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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风流/声创传奇〗儒侠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2-05 10:59:18

春初前往扫墓,但见雪絮纷飞,垂落枝间,恍若燃烧殆尽的尘土。我轻拨去那层雪,碑前已密布青苔,仿佛也唯独它们尚能熬过寒冬。倾洒下一豆酒水,修去坟前的杂枝,烧香、祭拜,思绪开始浸入那些遥远的遐思,关于离奇曲折的江湖轶事,关于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

先生逝世后,这一切便远去无踪,藏在往事的影子里。时光一如既往地流逝,县城四四方方,日子平平安安,连这片墓场也只静悄悄屹立,等待万物返青的时节。

自认识先生起,迄今约摸十三年有余,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就如同所有故事,与先生的相识始于一场意外。

在那片宁静祥和的夜下,天幕低垂,圆月高悬,我躺在草地间,听见微风拂动,蟋蟀长鸣。我翻身站起,打算归家,即便父亲未曾应允我随同前去州府,即便缘由只是家里需要人种田,但我本是因为赌气才不愿回去,现下气消以后,却颇有些后悔了。

还不是免不了一顿痛打。

轻轻掸去尘土,我向前刚迈出几步,呼吸一滞,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看见了一柄剑。

一柄狭长的剑破空而至,剑身映照月光,剑尖轻颤,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剑。

断续几声轻鸣,隐约有几点青芒被剑拨落,随即黑夜间跳出数道身影,或持铁尺,或握短匕,光影纵横间携森然杀意劈斩而去!

短匕割喉,铁尺刺腹,远处犹有飞刀袭来,直奔双目。

然那长剑势如蛟龙,变抹为削,变化万端,仅是一气呵成的一式,断其匕、破其尺,飞刀亦在剑气挥舞间折落地面。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名剑客,在那骤雨般的夹击中随身而退,剑身侧拍,刺客便身形僵住倒地,只是几个起落,便又追至丛中的那名刀手,随手一击,刀手亦缓缓垂地。

正值电光石火间,突兀有黑剑如蛇,吐露獠牙,凭空指向剑客身后!

许是回过了神来,我竟吼出了声:“小心!”

剑客似躲闪不及,左肩被割开口子,但他反手长剑回挑,同样劈在刺客手臂上,一声闷哼,那刺客即隐没月夜,远遁而逝。

尚未平复心情,借着月光,我看清了那张脸,瘦削憔悴,一副懒散的神态,这人我是见过的。

县北私塾的李先生。

“李先生?”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旋即走近几步。

他眉毛一挑,约是吃了一惊:“你认得我?”

“是李先生对吧。”我忽而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请您教我武功吧!”

“嗯?”他剑眉皱起,良久没有开口,平白间我的勇气消解无踪,脑中思绪混乱起来,终而冒出一个念头,莫非要杀人灭口?

我愈想愈怕,心下一慌,竟放声恸哭起来,于是先生倒显得手足无措,半晌方才将手递向我,开口说:“起来吧,先随我回去。”

我徐徐止住哭声,犹豫片刻,握紧那只大手,先生的手和父亲不同,和家里的人都不同,细腻纤柔,就像读书人的手一样。

我却忘了,他本是教书先生。

没有预料到我脑中的那些胡思乱想,先生轻轻点地,我便随他腾飞而起,在林梢间穿行。起先是一阵惊诧,紧接着我竟觉察到些许有趣,从城墙落下后,在半空中俯瞰不远处的县城,自己好像一只飞鸟,就这样飞着看着,在那片如霭的夜色下,街道四四方方,城里尚且剩几点灯火微亮。我从未这样看过县城,高低错落的楼阁台榭像是构成了另一个世界。

沿着屋檐,跨过街衢,几个纵跃后,我便同先生落回到他的小院里。

松手后他便问向我,语气全如一位好脾性的长辈:“你叫什么?多大啦?”

“我叫阿大。”我说,“今年十三了。”

“怎么会想到跟我学武功?”

为什么呢,那时我还不大,未曾读书,不懂经商,除却种田便一无所知,但是却和每个少年一样怀抱着同一个梦。

长安。

那是每个少年人的梦,每个少年都会梦见属于自己的长安。

我想到长安生活,而不是留在盐亭县种一辈子地。

念及此我不禁问道:“先生可曾去过长安?那里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很大很雄伟,那里的人们是不是都不愁吃穿?”

