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1年5期 > 〖短篇小说〗万象有痕

〖短篇小说〗万象有痕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5 23:34:29

何洛平走出小区,果然看见了一辆挂着绿色牌照的白色小汽车。新能源汽车都挂绿牌照。他在网上下单时,注明不要燃气汽车。网约车公司来电咨询他,电动汽车可不可以?何洛平要去看李霁,李霁不喜欢燃气汽车。有一次,她乘坐的出租车被后车追尾,竟烧了起来,这可把她吓坏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辆烧燃气的车。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肯坐燃气汽车了,其他的车倒没什么。何洛平于是对客服说,电动汽车没问题。

司机是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女子,穿着一件黑色运动衣,头戴一顶棒球帽,脑后扎着根细细的马尾。她斜倚着车门站着,指间夹着根香烟,不知低头在想什么。何洛平走到她跟前,她都没有察觉,香烟就要烧着她的指头了。

“你好!是莫师傅吧?”何洛平跟她打了声招呼。订好车后,网约车公司发来短信,告诉何洛平司机姓什么,电话号码和车牌号是多少。

“您好!”司机回过神来,连忙把香烟扔到地上蹍灭。她把口罩戴好后,为何洛平打开了车门。

何洛平上车后,这个姓莫的司机赶紧把收音机音量调低。收音机里正播报新闻,某地新竣工一座大桥,某国新增死亡病例多少,又某地区重燃战火、人民流离失所。司机看了看后视镜里的何洛平,说:“您好……想喝水的话,您自己拿。”语气里的迟疑透露出审慎和讨好的意味。何洛平道了声谢。他从未给过网约车司机差评,一般都会给个好评的,如果觉得服务实在太差,他就什么也不评。

两侧车门上都插着瓶装矿泉水,何洛平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拿起一瓶打开来喝。以往出门,多和李霁一起,何洛平什么都不用带,钱啊水杯啊,通通都是李霁准备。有时他的手机也放在李霁的随身小包里。想到这里,何洛平喝了一口水就不想喝了,拿着矿泉水瓶的手垂下来,落在大腿上。

李霁死于去年初秋,天气刚刚凉快下来。她没有经历后来的一切。

收音机里响起了音乐声,新闻结束了。何洛平听到司机叹了一口气。他以为她会跟他聊聊刚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新闻,一般司机都会愿意跟乘客聊聊这个的。然而这位女司机并没有。她默默开着车,仿佛开口说话就会有驾驶不专心的嫌疑。汽车驶上出城的那条滨海大道后,司机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把手机按到耳边。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管得着吗?”聲音冷得像是结了冰。又过了一会儿,司机又道:“你敢!”听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何洛平看向窗外。

“随你们好了……”司机说。冰冷的语气里多了点无奈、悲凉。

司机把电话放回原处。很快,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司机没有接,而是飞快地摁掉了。

汽车默默往前行使了一阵后,司机开口说道:“今年去那的人,比往年少多了。”

“那”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处陵园,坐落在郊外的一片山坡上,远眺能看到一个小渔港。

马路上车辆稀少,以往清明节前后,这条路上常常是会堵车的。

“是啊。”何洛平简短地应道,“今年这情形……”

