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岩男,1966年生,吉林九台人。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木祥来了三天就喜欢上了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
小镇的名字说起来也真就让人喜欢,它叫乌鲁布铁,好听又绕嘴。是啥意思呢,问过几个刚熟识起来的人,都说是鄂伦春语,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木祥想乌鲁布铁就乌鲁布铁吧,管他啥意思呢,能活人就行。
在乌鲁布铁有一个火车停靠点,其实也跟车站差不多,两间很小的木头房子,从墙里到墙外都涂了黄漆。每到有火车通过的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矮瘦的穿制服的男人,拎了红绿旗跑进跑出,有时候火车呼啸而过,刮起的风会掀动他的衣角。
黄昏的时候,或者是有鸟叫的清晨,木祥很想去那幢黄房子前的月台上走走。月台上铺着青色的石头,大小不一,却也平整。有点像城里的步行街,很能勾起木祥的记忆。
但是来了三天,木祥也没能去走上个来回。因为二叔不允许他频繁出门,二叔还得吆喝着他学手艺,在二叔的木匠房里——一个挺大的有篷无墙且四面漏风的工棚子里推刨子拉锯。
木祥来了之后,二叔跟二婶都很照顾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似的问寒问暖,他们知道木祥刚从监狱里出来,心情很不好,需要关怀。
小镇风景不错,群山环绕下几十座木头房子,有些像木刻画。木祥记得他在城里打工的那家餐馆里的墙壁上就有那么两幅木刻画,山水相间,群山叠印。餐馆里客人少的时候,他会坐在靠窗的一只椅子上,对着那两幅画凝视。最让他心潮起伏的是画里面的一幢黄房子,很像他的家——宁川县城关的五金厂宿舍。他望一阵儿鼻子就跟着发一阵酸,往往只差一点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那段日子总让他想起一些事情来。比如餐馆的老板姓韩,脸黑且身强体壮,典型的车轴汉子,整日里酗酒,一小瓶一小瓶的喝,就是那种二两装的二锅头。木祥就是因为他才吃了官司,吃了三年半的官司。
木祥来乌鲁布铁快半个月的时候,他寻到了一家小酒馆,虽说是跟他在城里打工的那家小餐馆没法比,却也让他觉到了温暖,真就是他赖以寄托精神的地方。
那天晚上二叔没在家,二叔去外面送加工好的板材去了。木祥就放下斧锯出去闲逛。他心里有种燥热,很难让他安静地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子,他自己盘算好了,顶多在二叔家呆三个月,他就得回城里去,他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已经搅扰了他三年的时间。
木祥出二叔家的木匠作坊后一直顺街道往北面走,过了有几幢房子和木栅栏的乌鲁布铁小学,就是供销社和卫生院。供销社他进去过几次,买包烟卷或是一卷薄荷糖,他喜欢那一颗颗白色的圆圈圈样的糖片,含一颗在嘴里马上就周身涌起一股凉爽来。卫生院他没去过,木祥的身体虽说不是很好,却也没病没灾的,在监狱里服刑那会儿,每天都到建筑工地上劳动,干的是纯粹的体力活。从那时候起他就练就了一种吃苦耐劳的本领,也养成了一种默默无语的性格。木祥从不愿多说话,就是跟二叔二婶他也是问一句说一句,而后就沉默不语了。
木祥每次从卫生院门口经过时,他都要朝里面望上一望,看那几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是否在窗前走动。女人年轻,都有着灿若桃花似的脸,她们衣着也干净,不时有很爽朗的笑声从屋子里面传出来。
