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泊浮还没从往事被文烛戳破所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这边更让人震撼的场景正在上演——檀家大公子的眼中飘出无数恶鬼,正在撕扯着酒肆中的骷髅,而那条被称为檀家小公子的黄蝮蛇竟真的化身为了五爪金龙……
戛然而止的寂静总会让人措不及防,就像现在这样。
孙泊浮确信今天见到的古怪事情似乎一股脑儿扎了堆。
起先是那位东海檀家大公子的双眼中飞出无数恶鬼撕扯掉大半骨刺,而后沽酒的黄蝮蛇卷腾着干巴巴的身子飞上半空险些砸断了酒肆横梁,接着金芒绽现蛇身变龙,伸展出五爪向着地下扑去,没入土中。
土地在涌动,鼓起两个小小的土包,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在地上翻起一道道土屑让孙泊浮想起农田春耕时的犁痕,扬起的灰尘像两道黄色飓风,将本就凌乱的酒肆搅动得更加凌乱。
不用猜也知道,是黄蝮蛇……不,是龙与那古怪的骷髅在地下追逐。
“为什么会是龙!不对,龙为什么会钻地,简直像条臭泥鳅。不对不对,刚刚还是蛇,怎么会变成龙!不要再追啦,你这个长尾巴的怪东西!”
地下传来骷髅的声音,古怪的腔调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惶恐。
坚实的泥土地下隐隐传来一声高亢的龙吟,土地隐隐开始颤抖,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是龙的威势。
酒肆很小,于是饱含杀意的追逐看起来像总是围着酒肆转圈圈的嬉戏,飓风一次次刮过迷蒙了所有人的眼睛,而后沙尘飓风慢慢散尽,本以为无休止的追逐陡然停止。
下一瞬间,两个涌动的小土包一前一后停在了距离酒肆门口半尺处的地方,就在并不太高的门槛前。
稍前的土包在微微晃动,细碎的沙砾从泥土地上翻出,小土包停滞片刻,然后像窃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涌动一下,试图越过门槛,翻门而逃。
没有用的。
稍后的土包猛然一跃,再次逼近稍前的土包,于是一前一后两个土包,一齐停在门口,一齊对峙着。
孙泊浮曾听误入山门的砍柴樵夫说起过,若是行山路时遇到独自觅食的山狼时莫要慌乱,面对着山狼一步一步后退下山去,莫要转身惊慌而逃,露了颈子,那就给了山狼下口的机会。
樵夫不知道山门的剑客并不会惧怕行山的独狼,山水双剑的锋利可以让走兽避让。
即便樵夫很快被持戒堂的师兄们驱赶下山,可孙泊浮还是记住了樵夫的忠告,他甚至举一反三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一定不要将后背暴露给敌人,就像现在这样。
出口就在眼前,可地下的骷髅似乎再也不敢逃窜一步,这将是一次仅有半尺远的直线逃窜,距离很短却没有转圜的空间,而黄蝮蛇……不,是五爪金龙的威势让骷髅不敢再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
近在咫尺,却又穷途末路。
孙泊浮在一瞬间看透了其中的关键,他甚至隐隐有点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少年的心性总是难以压抑,于是有些得意地看向文烛。
可文烛同样也看着半尺处的土包轻轻叹了口气,皱了皱本就紧蹙的眉。
小关键难逃策士的耳目,清微宫风角殿果然名不虚传。孙泊浮微微有些沮丧,山门里的聪明人着实有些太多了。
于是只能对峙着,继续对峙着,两个鼓鼓的小土包无趣地横亘在了李家酒肆门口。
密密麻麻的骨刺早已收入地下,没入土中,李家酒肆似乎空旷了许多,摇摇欲坠的酒肆四壁留下密密麻麻的孔洞。
一个小小的孔洞在孙泊浮的头顶正上方,孙泊浮抬头向上看了看,这实在是一个透亮的孔洞,一颗明晃晃的星子映在孔洞中,与孙泊浮眼对眼望着。
孙泊浮眨眨眼,星子熠了熠星辉。
真的入夜了。
酒肆外的荒野中传来叽叽喳喳的虫鸣声,随着轻飘飘的夜风传入酒肆中,熙熙攘攘拥进孙泊浮的耳中,撩拨起少年心中一丝烦躁。
一路自跌宕山急急而来,他已经感受不到千蛰的气息。
千碎牙挂在腰间,锋刃上的光芒逐渐暗淡,残留着千蛰气机的兵刃似乎同样失去了主人的本命感应。
他们自跌宕山一路急急追赶,却又一次次莽撞地落入变故之中,耽搁的时间着实有些太多了。
想要逃离,可土地上鼓起的小土包却又横亘在近在咫尺的脚下。
双鬼拍门。
他们同样也被困在了这里,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着。
枯燥的对峙少了追逐把戏的刺激,着实让人烦腻,一丝困倦涌上心头,孙泊浮没心没肺地张了张嘴巴,险些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小胡子行脚商人狠狠瞪了孙泊浮一眼,于是孙泊浮只能硬生生把半个哈欠吞进了嘴里。
又是熟悉的眼神,只有她能扮出的那副刻薄表情。
孙泊浮第一万次确定真的是她,可令人讨厌的伪装还是挂在那张讨人厌的脸上,继续聒噪地说出令人讨厌的话语。
“东海檀家大公子,真不知道你那血咒佛瞳到底是一双佛眼还是一双有眼无珠的狗眼,真不知道你那弟弟是在天的五爪金龙还是钻地的泥鳅,半天收拾不了一个误打误撞成了精的老骨头。天可是真黑啦,真耽搁了今晚的拍卖会,钱可就没啦!没啦!真的没啦!”
