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秋风渐起,暑气犹存。
我和酒楼外面的树一样,被太阳晒得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客人不多,福老板早早回到后院去摇着蒲扇斗蛐蛐了,我也乐得提前打烊。
正在上门板时,小土豆拉住我的衣角。小土豆是个小乞丐,十一二岁,又瘦又小,长得像个小土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谁都敢欺负他。
他偶尔会来找我要剩饭吃,我总会偷偷给他,福老板是不许的。
“这么早就打烊了?”小土豆问。
我懒洋洋道:“今天没有人吃饭,所以也就没有剩饭。你到别处去吧。”
小土豆急切地说:“不是,我是想请你帮我个忙,等本月十五月圆之夜,你能不能晚一点打烊?因为,那一天会有个大侠来这儿等我!”他把“大侠”两个字咬得很重,好像那个侠真的很大,大到好似庙里的金刚。
“你又在做梦了吧?”我知道小土豆做梦都想认识一位大侠,他常常在吃过了我倒给他的剩饭之后,缠着我问东问西,净问些关于“大侠长什么样”、“大侠平时都干些什么”之类的话。
我总是说不很清楚,一是因为我不太会讲话,二是我觉得那些大侠的确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个鼻子两个眼儿。大侠平时干的事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到酒楼来了也是喝酒吃饭,喝多了也醉。
可是,尽管我说得不那么精彩,小土豆却总是听得如醉如癡,无限神往。大侠打架时,小土豆当然只能远远在楼下仰望,看着不时乱飞的桌椅板凳、不时传出的喝骂惨叫、不时溅出的血、不时掉落的刀,小土豆可能把大侠想象得和天神一样了。
小土豆急急地道:“真的真的,肯定会有一位大侠来等我的!我这几天都不要饭了,只要铜钱。”
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要饭而要钱?”
小土豆意气风发地道:“第一次和一位大侠见面,我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喝一杯啊!”
我忍不住笑了:“你一个乞丐请一位大侠喝酒?那位大侠要是真来等你,难道不会请你喝一杯酒吗?”
小土豆摇摇头认真地道:“那怎么行?远来是客,我无论如何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我实在觉得可乐,一个上无片瓦之顶、下无立锥之地的乞丐还要尽什么地主之谊?
小土豆见我在笑,急得都快哭了:“龙哥哥,求你答应我,到月圆那天晚一点打烊,好不好?求求你了!”
我不笑了,认真地说:“好,我答应你。”
小土豆松了口气,笑了,然后他忍不住揉了揉肚子。
我不禁问道:“你有几天没吃饭了?”
小土豆大模大样地说:“三天,没关系,算不了什么。”
“三天?等到月圆之夜,你还不饿成土豆干了!”我跑到厨房去,把我给自己留的两个小糖饼拿给他。
小土豆吞了吞口水,我很大度地说:“吃吧。”小土豆又看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抢”过那两个饼,然后给我表演了一回标准的狼吞虎咽。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
等他吃完了饼,我问他:“你是怎么认识了那位大侠的?”
小土豆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然后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他的奇遇:“三天前的晚上,月黑风高,我用过晚膳,到山神庙后去散散步……”
我哈哈大笑:“你是不是难得吃一回饱饭撑的?还用过晚膳?还散步?”
小土豆有些脸红,小声说:“龙哥哥,你真是……好吧,那晚我吃的剩饭有些馊了,跑到山神庙后面去拉肚子,这总行了吧!正拉得痛快,忽然听见衣袂飘飞的声音、刀剑撞击的声音、呼喝斥骂的声音,接着就是惨叫声和呻吟声。我吓得汗毛倒竖,心怦怦跳!”
我知道他是听曲先生说书听得多了,也学会渲染气氛了。但是他说得挺紧张,我也急着想听,就没再打断他。
小土豆接着说:“我正想往前蹭蹭呢,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蹿到我面前摔倒了。我隐约能看到他受了伤,从肩膀到胸口到肚子都是血,他手中的刀离我的鼻子就只差两寸,我吓得差点儿叫了起来,可是他却冲我笑了一下,样子就跟我想象中的大侠一样。”
我不禁叫道:“什么?他伤成那个样,在那么紧张的关头还有空跟你笑?真的假的?”