木祥接着往北走三十几米,就发现了那个挂一个红幌的小酒馆。酒馆很特别,木头房子的一面墙上挂满了成串子的红辣椒和成辫子的土蒜,还用细麻线绳绑了很多空酒瓶子,许是那些空酒瓶子吸引了木祥的注意力,他就犹疑着走了进去。
黄昏的小酒馆里烟气弥漫,里间的马勺叮当作响后,门缝里就飘出来一股香味,木祥知道那是肉丝炒白菜片的味道,多放了米醋,才有那种烟熏的感觉。因为在城里的小餐馆打工那段日子,木祥他们几个服务员和后厨师傅经常吃这道菜,吃得简直都腻了。木祥便在心里想,真是天下的餐馆一个样,给服务人员吃的都是这道菜,既便宜又实惠呀。
迎候他的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眼睛女孩,从女孩的衣着和脑袋瓜上扎的头绳上看出她的土气来。木祥想那是一种纯粹的质朴的,甚至于说很亲切的土气。
女孩把木祥让到一张木桌前坐下后,随手递给他一张纸壳,说点菜吧。女孩的声音有股子透明的磁性,钻进木祥的耳鼓后发出嗡嗡的响动。
木祥拿起纸壳就乐了,这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菜谱太特别了,说白了就是一张从鞋盒子上撕下来的白纸板,上面拿油笔写了几道菜名。有红烧肉、尖椒炒干豆腐、芹菜粉、小笨鸡炖蘑菇等七八道菜,后面标着价格。
木祥要了一盘尖椒炒干豆腐,又问了下红烧肉的卖法。女孩告诉他分大碗和小碗,大碗十元小碗五元钱。木祥说来个小碗吧,再要一碟咸菜。女孩说咸菜不要钱,喝点酒不?木祥不假思索地说,来半斤你家的散白酒。
红烧肉很有味道,比城里那家小餐馆烧的还好,五花三层不肥也不腻,夹一块放嘴里不用细嚼就化了。木祥喝了半斤白酒,头晕乎乎的。这是他第二次喝这么多的酒,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有一玻璃杯就差不多了,满满的一玻璃杯,三两左右吧。再多一点指定头晕。那一回不就是吗,心里有气,就多喝了一杯,结果是血液沸腾,壮了英雄胆,就动手砸了自己的老板韩四一啤酒瓶子。就那么一啤酒瓶子,把自己送进了电网高墙内囚禁了三年半,可想而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这是木祥出监狱后头一回喝这么多的酒,赶巧是他母亲的祭日,他心里边难受,才从二婶家出来,寻到这家小酒馆的。
酒馆里没有第二个人喝酒,除他之外,旁边的一张桌上坐着仨人。一男两女,从打扮上看,男的是炒菜的厨师,女的是老板娘和那个小服务员。小服务员的眼睛很小,眯缝着,像两条细鳞鱼。女孩眼睛虽小,模样长得却不难看,眼睛一眯就是笑纹。女老板娘长得憨厚朴实,很关心地问他酒量咋样,可别喝多了。还说知道他是木匠作坊家来的亲戚。
那天晚上木祥结算了酒菜钱后,去镇西的河边上坐了一些时候,他吸掉了半包烟卷,直到脑袋瓜清爽了些才回二叔的木匠作坊里去。
在监狱里服刑那阵儿,木祥每天晚饭后都要去院子西南角的高墙下走走。犯人们晚饭后都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也是看守机构的人文关怀。和木祥一个监舍的陈传国喜欢跟在他后面,两人站在墙壁下面。院子里很多犯人都三三两两的聚一起聊天,夕阳的光晕温暖地照亮他们的影子。
陈传国刑期十年。陈传国比木祥大两岁的样子,人瘦弱矮小,脸上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麻点。他是喝醉了酒被老婆吵得怒火中烧,失手把女人砍成重伤的。因女人被他砍残疾了,他才被判了重刑。
陈传国有一次问木祥娶老婆了没有?木祥说没有娶。陈传国就说,没娶就他妈的对了,女人就是祸水,我娶你嫂子几年时间呀,就把我磨叽惨了。木祥看着抓耳挠腮一直向他诉苦的陈传国笑着说,不懂你说的意思,我觉得女人挺好。陈传国听木祥反着跟他说也不生气,只是小声地说你小毛孩子真是不懂。
木祥的想法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木祥吃官司的原因就是为了女人。这个女人叫英嫂,是他木祥打工的那个城里餐馆老板韩四的媳妇,由于经常挨韩四的打骂而引发了木祥的愤恨。包括木祥在内的六七个服务员,都是韩四酒后的出气筒,韩四喝多了酒之后骂人脏话连篇,往往是不给你面子的。