八字胡贴在嘴上,气哼哼地翘起了胡子一角,用尖厉的声音说出尖酸的话语,然后跳脚大喊着“没啦”……
真是像极了一个锱铢必较的小气商人。
她似乎总是这般善变,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
“弟弟,不要玩了,收了他吧,再耽搁下去咱们喝酒的钱可真要扣没啦。”
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句毫无苛责之意的呵斥,像温和的兄长在劝慰顽劣的弟弟。
在酒肆一角盘膝而坐的大檀公子微微睁大了那双红彤彤的眼睛,血肉模糊的眼眶中再次盛放出两道猩红的瞳光。
血咒佛瞳,佛祖窥视地狱的眼睛。
孙泊浮默念着这句行脚商人讲出的话语,可他在这血淋淋的双目中未曾寻到一丝佛性。
这个世界似乎越来越乱了,不相干的事情似乎总会纠扯到一起。
掌教的密令、封魔令、谭家宅中井底的少年,还有如今这双血淋淋的眼睛,一瞬间塞满了孙泊浮的脑海,混沌地搅拌着……
孙泊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可纷乱的线索很快像野草塞满了乱蓬蓬的脑海。
要是柳阴师兄在就好了,柳阴师兄既有聪明的脑袋,又不会向孙泊浮遮掩心思,好过眼前这个出身清微宫风角殿的策士,无论怎样身处一队,都像有层薄纱般的隔阂。
孙泊浮再次偷偷瞥了眼身旁的文烛,在心里转动着小心思,而后果断掐灭了念头,因为他看到文烛的嘴角轻轻撇了一撇。
策士们不会说多余的言语,做多余的动作,若有反应,必有变故。
孙泊浮很快看到了变故因何而起。
檀家大公子的血红瞳光落在门槛处,地上的小土包再次微微晃动了一下,似是对他的回应。几丝土屑从土包上滚落,而后土地的晃动越来越大,灰色的土地之下隐隐泛起金色的光芒,几丝裂缝从金色光源处开始蔓延,像一条条细丝铺满了地面,地面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而后是一声沉闷又悠然的吼叫。
不是吼叫,是龙吟!
雄浑的声音包裹在地下发出闷闷的响动,可声音依然很大,震耳欲聋般的声音冲击着孙泊浮的耳膜。
下一刻,两个土包瞬间纠缠到了一起,更多的土屑像被搅拌一样从地上迸溅而出,闷闷的龙吟声似乎更加大了,脚下坚实的土地开始轰隆隆地震动,土包隐隐分开,而后又再次纠缠在一起,几次分分合合地纠缠着。
一个土包想要向门槛逃去,却又被身后的另一个土包狠狠缠住,两个土包终于纠缠在一处,而后暗淡的土地下泛出金色的光,一道巨大的飓风冲天而起毫不留情地钻破了酒肆屋顶,顶棚的木板破碎,哗啦啦掉落下来,砸了遍地。
现在,酒肆着实更加通透了。
巨大的窟窿挂在屋顶上,像开了一个大天窗,漫天星子和一轮圆月映入眼中,酒肆外清新的空气一股脑儿涌入鼻息,清甜的草香味让人的神志在一瞬间清明。
看见天空的感觉真好,孙泊浮仰头看着,心里如此想着。
“我的店,我的店这下可真的要没啦。”
二楼的楼上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酒肆的老板再次从二楼客房里探出头来,趴在早已断去的楼梯上尖叫着,行脚商人狠狠剜了眼这位干枯的老头儿,于是老头儿下意识闭上了嘴巴,猫腰再次钻回客房里,“砰”的一声紧紧关死了房门,没了动静。
生意人总是懂得张弛有度,即便是这般家业破败的时刻。
“不要淘气了,出来吧,弟弟。”
大檀公子看着飓风温和地说道,血肉模糊的猩红双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怜惜,这似乎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少年郎,只是温柔被那条黄蝮蛇独占了。
哦,不,又说错了,是五爪金龙。
孙泊浮咬了咬舌尖儿,纠正着自己的错误。
“轰”——
一声巨响。
大地開始剧烈震动,似乎是龙对檀家大公子的呼应。
“轰”——
第二声巨响再次传来。
飓风崩塌,化为无数土屑,孙泊浮下意识挡在行脚商人身前,遮挡下大半的尘土,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灰黄色。
“呀,孙泊浮,你要变成一只土拨鼠了啊。”
行脚商人叫出了孙泊浮的名字,用刻薄的声音佯装惊讶地叫道,八字胡娴熟地从嘴角边向上翘了翘,然后抬起袖子遮挡住自己的笑容,待袖子再放下的时候,又变成了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真的不知道她有几张面孔,似乎每一次切换伪装都这般娴熟,剑至人亡的昆仑剑仙们也开始擅长这种遮掩的法门了吗?