小土豆赌咒发誓说是千真万确:“真的!他还小声跟我说:‘别怕。’然后就听到有人喝到:‘那混蛋在这里!’然后就有三个人扑了过来,一个使刀,一个使剑,还有一个使鞭,一起往他身上招呼。他出手很快,一下子挡开了那把剑,可他自己的后背又挨了一鞭,右腿又被砍了一刀,但他居然一跃而起,好像那些伤都不在他身上。
“那三个人都吓得退后两步,这位大侠平静地道:‘鲁山彪,你们豫西六雄也算是有些名头的,武功怎么到死了也没长进?’那使鞭的大胡子怒道:‘谁死还不一定呢!’说着挥鞭就打,使剑的舞个剑花,从左侧斜刺过去,那个使刀的却悄无声息地从大侠背后慢慢伸出刀去。大侠右手挥刀应战,刀被鲁山彪的鞭卷住了,无奈左手空手抓住斜刺来的剑,左脚一个飞踢,正中那个使剑的胸口,那个使剑的倒飞了出去,口里喷出的血像一阵雾。可这时那个使刀的刀已经到了大侠的后心!”
我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小土豆很得意:“龙哥哥,紧张吧?你想想当时我不是更紧张?这一切就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个打一个,还背后偷袭!我急得不行,随手抓了一把东西就冲那个使刀的扔了出去,骂道:‘不要脸!’那使刀的‘哎呀’了一声,伸手去擦眼睛。这时那个大侠不知怎么已经结果了那个鲁山彪,他自己的刀虽然还在鲁山彪的鞭上缠着,可他左手还倒握着那把剑的剑刃,血还在滴。他听到背后的声音,慢慢回过身来,明白了怎么回事,笑道:‘柴岭狐,你总也改不了偷偷摸摸的毛病,真是不长进!’甩手一剑,将柴岭狐钉在了地上。”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可以插嘴问问小土豆:“你用什么砸到那个柴岭狐的?”
小土豆有些不好意思,嗫嚅了半天才道:“是我拉的便便。人家当时着急嘛,顾不上看四周有什么,只好抓着什么算什么了。”
我哈哈大笑,道:“好,明天跟说书的曲铁嘴讲讲这段,让他好好替你宣扬宣扬,这一回书就叫做‘独行客三招杀三兽,小乞丐大便救大侠’!”
小土豆忙摇摇手,压低了声音道:“千万别说出去。那位大侠叮嘱了,不要对人说。”
我奇怪道:“大侠还不让人说?那他们行侠仗义的事是怎么传出来的?现在还有人做好事不留名吗?”
小土豆道:“可能就是,我觉得这个大侠跟别的大侠不太一样。”
我没好意思拆穿他:“你一共认识几个大侠?还‘这个’、‘别的’。”
小土豆接着道:“等他结果了那个柴岭狐以后,他也一下子倒在地上,咳了许多血,然后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拍着胸脯说:‘路见不平,拨……拳相助,是我辈中人应该做的!’他又笑了:‘好,好孩子,你比那些自命大侠的人强多了。’他又问我想要什么,我犹豫了好半天。”
我插嘴道:“你怎么说的?是说仗义勇为,不图回报,还是要他教你武功?”