要不是昨夜梦里的哭声,何洛平此番也不会出门。过了半年几乎全隔离状态的生活,现在他已经习惯足不出户了。他发现许多事情其实都可以在家完成,当然也包括祭奠过世的亲人。可是,昨晚他又在睡梦中被婴儿的哭声惊醒了。李霁离世之后,何洛平时常在梦中隐隐听到婴儿的哭声。头一次是在李霁“头七”那晚,细若游丝的哭声,有随时断掉的危险,仿佛这婴儿正被重物压迫而处于极度危险中。他想循着这哭声去看看,可这哭声就像一条漆黑的隧道,他抬起脚来,却不知该迈向何处。他伸手摸索床的另一边,另一边是空的、凉的。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再也无法睡着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李霁墓上的盖板坐坏了,于是她在他梦中哭泣,让他误以为是婴儿的哭声。何洛平买的是个双人墓穴,李霁占了半边,另一边虚位以待。李霁“头七”那天,他去看她,就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一边坐了半天。他坐在那喝水、晒太阳,直到落日的余晖洒满整个渔港才回家。墓上的盖板是花岗岩的,被坐坏的可能性很小,可是,他的体重已逼近九十公斤。“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这么想着,第二天一早,他又打车出城去“那”。他跑了一趟,才知道自己多虑了。第二次是在入冬后,一个初雪之夜。同样的纤细哭声,若有若无,让人揪心。何洛平醒来后,静静地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躺了几分钟。他起床走到窗边,将窗帘往两边拉了拉,意外地发现外面正在下雪,昏黄的路灯下,雪花像是从空中倾泻而下,草地上、人行道上,还有楼前的栏杆上都已堆积起了两指厚的雪。何洛平默默注视着窗外的一切,雪落无声,四周一片寂静,他在这寂静里,看到的每一片雪花、每一棵树,甚至是每一盏路灯,仿佛都历经沧桑,就好像它们趁这夜深人静,卸下了白日伪装。

后来,何洛平多次被婴儿的哭声惊醒,他的睡眠越来越差,血压也上去不少,这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他只好把手头文稿整理的工作停了下来。他的学生毛利民知道后很着急,拉着他去医院看专家,开了些利培酮口服液之类的药回来。

何洛平正在整理的书稿,是他平生勘察过的案例,以及专业论文、随笔、讲稿的汇编。先是由毛利民带的几个博士生搜集编纂,再按时间先后装订成厚厚的三大本。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了整整两年,还差一点就可以签字付印了。毛利民原本希望能在年底出版的,这个计划看来暂时是实施不了了。毛利民是东山大学法学院院长,二十多年前跟随何洛平研究犯罪心理学、痕迹学。明年就是法学院建院五十周年,毛利民有很多院庆计划,《何洛平文集》的出版即是其中一项。

司机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摁掉了。如此几番后,她把电话调到静音,将手机从黏在驾驶台上的手机架上摘下来,扔到了副驾驶座上。

“没关系的。”何洛平说。有的乘客会介意司机开车讲电话。

“骚扰电话。”司机开着车说。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您一个人,去那?”

“是啊。”何洛平说。

“……今天天气不错。”

“可不。”

一个白发苍苍、腿脚不便的老头独自去上坟……这幅情景可能在别人看来够凄凉的。何洛平把头扭向窗外。大同不是得不得空的事,大同是根本回不來,国际航班都停了。现在人类互相躲避,各自画地为牢,多么荒谬啊!

汽车经过一个村庄,农民的红屋顶像是飘浮在果园里。坡地上的樱桃花还没有落尽,但颜色已显黯淡,它们在短短的花期里就蒙上了岁月的风尘。“美好的东西从来就不长久。”这么想着,何洛平的心情就有些感伤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跑这一趟,他和李霁都是无神论者,不信什么“地下有知”。但每次待在她的墓前,就像在拜访过往,他便不那么孤独了……李霁是他和这鲜活世界的一条脐带,她的离去差点使他的生活坍塌。尤其是阳历新年过后,整个城市就像停摆了一样,小区外面的菜店、小吃店都关门歇业了,钟点工不能前来给他做饭、打扫卫生。他不得不外出采购生活用品。没有了李霁,他对这座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城市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他都有了一种羞于启齿的被抛弃的感觉。后来他到底振作起来,学着李霁活着时那样去生活,通过电商采买食物,戴着口罩去小区外面的药店买降压药,早晚散步,也按时服用利培酮……像是从泥沼里挣出来。那专家,是对的。他梦里的婴儿哭声,可能是儿子大同的哭声,大同刚出生的那阵是个家喻户晓的夜哭郎,那时年轻的他面对襁褓中哭泣不止的儿子心疼不已,却又手足无措。现在大同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那么多年过去了,何洛平以为自己都忘了的。但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悄没声息地潜伏在这身体里,不知不觉就是半个世纪。