孙泊浮不知道。
说起剑仙,孙泊浮似乎只认识她一个,而他们也仅仅是在一天前相识于荒原。短暂的邂逅却又存着老友般的挂念,这样的感觉让少年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轰”——
最后一声巨响打断了孙泊浮的念头。
土地彻底破裂了,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球破土而出,金芒在眼前绽放。
一条五爪金龙破土而出,金黄色的身躯在并不宽广的酒肆半空中伸展,威猛摆动的身躯隐隐撞断了几根梁木,头顶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屋顶摇摇欲坠,却只是歪歪斜斜地摇晃几下,终究没有坠下。
“我的店,我的店这下可真的没有啦。”
孙泊浮又听见了二楼那个干枯老头的号叫声,可是现在再也没人关注此间主人的号叫了,因为他们看到了被金龙追击的骷髅破土而出,一堆白晃晃的骨头挂在龙爪上,像一件随风飘荡的破衣服。
黄蝮蛇,不,是五爪金龙……
五爪金龙悬浮在酒肆之上,骷髅的颈骨被龙爪尖利的指甲勾扯住,半挂在空中。
清澈的龙吟声在耳边回响,金鳞泛起的光芒逐渐褪去,金灿灿的视界慢慢恢复到可以视物的程度,于是孙泊浮和文烛、红闪、茶芽一起仰起了脖子,向酒肆的半空中望去。
少年们见过龙,是在飘零镇的时候。
那是一条纯黑色的骊龙,黑色的麟甲包覆着黑色的身躯,黑色的碎裂尺木。
龙无尺木,无以升天。
于是漆黑的骊龙掉落进漆黑的烂泥潭子里,少年们在监视天盛德狩猎的空当偶尔匆匆瞥过一眼,只留下一个囫囵的黑漆漆的印象。
现在他们终于看清了龙的面目。
少年们没有见过这样威仪的龙,金闪闪的龙鳞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金色的尺木摆在头上,两捋淡金色的虬须浮空飘荡,尖利的龙爪尖端闪耀着金色星芒。
似乎这才是龙本该有的样子吧,这个出自南海,曾经祸乱中州大陆多年,号称获得神谕的种族本应配上这副大威天龙的样子。
少年们如此想着,浑然忘记了这尊金色天龙在片刻之前还是一条沽酒寻醉的黄蝮蛇。
少年们同样看清了骷髅的样子。
片刻之前还穷凶极恶大杀四方的骷髅在龙的利爪下似乎已经穷尽了脱困的法门,干巴巴的骨头堆砌的身躯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地摇摆着,有夜风自大大的穹顶上灌进来,吹摆着骷髅的身躯,于是飘荡,飘荡,再飘荡……
身体放弃了抵抗,可嘴巴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似乎同样也是一堆喜欢聒噪的臭骨头。
“该死的龙。”
骷髅在半空中咒骂着,用奇怪的腔调说着人类语言,回答他的是更大的龙吟声,大地继续在颤抖。
“不要得意,我的主人就要来啦,你逃不掉的。”
骷髅再次搬出那个古怪的夺目公子,这个一路上让孙泊浮耳朵听得生了茧的名字,可主人未来,龙的咆哮声反倒更大了。
“不要以为你是龙就很厉害,我的主人可是屠龙高手,南海海底的龙火就是主人穿着我熄灭的,主人杀起龙王来都不会眨一眨眼睛,像你这样的小小五爪金龙,主人动动手指就像捏死一只跳蚤。”
似乎听到了龙的恫吓,骷髅试图用主人的威名来阻挡龙的威势。
屠龙高手,熄灭南海海底龙火。
随着这些熟悉的词汇一股脑儿涌入脑海中,孙泊浮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因为眼前骷髅的叙述与那个在中州大陆上盛传的传说竟然如此这般吻合。
七年前千龙乱世,一个名叫海通的僧人走出少林寺奔波于天地之间,孤身入南海,熄灭海底龙火,以一人之力将龙族重新封印在南海海底。
茶芽诧异地看了看红闪,孙泊浮诧异地看了看文烛,少年们一起皱紧了眉毛。他们出身武当山门,想来熟知中州典故,更何况不久之前还曾在跌宕山飘零寺的那间密室中见过一头曾经跟随海通征战的犼。
不,不要对已故之人不敬,是山水双剑的前任主人,曾经排名天下前十的大剑客当麻烘炉的尸体做成的犼。
摇了摇脑袋,孙泊浮在心里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词。
剑客必须尊敬更优秀的剑客,这是对剑的礼仪。孙泊浮在心中如此告诫着自己。
“你的主人,是不是海……”
孙泊浮脸上依然挂着诧异的表情,急吼吼地向着吊在半空的骷髅喊道,可是话只说出了半句,便被身后的她打断。
“好啦,好啦,收起你的小长虫吧,交货啦,交货啦。”
她还是那副行脚商人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块折叠的绿色布片。布片一层层展开,竟然是一只荷包,荷包被扔在地上,很快涨大了几分,大肚包像个大麻袋,张开大大的口子,一副等君入瓮的架势。
孙泊浮起初还以为是幻觉,揉揉眼睛仔细查看才发现那荷包真的硕大无比。
那荷包隐隐发黑,透过黑色的污渍隐约可以看到一只身形如豹、首尾似龙、背负双翼的奇怪生物。
“弟弟,不要顽皮啦,我们交货了。”
温柔的声音再次从角落里传来,大檀公子看着天上的龙,轻轻说道。
于是龙爪松开,喋喋不休的骷髅从半空中坠落,然后笔直地落进脏荷包里。