我想过那夜下亮如白昼的街灯,那喧嚣繁华的街市,那玉阶雕栏的庭园。

我想过会有器宇轩昂的将军,神采飘逸的文士,一掷千金的富商。

从古至今,直到永远,那会是最宏伟的城市。

“长安么……”先生长吁一声,语气有些萧索,他没谈起我所梦见的一切,“那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座长安了。”

他没继续多语,只朝内屋走去,我不知该如何,于是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跟上,先生的步履很快,待我进屋,他已点好了灯。

只见他寻出纱布,准备止血,我才想起他本是受了伤的。

“先生可需要我帮忙?”

“你做得来吗?”

“我们家阿牛腿断了的时候是我接上的……”

“你还会替牛接腿?”先生仍是自己动手缠上纱布,一边说道。

我略有些恍神地回应道:“阿牛是我们家的狗。”

“哈哈哈。”先生嘴角轻扬,肌肉微舒,反是笑出声来,他笑时眯起双眼,像一只酥松阳光下的猫。

“随我习武是不可能的,江湖险恶,波诡云谲,世道本就够乱的了。劫富济贫,快意恩仇,也只是掠夺和杀戮的修饰罢了。”先生说,“而侠又以武犯禁,逞一时之气,视人命如芥,本该痛恶杜绝,我自是不可传你武功。”

“要不,你随我读书吧。”隔着灯影他笑着说,那双眼里充盈着一種我尚不懂的明亮,像某种恪守终身之事。

三日以后,我方进了学堂,许是先生也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固执。

“读书?不行。”父亲只摆摆手,一口回绝,“家里那几亩地都还照料不来,况且也没有那个闲钱。”

先生摇头,言语间却咄咄逼人:“终其一生务农,即便勤俭持家,也不过吃穿堪用而已。读书可通仕途大道,舍得一时勤学,何愁没有二三闲钱?为着一时之利,牺牲子女前程,哪里算得了上上之选?”

“阿大没读过书,现今都十三了,现在才开始读书也晚了吧?”父亲说,“那肯定是比不得其他人的,这条路走不通。”

“读书一事,何时都谈不得迟,关键在于是否肯用心,只要一个人真切希望学习,必定会有所成,”先生眉毛紧皱,许是颇感无奈,“如若不信,又何妨一试呢?倘阿大在私塾读书未果,我自然也不会强求。”

“不行,夏天的农活还很多。”然后父亲再不开口,只闷坐着望向先生,但先生也不肯离去,依旧站在原处,仍由气氛同前日一样凝重下来。

我听见母亲怀里的弟弟开始啼哭,我看着家中逼仄的空间和陈年的旧桌,我知道即便只是县里的私塾,也与我相隔甚远。

“算了吧,先生,”我强笑着说,“不能读书也没什么,我们家里也确实没什么钱。”

“钱么?不收不就行了,但是书总是该读的。而且即便读书,阿大在平日里还可以帮着家里做活。”先生没顺着我的话说,他看出我的不情愿,那是所有少年不愿放弃的遥远遐想。

待这回应又归于静默,只剩弟弟的号啕哭声时,出乎我的意料,父亲竟率先说道:“好吧,阿大可以读书。”说完他整个人都松弛开了,却没有沮丧或愠怒的模样,只平静地走出屋外,他只心情好时会出去散心。

现在我坐在私塾里,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陌生的字,陌生的人,陌生的朗朗书声。

书卷是半旧的,边角开始微微泛黄,闻起来有股淡淡墨香。

同我蒙学的少年年龄不尽相同,最小的才刚过七岁,他们或许家世不一,前景各异,但眼神都是透亮的,像一汪映照那无边月色的清泉。

我在学堂度过了整个秋日,和先生也愈发熟稔起来,这才知道学生家里贫寒他向来是不收钱的,也知道他崇尚五柳先生,甚爱饮酒和种菊。我爱往先生小院里跑,他也不在意,凑巧碰上他酒兴高涨时,会给我讲些江湖轶事,抵不过我央求时,还会舞剑助兴,大概因为我是这县内唯一知晓他会武功的吧。