何洛平知道大同一直在自己家里备着一间空房间,在李霁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大同曾经对李霁说:“你们过来看看吧。”他说的是“你们”。是何洛平自己不想去面对。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何洛平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嫉妒起李霁来,无论如何,死去的人无须再面对这一切了。何洛平欠身看了看驾驶台上的时钟,蒙特利尔时间应该是下午,是儿子快到下班的点了,近来大同也在家上班。如果李霁还活着,他只消说句“不知大同在干什么”,李霁马上就会上网找儿子,跟儿子闲聊几句。何洛平常常装着看书,什么也不说,可等李霁一放下电话,儿子在干什么,他也就能知道个大概了。现在,这个会为他找儿子的人,没了。

李霁临终前有过片刻清醒,她对何洛平说:“别、别去看我啊,我不会在那的。”最初,他以为她是怕他路上辛苦,毕竟他的腿脚不太好了。后来他才慢慢领会过来,她是不想再见到他了。自从那年他将林次郎赶回日本后,李霁就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看他了。偶尔,她不明缘由地嘲讽他:“教授的躯体里,还不是住着一个封建、顽固的旧灵魂!”或者,“你这可怜的老家伙!”语气里有种令人倍感羞惭的怜悯。这么些年来,在那件事情上,她从未说过他半个“不”字,但显然她也从未原谅过他。她的死,也终于结束了她对他的怜悯。

汽车路过一幢老年公寓,何洛平吩咐司机把车开了进去。

这是一幢高达二十多层的大楼,楼前有一块漂亮的草坪,由一圈铁艺栅栏围起来,开着粉色和深红色花朵的蔷薇爬满栅栏,微风吹过,香气袭人。车道西侧有一个门球场,被修剪整齐的忍冬树丛环绕,绰绰疏影里,隐约可见一群老人在打门球。

何洛平告诉司机,他上楼去拿个东西就下来。李霁病中,何洛平计划等她出院,就带她住到这家叫“松鹤轩”的养老公寓里来。“松鹤轩”的院长是毛利民的高中同学,何洛平曾委托毛利民来交订金,办入住手续。他和李霁的退休金,倒是能负担得起这样一家养老公寓的费用。公寓提供基本的护理,膳食也还过得去。可李霁不想。她最终如愿以偿地死在了家里。现在何洛平也不想了,他觉得自己还行。“还不到时候。”他对自己说。

退住手续办得很顺利。何洛平下楼来,远远地看见司机在讲电话,她挥舞着一只手,看上去有些激动。何洛平停下脚步,想等她打完电话再过去。门球场那边传来“哔哔哔”的喇叭声,夹杂着几声带着痰音的喝彩,大约刚有一个精彩的进球。天空很蓝,飘浮着几丝云彩。

司机讲完了电话,趴到了方向盘上。

何洛平走过去打开车门。司机直起身来。

何洛平上车后,司机开动汽车,说:“养老院不是我们能住得起的。”语气自然平常,不像哭过。

何洛平看着后视镜,司机的帽檐儿压得很低,现在他连她的眼睛也看不到了。

汽车驶出养老院,回到了滨海大道上,司机看着前方,又道:“我们也去不了那。”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怨愤,车速也比先前快了许多。何洛平连忙提醒司机,这条公路是限速的。司机没有说什么,好在车速慢了下来。

何洛平看着司机。先前那个“我们”还不怎么明显,后面这个“我们”把他和她做了区分,何洛平听出来一点“我们不是一类人”的意思。“谁都会有点不顺心的事……”这么想着,他便打量起司机来。她戴的帽子是一顶款式老旧的棒球帽,后面有一个可伸缩的金属扣,一根细细的马尾从金属扣上方穿过来,耳朵和露在口罩外的腮帮子都显得单薄。他从她头发的颜色、质感和露在口罩外的皮肤,判断她可能长期睡眠不足,也可能患有胃病。她插在杯架里的水杯,是一个很大号的玻璃杯,中药店里常用它来做三七粉的包装。“也许还有高血压……”何洛平想。玻璃杯上套了个棉布杯套,看不见里面泡着什么,何洛平猜应该是红枣、枸杞之类。他遇到过的许多司机都喝这个,充饥。也有喝浓茶的,为的是提神。

