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住在高楼三十一层,除了厨房和卫生间,从哪一扇窗看出去,都能看见活水公园。但是,我看不见那里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那里的一丝活水,因为中间隔着一片低矮的建筑,我只看得见那些树木的上半部分。
一个从前的朋友,突然从活水公园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有几年没联系了。从前,我们常常在一起打麻将,至少打了两年。他喜欢吹口哨,就是拿了一把好牌也要吹上半口。另外两个搭子因此打趣我们,让他拜我为师写小说。我明白那意思,写小说就是吹。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话就疏远了他们。我把麻将说戒就戒了,因为要是再打下去,别人还有几声口哨可吹,而我,可能就只剩几声叹息了。
手机叫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睡过午觉,刚在书房里坐下来。手机上出现“崔又生”三个字。我犹豫了一下,或者说思考了一下,接了。
“马兄……”
“又生!”
他那声叫得好像是在试探。我那声叫得却有一点亲热,有一点夸张。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删了,马兄!”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听见他在吸气,就想到了他的口哨,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按了免提。我说:“怎么会?”
口哨并没有响起来,他的声音也降了回去:“马兄,你在成都吗?”
“在,”我说,“我在家里。”
“午睡过了?”
我把手机放在书桌上,说:“正要起床。”
“你每天下午都要睡到两点半。所以,两点三十五,我才敢给你打电话。”
从前,不到下午三点,我们的麻将不会开战。
“我想见你,马兄。”
“几年不见了?”
“八年。”
我刚算出来最后一次见面是哪一年,就听见他说:“马兄,我请你喝个茶呀!”
“你在哪里?”
“活水公园,”他说,“这儿有个旧雨茶舍,离你很近。”
旧雨茶舍,就在我书房的窗景里。那是一幢小楼,它在活水公园最高处,也在那些大树空隙里,我坐着都可以看得见底,要是有个望远镜还可以看得见他。这一回,我没有犹豫:“我在华阳,去活水公园大概要一个小时。”
“你又搬回去了?”
我不得不思考一下了。我低下头,对躺着的手机说:“我正写一篇怀旧的小说,在旧居里找感觉。”
他说:“这八年,你出了五本书。”
没错,我在明处,他在暗处。
“我们能不能加个微信?”他说,“你给我发个定位,我去找你。”
“有事的话,电话里说好吗?”
“我想见你一面,”他说,“我也是一个‘旧’,马兄。”
我们加了微信。我只好说:“还是我去找你吧。”
“我要是有车,就去接你。你会开车了吗?”
我说:“我不会走着去。”
“幽默,你还是这么幽默!”
一声口哨刚在手机里开了个头,就断了。活水公园那边,却有长长的口哨传过来。
二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阴天,下午的天空已经有了傍晚的颜色。我得掐一下时间,最早三点半才能和他见面。我要是十来分钟就赶到,那就是从华阳飞过来的了。
有了多出来的五十分钟,我就有点心血来潮,给当年一起打麻将的另一个“旧”打了一个电话。这位和崔又生一样,名字还在,并且手机畅通。
他小声问:“谁?你说谁?”
“崔又生啊!”
手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好像突然被掏空。
我也小声问:“老常,怎么了?”
过了几秒钟,他就冒了出来,但那好像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他说:“当年打麻将那个,小崔?”
“啊,怎么了?”
“他不是没了吗?”
我也一下子被掏空了。
“你大概做梦了吧?”
我扭头看窗玻璃,眼睛发花。大树好像已经把那道空隙填上,把那幢小楼遮住了。
“你们作家就是这样,”他说,“前不久,我看了你的一篇小说……”
还好,他没有以为我也一并没了。我跟着他转移话题,问他看的是哪一篇小说,他却答不上来。我却还能记起来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已经镇定下来,再让话题倒回去:“他是怎么没了的?”
“好多年了,你不知道啊?”他说,“听说,他刚买的车被盗,他去追车,出了车祸。老谭应该清楚。”
通话结束,我扭头看一看,那幢小楼还在那道空隙里。我在手机上点开前面那条通话记录,没错,崔又生。我想了想,那是他的声音,尽管听上去有了一些混浊。
我的通信录里有五个人姓谭,一个是女性,其余四个有一半我拿得准。还剩两个“老谭”,我就不知道谁是那另一个“旧”了。
我拨通了其中一个的手机号码。
“作家,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春天不是来了吗?”