木祥就因为憋不住火气,顶撞了韩四一句,便被韩四抓住脖领子扇了一耳光。木祥急了,骂韩四酒鬼,喝了酒后连猪狗都不如,连自己女人都打都骂,哪有个男人样。该着出事,晚上歇了工之后,木祥便跟同在餐馆打工的小顺子出去闲逛,两人在江边的大排档喝了不少酒,回酒馆后撞上又喝了一顿酒的老板韩四,正摔杯子骂老板娘英嫂呢。木祥就冲过去帮英嫂跟韩四理论,结果两人互相扭打在一起,最终是韩四被木祥拿酒瓶子给砸了个头破血流。
两个人走上十几分钟之后,就望着高墙上的电网发呆,他们的日子是小鸟被圈在笼子里的日子。每天上午和下午他们要跟随大批的犯人去室外劳动,木祥服刑的时候正赶上秋天,犯人们整日里收割水稻,只有星期天才能休息一个下午。
对于蹲监狱这个结果,木祥没有什么怨言,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惹的祸自己不来背负责任,那怎么行呢?但是在整个案件审理的过程中,他却和小满结了仇。小满也是餐馆里的服务员,案发前跟木祥正在谈恋爱。两天前木祥还请小满吃了饭,并花半个月的工钱给她买了一条丝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可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小满却偏袒韩四,向办案人员做了假证,和另外两个服务员一起咬定了木祥先动的手,而韩四没有动手。
这让木祥不能理解,昔日的恋人为了区区眼前的一点利益竟出卖灵魂,他就对小满产生了一种仇恨。
这也是木祥入狱后心中的一块难愈的心病。
木祥在木匠坊里始终跟着二叔做木匠活,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学会了使锯子,把木板锯成大小不一的木料,再用刨子把木料刨平,做成门窗和一些房檩条。木头是二叔从山里边的贮木场买来的,揽了活就得用木头。院子里堆着的那些小山样的木料是要逐步派上用场的。
除木祥外,二叔还有一个徒弟,叫铁头,比木祥小四岁的样子,皮肤黝黑,身材有些像城里小餐馆的老板韩四。铁头的家在山的另一面,据说是个单亲家庭,只有一个娘靠织麻布维持两人的生活。
铁头的舅舅跟木祥的二叔熟识,见铁头整天里也没个营生干,便把他领到木匠作坊里来,说和着让木祥的二叔收下做徒弟了。学手艺嘛,给两个工钱管三顿饭就中。有了手艺才能有将来的饭碗端,年轻轻的哪能无事可做呢。
木祥知道了铁头的身世后,对他挺同情,觉得这孩子跟自己的身世差不多,是需要别人给予关爱的。木祥想到自己十九岁时便成了孤儿,进城打工之后又惹上了官司,命运对他竟是如此的冷漠;其实,人在世上,有时候就如一叶扁舟,不知要被风浪吹向哪里。
他时常记起在宁川县五金厂职工宿舍里的那段日子。母亲病逝有两年了,父亲又认识并带回了一个新女人,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屋子里。父亲是工人,上夜班不在家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对木祥指桑骂槐,还摔桌子砸碗的。木祥知道是厌烦他,嫌他碍眼碍事了。也是,父亲刚娶了这个在菜市场做小买卖的女人,几乎每晚上都要在床上折腾,自己是真的碍人家事了。木祥就让父亲给他找了城里那家餐馆做服务员,一来是自己岁数不小了,咋也得挣口饭吃,不能总让父亲养着他,二来是躲开继母的厌烦。
木祥来城里打工一年后,父亲却出了事故死掉了,继母卷了厂里发给父亲的抚恤金跑了。没办法木祥只好祭拜了父亲后再次回到那个餐馆里,接着做服务员。
经历了餐馆老板韩四和父亲与继母的家庭变故之后,木祥更加心灰意冷,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是不公平的。尤其是女朋友小满的绝情,让他更加心积仇恨。特别是他在监狱里服刑的那几年里,养成了无端的憋闷和焦躁。心里像始终窝着一口气般,他想得干件什么事情,不求惊天动地,至少要释放一下。
