安便更不愿理会庄中的事务了,凡事都只交给时无逝去打理,自己则日日闭门不出,只由小潇伺候在侧。至于这香药是否已经使用,效果又如何,是否真能“得诸梦如实”,就连时无逝也不得而知了。
时无逝绕过大厅,走到内宅,刚刚穿过小院,便看到小潇站在了孟长安的房门之外。他冷冷一笑,几步便走到了门前,问道:“大当家还没起么?”
小潇见是他来了,忙施了个礼,道:“二当家早。大当家昨日多饮了几杯,这个时候睡得正香呢。”
几日不见,小潇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小姑娘了。她今日穿一身丝绸的衣裳,连那没过脚尖的长裙也是最好的轻纱裁就的。脸上薄施脂粉,一头乌发梳得整整齐齐,如云蓬松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支花叶簪子。漂亮的首饰和衣服本就能为一个女人增添美艳神采,更何况是个本就长得颇为标致的妙龄女子。
此刻,阳光正从远山后升起,灿烂光芒恰好照在她头上那支绚丽的杂嵌诸宝花叶簪上。时无逝只觉得眼皮猛地一跳,一股怒火瞬间直蹿了上来。他猛地抢上前去,一把拔下那支簪子,声音已经气得发抖,喝问:“这簪子哪儿来的!”
小潇被吓了一跳,立即跪了下来,也顾不得去拢那披散垂落的长发,像是只小兽般惊恐得瑟瑟发抖,颤着声道:“是……是大当家赏的……”
“胡说!分明是你偷的!”那曲线柔和花叶簪握在掌心中,竟比山陵间的尖石还要坚硬,刺得掌心阵阵发痛。
这个婢女,这个被孟长安捧在手心里的侍妾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敢戴这支簪子,还敢说是孟长安赏的!她的东西,她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孟长安怎会如此轻易地就打赏了别人?
只觉得有一股火焰从心肺里直烧上来,时无逝猛地举起了巴掌,重重地往小潇的脸颊上搧了过去。他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就算她再得宠,再受孟长安的喜爱,又怎能及得上那人半分?
巴掌拍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挨上小潇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忽然间,小潇猛地抬起了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叫道:“无逝哥哥!”
“无逝哥哥……”十六岁的俏丽女孩从花丛后一跃而出,发间那支杂嵌诸宝的花叶簪就像是凝取了花丛中最美丽的颜色。
“如君!”时无逝跑了上来,将她拦腰抱起,笑道,“我回来啦!”
“放下,快放下!”少女的粉拳敲打在他的肩头,脸上像是镀上了日落时绚烂的云霞,“快放手!被人看见多不好。”
时无逝哪会理睬她的嗔怪,自顾着将她抱起来,高兴地连转了好几个圈才放她下来,佯作恼怒地道:“看见就看见了,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媳妇被夫君抱一下又怎样了!”
“讨厌!”少女一把将他推开,又跃进了花丛,只把一张俏丽的小脸探出些许,巧笑靥靥,道,“还没拜堂,怎算得人家的夫君?”
时无逝随手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色花朵,伸手就插在了她的发间,道:“新娘子戴红花,今天晚上就成家!”
“不和你说了。”少女的脸更红了,伸手想要拿下那花朵,指尖堪堪拂过,却又舍不得了。手指垂落下来,忽然抓起一把花叶,往时无逝的脸上直扔了过去。待他手忙脚乱地挡开树叶,少女已提起裙子跑进了花丛,甜美的声音远远传来:“无逝哥哥,你使坏,不理你了……”
时无逝向着那隐去她裙摆的花丛追了过去,但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俏丽的少女。身边忽地一个身影晃过,出现的却是已然梳起发髻,脸色苍白如纸的如君,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同样一脸惊诧,眉宇间尽是惶然无措的神情,正是自己的义兄,孟长安。
“如君!”时无逝痴痴地唤着,手掌贴上了眼前女子苍白的面颊。那曾经一笑便会现出两个可爱酒窝的粉脸,此刻却像是冰霜一般的寒冷,冷得就连自己掌心滚烫的温度都化它不开。
“无逝哥哥……”乌黑的秀发丝缎般地披垂在柔弱的双肩上,如君的眸子仍如秋水般清澄明亮,“你在怪我,是不是?”