“你说话还是这样,文绉绉的。三缺一?”
“当年打麻将那个小崔,你还记得吗?”
“春风吹又生?”
“对,”我这才知道电话没有打错,“从前你老这样叫人家。”
“怎么,春风一吹,他真爬起来了?”
我把手机交到左手上,用右手打开了一扇窗。我问:“他怎么了?”
“好多年了,你不知道啊?”他说,“他不是没了,就是成植物人了。这两样,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他已经把话说死,我无话可说了。
“你要是三缺一,我手上的人一大把,招之即来,来之能战……”
“戒了,戒了,”我打断他,“八年前他向我讨一本書,刚才我清理书橱才发现,书我早就签了名,却并没有送给他。”
“这几年,你好像一年一本书。”
接下来,他说他准备退休以后也要少打麻将,要搞一搞写作了。我耐着性子听着他的写作计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干什么的。
三
半小时过去了,我还坐在书房里,书看不进去,不时扭头望一望活水公园。我当然知道,并不是每一场车祸都会死人,并不是每一个植物人都会一睡不醒。妻子出差去了上海,我独自一人去见崔又生,也并不是一点顾虑没有。
老谭却把电话打回来了。他说,老常给他打电话了。他们已经统一了认识,崔又生并没有死,于是决定和我会合,一起去见“春风吹又生”。他们大概想从一个乌龙故事中寻找一点刺激,反正有我在前面,他们巴不得遇上一个灵异事件。
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崔又生。除了口哨,我还想起他牌风不错,并且每一次都比我们到得早。
“我今天不见他了,”我对老谭说,“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我需要立即动身去上海。”
“去干什么?”
我用乐意的口气回答:“谈小说改编。”
“电视,还是电影?”
我用不乐意的口气回答:“谈了才知道。”
老谭对我的口气并不在意,还对电视和电影发表了一通高见。我只好生硬地说:“我的飞机快要飞走了,老谭。”
他要我把崔又生的手机号码发给他。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早就把他删了。他不是曾经死了嘛。”
我并没有把崔又生的手机号码发给他,而是点开了刚刚加上的微信。
崔又生的朋友圈没有限制,总共只发了四条,每一次的照片都拍于春天。第一次拍于五年前,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棵岩崖上的玉兰树,看不出那是哪儿。其余三次都拍于活水公园,都是九宫格,并且都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看上去可比那玉兰树漂亮多了。因为崔又生隐身,又因为那些说明文字侧重诗意而不写实,所以看不出他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我记得崔又生帅气,却并不知道他还有如此文字功底。或者,他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文字功夫见长?我没有看到一个点赞,因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大概只有那两位,而那两位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我把他去年拍的那一组照片多看了两眼,竟然在一张上面看到了我和妻子的背影,在另一张上面看到了我单独的侧影。我穿的是去年春节买的那件红色外套,无论是背影还是侧影,崔又生都不一定能够认出我。我和妻子每周都要去活水公园,不知多少次这样闯进了别人的镜头。我被那一团抢眼的红色晃花了眼睛,刚在想象中开头的故事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崔又生的朋友圈立即就有了新内容,他发布了一组刚在活水公园拍的照片。依然是一组九宫格,比照着去年春天那组照片一张一张拍的,无论取景还是排序,都是抄袭了他自己。不同的是,镜头里没有了那个漂亮女人,也没有去年那天的好阳光。
四
我换上了那件红色外套。一年过去,它的颜色已经不再抢眼。
下电梯,出小区大门,左转向前走几步,再左转穿过一条小巷,然后右转走一段到街口,再左转一路走过去,从斑马线穿过马路,就是活水公园低处的一个入口。
活水公园的地形,大致是一面斜坡,那设计出来的水顺着设计出来的小渠流下來。我和水相反,向那小楼慢慢走上去。我既不赏花,也不观鱼。我一路都在想那句“我不会走着去”,好像那并不是我刚刚说过的话。
“马兄!”