噗的一聲闷响,地上的大荷包直立起了身子,一口将骷髅吞下,闭合了大大的口子,硬生生将这堆烂骨头闷在了里头。
“此物名叫‘只进不出脏脏包’,是十年前天下行走的大盗青羊道人所有,传说青羊道人曾经是天下排名前十的大盗,中州大陆著名的盗窃案很多皆是出自此人手笔,想必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最出名的便是那宗一年前的盗皇案……”
青羊道人,盗皇案。
又是两个隐隐有些熟悉的词汇落入耳朵里,孙泊浮努力搜索着有些混沌的记忆,很快将回忆定格在一年前的那个梅雨时节。
山门进了黄梅天,无休止的雨连天连夜连绵不断,也不是狂风暴雨般的猛烈,就是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每当这个时候,师父林春总是嚷嚷着要白鸦师兄去山下的羊肉铺子里买上几斤薄薄的羊肉片,自己在宫中架起铜锅,温上一壶热酒,涮羊肉伴酒,吃完抹嘴便睡,呼噜响起之后便是大伙儿放羊之时。
茶芽和红闪带着花果儿去松软的泥土地里捉蚯蚓;水葫芦胆大包天爬回师父身边偷吃上几片锅子里的羊肉,然后抹嘴溜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白鸦师兄和纤手师姐总会戴上斗笠,牵手在后山的雨中说起谁也听不清的悄悄话;阴雨天最适合影祟法,草玄师兄总会在这个时候放出自己的影子慢慢打磨着本已圆润的技巧;青木师兄会在最潮湿的地方扒拉出几株色彩斑斓的毒草与野蘑菇,然后狂喜着跑回自己的实验室;狂歌师兄总会搬一把椅子坐在庭院里,鼓荡起全身剑气砍杀掉漫天雨滴,独坐一个时辰而雨不沾身方才作罢。
那天的梅雨天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只有孙泊浮和柳阴师兄一起坐在房檐下的石阶上,看着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屋顶上慢慢滑落,一滴滴落进台阶下的水洼里,打碎了两人的倒影。
孙泊浮和柳阴总以为那会是个无聊的梅雨天,可一份来自紫霄宫玄武殿的邸报勾起了两人的兴趣。
邸报是山门内部流通的文书,大概每两个月一次发行,大体记录的是山门中近期的事务与山外的消息,邸报大概有两页,只是山外的消息似乎占了大半,山门的事务反倒只占了邸报一角。
这是掌教巢明夜自执掌武当权柄以来出的新东西,言说此举是为了让山门弟子明达事理,可柳阴师兄却说,这是掌教大人向山外伸出的触手。
打开一扇山外的窗,心思活络的人们便总会向窗外挣扎。
两个月间总会发生许多事,这次的邸报最吸引人的便是一桩上月发生的大案子。
盗皇案。
上月七日,天下大盗排行榜上排行第七的大盗青羊道人潜入帝都皇宫,意欲劫持皇帝陛下逃窜出帝都,在皇帝陛下的右脚刚刚踏出帝都都城一丁点儿的时候,皇帝的一只右脚连同背负着皇帝的青羊道人一同爆炸,化为一摊血肉残渣。
皇帝断足,偷到皇帝的窃贼丢失了性命。
“还是那个诅咒啊。”
柳阴师兄看着眼前断帘似的雨幕,皱眉说道。
“真是一桩惨烈的盗窃案。”
孙泊浮应和着。
他当然知道那个天下皆知的诅咒,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术者来到帝都,用一车粮米在帝都城外画了一个圈,然后从此皇帝和他的同族们再也无法踏出帝都半步。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
可柳阴师兄却摇摇头,言说这是皇帝的计谋,没有一个皇帝心甘情愿困在这样的死地。
孙泊浮用诧异的目光看向柳阴师兄,于是柳阴回到后院二楼书房,短暂的去留之后很快折返而回,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天下行窃录》。
柳阴师兄很快在这册薄薄的书册中翻找到关于青羊道人的记述。
青羊道人,年纪不详,曾为帝都郎中,精擅花柳病调治。
道人生性喜窃,起先只在自家诊所行窃,偷盗患者财物,被发现后屡次送交官府,行窃数额不大,却又屢抓屡犯,衙门老爷索性便让他在牢中做了一名郎中。
郎中在牢中似有奇遇,究竟遇谁不知,获得《土元潜行法》一册,因生性与此功法相符,短短数年便获大成,成为中州大陆排行前十的大窃贼。
相传年轻的皇帝登基之初面对困顿的皇族而意志消沉,终日沉迷玄月坊中得了花柳病,郎中巧施妙手治愈。
坊间传言,皇帝与郎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记述在此而止。
孙泊浮翻看着这篇小小的册子,作者署名诺皋山人,这是一个熟悉的作者。
看完这篇行窃录之后孙泊浮恍然大悟,想来皇帝并非是被青羊道人盗窃而出,这不是一桩盗案。
这是一件忠臣救主的悲行。
“没有人想要随意放下曾经到手的权柄,这是皇帝的挣扎。”
柳阴师兄看着面前的雨雾,叹息着说道。
那天狂歌师兄一直坐在院子里,身上跌宕的剑气始终未曾消散,雨滴没有一滴沾湿衣衫。
现在,孙泊浮在这间偏僻的李家酒肆里,再次听到了那个大窃贼青羊道人的名字,他的“只进不出脏脏包”就这般落在地上,骷髅被捂进袋子里。
“放我出去,快点放我出去,等到主人来了,一定要杀你们一个片甲不留!”