“上回的刺客么?倒不必担心他还会再来啦。”先生笑着说,“此人绰号影中鬼,虽冷血无情,出手狠辣,却高傲得要紧,杀人从不肯出手两次。”

“果真是高手风范啊……”我下意识感叹道,心念一转,又紧接着补上一句,“不过和先生还是没得比呢。”

先生失声哑笑,笑骂着说:“你这小子倒油滑得紧,这哪谈得上什么高手风范了,分明是愚蠢固执,既要做杀手,还死要面子。”

待他笑容收敛起,却说:“江湖绝非善地,年轻人妄图一夜成名,意气风发,如影中鬼这般借杀人磨炼技艺,博取声名,只平白得罪他人,一旦美色、欺诈、谣言、阴谋临身,只怕连尸骨都无处安放。”

我替先生将酒酌好,问:“那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去学武求艺?总有那么多人在江湖上闯荡?江湖不该是肆意逍遥、无拘无束的么?”

“肆意逍遥……”先生看着我,连手中杯盏都已放下,“武功是什么?归根到底,同琴棋书画一样,是一门才能,有人棋艺高明,有人满腹经纶,有人武艺高强,决不是什么超脱特别的存在。但江湖中人却以为江湖是凌驾官府律条之上的地方,无论杀人、抢劫、偷盗,都无人追究。人们学武,只是想走终南捷径,武功的正途实是强身健体,维护秩序,参军报国。

“肆意逍遥同犯法无异,他们心中的江湖是用武功犯法的地方。江湖的事,英雄美人、野心权谋、连城珠宝、盖世武功,总总林林,不过黄粱一梦,诱人前往。这样的所在,充满看不见的阴谋诡计,也不足为奇。”

我略有些失望,我曾以为侠客就真的只是路见不平、扶强除弱的英雄,然而现世总是同我幻想相去甚远,我问先生:“难道每个江湖中人都杀过人、犯过法吗?”

总该有过那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吧,总该有过那令人神往的传奇吧。

“也不是。”先生说,“我就没杀过人。”

这时我的记忆才落回同先生初见的夏夜,我忽然记起那些刺客,那些前来取他性命的人,都只是被先生打晕了而已。

瞥眼间,院内的那簇秋菊正拔蕊怒放,在风间苍郁挺立,好一个凉秋。

“阿大?”

“嗯?怎么了,先生?”

“我想过很久,你还没有学名对吧?”

“是啊,大家也一直叫我阿大。”

顷刻后,先生方才问我,一脸肃穆的样子:“若我替你取名何如?”

于是我将那些江湖的故事抛诸脑后,欢喜地同意道:“好啊好啊,先生是读过书的,替我取名我自然愿意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姓林,就叫林羡鱼吧。”

凛冬时节,天降大雪,有剑客东来。

先生在小院温酒,我坐在一旁借灶火取暖。

火光溅溢出几丝暖意,那雪花尚未及地,即在半空转瞬枯荣,雪水轻滑过先生的剑鞘。

那人挺立在小院口,身影颀长如剑,神色淡漠如钢,目光蕴着摄人心魄的寒芒。他手中紧握一柄寻常的青釭剑,无鞘,长约四尺,那剑握得那么有力,像是倘若放开,他便抛弃了自我的灵魂。

在他开口前似隐没风雪、融于天地,物我不分,我甚至难以感受到他。

“可是愚山先生?”他问道,朝前一步,突兀间焕发出超逸的神采,像以风雪为鞘抽出的剑。

“正是区区,不过一乡野腐儒尔。”先生认真地答道,他的语气不带半分凌厉,醇平温和,仿佛他本只是个儒生。

“慕名而來,故不愿失兴而归,还请拔剑。”

“在下已是退隐之人,久不问世事,恐剑技疏生,此处有酒,何不畅饮尽欢?”