我还在最后那段坡路中间,只好把头仰起来。崔又生站在上方,颀长的身影印在灰暗的天幕上。清水从我脚边“哗哗”淌过,让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没有应声,直到登上了他站立的平台,才说:“你还是这么帅。”
他弯了弯腰,好像要为自己的帅打一个折。他说:“只剩下个子了。”
旧雨茶舍在平台一侧,背后便是锦江,活水公园被马路和锦江夹在中间。我还从没到旧雨茶舍喝过茶。我说:“今天没太阳,却不冷,我们坐外面吧。”
平台中央有一个圆形水池,边上撑了几把遮阳大伞,下面都摆放了茶桌。崔又生快步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椅子,拍打几下,打了一个手势请我入座。然后,他叫来两杯竹叶青,说:“这是你从前喜欢的茶。”
我已经很少喝绿茶了,却说:“谢谢你还记得。”
他叫服务员放两瓶开水在那儿,就不用管我们了。他又弯了弯腰说:“要是在街头相遇,马兄,你还认得我吗?”
我也打个手势请他坐下来,反问他:“你呢?”
“我怎么会认不得你?”他说,“再说,我有你的书,我和你的照片随时都在见面。”
我说:“我本来要送你一本新书的,出门急了,忘了带。”
“我都会在网上买书了,”他说,“我本来想带上你那五本书请你签名,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
我已经习惯了新作分享会上的这类寒暄,只想尽快进入正题。我望了望我居住的高楼,怎么也看不清我刚刚打开的那扇窗。
我们面对面坐着,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什么。他说:“当年,我真该把我那破房子卖了,跟着你来这里按揭一套房子。”
我说:“你说过的一句话,我还记得。”
“哪一句?”
“先治小窝,后治大窝。”
“还真是我说的,”他笑得有点勉强,“小窝是车,大窝是房子。”
我们坐的地方看不见一辆车,车声却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奔涌过来。我问:“后来,你买车了?”
“一辆越野车,”他说,“缘分却不满半个月。”
我呷一口茶:“怎么了?”
“人有人的命,车有车的命。”
这样的话如今谁都会说了。我问:“你还在原单位吗?”
“街道办?”他抬起头,“街道早就把我办了。”
这就有他从前说话的味道了。我已经把他的故事想象出了一个轮廓,我想知道的是,他会不会照着我设计的路线走。我说:“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他却兜起了圈子:“我没有想到,今天真能见到你,马兄。”
“我又不是什么明星。”
“我的意思是,你忙。”
我从前对他的好感已经回来不少。我说:“今天不说我。”
旁边的银杏树上来了一群画眉鸟,吵个不停。他抬起头,一声口哨没吹,画眉鸟却一个不剩地飞走了。
“马兄,我来见你,主要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埋头品茶,没说话。
“这几年,除开一个人,我还没和谁这样坐下来,说这么多话。”
我把茶杯推到一边:“我们才开了个头。”
“你那些书,马兄,我只看懂了一点。”
“刚才不是说了,今天不说我吗?”
他却自顾自说:“人,没哪一个是简单的。”
我不想跟他聊如此简单的话题,就替他起了个头:“你刚才说,你和那车缘分不满半个月,怎么回事?”
“才十二天,就没了。”
“你去追车,出事故了吧?”
“你都知道?”
“当时,车上还有一个女子吧?”
他看着我:“你什么都知道?”
我抬头看了一眼银杏树,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低着头,好像我是来给那女子说媒的。
我只好幽默了一下,随口说出一个名字,那是我正在写的小说中的一个漂亮女人。
五
天色越来越暗,他却不紧不慢,好像那会儿还是中午,他可以说上半天。他为什么买越野车不买轿车,他的新车为什么会被盗,他为什么很快就有了破案线索,他为什么要自己去追查,我都没有认真去听。我不会开车,对什么车都不感兴趣。我听故事也一样,只想尽早知道一个结局。我亲眼见到一个“没了”的人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那个女人叫路小桃,正是他微信朋友圈里那一个。路小桃会开车,向她的闺密借了一辆越野车,他们轮换着开车进山。一句话工夫,那辆车就载着他们到了距成都几百公里的山区,在一条山谷发生了“车震”。茶早就不烫了,我喝了一大口,才听清他们是遇到了真正的地震。那是大地震以后一次很大的余震,岩崖上的石头早已松动,从头顶砸了下来。
说到这儿,崔又生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拿给我看,那是老常打来的电话。我朝他摆了摆手,他就一直等到手机没了振动,才说:“这是我几年前的样子,不接电话。”
我没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他问:“你给老常打电话了?”