小土豆叹了口气道:“都没有,我只是跟他说,我一直都想认识一位大侠,现在终于认识了。我还一直想有一位朋友,能够让我想念,能够在某一天来找我,能够让我跟人说起:这是我朋友。因为从来没有人理我,没有人在乎我……”
小土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因为我从来没把他当过朋友,高兴的时候会给他些剩饭和好脸色,不高兴的时候理也不理他,偶尔还会拿他来出气,还因为,有许多时候我也有他这种感受,可是平时我决不会想到这个连饭也吃不饱的小乞丐也有这种感受。
小土豆接着说:“那个大侠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狗剩’,我妈活着时给我取的。虽然这个名字并不比‘小土豆’好听,可它是我的名字。大侠道:‘狗剩,咱们俩真挺有缘,我小名叫‘狗蛋’。我小时候也是没人理我,也是常受人欺负。不过,现在没有人敢再小看我了。英雄莫问出处,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将来你会比我强。’他又说他现在必须去办一件很要紧的事,他保证会在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来江湖酒楼等我,叫我不要和别人说。然后,他强撑着走了。”小土豆,不,狗剩说到这里,神情有些伤感,眼神里又有着无限的期待。
我把自己口袋里的七个铜钱全给了他,说:“到那天,一定要请他好好喝两杯。我给你留二两上好的烧刀子,那是去年雪前王乙村烧的第一锅酒,在雪里埋了一冬天也沒冻,连福老板都舍不得喝几口,像他那样的大侠一定爱喝烧刀子。”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总觉得过得太慢,好像月亮一直也不肯圆。见一位大侠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儿诱惑力,但对小土豆来说就绝对不一样了。而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能不把这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来放在心上。我也信守诺言,和谁也没有说这件事。
可是这几天却总有人来问我:“听说月圆之夜会有一个大侠到这里来等小土豆?”我猜可能是小土豆实在忍不住向别人炫耀的,人家不信,他又急着说我可以给他证明。
后来就有人说是三个大侠来这里等小土豆,接着又有人传说小土豆本来是武林中某位顶天立地的人物的后裔,还有人说小土豆身上藏着一个宝库的钥匙,可能连小土豆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说这话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月亮终于圆了,连福老板都知道这一晚将有故事发生,特地嘱咐我:“把店里打扫干净一点儿,把那两坛上好的酒搬出来。”
到了掌灯时分,店里坐了好些镇上的闲人。喝着小酒,摇着蒲扇,等候好戏上演,这晚这一出叫作:大侠与乞丐。
可能除了我,其他人并不大相信,只是左右无事,权作消遣了。于是大家有说有笑,谈着家长里短,或是以前发生在江湖酒楼的经典故事。
小土豆去哪儿了?他怎么还没有来?是太沉得住气了,还是怕失望而不敢来?
酉时三刻,从门外走进一位气宇轩昂的汉子,卧蚕眉、丹凤眼、隆鼻阔口、三缕美髯,活像说书的曲先生描绘的那位三国时的关云长,只是脸太白了,白得像曹操。汉子着一身墨绿色长衫,头戴英雄冠,手提一把宝剑,剑鞘上镶一颗红宝石。
那汉子走进店里,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立刻鸦雀无声。他随便找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即闭目养神,犹似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自打他进店,众人的眼光就没离开过他,直到他“入定”后许久,众人才又敢小声议论。有认得的,低声说道:“这位爷乃是赫赫有名的河朔大侠‘义赛云长’方伯羽,莫非小土豆说的是真的?他真是来等小土豆的?”
立刻有人小声道:“这么一位大侠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跑来和一个小乞丐见面?肯定因为小土豆乃是昔日威镇中原武林的‘天刀’孟元君的遗腹子,方大侠曾经受过孟天刀的恩惠,因此才来照顾他的后人。”
先前那人立刻反驳:“胡说八道,那天刀孟元君若要活着至少也有九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小的遗腹子?”
又有人道:“‘天刀’宝刀不老嘛,嘿嘿,又或者是孙子?”
旁边有人示意他们噤声,因为此时店内又进来一个武林中人。
后进来这人,一身短襟打扮,手握单刀,样子就像曲先生书里说的隋唐好汉秦琼,只是略略胖了点。和先来的那位方大侠互相抱了抱拳,也找一个角落坐下了,可他的眼光却不停地四处乱转,像是有银子掉在地上了。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有人道:“这位是河北九府的名捕闫叔宝,怎么会来到咱们地界?”
又有人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小土豆身上有一把宝库的钥匙,这里肯定涉及一个惊天大案,闫捕头是来拿赃的。”
我则疑惑:“这两人到底谁是小土豆碰上的那个大侠?”
到了酉末戌初,店里又进来一个一身黑衣的精瘦汉子。众人还没等反应呢,方大侠与闫捕头已经长身而起,提刀按剑,如临大敌。那后进来的黑衣人朗声长笑:“我早就料到你们二位不可能不捡这个现成的便宜,果不其然。”
闫捕头看了方大侠一眼,道:“楚天风,你的大限到了!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别再做无谓的困兽之斗,老老实实跟我回去销案吧!”
方伯羽道:“闫捕头,我已经答应高小侯爷,一定带这厮的人头回去,这个人今天我要定了,希望能给在下这点薄面!”
那黑衣汉子楚天风又是朗声长笑:“雁还没打下来呢,你们两个就开始争着是烤还是煮了,不嫌早了点儿吗?”
闫叔宝冷笑一声:“你已是只半死的雁了,还怕你飞了?我和方大侠之间的事好说,等到雁打下来了,一半煮,一半烤。人头归你,尸体归我,如何?”