墓地是大同的意思。

李霁想把骨灰撒在中山公园的草地上,每年春天她都会去中山公园看樱花的。但他没法满足她这个愿望,没人能光明正大地把骨灰撒到中山公园的草地上去。他自己,倒是愿意葬于海里。这些年海葬很流行,省钱,省地,也给后人省了许多麻烦。至少每年清明节,没必要舟车劳顿地跑去“那”,随便找处海滩静默三分钟,就算是一场祭奠了。海葬的话,大同将来也可以省些事,世界上的水是相通的,每年清明节,他只要走到圣劳伦斯河边就可以了。但大同愿意他们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墓,也许是他想给自己一个时不时回来看看的理由。何洛平不知道大同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有没有伴侣。他从未让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害怕这些年,大同,他唯一的儿子,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他害怕知道这个。以往,偶尔李霁会告诉他,大同在看电视,或者大同在吃晚饭。他很想她多说一点,他盼望她能告诉他,大同不是一个人在吃晚饭,也不是一个人看电视。但李霁就像为了惩罚他,从来不提及这些。偶尔他会因此生气,生闷气,好几天都不想跟她说话。随着年岁的增加,他越来越明白当初他是何等粗鲁,像个暴君。如今他对大同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生活,没有被他这个残忍的父亲摧毁,他的生活里,仍然有爱……想到这里,何洛平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紧上来。他对司机说:“死后去哪都不要紧,只要好好活过,就好。”

“可要是活着时就没怎么称心过,就会想着死后好歹得称心一回的吧?”司机把帽子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双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她看了看后视镜里的何洛平,又道:“就拿我父母来说吧,我妈说过要海葬,我爸是海员,可他坚持入土为安,他早早就在老家铁骑庄看好了地方。”说着她笑起来,“先前我让他们商量好,要么都回老家,要么都去海里。我跟他们说,要是他们商量不出个结果,到时我就抓阄,抓到哪,就都去哪,谁也别怨我。现在可好,我妈痴呆了,也不知我爸怎么糊弄我妈的,现在你问她死了埋哪?她会大喊三声‘铁骑庄’!”

何洛平也笑了。他看着后视镜里的司机,她应该和大同差不多的年纪,笑时额头现抬头纹,不笑时双眉间现川字纹,都颇深。去年,大同回来奔母丧,临走前他买了个钟,给他挂到书房里。“别睡得太晚。”大同说。说这句话时他端详着刚挂好的钟,手上还拎着把锤子,只把花白的后脑勺和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对着他。何洛平再也无法忘记儿子的背影……深重的负罪感,使他不敢对视儿子的眼睛。他甚至都不敢问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只是,他开始听儿子的话,再也不熬夜了,每到晚上十一点,墙上的钟“叮叮叮”一响,何洛平就起身洗漱、上床睡觉。可是大同哪里知道,对现在的何洛平来说,睡眠就像一杯越喝越少的水,早喝早没,晚喝晚没,早点睡和晚点睡,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

收音机里开始播放药品广告。

听众一个接一个把电话打进电台,多是老人,他们不厌其烦地描述自己的疼痛,或是不适,吃过什么药,服药后的反应,看医生的经历,这个药可不可以吃,那个药该如何吃才好。这给了何洛平一种错觉,仿佛这些老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每次他都换了不同的声音、语调来说同一件事,他不屈不挠地向收音机里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求助,经验丰富的主持人像打太极,回回以“让我们来接听下一个电话”代替“再见”,很轻松地把他打发了回去。

何洛平还记得,李霁确诊胰腺癌的那天,她挥了挥CT片,说:“瞧,阎王爷给我写信了!”

