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情感〗暂住的妈妈

因为我的腿崴了不能下床，妈妈决定从老家来北京照顾我。其实刚开始我的内心是拒绝的，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和她单独朝夕相处会是什么样子，内心充满了抵抗和惧怕。我怕她强烈的控制欲，也怕她偏执的思维，更怕她对我的一贯否定会彻底击溃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和从容。

妈妈终于来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排斥和惧怕迎接了她。果然，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觉到深深的烦躁和伤害。比如，“你要是有个男朋友，我也不用这么老远来照顾你了，你可不能再挑了，你还能等几年啊?”“你这脚也没啥事，我当年崴脚也肿了老高，根本没在意，休息了两天就下地跑了。”“你这减肥啊，减下去的肯定稍微一吃就会回去了。”“家里的镜子不对，把人照得太瘦了，你本人可比镜子里胖多了(后面这句话是我脑补的)……”每句话都对我造成十万点伤害，仿佛我是她的一件拿不出手的作品，而且是从出生就注定了拿不出手，无论怎样努力都无用。我小心翼翼，安慰自己不要受影响，不去抵抗，不去反驳。

可是后来，我发现其实她也在小心翼翼地对我好。虽然她嘴上总是攻击、贬低我(我几乎觉得这是她一种下意识的做法)，但是其实她很怕我会觉得她无用、觉得她不好。她给我倒水，不小心把滚烫的茶水倒在了桌子上，流了一地毯。而我伸手去擦时，她又在慌乱间把水倒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尖叫了一声，踮着一只脚跑到水龙头旁冲水。那一声尖叫可能把她吓到了，她沉默了好久，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才突然说：“你说我过来伺候你，没伺候好，还把你烫伤了……”我听出来了她的潜台词，她在说自己没用。每次朋友来看望我，她寒暄几句之后就说自己要上楼看电视，我总感觉她怕见我的朋友们，由此我猜测她可能是怕朋友们觉得她不好。

我开始怀疑，这么多年，她对我习惯性的贬低和压迫，是不是因为她看不起自己。有了我之后，她便把我当作她的一部分，所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其实她最想攻击和贬低的人，是她自己。

回想童年的经历，每当别人当着她的面夸我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说谢谢人家，而是当着别人的面对我一顿贬低，仿佛人家的夸奖只是因为还没有看到我的真面目。可其实，她把我当成了她的私有物品，别人夸奖我就等于是在夸奖她，她用贬低我来表达自己的谦虚。而这种谦虚，其实是一种骨子里的“我不配”。这种模式一直到我长大后都还存在，当别人夸我聪明，她就会说我粗心;别人夸我懂事，她就会说我脾气倔;别人夸我瘦了，她甚至会撩起我的衣服给人家看我的肚子，说还是那么大，衣服显得瘦而已。我联想到自己曾经的自卑，里面有没有纠缠着她的自卑呢?

二

妈妈终于在我家待不住了。

我们俩每天干巴巴的，没什么话聊。她每天上午照顾我，下午就出去逛街，终于在把北京几家商场都逛完之后，让我给她订票回去了。在回程的那天中午，我打开了综艺节目《忘不了餐厅》。这是个黄渤当店长，并请了几位患有阿尔兹海默病或认知障碍的老人们当服务员的节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处的时间开始倒计时，我和妈妈什么都没发生，我想和她聊一些深刻的话题，那不如先从对衰老的看法开始。

如我所料，她不喜欢这个节目。她窝在沙发上，玩着“消消乐”，好像并没有在看节目。我却看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游戏声停了，我发现她在哭。

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紧紧抿着嘴，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我又问怎么了，她还是不理我。我说：“妈妈，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说，你是不喜欢这个节目吗?”

她说：“我觉得自己好失败，年纪大了，一事无成。事业没有，婚姻也就那样，自己一点儿本事都没有，现在学也来不及了。”因为退休了没事干，姥姥每天有什么事情都找她(姥姥有4個孩子，除了妈妈，其他人都很忙)，她觉得人生对她而言已经完了，再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勉强。

关系终于有了突破口，在临出发前的一个小时。我终于看懂了她。

妈妈以前经常跟我说她不想活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姥姥、姥爷，她可能早就跳河了。一个母亲不停地告诉女儿她有多想死，她活着只是为了对女儿负责，这种话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所以从来都把这当作一种招人厌烦又无谓的情感发泄，我讨厌听她说这些，也抗拒去探究在妈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她深埋在骨子里的自卑，快让她窒息了。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多过去的我的影子。不，应该是说，过去的我身上有太多她的影子。现在的我知道该如何解决她的这些问题，就如同解决我自己的问题一样。临行前的半小时，我们说了很多话。

她走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发微信告诉她我有多爱她，并且会一直爱下去。我告诉她其实她有很多优点，是她的自卑让她看不到这些。我告诉她，我多么以有她这样的妈妈为荣。那一刻，我真的是这样认为的。我不再排斥她，也不再怕她。我从心里开始拥抱她，接纳她。

我想起她在我那里的一个晚上，我在楼下看书，她在楼上睡着了。窗外的风很大，吹得窗户“呜呜”响，有点儿恐怖。可是我一想到妈妈就睡在楼上，就觉得很安心。第二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她听到后很开心。

三

我开始有点儿想她。

有妈妈的孩子总是觉得自己被保护着，这是天性的依赖。妈妈回去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公司一个我一直都非常讨厌的领导让妈妈离开我，她走的时候把我的宠物狗Sunrise带走了。Sunrise孤零零的，她也孤零零的。我知道Sunrise在我梦里出现时往往代表着孤独，所以是我觉得她很孤独。而那个讨厌的领导，也许代表着我对自己和妈妈身上那种自卑、讨好气质的厌恶。现在我已经将这种气质从自己身上剥离出来了，可是妈妈还没有，所以是她的这种气质把她带到了现在这般孤独的境地。

我突然有一种想法：她曾经把我变成了她，也许，我也可以把她变成我。我希望妈妈可以痛快地过完余生。人生漫长，可也短暂，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分类：生活情感 作者：嘉熙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