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朋友围着火锅正吃得酣畅,一位朋友忽然勃然不悦,离席而去,为何?后来才晓得,祸首竟然是一撮倒在汤锅里的香菜!
香菜这种吃的,有人嗜之如命,有人恨之入骨。恨它的说它有肥皂味,有金属味,有臭虫味,因此成立了“世界反香菜联盟”。
我喜欢吃香菜,总觉得它跟许多食材搭配,恰如一句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许多作物,在我老家陕南还是旧称,比如,紫苏,叫荏;高粱,叫秫;香菜,叫芫荽。都有些古风在。
一般,芫荽秋天种。种子坚硬,得破开。《齐民要术》说:“欲种时布子于坚地,一升子与一掬湿土和之,以脚蹉,令破作两段。”一般人家种不了那么多,种子放在碗里,用短木棍按住搓开两半就好了。芫荽可以单独种,随便撒点儿在地头上,一场雨后芽儿就出了地面。许多作物长出地面,都是两片叶子相对着,有点儿像是鼓掌,只是芫荽的两片叶子纤细,不似豆子的肥壮。奇怪的是,这两片叶子边缘平整,不像长大之后却是齿轮样的。
芫荽有两种,一种矮个子,一种高个子。高个子不香但产量高,如果不是要卖,都喜欢种矮的来吃。
芫荽的吃法,不外乎提味调色。味以入冬最佳,单纯清楚,到了春天好像就有点儿含混。大雪落下之前,得用玉米秆苫住芫荽,即便如此,它依然被冻得鼻青脸肿,香味却还在。祖母常常着我去挖点儿芫荽回来。我掀开玉米秆挖,连纺锤形的根儿一起挖回来,祖母洗了,放在石窝里捣得茸茸的,来一勺羊肉汤自不用说,或者只是就着白饼吃,有没有它,不可同日而语。
熬好的冻肉将凝未凝时,放几根芫荽进去,等冻好了,快刀切来装盘上桌,那点儿绿,真是夺人心魄。
羊肉泡馍是陕西名吃,在我看来,最妙的却是吃完泡馍之后的那一碗清汤,上头浮着一些芫荽末儿,一碗下肚,刚刚吞下的肉的肥腻一扫而去,如“归人有清水可以洗尘”一般。
好久以前看过一篇文章,有一位在南方开兰州拉面馆的师傅,端的好手段,十根手指如同蚕吐丝,一时食客如潮,只是这位师傅坚持给拉面里头放芫荽末儿,认为这才是正宗。不吃怎么办?宁可不卖面……结果呢,文章说许多不吃香菜的人慢慢开始吃香菜了。这可能有点儿想当然,科学家研究发现,不吃香菜的人其实是基因作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知堂先生《五十自寿诗》里头有一句:“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当时觉得奇怪:为啥羡慕别人吃大蒜呢?后来才晓得好多人不吃大蒜。前几天又看到他《八十自嘲诗》有一句:“对话有时装鬼脸,谐谈犹喜撒胡荽。”也有疑问,撒胡荽到底是啥意思呢?
就上网查,结果看到一条兀自大乐。文章出自北宋僧人文莹《湘山野录》,大意说的是:有位姓李的人种芫荽,当地民俗讲究种芫荽得说下流话,不然长不好。可这位李老兄是个读书人,如何说得出口。正好来客了,他让儿子继续种,儿子更说不出口,只念叨:“照我爹说的来。”这般,读书人说下流话,有了专门的指代:撒芫荽。
古人有许多奇谈,比如许多老书里头说,把鳖剁碎,倒在苋菜下面,说能长出小鳖。这么不可能的事,却有一个人在书里说:验之可矣!
这两天买了几本二手书,有一本是黄苗子的,又看到一则好玩的,说种芝麻得夫妇同种,方才繁盛,他引了唐人葛鸦儿一首诗:“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如果不知道这个风俗,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好像还差点儿什么。
我从老家带了点儿芫荽籽儿,种在阳台上的盆子里,盆子不大,实在不够一吃。可是每年都要种,来年等它开花,花是伞状的,细细的白白的,等它老了,收點儿种子。有一回,我把几颗芫荽籽儿放在手心,三岁小儿凑过来,就让他闻闻。
“这是啥?”
“香菜!”
他脆生生地回答,不过,他眼里好多疑惑,那些枝枝叶叶怎么变成细微小籽儿?还是香的?实在太可爱了。
分类:专栏 作者:南在南方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