现在,阎王爷还没有给他写信。

大毛病没有,但小毛病一个巴掌也数不过来的,最麻烦的就是这个幻听了。何洛平想起了那个给他看病的专家,一个快到退休年龄的男子,他是何洛平见过的最爱说话的专家了。那天,何洛平和毛利民走进他的诊室时,刚好有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出来。专家给何洛平做完检查后,说:“还好,还好。刚刚出去的那位,”专家弯起一根手指扣了扣自己的太阳穴,“这里不好用了,听觉中枢系统功能衰退严重,白天他在家里和去世的老伴儿斗嘴,有来有往,煞有介事,把孩子们都吓坏了。晚上他会听到有人唱苏联歌曲,三套车啊喀秋莎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常常整晚不眠,与唱歌的人互动应和。现在他只能靠大剂量的安定药物才能获得片刻安静,精神很成问题了,他撑不了多久了。您这种情况嘛,还好,还好。”专家的意思,何洛平只是大脑听觉系统信息处理错误的问题,大脑从生活、从记忆中提取了些声音信息,潜意识里按主观意图加以改造,导致听觉幻化,就像一句成语,听风是雨。听觉系统捕捉到风声,大脑投其所好,把它改造成了雨声。“就是这样。这种情况很常见,随着我们渐渐老去,产生幻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专家说着把两手一摊,开了个玩笑:“您这才是初级阶段,吃点药就能缓解。”何洛平没有笑。专家安静下来写处方。专家把处方递给毛利民时,以一种洞悉患者千疮百孔生活面貌的语气问道:“没跟孩子住一起吧?”毛利民答:“没有。”他们就这样当面谈论着他。何洛平觉得精神科医生和他这个搞犯罪心理学、痕迹学的人倒有些相似,他们都是密探,潜伏的领域不同而已。此后他再也不肯去见什么专家了。他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那根本就不是幻听,那些哭声是如此真实,只不过是他过了二十多年才听到而已……

司机换了个台,一个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女中音在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司机关了收音机。她在座位上扭動了下自己的身体后,说:“我妈五年前就痴呆了。”

何洛平没太听清,他往前挪了挪。

“我本想给她找家养老院来着,”司机说着,摇了摇头,“可都贵得要命,最便宜的养老院,我也负担不起!”她说她除了跑出租,还兼着一份钟点工,给人做家务。逢年节,家政的生意特别好,她就专职做家政。这两年她父亲的身体也不大好了,她出车的时候,就靠父亲照顾母亲,为了让父亲省点力,出门前,她会把母亲绑在一张椅子上。

“我妈会一直骂啊骂,骂累了就睡,睡醒了再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何洛平默默听着。

“有一天,我跑完车回去,看到我妈一张脸肿得像个球,我对我爸说了一句话,就一句,”司机把头往后侧过来,大声说,“后来我妈的脸就再也没肿过!”语气里有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病态的小兴奋。

说完这句话,司机并没有马上把头正回去。她好像在期待何洛平能问点什么,你妈的脸为什么会肿?或者,你妈的脸后来为什么再没肿过?

何洛平一直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问,他对司机道了声“辛苦”。司机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就好像被人捅了下胳肢窝。

何洛平问司机有没有孩子。

司机的声音一下变得平和起来。她说有一个女儿,马上读高三了。

“平时都住学校里,很少回家,可听话了,长得比我还高。”司机说。

“多好啊。”何洛平赞道。想了想,他又问道:“孩子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嗐,他呀!”司机沉默了一会儿后,才接着说道,“现在他什么也用不着做咯……”

何洛平不说话,等着司机自己往下说。

去“那”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汽车驶入隧道后,司机开口说道:“他给汽车充电时,操作不当,被电死了。”就好像她才想起来孩子的爸爸是怎么死的。

何洛平没有说话。

汽车驶出隧道后,司机拍了下方向盘,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可不。”何洛平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充电桩啊。”他猜想,如果等一会儿再问司机,孩子的爸爸怎么死的?她大约会说是被车撞死的。

“可不。”司机又拍了下方向盘,说,“充电桩。”

何洛平闭上眼,他从未听说过充电桩会漏电。

不过,在林次郎之前,他也从未做过那种事……

那年,日本友人、北海道大学法学院教授铃木直一郎给他写了封信。那时已经有电邮了,但铃木直一郎还是用毛笔手写了这封信,用的是关西雁皮宣纸,竖排、瘦金书小楷。何洛平小心地把信展开,念给李霁和大同听。铃木直一郎在信中说他的侄子铃木次一郎,中文名林次郎,喜爱中国文化,自幼习书道,多临王羲之,在北海道大学取得法学学士学位后,打算申请来东山大学跟随何洛平研习中国法。他还记得大同当时开玩笑来着,“这个小鬼子听上去不错嘛!”