我说:“你一直隐居,突然出山,这个新闻自然要转播一下。”
“不是出山,是进山,”他笑了笑,“我们刚好进山。”
他用这样的话把我拉回到他的故事里,我在心里为他点了一个赞。
再前行二十公里,就是一个县城。天快黑了,山谷上空已经挂出了月亮。那会儿是崔又生在开车,要不是路小桃用手机拍摄那格外新鲜的月亮,车就不会开得那么慢,也就躲过了那些倾泻而下的石头。万幸的是,公路边安装了金属防护栏,他们的车被死死卡住,没有让石头挤下旁边的河里。
一块石头直端端砸在了车顶,他当即昏迷过去。
我说:“路小桃要拍照,所以车窗开着,她爬出了车。”
他点了点头,喝一口茶。
“她冒着被石头砸中的危险,把你救了出来……”
他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那么,她也受伤了?”
“没有。”
“你很快就醒过来了?”
“没有。”
“她不会丢下你跑了吧?”
“当然没有。”
“她打电话求救了吗?”
“她当时正拍月亮,手机一震就掉了下去,让石头砸碎了,又埋掉了。”
“你的手机呢?”
“她够不着,”崔又生说,“她要是够得着我的手机,她也就够得着我的呼吸,也就知道我有气没气了。”
我问:“当时,天不是还没黑吗?”
他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的话。
“我的意思是,前后都应该有车过来吧?”
“那条路上的车不多,”他说,“赶巧的是,前方和后方都有塌方,把两头的车都拦了下来。”
路小桃陷入了绝境。她孤身一人守着崔又生,却连一个小石头都搬不动。几年前的大地震新闻教给她一个常识,不能让被困的人睡过去,所以她不停地叫,叫累了就不停地说话。
我问:“你听见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见了,一个女子一边哭一边叫……”
那就是醒过来了。我问:“叫什么?”
“春风吹,”他说,“我们认识以后,她就一直那样叫我。”
他这才回头说他们的相识。冬天,他独自一人跑到活水公园,因为这里适合吹口哨。这里大树遮阴,曲径通幽,既能让口哨亮出去,又能让口哨躲起来。他才吹了一口,就把一个美女吹了出来。美女把一部手机塞到他手上,要他帮着拍一下照。他显摆着他的高个子,拍完了美女和桃树,却不愿意把手机还给人家,除非互留姓名和手机号码。他没想到,美女让他自己直接操作。他在那部高档手机上按键,自己那部普通手机奏响的铃声也动听了许多。他存下了美女的名字。
路小桃把存下的“春风吹”给他看,说:“这三个字不容易写错。”
他還没有走出活水公园,就又打通了路小桃的手机。他对着手机,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那口哨,由低到高,由快到慢,就像一支即兴创作的曲子。
山谷里那个夜晚,崔又生好像听见一个女子在喊“春风吹”。他在一堆石头加一堆废铁里一动不能动。他想打一声口哨,想说自己不叫“春风吹”,但是,嘴巴把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就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她听见了半生不熟的口哨,一两声。
再后来,女子大概也受了伤,突然呻吟起来。那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让月亮生了误会,躲到一边去了。水声却趁黑过来了,好像要使劲压住那呻吟,可怎么也压不住。
“春风吹,春风吹,你哼一声呀春风吹……”
水声也绕开他,顺着设计的小渠,流走了。
那个“小窝”,让他感到了冷,他却连一个寒战都打不动了。
六
崔又生并没有成为植物人,他在第三天下午睁开了眼睛。那县城里的医院,那悬挂着的输液瓶,那守在床边的警察,那单刀直入的问话,每一个都是梦。
梦里的那个声音,却没有了踪影。
他在那医院躺了五天,还好,他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傻掉。他已经知道,那辆“借”来的车让他摊上了大麻烦。他,崔又生,没有给车主打个招呼,就把停在街边的一辆越野车开走了。车主报了案,石头拦下了车。
石头就是石头。石头在岩崖上不知等了他多少年,一见到他就直扑下来。石头才是他的冤家,车不是。那辆“借”来的车和他自己那辆被“借”走的车一样,都是命不好。
那时候刚刚入春,崔又生浑身冷一阵热一阵。警察问他话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车找到了。他就是再苏醒三次,也不能把自己和“盗窃”二字联系起来。不过,他还可以装一装头昏,也就是装一装糊涂。他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路小桃那足以让他起死回生的模样。路小桃刚满二十岁,她那不过是为了解救一辆车而随意调动了一辆车,同样不能把她和“盗窃”二字联系起来。
他稀里糊涂地想,就算路小桃真是一个偷车贼,就算路小桃在危难时刻抛下了他,他,春风吹,崔又生,也要独自一人把那一切扛起来。
但是,路小桃,她在哪儿呢?