楚天风笑得差点儿岔了气:“光凭一具无头尸体就能销案,你这名捕也太好当了吧?我说你这两年破案率怎么这么高,都是这么干的吧?”
方伯羽淡淡道:“楚天风,省省力气吧,你中了唐门的‘七月流火’,又伤在豫西六雄手下,能活到现在已属侥幸。再笑破肚子上的伤口,可就死得更快了。”
楚天风仍是面带笑意,施施然走上前两步,方、闫二人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楚天风寻了张桌子坐下来,坐在那张桌子旁的人立刻站了起来躲到一边。楚天风冲方、闫二人道:“不错,我是受了伤,要不是受伤,你们打得过我吗?你们敢来找我吗?”
闫叔宝叫了一声:“猖狂!”就要挥刀而上。
楚天风一摆手:“且慢!”
闫叔宝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硬生生顿住刀势。
楚天风道:“我约好了今天要在这儿见一位小朋友,等我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和你们斗。”
闫叔宝道:“你想拖延时间吗?我劝你别做梦了,今天你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楚天风冷哼一声道:“要不是我答应了这位小友在此见面,你们找得到我吗?按说你们真应该感谢这位小朋友,所以,你们应该助他了结这个心愿。”
方伯羽道:“好,就让你再多活一会儿。”
楚天风笑了:“不错,还是方大侠有眼光,看出我的伤势拖一分就重一分。这样,等会动起手来你们的把握就更大些,更省力些。小二,来壶茶!”
众人都是惊魂未定,可能都是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杀手“艺高天做胆,杀人一阵风”的楚天风!更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等着小土豆的不是方大侠,不是闫名捕,而是这么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众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连彼此交换一下眼色都小心翼翼。我去给楚天风沏了一壶君山银针,问他:“你真的在等狗剩吗?”别人都只知道小土豆,而不知道狗剩是誰,但他知道。
于是他一愣,然后说:“是的。他还没有来?”
我点点头,说:“这壶茶是我请的。待会儿小土豆会请你喝酒。”
楚天风微笑了一下,说:“你很好。能去给那两位也倒一壶茶吗?算我请的。”
我点了点头,给方伯羽和闫叔宝也沏了两壶福建乌龙茶,并说:“喝吧,没毒。”
方伯羽和闫叔宝好像很尴尬,都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喝茶。
方伯羽忽然道:“你刚才又去惹谁了?好像这次伤得可不轻。”人们这才发现楚天风一直在流血,他桌子下已经有了一条小河。
楚天风一笑道:“早上在洛川口把‘黄河龙王’李龙霸做了。老小子手底下的人有两下子,我又吃了他一棍。”众人听了又是一惊。
我也听说过黄河龙王称霸黄河中下游两岸,黄河九曲十八渡的码头都听他的号令,手中一条盘龙棍打遍中原无敌手,最近投靠了青衣楼,更加威风了,想不到竟然让楚天风今天早上给杀了!而且洛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七百里,骑好马也要跑一天,他竟然在重伤之后又奔波到这里。
方伯羽似乎叹了口气,道:“你又为了什么去惹他?”
楚天风一笑道:“不过是为了三千两银子。”人们一阵骚动,李龙霸的家财少说也有百万,可竟然因为三千两银子被人杀了。
方伯羽又道:“那三千两银子你还有命去花吗?为了几千两银子拼命,值得吗?”
楚天风哈哈一笑道:“那么你一代大侠,为了衣食无忧而给人家看家护院,又值得吗?”方伯羽冷哼一声,不作声了。
这时门外一阵破鞋踢里踏拉的声音,我知道是小土豆——狗剩来了。小土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急道:“我是不是来晚了?大侠是不是已经走了?”都快哭出来了。
我摇了摇头,就听见楚天风笑道:“没有晚,我正等着你呢!”
小土豆忙奔过去,掩饰不住激动,道:“大侠,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闫叔宝冷哼一声,刚想开口,楚天风已经笑道:“小土豆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河北九府威名赫赫的名捕闫叔宝闫大侠,这位是河朔大侠‘义赛云长’方伯羽方大侠,他们也和我一起在等你。”
小土豆大模大样地冲二人抱了抱拳,道:“久仰久仰!”二人哭笑不得,只得冲小土豆也抱了抱拳,但“久仰”什么的实在说不出口了。
小土豆连忙跑过来,低声问我:“龙哥哥,有酒吗?我这儿有一百七十四个铜钱,你看着给我打吧,要好酒。”我看他又瘦了一圈,不知道这一百七十四个铜钱他要了多久,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吃饭了。
我一边倒酒,一边问:“你怎么来这么晚?”