铃木家自祖上铃木岬太郎以来,几代人都是日本有名的中国法专家。清政府曾花重金聘请日本法学博士松岗义正为修律馆的法律顾问,松岗义正来中国前与铃木岬太郎同为东京上诉法院推事,在为清政府修订《大清民律草案》期间,松岗义正与铃木岬太郎有多封书信往来,探讨与修律有关的学术问题。何洛平曾在铃木直一郎家见过这些书信,字里行间弥漫着学人的热忱追求,深深打动过他。何洛平没有多想就欣然同意了。九月初开学,林次郎提前两个多月到岛城,吃住都是在何家。第一次见面,何洛平和李霁就都被林次郎的长相惊住了,这孩子,真的,初看你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过是个文静清秀的年轻人,但倘若你端详他超过两秒,就会被他不同寻常的风姿吸引。何洛平至今记得,他和李霁在家门口迎接林次郎,出租车上下来一个明眸皓齿的白衣少年。寒暄几句后,三人落座,林次郎低头饮茶,顿时给人低眉生慈之感,加上额前黑发半垂,衬得肤色如玉,他和李霁都不由呆了一呆。不是说他们以前没见过好看的男孩子,只是,林次郎的那种好看,以及他身上沉静阴柔之美,的确是他们以前未曾得见的。李霁收拾出了一间空闲的房间给林次郎,和大同的房间门对门。那阵子大同正忙着硕士一年级的期末考试,鲜少回家。林次郎来何家一周后,大同带着他的小女友回家吃晚饭,他们才正式见了一面。三个年轻人,倒很谈得来的,后来他们就常一起出去玩、看电影、逛街什么的。大同学建筑设计,不善言辞,何洛平常因他的沉闷木讷颇感美中不足,觉得他身上少了些青年人的朝气。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大同变得爱笑,眼里有光,人也精神起来。他回家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起初多和小女友一起,渐渐地,就是他自己。大同和小女友好了有大半年,但这场恋爱像是在这个夏天才点燃了他……

何洛平发现异常,是在一个暴风雨的下午。

大雨来临前,他匆忙结束了与院里各学科带头人的碰头会,提前回了家。他家的客厅和书房是连着的,中间只有一个中式博物架相隔。那个下午,他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要炸裂开来,弥漫着浓郁的危险的气息。他以为是天气的缘故,天空乌云密布,风越刮越大,闪电和惊雷马上就要来了。转身关门的一瞬,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身影从书房的沙发上弹起,直奔窗边。他换了拖鞋,次郎飘然迎出来,身躯微曲,黑发从一侧脸颊垂下来。“您回来了。”他态度优雅、神情自若地跟他打招呼。大同则一动不动,立在窗边。有扇窗户没有关好,大同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任由狂风“砰”地将它关上,又“砰”地扯开……何洛平走过去关窗,看见大同双手撑着窗台,看向窗外乌云翻滚的天空,面颊赤红,目光散乱迷离,如在梦中……许多年过去后,何洛平还记得大同当时的样子,以及阴暗沉闷的雨天,铺开在书桌上的宣纸格外白,上面几个墨迹未干的毛笔字格外黑,“踏花需及时,同惜少年春”。一看就知出自次郎之手,俊秀恣逸,有珠玉之辉。

他很快就解决了这件事,飞快地将林次郎遣送回了日本,也从此与铃木直一郎断绝了联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想起那个下午的林次郎,就平添一份恨意。要是次郎留給他的印象不是如此地自如、优雅,哪怕他只流露出一点点大同那样的意乱情迷,他也不会这样地憎恨他。不只是憎恨,还有愤怒……他完全没有顾及他雷霆般的做法给大同带来的伤害与羞辱。事情过了那么多年,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孩子们不是现行犯,那个下午也不是罪案现场,他的残忍,才是。

那件事过后,大同几乎是病了一场,羞愧、惶恐击垮了他。他休学了一年,当他宣布要出国继续学业时,何洛平和李霁都以为他缓过来了,心情难以言表,李霁一度更是泪如雨下。大同出国后,只是和家里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几乎再没回来过。为使自己活得心安,他们对儿子的生活抱了最美好的想象与祝愿,像个胆怯的心怀侥幸的撑船人,不去直视那些激流、险滩。

李霁常会问大同:“近来怎样?”