她是逃跑了,还是被后来的石头逼下河了呢?
崔又生的手机由警察保管。警察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单位,证实并通报了一切。
他已经离婚六年,没有孩子,而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买了一辆新车,很快就让人偷了。他没有报案,反而盗窃了一辆车去追他自己的车。要不是地震,他盗窃的那辆车或许就已经找到买主,换手了。
我问:“你那辆车,也是路小桃倒腾掉的吧?”
他大概注意到我没有用“盗窃”这个词,对我报以一笑:“不是,真不是。”
我听他往下说。
他却说:“我怕警察再审下去会露破绽,我都认了。”
“警察是那么好骗的?”
他朝左右看看:“小地方的警察,只想尽快结案。”
“你偷得来车吗?”我问,“至少要审一审你是怎么偷的吧?”
“我说,我看见车门没关,顺手牵羊。”
那辆车就停在他自己街道办的辖区内,他那还算是兔子吃了窝边草。
他被判刑两年零六个月。
他还要替石头赔偿那辆车。他除了“麻将基金”,并没有多少积蓄,就拿他那个“大窝”做了抵押。
路小桃固然漂亮,也不至于让他心甘情愿为她背上那样一口黑锅。
我想问他是不是中了美人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听他重新说说开头那些内容,他却一句话说到了他刑满释放。
七
他不说我也能够想象出来,他服刑三十个月,没有哪一天不想路小桃。
他说,他并不是完全陷进了青春和美色里,但是,他只要把路小桃往坏处一想,那些飘浮在山谷里的声音就会像石头一样砸到他的面前。
那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子,在他们认识以后那三个月里,大半时间住在他那“大窝”。崔又生没有问过她是哪儿人,没有问过她在成都住哪儿,也没问过她靠什么维生,尽管那一切他都想知道。他担心一不小心,半声口哨都可能吹灭那“春风吹”的日子。那么,过一天算一天。结果是,他用了三十个月自由,抵了三个月的美妙时光。他只能把路小桃往好处想,越想越苦,他说那才是判给他的真正的刑。
工作丢了,房子没了,他出来以后才想起了自己那辆车。车如果还在,他就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续上。
我问:“那车后来找到了吗?”
“可能也已经成了一堆废铁。”
他只有那部旧手机回到了他的手上,那个号码也还能用。他给手机充足了电,重新启动。他拨打路小桃的手机号码,已经是空号。他在三十个月里没有吹过一声口哨,他对着那个空号吹了一口。他听出来,重启的口哨是那样空洞。
“口哨可以不吹,生活却还要继续,”他說,“这好像是哪部电影里说过的话。”
“《闻香识女人》,”我说,“那句话是,舞跳错了可以继续,生活呢?”
他好像要纠正一下这句话,顿了一下,却继续说他的手机。他想把手机号码换了,最后却打消了那个念头。他说:“我出事以前还没有微信。我就是在出租屋里半夜醒过来,也要抓起手机看一看,有没有错过一个电话,或者一条短信。结果,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陌生的电话没有,熟悉的电话也没有,就像死机了一样。”
我问:“你和老常老谭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老谭是做什么的?”
“记不得了,”他摇了摇头,“脑袋挨过石头,都记不得了。”
我听出他的话半是玩笑,说:“我是真记不得了。”
“马兄,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这一下,轮到我摇头了。
他却记得,我们认识是因为一个饭局。座中有他一个朋友,当时喝醉了酒,叫他过来帮忙开车。他赶到以后那个饭局还没散,他那个朋友向他介绍了我,他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饭后,我提出打麻将,三缺一,他那个朋友把他推上了牌桌,自己叫了代驾。
我已经对那个饭局毫无印象,并且不知道他那个朋友是谁。他说,那个人当年要是愿意借车给他跑一趟深山,他大概就躲过那石头了。既然是那样,我也就不必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
“马兄,我买的那辆车,你可是出了份子的。”
我吃了一惊:“哪有?”