木祥考虑了很久也没打定主意。
每天活计做完后,木祥都要出去走走,镇子边上就是座座相连的大山。他喜欢那些巍峨的山体和无边的绿色,空气清新得令人心旷神怡。木祥先是爬最近的一座山,爬到山顶之后坐下来歇息。待满耳的松涛声弥漫过后,他再接着爬高点的山,直到爬不动了,才缓缓地下山,去镇子里那家小酒馆里喝酒。
木祥刚来时,二叔是不许他喝酒的,唠叨说酒大了伤身。可木祥却把二叔的话当成耳旁风,你说你的我喝我的,反正不是在家里喝,自己身上还有一些钱,去酒馆里喝能喝上一阵子的。后来二叔就让二婶在家里炒一两个菜,打来散装的白酒陪他喝两盅。可木祥却没心思跟二叔一块推杯换盏,他觉得还是在酒馆里喝着顺畅,喝着随便。
木祥坐到小酒馆里之后,会要上一小碗红烧肉,那个小眼睛的女服务员给她打上三两┚啤—就是整整一玻璃杯的玉米烧,再给他端上一小碟咸菜。
木祥喝酒不急,他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在嘴里品味那种辛辣和火烧火燎的味道。酒喝过之后,在神经行将麻木之前,吃一碗新捞的面条,才结了账朝木匠作坊里走。这时候夜色已经上来了,夜色把一切建筑的影子都映照出来,竟是那么模糊和平坦。木祥就踩着大山的影子和木板房的轮廓朝二叔的家里走,这会儿二叔和二婶早就睡下了。两间屋子里都没亮灯,木祥没有进他住的那间偏房,而是在院里的木头堆上坐了会儿。
在木匠作坊是不能吸烟的,满院子甚至是满屋子里都堆满了木料和半成品,点点火星都会燎原的。
木祥走到窗前的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咕嘟嘟地喝进去,将依旧往上蹿的火气压了下去。木祥想这会儿城里小餐馆的小满许是睡了吧?这女孩让木祥感到又爱又恨,他觉得她真是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是她害了自己。有好几次,木祥都想到要去城里找小满,把她叫到小餐馆附近的那个广场,好好质问她几句,问问她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是不是让钱迷住了心窍?木祥还想自己要带一瓶硫酸,在两人说掰的时候,洒她脸上或身上,大不了他木祥再坐一回牢。
乌鲁布铁的夜色是安宁的,山风拂着松涛,传过来青草的气息,木祥想这绝对是个世外桃源,自己也许会在这个小镇子呆一辈子。
就是在小酒馆里,没几天的事,木祥有了个酒友。
那天晚上,他正喝着酒,打外面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短头发刀条脸,左眉锋处有条三寸左右的疤痕。男人不太爱说话,进屋后坐下便点酒点菜。一杯酒竟然两口就喝掉了,吓得一旁看着的木祥连忙伸了伸舌头。后来,男人朝木祥招了手,两人就端杯拼菜坐到了一张酒桌上,又喝了半个钟头。
那男人抢着结了账,让木祥稍稍地感动了一下。木祥觉得他真是个兄长,人闷葫芦似的却心眼好,为人仗义。从简短的搭讪中他知道男人姓胡,来山里打短工的,是镇里收山货王进成家的远房表亲。木祥问他咋不在贮木场干了,男人说干,只是这几天没活,刚下过几场大雨,还不到伐木头的时候。
第二天晚上,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坐到了小酒馆里,这一回木祥抢着结算了酒菜钱。木祥知道从胡哥打零工那个贮木场走到镇子里来得用上半个钟头时间,那个叫碧州的贮木场木祥去过一次,排场很大,好像有两条专用的铁轨线和一台吊车。那里往山外的运材量是林区数一数二的,所以用人就多。姓胡的男人跟木祥说,他顶多干三两个月,等攒足了一笔钱他就得去更远的地方谋生。姓胡的男人没有说那个更远的地方是哪里,但从他的眼光里能够看出那是个好地方,一个令他神往的地方。
木祥曾经问过姓胡的男人一回,那个更远的地方究竟有啥好。男人只是说他儿子在那儿,木祥就不再问了,他想那个地方即便再远,也是值得去的,因为那儿有他的亲人,仅这一点就足够了。