“我……我怎会怪你!”时无逝看得几乎呆住了。是如君,对!真的是如君!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无逝哥哥,我好冷啊!”如君的小手握住了他宽厚的手掌,用力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不等你,怪我不敢违抗双亲,怪我做了孟长安的妻子……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他们说你为了给伯父伯母报仇,连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我害怕,害怕你就这么丢下我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孟大哥对我好,照顾我、安慰我,爹娘便做了主,将我嫁给了他……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你啊!”
掌心中的冰冷忽然又变成了潮湿,如君的泪水竟也带着刺骨的寒凉:“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回来了……”
心头犹如被重锤一记又一记地敲打着,时无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如君抱入怀中,眼泪早已淌得满脸都是,呜咽着说道:“是我无用……我若早些回来……早些回来的话……”他将怀中的女子搂得越来越紧,不住地说,“如君,你别怪我,别怪我!”
“砰”的一声响,房间猛地打了开来,脸色铁青的孟长安正站在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时无逝,他冷冷地道:“二弟,你起得真早!”
时无逝一愣,茫然地回过头,透过被泪水扭曲的视线,看着站在身旁的孟长安:“大哥……”
孟长安的脸越来越青,忽然大喝道:“还不放手!”
时无逝呆呆地看着他,忽觉手中一松,一个女子终于挣脱出了他的臂弯,扑上去抱住孟长安的腿,哭叫道:“大当家……二当家他……他欲行不轨!”
“如……如君……”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再看着那脸上的胭脂都被泪水冲花了的女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略带几分妖娆的桃花眼,闪烁勾人的目光,又怎会是自己那纯真善良、温柔可人的如君!
“混蛋!”孟长安一声怒吼,豁然拔出腰间的刀,怒道,“如君已经去了这许多年,你终究还是对她念念不忘,是不是?说什么兄弟之间义气为先,果然,你心中果然还是在意的!”
“不……不是……”时无逝已然语无伦次。刚才,刚才出现在眼前的分明就是如君。那张他十余年来没有一刻忘记过的脸,怎可能认错?
坐倒在地的小潇还在抽抽噎噎地诉说刚才二当家是如何抢去发簪,又是如何将自己抱入怀中不肯松开的,直说得孟长安拿着刀的手不住地发抖。忽然间,他猛地举起刀来一身大喝,当头就往时无逝的面门劈了下来。
刀锋未至,近乎癫狂的杀气已将时无逝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没有动,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万念俱灰。反正这没有了如君的世间,本就了无生趣。
此刻,万物都放慢了脚步,连同星坠锋刃上的寒光忽也变得从容不迫,在流畅的刀口之上慢慢划过去。时无逝陡然睁大了眼睛,他的右手仿佛不可控般直撩而上,一道绚丽的光芒划破凝滞,也将轻缓的流光瞬间斩成两截。猛然间,一股黏稠而温热的液体喷溅上他的额头,夹杂在额上那豆大的冷汗中流下来,直流进他的眼里。
没有疼痛,时无逝只在那猩红的颜色中,看到小潇嘴角泛起的一丝笑意。那笑容竟如此欢快,却又像是隐藏着无可名状的怨毒。
指尖的麻木渐渐消失,眼前景象却仍像是罩了一层轻纱般模糊不清。
“浮生若梦。世人皆爱醉生梦死……”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大脑中,伴随着两声苍鹰凄厉的鸣叫。
“这扁毛畜生,一大清早烦死人了。”那声音嘟囔着抱怨了一句,紧接着便是一声利器破空的尖啸。苍鹰的悲鸣从空中传来,直隔了许久,才重重地坠落于阶前。
“处暑,鹰始祭……鹰,义禽也。”
“啪”的一声,一样东西落到了自己脚边。时无逝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只能努力地眯起眼睛细看那被丢过来的东西。