“当年打麻将,你输得最多,”他笑开了,“你那手艺也太差了,和我的文字功夫有一比。”
“我看你朋友圈里的文字,不错呢。”
“你看我的朋友圈了?”
“我都看到我自己了。”
“你对我的影响,你都看出来了?”
“你不是都在这里拍到我了吗?”
“哪里?”他赶紧拿起手机,“在哪里?”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把那两张照片点开。他探过头来细看一阵,然后回头看看我本人,就像才看见我穿了红色外套似的。他说:“当时,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呢?”
“那会儿,你眼里只有美人。”
他好像有点不大相信我的手机,又在他自己的手机上点开那两张照片。他说:“无论侧影还是背影,我都一眼能够认出来,却让你在我这儿隐藏了一年。马兄,要是早几年,还真让你说准了,我会装着不认识你。但是,去年春天,我要是认出了你,一定会亲热地喊你一声,马兄!”
八
崔又生重上那条被石头砸断的路,又去找他那辆车了。他坐的是客车,中间转了一次车。客车开进了那条山谷,他却认不出那个差点让他丧命的地方。他把脸紧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也看不出哪一处石头和他前世有冤后世有仇。那岩崖上的紫荆花,倒是让他两眼发热。第二天一过完,他和路小桃“生离死别”就整整三年了。其实,他一上路就知道了,他不是出来找车的。越野车本来就是跑山路的,既然一声口哨不能把它唤回来,那就让它在那山水间自在地跑吧。
他到了那个县城,在宾馆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他叫了一辆车,慢悠悠沿着那条公路往回走。他问司机:“三年前的今天,有一场很大的余震,你还记得吧?”
“多少级?”司机问,“八级半?”
他突然就起了气:“你是嫌那地震小了吗?”
司机是个胖子,口气一软下来就成了喘气。他说:“我是说,我记那烂地震干什么?”
他摇下车窗,扭起脖子向岩崖上望。
“别担心,兄弟,”司机说,“我从前开大车,现在开小车,在这里跑了几十年,你看,毛都没伤一根。”
他还是一声不吭。
“你说跑二十公里去看景,活水谷有什么景?”
“我去捡几个石头!”
那胖子大概以为他脑子有问题,把他放下车就溜了。
崔又生才知道,那条山谷与活水公园同名。他沿着水泥公路擦边朝前走,过去过来的车都朝他鸣喇叭。路面干干净净,一块小石头也看不见。金属防护栏看不出哪儿有碰撞或更换的痕迹。那条河还没有锦江宽,却波高浪急。他就那样一直走下去,却还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哪儿才是那个让他的命运转了急弯的地方。
他步行了大約三公里,就走不动了。他并没有看见哪个人、哪辆车受了伤,人和车却在公路上搅成了一团。他不停地抬头向岩崖上望,生怕石头又突然砸下来,却不知为什么没退回去,还要继续朝前走。他看见金属防护栏外面有一段可以下脚,就翻了过去。他的手紧紧抓着金属防护栏,他的脚稳稳踩着河水,一尺一尺前移。
他拱到了一辆刚刚停稳的小车面前。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牌照,一块南方牌照。
他正要翻进公路,听见了一声软软的喊声。
“春风吹……”
他抬起头,双手一软,差点跌下身后的河中。
车门打开,一条黑裙飘下来,死死缠住了他。
后来,路小桃对崔又生说起那一幕,说那就是一场“穿越”。在崔又生三周年“忌日”头天,路小桃从南方赶到了成都。那会儿,路小桃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却遇上了堵车,她向窗外一看,“春风吹”穿越三年时光,从河里爬了上来。
河水在咆哮,人群在争吵,没有谁留意那一场生死重逢。他们两人也没有留意,那乱纷纷的人和车是如何解开的。那辆南方的车应该立即开走,或者往边上挪一挪,但他们已经把那些过去过来的车喇叭声当成了一片欢呼。