木祥和那个姓胡的男人喝酒时,姓胡的男人跟他说,要不你也来贮木场得了,咱俩还是个伴。木祥说二叔不能让我去,二叔想让我跟他学手艺呢。姓胡的男人就不劝了,他知道人各有志的,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小酒馆的那个小眼睛女孩子爱上木祥是没多久的事。她在一天的黄昏时分出现在木祥面前,木祥正坐在山坡的石堆上吸烟卷,这是他喝了酒之后每天必去散步闲坐的地方。
女孩一句话不说,把怀里抱着的袋子塞进木祥手里,脸便涨红了。
木祥说我没丢东西,你是不是搞错了。
女孩说是给你的,你看看就知道了。
木祥打开手里的袋子时,女孩已撒腿朝山下跑去,女孩的背影像夏天里菜园中的向日葵,染着夕阳的余晖。
木祥打开袋子后,发现是一条厚实的毛线围脖,红色,织工不错,针脚细密,看得出来是用了功的。
木祥跟小满谈过恋爱,他知道女孩是喜欢上了他,要不然不会给他织毛线围脖,虽说是冬天还远,但他心里还是暖的。作为受尽磨难和凄苦的木祥来说,哪怕是星星点点的温暖,都会使他的心变热。
女孩对他好木祥看得出来,他最近去喝酒的时候,女孩总是多给他的碗里盛红烧肉,并不时地给他添茶水,忙完一切后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饭桌前凝神敛气地盯着他,不错眼珠地看。
木祥把毛线围脖带回了自己的睡房里,他想无论如何得收下。女孩子是用心良苦的,他怎么能拂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呢?这女孩子跟小满不一样,两人虽说都是乡下女孩,身上都有着共同的质朴,但经过时间的推移和岁月的打磨,有些质朴会慢慢地褪掉。小满的不就褪掉了吗,城里的诱惑力是巨大的,这些诱惑力来自于金钱和物欲,来自于贫富的差距,更来自于人的虚荣。酒馆里的女孩子没有错,她不管生在哪里,都有她爱和被爱的权力。自己如果不是心藏着愤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背负着怨恨和苦楚,说不定会接受她的爱,跟她留在山里过男耕女织的安稳日子。
这段日子,二婶好像看出了他心里的苦闷,时常在他锯木头时陪在他身边跟他唠叨上一阵子。二婶说你年纪轻,别总是把自己泡在酒缸里,你父亲还不是因为酒,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弄散了。还有你四叔,酗酒、赌牌,到现在还没娶上一房媳妇,你说喝酒有个啥好处。
见木祥只是低头干活,任凭怎么说也不接她的话,二婶就叹口气去灶屋做饭了。
有几回二婶还跟木祥提娶亲的事,说她娘家所在地的那个村子有两户人家的闺女都是本分孩子,针头线脑、庄稼田头都是把好手,不行就相看一下,在山里成个家算了。城里有啥好,车多人多,吃什么都要花钱,不好活人呢。
对于二叔二婶,木祥还是心存感激的,他们是乡下人,有着乡下人的节俭和厚道,尽管木讷一些,磨叨一些,却具有真情实感。像二婶对他说的那个四叔,早已经不知去向,有如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哪还会管他的亲戚。
木祥在监狱里服刑的时候,二叔和二婶去看过他两回,也不知是听谁说了他的事。他们大老远地背着花筐从乡下坐长途汽车跑到城郊探监,或多或少的让木祥心存感动。当二叔把带给他的东西一样一样从花筐里拿给他的时候,木祥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二叔给他带了很多东西,有炒熟的花生,有咸肉干和地瓜饼,成斤的白糖,还有一沓可能是二婶亲手缝的鞋垫。
从那时候起,木祥才真正地在内心的深处打下一个烙印,那就是他还有亲戚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上,一个没有了自信的犯了罪的青年,还有血脉相连的挂念。