一只苍鹰被掷在了青砖地上,早已经没了生机。胸膛的正中插着一支袖箭,还未干透的鲜血将伤口周围的毛羽都粘连在了一起,看起来污糟糟的一片。但是,最终致死的并不是这伤口——它的脖子已然断了,呈现出一个绝无可能的角度,软软地垂在后背上。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对着时无逝,仿佛还想将临死前的绝望与痛苦传递给世人。
“……义者,公正和宜,正道也。”那声音走到近前,坐在了门槛上,对着惊恐得不知所措的时无逝说道,“一伙强盗,也敢称‘聚义。即便我不亡你,老天爷也会看不下去的。”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小潇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此时,那脸上的残粉连同泪痕都已退去,随之消失的还有曾时常挂在这张脸上那无辜柔弱、惹人怜爱的神情,而将这些尽数取代的是从未见过的冷淡,冷得直透骨髓,却也冷得动人心魄。
“你……你究竟是谁?”时无逝喝问。或许这张脸还是小潇的脸,但这个人决不会是小潇。
女人取出一条帕子,绾起满头的青丝,轻轻浅笑,说道:“我叫罗绡,龙绡之绡,江湖人称‘素手罗刹。”
“药王谷、金植堂!”时无逝大惊失色。
罗绡扭过头,对他如此深谙掌故也没有太多的惊讶,道:“怀梦草闻名江湖,连我金植堂也跟着声名远扬了。”
“药王谷从不来三晋之地,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在不住地往下沉,时无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仍是无法挪动半步。方才发生过什么,似乎只在脑中留下一道残影,同样模模糊糊,记不真切。
“不是我要来的,是你们‘请我来的。”罗绡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原本只是想跟在那位富商老爷的身边,观察研究他使用怀梦草的情形与效果的。谁知你们庄子里的好汉们半路杀出,将那位老爷送上西天不说,还把我给‘劫了回来……”她翻弄着袖口,无奈地又叹了口气,说,“事出突然,我也没有办法,所以只能临时改换目标了。”
心头忽地一动:“大当家!”时无逝脱口叫道,“孟长安呢?你将他怎样了?”
罗绡回过头,奇怪地道:“大当家?”看着时无逝的眼中流露出紧张而又担忧的神情,她似是怔了怔,可随即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时无逝盯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在她脸上掏出一个洞来。
“我笑你,直到现在,仍在装模作样……”她笑着站起了身,忽然抬脚在时无逝的腰肋处踢了一下,指了指房内,道,“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将那位大当家怎样?你自己看吧。”
穴道一解,时无逝立即一跳而起,只是腿脚酸软,刚刚站起便被寸许高的门槛给绊了个正着,重重地摔到了房间里。刚想起身,却发觉手边压住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一惊之下,他猛地一缩手,抬起身来细看,赫然发现那竟是一条手臂,正是自己义兄孟长安的手臂。
那支杂嵌诸宝的花叶簪还插在孟长安颈中的大血管上,几乎淌满整个上半身的鲜血,在这个时候已经凝结得差不多了。然而他的眼睛却还没有闭上,直直地瞪视着,就像那死鹰般,凝固着死前种种绝望与不甘。
星坠落在了一旁,仿佛不愿离开它旧主似的,静静地躺在离孟长安右手不过三寸的地方。刀身亮如明镜,正好能映出时无逝那比死人还要苍白的脸,那脸上还有鲜血,来自孟长安的鲜血。
减缓的流光、大力劈下的刀锋,以及那鬼使神差般抬起的右手。如梦境般残留在脑内的记忆碎片渐渐拼合,显现出那梦境般却又分明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幕。
那模糊的记忆根本不是什么梦境,他能记起那刀锋上的寒意,以及鲜血溅出时的温度,那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怀梦草能得诸梦如实。”罗绡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每次使用过‘怀梦草,孟长安都说他又梦见了当年你们兄弟联手共闯江湖时的情形,也梦见了他决意迎娶如君,照料她一生时的情形,当然还有你死中得活,报仇回来时的情形。他感慨你义气深重,没有因为一个女子而放弃了兄弟间的情谊,也赞赏你可以将一生挚爱拱手相让,敬之为嫂的勇气,当然他说得更多的则是你十余年来为他打理聚义庄,在江湖中立下赫赫声名的功劳……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阴暗面。所有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无法倾诉的衷肠,不能展现的懦弱、无助甚至阴狠,都会在万物寂落、夜深人静时,浮现在大脑之中。而怀梦草能做的,就是为这些梦境造就如同现实的感受。”