“此番前来,不为博名,不求胜败,只为比剑。”剑客的语气并不冰冷,却坚决到不容拒绝,“还请拔剑。”

于是先生叹气,再不复平日的慵懒模样,他起身,握柄拔剑,如迎风雪傲立的寒菊,丝毫不惧凛冽冷风加身。

剑客的剑递出,清辉如弧,像在空中刮起几度风雪,缥缈无踪亦不知散落何处。

先生的剑顺行应势,自那风雪间穿行,似极横溢出的枝丫。

有形枝丫却截住了无形风雪,剑客的剑光飘摇间又汇于一处,轻触先生的剑端,想那沉如命运的凋谢间,亦总有萌芽的生灵顽强不息,任凭天地时季加身。

剑客的剑愈发浩荡凛然,横削斜刺间如一场无常时空的消解,任敌百般手段,我自有千重宿命,以力压人,以势破局,花当朽,草当枯,先生骤然又落回下风。约摸百招转眼便过,只见先生的剑已困守一处,被迫到身侧,仅可勉力挡下剑客暴风般的剑影。

剑客的剑意已成形,那片剑气纵横宛如命运织丝,步步束住凡人的手脚。

然那变局突生,仿佛绝境里盎然滋生的草木,生命莫不是在绝望里孕育勇气和力量?

先生的剑忽而焕发出无穷生机,剑光长啸,吐露锋芒,似巨龙羽化,凤凰涅槃,万物与时空在剑端静止。

那是奇迹般的剑,没有来向,难觅去路,剑起惊神,剑落倾世。

但这一招并未出尽,它在距剑客三寸处停下了,而剑客的剑收发不及,侧贴着先生肩头而过,划开一道血痕,拂下几缕青丝。

风雪骤停。

“愚山先生,此招可有名号?”

“剑为君子之器,古之圣品,以武对敌,当留一线生机,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所求剑道,本无意伤人,故此招名曰留情。”

沉吟半晌,剑客眼间神色更为明亮,不见懊丧,他话语里透出一丝坦然:“是我输了,剑道无涯,未臻极境,不过我所求,却不同于愚山先生。”

先生笑盈盈看向剑客,却不问其所求,只说:“现下可愿饮酒?”

剑客微微怔住,却点下了头。

先生许被激起往日的江湖习气,声音拔高了几个调,说道:“酒水尚足,今日必当痛饮。来来来,羡鱼,替我酌酒!”

“先生……”我这才望向氤氲着水汽的小炉,在那高蹿的火间酒水已完全沸腾,只好难堪地说,“酒煮坏了。”

当日剑客走时已经入夜,天际悬着几粒疏星,我借着灯火看向先生再度包扎的肩头,有些好笑地说:“怎么先生每次出剑,虽是赢了,反倒总是自己受伤?”

“兵刃相交,总是如此,要么怀着争强好胜的执念,要么出于行凶伤人的欲望,总要有人受伤吧。”先生望向远方,似有些出神,“我倒宁愿受些小伤,只要不分生死,那便足够了。”

“那先生今天为什么会拔剑?”我问。

“那是一名真正的剑客……”先生缓缓说,忽而一笑,“也许,我自己也没能改掉在江湖上厮混过的脾性吧。以前我也曾想过争强斗胜,甚至满怀仇恨,还好,最后我仍是我。

“羡鱼,长安路途很远,而且那地方可能只是存在于你的幻想当中。长安是一座雄城,万国来朝,但也藏尽了天底下的污垢。”我只觉着,你要是不曾忘记你心中的那座长安,然后活得很好,那便足够了。

“也许,你可以有一些别的梦想,想想你希望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希望做成什么样的事。”

“先生,我已经知道自己想变成哪种人了。”我煞有介事地说道,“但我还是想自己亲眼去看看那座城市。”

“是么?”先生的嘴角挂起些许欣慰,但没有追问我,我反有些失落,我明明是想说我会成为像他一样的人的。

像先生一样满腹经纶,像先生一样沉静和蔼,像先生一样正直向善。

再后来,先生跟我讲了关于他的故事。

先生姓李名愚山,生于長安,长于长安,他家虽非大富大贵,亦算得书香门第,先生自幼读书,迄今便是二十余年。倘若世事总遂人心愿,先生现下该在长安做一名小官吏,远离江湖,平淡度日,过着简单的生活。