闷闷的叫骂声从袋子里隐隐传来,而后袋子里一阵挣扎,骷髅好像在袋子里一阵左冲右突,可袋子依然牢牢地裹覆着骷髅,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
“不劳你家主人费心啦,像你这么宝贝的东西,等不到主人来我就要把你卖掉啦,你的主人要是问起小骨头在哪里,我就晃晃钱袋子告诉他,都变成钱了呀。”
行脚商人吹了吹嘴角上的八字胡,笑眯眯地说着,真的像个财迷心窍的商人,连番奚落里带着钻进钱眼里的铜臭味。
她似乎很开心骷髅此时的处境,于是继续兴高采烈地讲着:“不要挣扎啦,此物名叫‘只进不出脏脏包’,是青羊道人于七年前千龙乱世时所得……千龙乱世之时,龙族掌控中州大陆,龙本性淫,自然少不得多子,唔,抱歉,小长虫,我是说那种色眯眯的大龙啦……”
说到此处,半空中微微传来一阵龙吟之声,行脚商人向着半空的五爪金龙摆了摆手,不得不做出一番解释,龙吟声小了许多。
“那年节,中州大陆有很多龙,自然也多了许多龙子龙孙,道人曾经猎得一头貔貅,龙生九子,貔貅便为其中之一。道人将貔貅开膛破肚后取出胃囊,以秘法用这胃囊做了脏脏包,这脏脏包应了貔貅的秉性,当真是只进不出,不要挣扎了,没用的。”
行脚商人看着地上的荷包说道。
是的,不用挣扎了,掉进了这财迷心窍的昆仑剑仙钱袋子里,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吧。
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而后是一声尖利的大喊声打断了孙泊浮的念头。
“宝物,都是宝物啊——”
声音很是刺耳,是从后厨里传出来的。
后厨的门帘儿在下一刻打开,一道灰色人影从后厨里冲了出来,一下扑倒在那包裹着骷髅的脏脏包上。
是鹿胎儿,那个来自千氓山恶童寨的跑堂伙计。
孙泊浮险些已经忘记了这个跑堂伙计。
自进入李家酒肆以来,这个千氓山的恶童像一只隐匿的老鼠般将自己遮挡在了门帘之后,即便是自家邀请来的老乡被那个古怪的骷髅戳成了一张破布,也依然闷在后厨的门帘之后,悄无声息到好像已经蒸发一样。
可是现在,这个善于隐匿的恶童却像着了魔一样从后堂中跑了出来。
鹿胎儿拿着一把菜刀,飞扑到大包袱跟前,发出几声好似野猪般的号叫声,而后奋力用菜刀劈砍着脏脏包,试图从这硕大的包袱上砍开一个大大的缺口。
“宝贝,都是宝贝……宝贝,我的宝贝……发财啦,发财啦,带回千氓山,寨主一定会夸我是个乖孩子。”
鹿胎儿眼中带着贪婪的目光,口水顺着大大张开的嘴角流出来,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说着贪婪的语句,菜刀砍着脏脏包。
但脏脏包完好无损,这只是徒劳的动作。
孙泊浮皱了皱眉,恍然感觉眼前的鹿胎儿此时似乎已经换了个人,再也不是一天前见到的那个心思缜密、冷酷阴毒的恶童,反倒像是一个丧失了神志的疯子。
于是,不悦的声音从孙泊浮身后响起来。
“喂,牵线的小子,说好了你是内应,就该拿内应的那份儿,你以为和江南商会做买卖就像市井上的地痞们耍单帮,说要反悔便要反悔的么?”
她真的不高兴了,再次吹了吹那两撇以假乱真的小胡子,用严厉的语气警告着鹿胎儿,贼溜溜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芒。
孙泊浮明了地点点头,是的,鹿胎儿本就是一个江南商会在此地的内应。
在荒原野祠中,他曾经听到过鹿胎儿与同乡满生的密谋,听他说起过邀请了江南商会的帮手。
看起来这本就是江南商会的一次例行捕猎,目标便是如今已入袋中的骷髅,而眼前已经疯癫的鹿胎儿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江南商会的买卖似乎总是无所不在。制造轰动中州大陆的昆仑杀仙案只因一颗玲珑剑心;为了一具稀奇古怪的骷髅又险些拆掉一家酒肆,折损了诸多好手;甚至连跌宕山飘零镇中那头骊龙,似乎也是天盛德为江南商会所猎。
总是在锁定稀奇古怪的捕猎目标,总是在捕猎时构化出缜密的布局,还有一众强力的捕猎者,江南商会的实力与行事似乎远远超出了江湖中的传闻。
更让孙泊浮诧异的是眼前的她,扮做小胡子的行脚商人,隐隐成为此次捕猎行动中的策划者。
明明是昆仑的剑仙,为什么挂上两撇小胡子,改变装束容貌,就多了一个江南商会执行者的身份?
想不明白。
大江湖的纠葛一起涌进孙泊浮的脑袋里头,让下山的少年感到一阵头昏脑涨。他偷眼看了看文烛,这个一向自诩聪明的策士同样也是有些迷茫地皱紧了眉头。
犀利的警告似乎并没有生效,鹿胎儿还是在说着疯言疯语:“脏脏包是我的,大骷髅也是我的,都是我的宝贝。”
菜刀劈砍不动,于是他索性便把菜刀扔在一旁,张开大大的怀抱,把脏脏包和包中的骷髏一块揽入怀中。包袱很大,包袱里的骷髅很重,鹿胎儿摇摇晃晃地想要将包袱抱起来,可瘦小的身躯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几次起起落落最终还是扑倒在地上,未动分毫。
“喂,没有人敢破坏江南商会的规矩。”警告似乎并没有太好的效果,于是她拿捏着语调,用更狠戾的语气恐吓眼前这个毫不遮掩自己贪婪意图的年轻人。
鹿胎儿猛然抬起头来,狠狠看向着行脚商人模样的她,凶狠地大吼道:“红月亮在天上,千氓山恶童寨的恶童永远不会恐惧。”
一句古怪的说辞。
红月亮?今晚夜风习习,明月皎皎,星光熠熠,哪里来的红月亮?