所以出了狱的木祥,在几经寻不到工作的彷徨日子里想到了远在大山深处的二叔二婶。那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也是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他找到了二叔在最后一次去监狱探望他时给他留下的那张写有地址的小纸片,忐忑不安又满怀希望地来到了这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乌鲁布铁。
木祥在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等下个月回城里时,要是能返回镇子,一定给二叔买一副好的花镜。二叔干木匠活时鼻梁上架的那副花镜早就破损得不成样子了,就连一只镜片都碎成几条纹了。
八月中旬是盛夏的季节了,鸟鸣渐次地弱下来。
在木祥准备着回城里找小满的当口,二叔的木匠作坊里来了个人,听语气知道是山下镇税务所的刘税务。晚饭的时候,木祥才知道刘税务来木匠作坊的意图,是和二叔做笔交易。刘税务跟二婶的堂弟是中学同学,二叔开木匠作坊时二婶的堂弟跟刘税务打了招呼,刘税务便五年没来收税,照顾得十分周到。可人情归人情,到了一定时候也是需要回报的。十月份,刘税务的儿子结婚,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刘税务就找上门来,请木祥的二叔给打几样家具。说好了的有衣柜、梳妆柜、两只樟木箱,外加婚床。刘税务跟二叔说妥时间后便留了定金,回去了。
木祥听二叔跟二婶两人合计着,给好好赶活,除去原材料的成本外,手工钱就不要了,人家毕竟照顾了咱这么多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不礼尚往来的道理?
从刘税务走的第二天开始,二叔就带着木祥和徒弟铁头夜以继日的给刘税务的儿子打结婚用的家具,一个星期下来,他们就打好了大衣柜和梳妆柜。接下来就得准备打制樟木箱用的原材料了。作坊里樟木板材倒是有,可打箱子时得需要一种草药浸泡,这种药水与樟木的表皮融合之后方能起到日后防虫作用。
二叔便带着铁头进山,傍晚时分二叔跟铁头回到了木匠作坊。草药是采到了,可二叔却从崖壁上摔了跤,跌伤了右胳膊。待第二天将泡好的草药涂抹了樟木板材,再晾干,加工做成了那对樟木箱子后,二叔的右臂就肿了起来,肿得抬都抬不起来了。
二叔就让人捎信给刘税务,让他找车到作坊里来拉打好的家具。
拉家具的时候,刘税务竟翻了脸,说少了一件。二叔说是少了一件,那张婚床没打,但咱告诉你为啥没打,在打樟木箱子时进山里采草药摔伤了胳膊,实在拿不动家伙了。二叔说着话便朝刘税务动了动涂药之后上了夹板的右臂,以示他说话的真实性。可刘税务却不干了,嘴里嚷着这不是坑人吗,活都许给你一家了,是信着你们了,这少一样现找匠人怕是来不急呀,再说这工钱该咋算呢?
二叔说只给成本就成了,你这么多年来也没少照顾咱们,帮忙是应该的。
刘税务听二叔这么说才露出笑脸,说那装车吧,你把工钱算好了,哪天我结算后让人给你捎过来,差不了。至于婚床吗,只好买一张了。
刘税务把几样打好的家具拉走之后,木祥整理木料时听二婶跟二叔叨咕,说刘税务能给咱成本钱吗?二叔说给就给,不给就拉倒,反正人家好几年没收咱的税,还是欠着人家人情的。
那天晚上,木祥又去了镇东那家酒馆,要下酒菜没多久,姓胡的男人便来了。
两人同样把酒菜端到一起,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来。两人喝完结账的时候,姓胡的男人掏空了身上的两只口袋也没摸出钱来。他窘迫地说,还没到开工钱的时候,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还是记账吧。木祥赶紧从怀里掏出几张钱,跟老板娘说我来帮他结吧,我这儿还有几十块钱,看看够不够。老板娘笑着朝木祥摆手说,你那点钱不够,你结你的吧,我帮这位大哥记上,已经有两笔了,等他开了工钱一块结。
木祥说这样行吗?