“不错。”有时大同会这样回答她。

更多的时候,李霁放下电话,对何洛平说:“说是还行。”她看着他,脸上带点讥讽的笑,“跟我们一样。”

何洛平一直懊悔,但在度过了这个有疫情的春天,他才开始怀疑自己。眼下正在经历的许多事,他都不能说自己看清了,经验并没有特别的魔力,有时它也不能将人直接指引向真理,真理如酒,需要时间发酵。可为何那时他会如此自信地觉得自己都是对的?他还记得,当大同说“怪我”时,他暴跳如雷,狠狠地扇了大同一耳光……如今想起这些,他就会羞愧不已。他对自己的怀疑,也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在整理文稿时,他甚至删掉了自己在一篇旧文中引用的“首例血指纹”案。两百年前,阿根廷一位神探凭借一枚血指纹抓到了杀害两位孩童的真凶——他们年轻的母亲佛兰西斯卡。这桩案件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桩依据指纹侦破的刑事案件。“只有一个母亲才会不惧血淋淋的现场,去拥抱、抢救自己的孩子,谁知道这枚血指纹是不是事后留下来的呢?”何洛平心里疑云一起,世界如隐于荒芜,从前那些得意文章,竟变得不堪卒读了,文稿整理的工作完全进行不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她扭头看着山上,问何洛平:“上面是老人,还是老伴儿?”

何洛平答道:“老伴儿。”

何洛平下车后,司机把座椅椅背调低,她摇下车窗,告诉何洛平,她不想跑空车,会在这等一阵子。“如果您确定什么时候能下来,我也可以再等等您。”

何洛平告诉她,他得下午才能回去。

司机挥了挥手,打着哈欠往后躺了下来。

何洛平走到陵园入口处,看到墙上张贴着一张“疫情期间注意事项”的招贴。何洛平看着那张招贴,摸出手机给毛利民打电话。何洛平问文稿的最后交稿日期是哪天。毛利民喜出望外地说了个时间。接下来何洛平不谈文稿,只是问毛利民有没有愿意做援助律师,又擅长离婚诉讼、业务精良的学生。毛利民在电话里笑起来,说:“何老师,这样式的我们有一大把啊,我们缺的是青年法学家!”何洛平没接他这话茬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在那张招贴的一角写下了毛利民报给他的电话号码。他把那点纸角撕下来捏在手里,又折了回去。

“姑娘,”何洛平弯下腰,敲着车窗对她说,“离了吧!”

司机坐起来,她把车窗摇下来,问道:“您说什么?”

何洛平张了张嘴,他自己都没能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把那张小纸片递给她,说:“我有一个学生,是个律师,专攻离婚诉讼,你若有需要,就打这个电话吧。”

司机接过那小纸片,满脸惊诧地看着何洛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天你不应该跑车的,是吧?你答应和人去民政局的。”

司机张着嘴,看着何洛平。

“他搬出去住了,有了新的生活。”

司机点了点头。

“他也不给家用,不给孩子抚养费,想逼你尽快签字离婚。”

司机看着何洛平,还是点头。

“离吧,姑娘,律师会帮你要到抚养费的,孩子上大学也要钱的不是?”何洛平拍了拍司机搭在车窗上的胳膊,说,“为了孩子,好好的,姑娘!”说完,何洛平就转身离开。

“好多年没人叫我姑娘了,”司机笑起来,“我说,大爷——”她把脑袋探出窗外,好奇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何洛平回头,冲司机摆了摆手:“多保重,姑娘!”

停车场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司机看着何洛平,大声说道:“大爷,您也多保重!庚子年,年头不好啊!”

何洛平再次挥了挥手,转身往山上走去。他知道不僅仅是年头的事。

原刊责编张雅丽

【作者简介】艾玛,女,本名杨群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湖南澧县人。法学博士。曾做过高校教师、兼职律师。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四季录》,小说集《白日梦》《浮生记》等。曾获泰山文艺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居青岛。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艾玛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