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疯子的疯言疯语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孙泊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然后微微倾斜的嘴角便凝固在了脸上。
李家酒肆的天窗上开了一个大洞,敞亮的大洞总是能够很好地透光,一缕淡淡的月光照射在孙泊浮的脚下,然后映红了他的鞋子。
鞋子是在跌宕山中由柳阴师兄所赠,孙泊浮清晰记得这种山门制式的鞋子本是黑色,孙泊浮的脑子再混沌也会记得。
可现在鞋子变成了红色,是月光染红了鞋子。
孙泊浮有些恍然地抬起头,向天上看去,一轮红色的月亮高高挂在夜空,像一盏硕大的红灯笼,血红色的月光照射下来,浸红了大地。
今天的月亮,是红月。
“红月亮在天上,千氓山恶童寨的恶童一定会搬空世界。”
鹿胎儿双手死死抓着那个大大的脏脏包,再次试图向门口搬动,扭曲的面目讲出疯狂的呓语。
“喂,你走不出这道门的,这是江南商会的货物。”
八字胡再次在嘴边翘了翘,她冰冷地提醒着疯子般的鹿胎儿。
“红月亮在天上,想家的恶童一定都会回家。”
鹿胎儿再次说出疯子般的呓语,双手狠狠纠扯着大包袱,这次他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几番跌倒之后,终于将那个硕大的脏脏包搬到了门口处。
翻过门槛,是空旷到无可躲藏的荒原。
一声沉闷的龙吟声从天而降,大地隐隐晃动,李家酒肆在一瞬间再次震颤了几下。
飞在半空中的五爪金龙发出了警告,这本就是龙的猎物,鹿胎儿却在猎人的眼皮底下做着盗窃猎物的疯狂行为,金龙似乎感受到了被冒犯,于是用高亢的龙吟声提醒着逾举的窃贼。
可荒诞的盗窃依然在进行着。
“红月亮在天上,想家的恶童一定会回家。”
耗尽了体力的行窃让鹿胎儿气喘吁吁,他努力拉扯着大包袱试图翻越门槛,嘴里依然含糊不清地说着那句咒语般的古怪说辞。
这样的戏码并不会让观众们感到愉悦,于是龙的耐心在下一刻耗尽了。
金色的身躯在半空中腾挪摇摆,一只尖利的大爪子准确地按在了鹿胎儿的头顶上,然后另一只尖利的爪子握住了鹿胎儿的肩膀。
两爪指尖轻轻拨拉着鹿胎儿肩膀,像在撕扯一块柔软的纸张。
鹿胎儿的头颅与身体分离,伴随着鲜红色的液体流出,断裂的身体与圆滚滚的头颅被随意投掷在地上。
圆滚滚的脑袋重重地落在地上,微微弹了一下,而后滴溜溜向着低洼的门槛处滚了两步,止住。
“红月亮在天上,想家的恶童一定会回家。”
最后一句呓语从断裂的脑袋里说出来,头颅的眼睛望着门槛外的荒原,然后贪婪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一个本应不该如此笨拙的恶童死于行窃中,红月亮照着他分隔两端的尸体。
客栈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满腹疑问的少年总是不甘于这样的沉默,于是开口道:“你知道恶童寨吗?”孙泊浮眨了眨眼睛,看向身边的她。
就连一向鬼灵精怪的她,同样只有迷茫,伪装后的小眼睛出神看着地上的头颅与身体,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千氓山恶童寨,这实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孙泊浮……你要知道江湖总是很大的。”她收起了尖酸刻薄的语气,然后沉吟着,慢慢说出了一句这般说辞。
江湖很大,少年们不知道的地方很多,就像千氓山恶童寨。
他们仅仅知道黄阿大、黄阿二同样出身千氓山恶童寨,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眼前的鹿胎儿与满生同样出身千氓山恶童寨。
孙泊浮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幻觉,这些自称恶童的人像蒲公英的种子,总是撒在了自己身周触目可及的地方。
只是孙泊浮似乎要知道得更多一点,荒原之中即将身死的瘦子黄阿大曾经告诉他,巢明夜是第一个走出千氓山的人。
孙泊浮看了看皱眉的她,决定把这个小秘密偷偷藏在心里。
红月亮在天上,秘密藏在心里。
“我的店啊,这下可真的全没有啦。”
店家主人的声音再次从楼上传来。
孙泊浮发现这个干枯得像茅草一样的店家主人,似乎真的是一个很懂相机而行的精明生意人,这样的精明并不像她扮做的行脚商人那般刻清晰地刻在面目上,而是每一次的惊慌尖叫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混乱的世界,就连这个在官道一旁开店的老头也能摸到生存的法门。
现在,残破不堪的酒肆终于恢复了一丝难得的平静,就像立春雨水惊蛰后闻到了生机的蛇虫,老头儿终于敢走出这破旧的房门了,探出干瘪的脑袋,露着那副折了本的模样。
“这屋顶全破啦,这楼梯也塌啦,这桌椅板凳也打烂啦,就连我的跑堂都没啦,这买卖没法干啦,没法干啦,各位过路的大侠,你们闹腾完了总要给小人捐点过日子的本钱嘛。”
他甚至焦急地想要从二楼窜下来,可刚走两步看了看断裂的楼梯,又哎呀一声缩回了脖子,于是缩在二楼残破的走廊里进退失据,一副折了本的倒霉模样。
可方才明明是为了要将这老头儿与那名叫葱花的闺女救出骷髅之手,才引发了这场没头没尾的捕猎。
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家姑娘是夺目城的第一百位老婆,你是夺目公子的第一百位老丈人,攀上夺目城的这个老怪物,还要我们赔什么本钱,我看这破店就关了张,你们父女进那夺目城享福去吧。”
她还是那副行脚商人的模样,吹了吹胡子,丑巴巴的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孙泊浮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儿着急,不知道这副丑陋的伪装要在脸上戴多久。
“对啦,谁来救救我家的姑娘呀,各位大侠赔了小店的本钱,再来救救我家姑娘呀,那夺目城当真去不得呀。”
老头站在楼梯上跳着脚,急急忙忙地说着,一副老混蛋模样。
“父亲,不要再说啦。”
似乎已经看不下去自家父亲的强词夺理,女孩儿从客房里冒出头来,有些羞涩地扯着自己父亲的衣角,轻声阻止着。
“谢谢楼下小哥啦,若是真逃不过……逃不过那夺目城主之手,那便……那便也就是我的宿命吧。”
年轻人总是要比老东西容易讲道理,这声道谢是冲着楼下的孙泊浮讲的。