十五岁时,先生的父母长兄皆惨死在江湖人的刀剑下,起因不过是某江湖门派为着杀掉一名叛离且躲藏已久的刀客。

长街设局,八面埋伏,牵连了亲眼目睹的数十户人家,先生从学堂回来时,他只看见满街的殷红血色,倒地的父母睁着惊怖绝望的双眼,手中紧护气息全无的兄长。

他替父母阖上双眼,花了两日把家人下葬,哭干了一生的眼泪。

长安从来不是善地,这里的人,既会笑着亲切问候,互道家长里短,亦可用笑掩下凉薄人性,背后放箭捅刀。这座千古都城,随时代一同衰颓,早已丧失了当年的浩瀚大气,井井有条,而这件事也只是草草结案,后续便无人问津了,或许因为官府已被打通关节,或许因为面对江湖上的事他们选择了忽视妥协。

又或许,唯一活下来的少年,没有发出自己声音的力量。

江湖事,江湖了,少年人萌发出这样的念头。

先生是不幸中幸运的,他肩负着血仇活了下来。他离开长安,形单影孤,没有去路,没有前程,他做过工,以少年人的瘦弱体态干成年人的活。他受过骗,被骗去数月的工钱,打断了手臂。他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千奇百怪的事,有时也快活地欢笑,和同伴认真谈起诗书典故。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小李。”他的朋友拍拍他的肩头,“人太老实可会吃亏的。”

“此句是说人若不修身虔学,则为天地不容,你这是在误用哪,人当博学、明辨、慎思、审问、力行,才对得起那个‘为’字……”先生一面说着一面无奈看向那群哄堂大笑的家伙。

随即他也跟着笑起来。

但那些时光飘摇远去,那些人也消逝不在,先生从未停下自己的脚步,从关中到江南,从千里沃野到水乡泽国,如此便是三年,他活了下来也许是由着一股信念,在血海深仇终止以前,他决不能死去。

先生第一次认识武功,是在一场溟茫大雨中,恰逢梅雨倾盆,江潮高涨,他将小舟停在江畔。

把那名垂死的落泊剑客拖进船内时,剑客憔悴的脸庞映着摇摆不定的烛光,手中的剑已松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他的呼吸逐渐停止,唯独嘴角的笑像在表示谢意。他的死是出于恩怨情仇,利益纠葛,抑或仅仅是无意义的屠戮,都不再重要了。死亡是寻常江湖人走投无路的宿命,即便被先生救下,亦无法挽回。

死前先生只听见剑客有气无力地唤一个名字。

“阿佑,阿佑。”

一声接一声,最后化为乌有。

先生拾起那柄剑,找到了一卷剑谱,只是寻常的江湖把式。他没有兴奋,沉默地看着剑客的尸体,对迢迢前路感到无限的惘然惆怅。

从此江湖上多了一名不杀人的剑客,跌跌撞撞地走过数十年,偶有际遇,常陷险境,他的剑愈见温润质朴,后来竟少有一合之敌。

他终于觅到仇人的下落时,那门派遭遇大劫,已作鸟兽散,只剩三两少年和一名老人仍守着门中的传承。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庭院,那老人少了一只腿,正倚坐在荒凉院子的柱旁,笑着看几个少年认真重复一招一式。

“朋友远来凌远派,可有事乎?”老人倚杖立起,他的腰挺得如一杆枪,他的声音依旧饱含豪情,但他的眼睛却不那么明亮了。

几个少年停下练招,他们睁大眼讶异地看先生,像要看出一朵花来。

先生忽然就悟了,就像数年前父母死去那时,他的仇恨现下也死去了。他意识到将来的路无论该走向哪里,都不再是一条肩负仇恨的不归路,不再是恩怨情仇的江湖路,也不再是追名逐利的阳关大道。

他走上了一条草木繁茂的小径,高吟魏晋歌赋,持着一卷新买的书,腰间别上酒壶,看看深湛青空,采下几支鼠曲草。他经过很多城市,见过很多人,有时也打抱不平,有时也做活营生。

再后来,他在一座叫盐亭的县城止步,当了一名教书先生,又后来,他认识了我,两年以后,有媒妁上门说亲,于是先生考虑再三,打算结婚娶妻了。

对于整个王朝,盐亭只是无垠疆土上的一个点,但对我而言,则是我目前所历经过的整个世界。在这偏僻的人世角落,即便是牺牲了性命,有些事仍仿佛微不足道,人们只拿做一时谈资,最后仅寥寥数人记得。

那时盐亭新县令刚刚赴任,县中一应事务几乎全由刘县尉经手,县衙捕头亦是他堂弟,对县令阳奉阴违。盐亭是座下县,土地贫瘠,交通不畅,很多人在这里土生土长就是一生,对不公的剥削欺凌无可奈何且习以为常。

祸事既没有降临到我头上,也与先生无关,当时我正兴致勃勃地向先生问起他的婚事。

“先生何时打算迎亲啊?良辰吉日,最近的便是下月十六了。”我不待先生回应,接着说,“还有彩礼,也得备齐全……”

先生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瞥眼见到院外有人路过,是县内的木匠王可,便打岔问过去:“三哥,走这么急,是朝哪去?”