老板娘说没问题,都是经常来捧场的酒客,差不了的。
木祥跟姓胡的男人走出小酒馆时,夜已经来了,大山深处不见点点灯火,只有远处的火车停靠点还有依稀的灯光,像萤火虫,飞来又飞去。
木祥说你还要走夜路吧,天晚了能行吗?
姓胡的男人说没问题,不是有句话吗,酒壮英雄胆,何况只是翻两道山坡的事,要是遇到老虎,咱也打它一回。姓胡的男人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苍劲沙哑,在夜色里传出去很远。
两人在镇东头分手时,姓胡的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样东西来。他把其中的一只手电摁出亮光来,再照着把另一样东西塞到木祥的手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木祥看清了是一只铜质的打火机,如火柴盒般大小,极其精美。
木祥就站在道边上目送着姓胡的男人走进远方的夜色里,手电筒那一点微光跳动着渐行渐远。
树叶子上挂霜后,木祥从二婶手里讨要了一些钱,从火车停靠点处搭上了回省城的一辆货车,他把二婶给他带的一兜子黑木耳给了车长。
两天一夜后,木祥下火车再换乘汽车到了省城。几年没回来城市有了新的变化,连街道都加宽了,公交车的站牌名也换了,明明是文昌街却改成了文府路,弄得木祥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寻一家小餐馆吃了碗热面后,他乘公交车来到他曾打工的那个区,拐过一个弯后真就找到了红霞街。酒馆还在,名字却换了。他站在酒馆外面的大玻璃窗前偷偷地往里打量,服务员都换了人,从灶房里出来进去端菜的几个他都不认识。
木祥硬着头皮进到酒馆的屋里,捡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坐下,一个长得挺清秀的女孩,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给他捧上一碗热茶,并将一张菜谱递到他手上,问他吃点什么。
木祥点了一盘熘肝尖,又要了一壶玉泉小烧,便坐下等。
菜上来时,他小声地问那个女孩说,你家老板是女的吗?
女孩点头说是。
木祥又问,她姓什么啊?
女孩说姓崔,是朝鲜人。
木祥的心就凉了,他知道百分之九十是换了人了。也对,他伤人入狱三年半,出来后又到大山深处的二叔家里呆了大半年,啥买卖能不易主呀。原来他那个老板娘英嫂肯定是嫁了人,另谋生活去了。
他喝了口酒后就注意起来来往往给客人点菜上菜的服务员来,是想看小满还在不在。可一壶酒喝完也没有小满的身影,木祥的心里更加失望了,他又要了一壶酒,就着剩下的半盘菜,几大口就把酒喝光了。
故地重游,木祥没有多少激动,存于内心深处更多的是伤感,自己的青春年华本该在这里闪烁的,却因那个姓韩的老板以及他曾经的恋人小满——那个乡下女孩而葬送了。
他用啤酒瓶子把那个恶毒的老板砸成重伤入狱后听说,小满收了老板娘的钱而做了伪证。
木祥结了账出酒馆,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那间店面之后,眼泪才掉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他,更没有人看到他脸颊上的泪水。
木祥想不用去农药店里买硫酸了,就是买了也派不上用场的,那个让他恨了三年之久的乡下女孩小满已经从人丛中消失了。许是嫁了人过上了好日子,许是落魄得失掉了工作,回到乡下干农活。有些事情是不能刻意去做的,最普通的道理是顺其自然。
木祥没有见到小满,他心里积存了多年的复仇之火,也跟着失望渐渐地熄灭了。