然后名叫葱花的少女开始低低地哀伤地哭泣,黑黝黝的脸庞上,大大的并不协调的五官挤压在一起,像一团黑漆漆的泥巴,抬起粗壮的手臂伸出有些粗糙的大手,一把一把揉搓着眼泪与鼻涕。
真的不是个美人儿啊,孙泊浮由衷地感慨着。
想到跌宕山飘零镇雷音水月寺中那个独守空寺的美丽女人,想到官道上被黄阿大、黄阿二驱使的三个女人,夺目公子的弃妻们似乎哪一个都要比眼前这个名叫葱花的少女美丽许多。
不,简直是云泥之别。
孙泊浮实在想不明白,号称喜欢一切美轮美奂之物的夺目公子为什么看上了一家破落酒肆中的丑姑娘。
老头儿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下一刻干巴巴的老脸陡然一凛,到嘴的便宜说辞硬生生咽回了嘴里,无赖的脸上露出一脸警惕,然后拉起身边依然啼哭不止的女儿,再次钻进了客房里,“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有声音。
是轰隆隆的响声,自酒肆之外不远处的荒原中传来。春江水暖鸭先知,店家主人再次熟悉地做了一只缩头王八。
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像是马蹄声,又不是马蹄声。
听起来明明是畜生轰隆隆的奔跑声,可又不像马蹄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而后有节奏的轰隆隆闷响。
孙泊浮仔细分辨着,却依然毫无头绪,分神的工夫,轰隆隆的声音又更近了几分。
声音是冲着酒肆来了。
红闪、茶芽、孙泊浮与文烛一起警惕地对视着,他们在这荒原里游荡得着实太久了,碰到了太多了奇怪的事物,以至于有些草木皆兵。
可是她却神态自如地朝着角落中的大檀公子招了招手,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他们来啦,檀家兄弟,这是你们的报酬,快点拿上报酬喝酒去吧。”
袋子打开,是一整袋金光闪闪的金叶子。
“好多的钱。”
二楼客栈的房门再次打开,干巴巴的老头子伸出脑袋露出贪婪的神色,行脚商人抬头用带着杀意的目光狠狠回怼着,于是老头再次狠狠关上了屋门。
真是个鼻子灵敏的家伙。
“弟弟,收工啦。”
大檀公子站起身来,猩红的双目逐渐暗淡下去,可血淋淋的伤口尚未愈合,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双目遭受了重创的盲人,看着半空中盘旋的龙轻声说着,于是龙在半空中发出最后一声咆哮,一道金芒绽现,而后龙从酒肆的半空中消失,那条熟悉的黄蝮蛇出现在地上,伶俐地扭动小小的身躯,攀上大檀公子的鞋子,然后一溜烟地爬上大檀公子的肩膀。
黄蝮蛇吐吐信子,大檀公子报以温柔的笑意,而后换上一副消退了表情的面孔,看向她伪装着的行脚商人。
“谢谢十七管家,待我们没钱买酒了,记得再来找我们。”
没有表情的叙述,只是冰冷的工作對接,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大檀公子的温言只会留给肩膀上那条小小的黄蝮蛇。
十七管家?这是她的名字吗?好像似乎不是。
没有繁冗的告别,然后迈步离开。
“喂,走后门呀,你的那对眼睛和你家这条黄蝮蛇,若是撞上我们江南商会,只怕他们连这诈尸的骷髅都不要啦。”
她皱了皱眉,叫住这位檀家公子,然后伸出手指指了指酒肆后门。
眼睛黄蝮蛇……她是在说那双血咒佛瞳和那条五爪金龙吧,能令江南商会心动的东西,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
“还是十七管家细心。”
大檀公子面无表情地说着,再次叫出她的那个古怪称号,然后转身向着酒肆的后门走去。
“记得找个没人瞧见的地方窝着喝酒啦,不想让你这双眼睛现世的可是大有人在,起码武当山紫霄宫里就有一位。”
她继续扮做行脚商人,讲出尖酸刻薄而又大逆不道的话来。
紫霄宫玄武殿,那是掌教巢明夜的道场。
听到自家掌教被一个怪模怪样的行脚商人暗暗点着名字,红闪与茶芽一齐露出愤怒的神色,在这两位单纯的刺客心中,自家的掌教大人自然容不得一点儿冒犯,即便这是在荒原之中,掌教大人听不到也见不到的地方。
山门的规训已经在大部分少年心中生根发芽。
难道五年前,东海小渔村的那次任务,掌教仅仅只是为了不让这双血红的眼睛现世?
孙泊浮并未在乎红闪与茶芽的愤怒,心思敏感转动着,他突然在她的只言片语中寻找到了五年前第一次任务的答案。
只是答案太过于隐秘,于是他匆匆低下头,掩饰着自己本就不善掩饰的神色。
他清晰感受到文烛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这个聪明的策士想必也已经洞察了答案吧。
朝天宫的大隐秘被一个清微宫的策士洞察,更要命的是这样的隐秘中还藏着掌教大人不太见得光的心思。
真是一个糟糕的提示,孙泊浮在心里抱怨着。
然后大檀公子与孙泊浮擦肩而过,一人一蛇在孙泊浮面前诡异地停留。
“谢谢你,五年前开了井盖。”
一声几乎要让孙泊浮喘不过气来的道谢,于是孙泊浮不得不抬起头来,原来自始至终他是认得自己的。
“不客气。”
孙泊浮挠挠头,说出傻乎乎的三个字,对于这样直白的感谢,他总是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我会永远记得武当朝天宫五年前在东海檀家大宅为在下留的那束光。”
大檀公子用冰冷的语气说着道谢的话语,然后郑重地向着孙泊浮一拜,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李家酒肆的后门很小,好在挤一挤终究可以走过去,于是一人一蛇从后门挤出,留下几声金叶子在钱袋子里跳动的声音。
“泊浮师弟,朝天宫的光照得可真远哪。”
轻飘飘的感叹传入孙泊浮的耳朵里,是文烛发出的感慨,他扭头看向文烛,这位年轻的策士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笑意。
似乎不是善意,可看起来也不像敌意。
“是掌教大人的智慧光芒照耀着中州。”
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抬出掌教,是化解尴尬的妙招,这是孙泊浮从草玄师兄身上学到的小技巧。
是不错的机巧,至少掩盖了自己的尴尬,可是文烛的笑意更明显了。
好在这尴尬的谈话很快便就此止住,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
“敢问十七管家可在屋内?”