王可见是先生,驻足片刻,走近小院,先四处打量张望,像在躲避什么,才对先生说:“李先生,我是去绵州府哪。”

他忽而面色犹豫不决,终是咬牙跪向先生,只被先生阻住,方又说:“李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人,求你和我一起去救救老吴一家十余口人吧!”

“怎么回事?”

王三哥的话语断续零碎,半天才拼凑出事情的脉络——却是吴家祖宅位置甚好,被刘县尉看中了风水,老吴不肯卖出,被诬以串通山贼谋逆,全家下了监牢,不日便是绞刑。

我头转向先生,充满期待,我知道先生肯定会有办法。

“抱歉了三哥,我劝你也别往绵州去告状了,不会顶用的。”先生语气平和,我却如坠冰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王三哥愣了几息,突然咧嘴一笑,挂着几分鄙夷失落,他只说:“李先生,我没读过书,但我知道什么是天地良心!”

他即刻扭头离去,一步步坚定迈向城门,而我不解地问先生:“为什么?”

“大唐早已不再昌盛……官官相護,鱼肉百姓,自有一套规矩。没跨过这个度,民意便闹不到州府上,在县里,还不是刘家说了算,连刑部过审、秋后处决都给省了。”

“什么狗屁规矩!”

意料中的一阵沉思后,先生才开口,说:“此事我自有打算,不过眼下你还是回去吧。羡鱼,你不该牵扯到这些事中来。”

我懂先生的意思,但我没听他的话,我早不是孱弱无力的孩童了。

先生出门时,我即偷偷溜向城外,我决定寻到王三哥同去绵州。我觉得先生想法有些过于阴郁了,在这纲纪有道、笃行伦理的世间,我相信天地存着的一股子浩然正气。

在我朝绵州的方向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多半是脚程太慢,没找到王三哥,反是被先生追了上来。

“羡鱼?”先生声音尚在空中,我转头回望时,他已落到地面。

“先生,你也赶过来啦!”我颇感欢喜,既然先生也愿同去,那绵州府一行自是能妥善解决此事了,但见他面色不大对,我又住了口。

“我去县内大致了解了些情状……”他没问我即紧牵住我,说,“事不宜迟,先赶过去。”

先生似乎很是急切,我只觉着强风不断灌入耳中,路旁景色闪逝如剪影,突兀间远处隐约传来声响,先生便又加快了些许,旋即我看见了几名刀客围着倒地的王三哥。

没有除恶务尽的豪言,没有惊险可怖的险斗,只电光石火间,长剑挥动,翩若惊鸿,以剑代指,或敲或拍,那些恶徒只几声闷哼,便垂倒在地,再看向王三哥时,他身上只有几道小口,却没受重伤。

“李先生?”王三哥勉力站起身,讶异中混杂着感激,“您既然有这等本事,想必老吴一家能平安无事了吧!”

“三哥,前面不远就到渡口了,不过——”先生避开回答,眼里有些黯然,他迟疑地说,“你到绵州后还是选个地方重新安定下来吧,不要回来了,也不要去州府告状。”

“这……”王三哥不解地看着先生,“为什么?”

“刘县尉曾修习过武功,在江湖上能找到些助力,这些杀手出现一回,便还能出现第二次。何况民不与官斗,现在去绵州告状,也许还会官官相护倒打一耙,多半是条死路。三哥还是离这远远的吧,老吴一家的命,我会救下来的。”

“李先生,活着不就求个安心嘛。”王三哥忽然笑了出来,“我不相信这世上没有公道,我总会去试一试的。要是远远地逃开了,那自己不就违背了良心么?”