小土豆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毛病,心里一有点儿什么事就爱上火拉肚子,刚才又拉得昏天黑地,两腿发软,好容易才坚持着跑来了。”
小土豆兴冲冲地对楚天风说:“大侠,我请你喝烧刀子。这是去年雪前王乙村烧的第一锅酒,在雪里埋了一冬天也没冻,连福老板都舍不得喝几口,像你这样的大侠一定爱喝烧刀子。这两位大侠也是你的朋友吧,来一起喝吧!”
楚天风一笑说:“这两位不是我的朋友,而在等着要我的命呢。”
小土豆一愣,然后就发现楚天风在流血:“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楚天风哈哈一笑道:“没什么,要和你这样的好朋友见面嘛,我兴奋得血脉贲张。来,我们喝酒!”
方伯羽冷冷道:“越烈的酒就越危险,我劝你还是少喝一点,否则血流得会更多。”
闫叔宝也道:“也就死得更快了。”
楚天风笑道:“血仍未冷,休论生死。酒犹半温,不饮何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土豆一邊倒酒,一边哭道:“大侠,你慢点喝。”
闫叔宝终于忍住冷哼一声道:“大侠?他要是大侠天下就没坏人了!他是黑道上有名的杀手楚天风!”
小土豆喊道:“你骗人!”
闫叔宝一指楚天风,道:“你让他自己说!”
楚天风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抄刀在手,喝道:“来吧!”
众人像听到命令一样,一下子全跑到店外,探着头看,小土豆却哭着拉住楚天风的袖子道:“不要打了,你还在流血呢!”
楚天风低头看了一眼小土豆道:“你记着:天下有些事,明知道不能做,可我们还是要去做,因为我们没有退路!”我把小土豆拉到一边,躲在柜台后面。
那边楚天风已经以一敌二和方、闫二人斗在一起。和以前我见到的厮杀也没有什么两样,刀来剑去,呼喝连连。只是好像楚天风的招式更凌厉一些,而方伯羽和闫叔宝则飞身游斗,一击不中,全身而退,显然是要耗尽楚天风残余的体力。
忽然楚天风大叫一声,飞身而起,拼着受了方伯羽一剑,一刀砍在闫叔宝的肩上。闫叔宝鬼叫一声,刀脱手而飞,而方伯羽的剑已将楚天风从前胸到后腰斜刺了个对穿。方伯羽抽剑在手,立刻远远避开,生怕楚天风濒死一击。而闫叔宝则抱着肩缩到角落里,无力再战。
楚天风倒在地上喘息,小土豆连忙跑过去抱着他,泪如雨下。
楚天风笑了一下,道:“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个杀手,而他俩才是真正匡扶正义的大侠。”
小土豆哭道:“不!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大侠!”他抬起一双泪眼冲方、闫二人吼道,“他受了伤,他在流血,而你们却乘人之危、以二打一,你们算什么大侠!”方伯羽和闫叔宝面色铁青,一声不吭,似乎懒得和这么个小乞丐去分辩什么。
楚天风哈哈笑道:“好!好!痛快!我老楚不枉交你这个朋友!”话未说完,却咳出一大摊血来,将小土豆的前胸都染红了。
小土豆哭道:“你先不要笑了,一笑血流得更多了。”
楚天风低喘着,微笑道:“狗剩,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应该尽量笑,而不要哭。”小土豆点点头,我看得出他努力想笑,可是那种笑真的比哭还难看。
楚天风忽地撑起身子大声叫道:“你们听着,这位小哥,狗剩,是我的朋友。如果以后谁敢欺负他,我楚天风,做鬼也不饶——”话未说完,盍然而逝。
后来方伯羽和闫叔宝黯然走了,谁也没要楚天风的人头或者尸体,楚天风的尸体是由福老板出钱帮着小土豆埋了。
又一个月圆之夜,我正要打烊,小土豆来了。他的神情好像是在哪里偷喝了二两酒,用那种半醉的眼神看着我,问:“有人在等我吗?”
我看着他空荡荡的眼神,忽然大声说:“有,我在等你。朋友,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完)
分类:诗酒风流/声创传奇 作者:天狼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