屋外轰隆隆的声音已经停止,陌生的人语声传来,声音很清楚,似乎就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
“在下正在屋内。”
她扮做的行脚商人很快冲着屋里正喋喋不休的少年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抬高声音,向着门外喊道。
“在下江南商会第八警戒小队队长杨清枫,奉命来此接应护卫拍卖,敢问十七管家东西拿到了吗?”
还是那个声音,还是对她用着那古怪的称呼,十七管家。
“拿到了,就在袋子里头呢。”
她做出用力的样子踢了踢脚下的脏脏包,红月亮的光芒照在袋子上,让原本脏兮兮的袋子看起来有些暗红。
孙泊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看到那脏脏包的袋子在一瞬间变得庞大了一些。
或许是这诡异红月光惹的祸吧,说起来今天的月亮真红啊,孙泊浮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红月,在心里感慨着。
“劳烦十七管家拿出来吧,贵客们一会就到。”
门外的声音催促着。
“怎么今天这么着急?”
她皱了皱眉如此问道,可落在孙泊浮的眼中,却带了几分佯装的意味,看起来她明明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不化骨难寻,恰巧贵客又急着用这堆骨头入药,越有钱便越怕死,听说不化骨落网,贵客们可都等不及啦。”
门外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似乎今天这笔买卖做成又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知道了,这便出来。”
她冲着门外喊着,手指头却一个一个指点着孙泊浮和他的同伴们。
“四个大傻瓜,记住了,一会问起来就说你们是我请来打猎的帮手,一定不要说什么武当的大侠,江南商会可最爱拐卖成名大侠了,小心把你们卖到东方无尽海去做渔夫,挖了你们眼睛,割了你们舌头,让你们在小破船上网一辈子臭咸鱼。”
她压低了声音夸张地恐吓着,然后气哼哼地俯下身子,试图搬起装着骷髅的袋子。
“帮忙呀,笨蛋们。”似乎骷髅真的很重,她又气狠狠地冲着孙泊浮说道。
于是孙泊浮只得俯下身子试图帮手抬起袋子,袋子真的很重,孙泊浮有些意外这堆烂骨头竟然如此死沉,于是求助地看向红闪和茶芽,于是他们同样弯下腰来,最后是文烛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一齐搬起袋子。
酒肆的破门吱哟哟打开,四个人一齐将袋子扔出屋外,再起身时,一堵黑色的墙出现在少年们的眼前。
是一队身穿黑甲头戴黑盔的骑士出现在门口,为首的骑士伸出右手按在左侧的胸甲上,手指轻扣三下胸甲,于是黑色的甲衣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也用同样的动作回应着骑士。
似乎是江南商会特有的礼节,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然后下一刻他很快知道了那个轰隆隆的声音从何而来。
骑士的身下驾驭着一只硕大的老鼠,孙泊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灰色的皮肤光溜溜的像一张驴皮,体型大小好似水牛一般,短促的四肢像大象一般。
巨大的老鼠被骑士控制在身下,于是有些无聊地轻轻踏着蹄子,于是大地微微震动,发出熟悉的轰隆隆的声音。
声音便是这般发出的。
“这是……”
孙泊浮看着这头巨大的老鼠,有些气结。
“泊浮师弟,天上也有老鼠。”
红闪凑到孙泊浮身边,伸出手指指向天上,于是孙泊浮果然像個傻瓜一样目瞪口呆地向着天上看去。
真的有老鼠在飞。
几只身形似兔,长着老鼠脑袋的东西在荒原的夜空中盘旋缭绕,宽大的背脊上生着两只硕大有力的翅膀,翅膀狠狠挥动,古怪的老鼠盘旋而飞,似乎在警戒着这荒原中的敌情。
“泊浮师弟,到处都是老鼠。”
茶芽凑到孙泊浮身边,伸出手指指向黑甲骑士们的身后,于是已经头晕目眩的孙泊浮将目光越过眼前的黑甲骑士们,看向被红月亮笼罩的殷红荒原。
无数只矮小的老鼠在漫山遍野中忙碌着,几十只老鼠围在一起将一卷大大的红毯展开扑向荒原的远方,几百只老鼠们一起搬动忙碌着将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十几只老鼠沿着桌子搭成鼠梯将果盘茶盏不断传到高高的桌面上,十几只老鼠搬来大大的巷子,一只老鼠爬上巷子打开锁头,老鼠们涌进箱子里,再钻出来时尽皆穿上了合身体贴的红色唐装,而后互相叽叽喳喳地乱叫着奔向红毯,分两侧站立,俨然一副迎宾的架势……
四个少年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老鼠们,一同张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哪里是什么江南商会的拍卖会,简直就是老鼠在开会!
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
(未完待续)
前来取货的江南商会成员竟然带来了一大群老鼠,这离奇的景象让孙泊浮目瞪口呆。江南商会究竟是何来头,接下来的拍卖会又会引发什么风波?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叁)》。
分类:经典原创 作者:八刀红茶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