“一定要这样吗?”我感到自己的眼眶无端打湿,我望着三哥说。

他点点头,微笑着对我摆摆手示意,已决心继续未完的前程。

“若三哥尚平安,还请寄信告知。”先生说,他朝王三哥深深行了一礼,“前路凶险,务必小心。”

“先生,阿大,我运道好,总能再会!”

“再会了三哥!”我朝他转身的背影忍不住喊道,两道泪痕终于流下脸颊,我捏紧先生的手微颤,我终于明白没有谁会是无所不能的,也没有事总会顺心安稳。

后来我曾想,若王三哥被杀手杀死,会不会反而更能解脱?至少那时他还留存有希望,倒在跋涉途中,而不是发现前方没有路。

但人世间不过一座地狱,莫非逃去,难道中止?也难得超脱穷隐。就算死,也要作飞蛾扑火之姿,同命相搏,与世相斗。

只为争一口正气。

三哥此后便杳无音信。

数日以后,當我听闻老吴一家已被释放时,心中却又一紧。

刘县尉死了,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被杀,整个刘家亦是一蹶不振。

也许一番争权夺利后,盐亭还会出现新的世家,重掌这座小县城的规则。

出门时天是深墨色的,浓郁像苍生积下的哀愁,我走在县城的道上,各家各户开始点灯,串作大地上微弱的光芒。

到了先生的小院里后,他神色茫然地坐,眼球布满血丝,他的右手上有结成的血痂没有包扎,看到我后,没有招呼,像是丢掉了魂灵。

“先生,刘县尉……是你杀的么?”我鼓足勇气向他发问,我多希望他能否定,杀过人的先生虽然还是先生,但又不是先生了。

一阵静默,他的脸上浮现出压抑和疲倦,像是在肩负世界。

“是。我……本来没想过杀他,我只是去胁迫他罢了,想逼着他放过老吴。”先生自言自语般开口说,“可能是离江湖太久了吧,自己完全失去警惕,中了毒,还被他用仆从当作挡箭牌,留下了些伤。而后我失手了,他死了。”

良久,他终于像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放心吧,杀人偿命,即便是刘家的人,我也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没有想过那个交代会是什么,我只是报以沉默不语,我想到所面临的这疲重的人生中,命运如枷,命途如牢,如果连先生都身不由己,信念与恪守又有什么意义?那么我所历经的道路,是否也会把自己变成我所讨厌的那种人?

我感到百无聊赖的倦怠,冒失地同先生告过别,跌撞着迈出小院。穿行于炎夏的夜色里,我只感到心中一片冷意,但我仍是没料到,先生竟是那般执拗的人。

执拗到竟不在意生死。

次日清晨,先生去了县衙,向那位新任县令坦诚了一切,因是重罪,不构成自首,刑部审后,判处秋后问斩。

那一年的秋分仿佛来得很快,风开始变得凛冽,叶开始枯黄飘落,先生的小院清清冷冷,他种下的那簇秋菊却还在傲放。临行刑前,他神情坦然,面色平静,像生命本只是刹那的璀璨,终会候来死亡,好像死亡只是又一场远行,他只是潇洒地选择离去。

“羡鱼哪,替我照顾好那株菊。”先生对我说,“待我死后,若祭拜时有酒,更是再好不过了。”

这便是他的遗言,若人生是一出戏,这无疑便是落幕的时候,随屠刀落下,多少载光阴飘逝,那抹血染黄昏的殷红,亦了无踪迹。

多年以后我去长安,城门口还残存战火的印痕,虽然更长更宽,长安的大街也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四平八稳,正正方方,阳光落到脸上,还是会有暖人的惬意。

但我终究不属于这座城市,回了盐亭县后,我便成了一名私塾先生,结婚生子,教书育人。是啊,现下也已经有人称呼我为先生了。

因果相连,铸成命运这把枷锁,锁下独一条路,即所谓人生;那看似无穷尽的选择,却命中注定只有唯一,我们朝前走时毋庸后悔,只此一次,要欢心快意,要淡泊清净。

先生既非英雄亦非侠客,他只是一个好人。

风雪渐停,银装素裹掩去大地数十年的变化,我踏上归程,望见远方升起炊烟,我知道家中会有人替我备好碗筷。

先生引我走上的这条路,他虽先走一步,而我也已准备好走完一生!

(完)

分类:诗酒风流/声创传奇 作者:李孟原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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