车向前开了一段就停下来,路小桃对崔又生说:“就是这儿。”
那个地方并无特别之处,但路小桃在三年前记住了对岸岩崖上的一棵玉兰树。她说:“那天夜里,我一声一声喊你的时候,我听见了玉兰树跟着我一起在喊。我喊春风吹,它也喊春风吹。我喊你醒醒,它也喊你醒醒。我喊救命,它也喊救命。我哭,它也跟着我哭……”
崔又生轻轻拍了一阵那金属防护栏,然后,他朝着对岸稀里糊涂鞠了一躬,又用手机拍下了玉兰树的照片。
我在手机上点开了他朋友圈里那棵玉兰树。它立在岩崖上,就像一个风姿绝尘的美人。
路小桃没有说那呻吟。那个地方太局促,铺展不开如此张扬的话题。还有,即使她使出了自认为管用的一招,玉兰树,还有紫荆花,大概都不好意思跟着她那样叫。山谷却可以容下一切,它会把那叫声一一化成回声,只要能把一个人从死亡边缘唤回来。
九
那辆南方的车载着他们连夜回到成都。路小桃在成都待了三天,又“穿越”到了南方。不过,那一声南方口音的“春风吹”,不时会像春风一样吹过来。
崔又生说:“路小桃现身以前,我感觉自己都快要变成一个石头了,对谁说话都像对那个胖司机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所以,我连找一份像样的工作都难了。”
我说:“你对路小桃就不一样了。”
“也不是最初那个样儿了。”
“你终于警惕了吗?”
“倒不是,”他说,“在我眼里,她一直就不是那一类人。”
我并不在意他那会儿什么样儿,反正他这会儿已经“春风吹又生”了。我说:“我都听见你吹口哨了。”
“什么时候?哪里?”
“今天,电话里。”
他想了想说:“马兄,那都是你构思出来的。”
我觉得这个话题也并不需要澄清。我打开手机,扶正眼镜,好像已经看不清路小桃的模样。我本来想和崔又生聊一聊那个关于呻吟的话题,却实在说不出口。我问:“要是没有路小桃那样一声一声喊你,你会怎么样?”
他说:“要是那样,要是她老早就跑了,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这是我自己下的结论,我一辈子都会只认这个。一句话,她对我有救命之恩。”
“你前面说,你听见了一两声半生不熟的口哨?”
他说:“她跟我练过口哨,都能够吹响了,但在那个晚上却怎么也吹不响。后来听我一说,她说她大概真吹响了,只是自己没听见。”
“那是不是也是你构思出来的呢?”
他笑起来:“你也会钻牛角尖,马兄!”
我却自顾自说:“你命大,再顶上两个石头你也死不了。”
他收了收笑:“我知道你这是在考我,马兄。我要是也那样说,春风还会往我这儿吹吗?”
我想了想他在朋友圈里写下的那些话,把笑也收了起来。
他说:“就连这活水公园,它对我都有救命之恩呢!”
“你是说,你在昏迷的时候,把那河里的水声听成这里的流水了吧?”
他说:“应该是在路小桃离开以后。”
我问:“她是怎样离开那个现场的?”
河水在夜里响声更大,山谷中的一切都变得鬼魅起来,让路小桃害怕极了。还有,她感到了冷,浑身发抖。月亮很大,她更是被崔又生那一抹月光映衬下的脸吓坏了。她好像是要去哪儿找水喝,胡乱地在亮晃晃的公路上走起来。不知走了多久,她遇到了一辆侧翻的卡车,驾驶室和车厢都是空的。她从泥土中冒出一半的车轮上爬了过去。天亮以后,她到了一个小镇,在那儿买了两瓶矿泉水,上了一辆客车,再转了一次车到了成都。然后,她回到了南方,买了一部手机,换了一个号码。她不敢拨打崔又生的手机号码,因为那一抹月光已经收回到了天上,而天上一定是接不到电话的。
崔又生说:“三年以后,她独自一人带上鞭炮和纸钱,从南方开车到了那条山谷,才真正把我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我望了望天空,问:“那天晚上,山谷上空又是大月亮吗?”
“没有,”他说,“我们等到黄昏时分,在那儿放了鞭炮,烧了纸钱。我听见她小声说,为那个死去的我……”
我听出他已經说得口干了,就给他的杯子里添了开水。我问:“为谁?”
“为她,”他说,“我想,也是为我。”
“你怎么说?”
“那会儿,我已经学会了什么也不说。”
“你应该有很多话要问她吧?”