罗绡慢慢走近,娓娓言道:“可是,药王谷的怀梦草却是不同的。只要使用得当,而用药之人心中有足够大的阴影,便能够驱使他做出内心最想做的事……”
她轻轻一笑,却极尽讥诮之意:“可叹!整个聚义庄一百七十三人,居然只有你才藏有如此之深的心思。最后也只有你,做出这些事来……”她走到时无逝的面前,凝视他半晌,才摇了摇头,轻拂衣袖,说道,“你心中的恨意日积月累,终究会有藏不住的一天。可你还是自以为是,不仅欺骗自己,也欺骗周围所有的人。让他们都认为你是个义气深重、敢为大事的人……”
“怀梦草?”时无逝颤抖着嘴唇,喃喃道,“刚刚那都是做梦!全都是梦!我……我只是在做梦,做梦……”
“是啊,你在做梦……”罗绡冷冷一笑,道,“这些都是梦,等你一梦醒来便会发现,如君还在你的身边,孟长安也仍是你的结义兄长。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一挑秀眉,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勿与痴人说梦,痴人信以为真。
“虽然药王谷一向有杀掉所有试验品的惯例,但是这一次我不会杀你……”她走到了门口,看了看天色,道,“时辰已到……”
她临走前抛下了最后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
罗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时无逝并不知道。他就像是死死钉在原地似的,站在孟长安的尸首前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的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唯独四周一直是死一般的寂静。终于,他感觉到有一阵凉风吹到了身上,冷得像是忽然就从夏末转去了隆冬。他颤抖着俯身拾起地上的刀,慢慢转过了身,蹒跚着走了出去。穿过小院,走过正厅,重又回到了那满地狼籍的大院中。
桌椅仍是或斜或倒,枕藉而卧的人也仍在原来的地方一动未动。只不过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死在他们所期望的甜美梦境之中。
不知何时起,在天上盘飞的鹰鹫越来越多,有些胆大的更是直接冲落地面,开始疯狂地啄食满地的死尸。时无逝一挥钢刀,一下便将其中最大的两只的头颈斩落,那鹫发出的惨叫声短促、凄厉而又刺耳,惊得其余鹰鹫一齐振翅而起,冲飞逃散了开去。
看了眼地上断头的死鹫,又缓缓扭头环顾四周的情形,忽然间,他只觉得整个头脑都像是要炸裂般,强大的压力似乎正欲将他的脑壳从里面迸破。他的眼珠凸起,额头上青筋一根接着一根地跳了起来,耳朵里一片嗡嗡声响,仿佛锣钹齐鸣。
他惨叫了一声,忽然往外冲了出去,一直到了庄门之下,头顶高处一块横匾高挂,正是金光灿灿的“聚义庄”三个字。
“义?
“义!”
时无逝的眼睛红了,红得像立即就要流出血来,他大叫一声,奋起全身的力量,将手上的钢刀直扔了上去。刀锋锐不可当,毫无阻碍地将那木匾从中一劈为二。刀的余力未尽,又将匾后的横木也击得从中断开。破开的横匾带着木屑粉尘直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粉碎的木片四散飞溅。
他嘶吼着像只野兽般飞扑过去,扑到那断为两截的木匾上,用脚踩、用拳头打、用手掰、用头撞,直到手脚和额头都满是鲜血,才将它破碎成无数的碎片。然后他就坐了下来,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得满脸,笑得那头顶上本已经断裂松动的木梁簌簌发抖。
大笑声中,那木梁终于彻底断成了两截,向两边分散倒了下去,插在其中的星坠也跟着从中滑落,刀光一闪,刀头向下急坠而至,恰如流星飞坠,正落向坐在底下的时无逝。
他已经疯了,也已经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
他只是兀自咧着嘴笑着,看着满目碧空黄土,苍凉无尽。也看着几只盘飞的鹰鹫复又聚拢,等待着再次觅食的机会。
分类:主题专栏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