“她在那个日子出现在山谷,我想什么也不用问了。”
我倒是无话可说了。
他说:“她都不知道我为她坐过牢,所以,我也不知道那辆车她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你那个‘大窝’没了,她总会问一声吧?”
崔又生说:“我告诉她,我那辆车是借钱买的。车没了,我卖了房子还了账。”
这时候,妻子从上海外滩打电话来,听我说正和一个朋友在聊天,问:“谁呢?”
我好像听见了黄浦江的声音。我说:“路小桃。”
她以为我在写作,问:“你小说中的人物,穿越到现实中了?”
我问:“你吃饭了吗?”
“吃了,”她说,“在新天地吃的。你呢?”
“等她的故事结束了,再吃不迟。”
我听见崔又生小声说:“故事已经结束了,马兄。”
十
我们在那个圆形水池边上一直坐到黄昏,却好像是从黄昏坐到了天亮。整个下午天色都是那样,天黑以前突然出现了霞光,或者,那是满城的灯光上了天。
崔又生告诉我,路小桃结婚了。
天色已经有了催促,旧雨茶舍里的服务员也出来提醒我们,外面冷,请到里面去坐。崔又生又降低了声调,说话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一些,我却把每一句都听清了。他对我说,从活水谷重逢那一天起,他们各自都在向对方隐瞒。崔又生说,路小桃大概看出来他已经知道那辆车是怎么来的,所以再没有对他提起过“闺密”。他相信,那辆车是路小桃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那辆车真不是她倒腾掉的吗?”
“肯定不是。”
他没有什么依据。我看着他:“那么,你想过没有,要不是那些石头,她会如何处理那辆向‘闺密’‘借’来的车?”
“我当然想过,”他说,“她一定会还回去,只不过,她不一定能够还到原处,因为她是一个路盲。”
“她的身后,会不会有一个团队?”
我把“团伙”说成了“团队”,崔又生却好像并不领情。他说:“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这样说了。”
“你想想,你成了她的什么?”
他当真做样子想了想,然后说:“一个刹车。”
接下来,他又放慢速度说了几句话。我听出来了,为了让路小桃停下来,就是让他做一块石头他也愿意。
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我问:“你们没再联系了吗?”
他说:“我也结婚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失落,有点沮丧。
“我现在那女人,就是知道了我的故事,说我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非我不嫁。”
“那些你自己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还有句话,酒后吐真言嘛!”
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
“马兄,我今天来见你,有一件事求你。我马上就要做父亲了,就这几天……”
这一回,我的想象可不能再跑偏了。我打断他:“是要我给孩子取名字吧?”
“对,对对对,”他说,“你小说中那些人物,名字多好听啊!谁让我有一个作家朋友呢。”
“没问题,”我说,“儿还是女?”
“不知道啊!”他说,“儿一个,女一个,你就当我好命,一对龙凤胎。就算生不了龙凤胎,另一个备着,生了二胎还可能用得上。”
那一群画眉鸟又回到银杏树上的时候,我们都站起来。他去付了茶钱,还要请我吃饭。我对他说,有人正等我吃饭,微信上催几遍了。我说:“我把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就在微信里发给你。你不满意,我再构思。”
他说:“马兄,我又到街道办工作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想说,你已经帮我辨认了一回我自己,却听见自己说:“你会是一个好父亲!”
我从那段坡路下来的时候,细心听了听,那水声好像不如从前那样急了。我走到平路一个拐弯处,看见那棵唯一的桃树花开正艳,好像比原来长高了一些。这时候,灵感一闪而过,我来不及多想,就拨打起了电话。
崔又生的电话却在通话中,但是,很快他就回了过来。他说:“对不起,马兄。我刚才给老常回了一个电话,又给老谭打了一个电话。我还在活水公园……”
我用生气的口气打断他:“你对我也有隐瞒呢!”
他不吭声,电话又像被掏空了。
我等一对年轻夫妻从身边走过去,才降低了嗓门问:“新夫人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叫路小桃?”
冷不防,一声尖厉的口哨在手机里炸响。我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却有更尖厉的口哨曲径通幽地追了过来。
原刊责编何燕婷
【作者简介】马平,196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塞影记》,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我在夜里说话》,中篇小说《高腔》和散文集《我的语文》等。曾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等奖项。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马平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