木祥在一家小旅馆里睡了一夜后,他想通了一个道理,这座城市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还是回大山深处的那个小镇子好,跟二叔好好学手艺,学好了便能够挣口饭吃,再往远了走,还能有个家。
木祥给二叔配了副花镜,再给二婶扯了块绸布,捎带着买了条鲜艳的围巾,不用说你也能知道,那是买给小酒馆里跑堂女孩的,人家送了你一条手工织的毛线围脖呢,咋也得意思一下的。
坐上返回乌鲁布铁的长途汽车时,木祥想自己是忘了一件事的,他应该再买一包黄烟丝,送给一块喝酒的姓胡的男人——那个跟他谈得来的兄长。两人喝酒时,男人总是念叨要吸望奎产的黄烟丝,那烟丝吸起来劲道,过瘾。木祥想已经上了车,开弓没有回头箭,等到县上倒车时再买也不迟,县上也会有烟丝卖的。
木祥带着给二叔配的眼镜、二婶的绸布和给酒馆女孩的围巾,还有在县城换车时给姓胡的男人买的烟丝回到镇里时,已是这一天的掌灯时分。大山也歇息了似的,特沉静。回镇子的沙土路上落满了枯干的树叶,绵软而厚实,使木祥踩上去有股飘浮的感觉。
木祥走了没几天,二叔的胳膊却肿得不成样子,连嗓子也沙哑了。二婶说是上火了,跟那个刘税务上的火。刘税务把家具拉走之后,不但一分钱没给,还挑理埋怨是二叔耽误了他儿子的婚期,城里的婚床太贵,买了不划算,只能再找匠人打一张,结果就只能改婚期。
木祥听了有些生气,说这不是熊人吗,他一个国家工作人员。怎么就能这样仗势欺人呢。
第二天傍晚去小酒馆喝酒时,木祥从老板娘口中知道那个经常来喝酒的姓胡的男人出事了。具体的原因还不太清楚,只是有一点线索,那就是几天前他酒后被镇里的两名警察给带走了。
木祥连喝了两个晚上的酒,原本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烦躁起来。他终于忍不住下山去了镇上,找到镇公安所打听姓胡的男人的事。那个岁数大些的警察告诉他说,胡天成是个劳改释放分子,在碧州贮木场干临时工,下山去酒馆喝酒返回途中,因醉酒吸烟把贮木场的料堆点着了,经济损失不小,得负法律责任的。
木祥说我能看看他吗,我们俩是朋友。警察便把他带到了后院的关押室。
姓胡的男人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见木祥来了,脸上显出些许的喜悦来。
姓胡的男人说谁也不怨就怨他自己喝多了,那么大一垛木料被他的一个烟头给报废掉了,罪孽呀。
姓胡的男人还说咋处罚他都行,他认这个理。
在拉话中木祥知道姓胡的男人是因为酒后伤人而被送去劳改了五年,出来后老婆跟他离掉了,只有一个儿子在山东老家那边上学,他时刻地惦记着孩子,想挣些钱回去看他。
木祥把在县城里买的那包烟丝塞到姓胡的男人手里,便告辞了,他也知道这个理,犯了法谁都得认,认罪伏法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到晌午时分,木祥随便找了家小饭馆,要了盘水饺和一壶酒,狼吞虎咽地吃喝完,才奔了镇税务所。木祥是问了几个人后,找到镇税务所的。再询问着找到了刘税务的办公室,刘税务果然就在。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也跟刘税务一样穿蓝制服的女同志,在捧着杯子喝开水。
木祥就说你是刘税务员吧?
刘税务说是呀,你有什么事?
木祥说我是山里乌鲁布铁镇徐家木匠铺的,替我二叔来找你讨打家具的钱。
刘税务眼睛瞪了瞪说,你二叔都没来讨你凭甚来讨?
木祥嘴里喷着酒气说,你们税务所是国家的工作机关还是国民党的衙门?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想以权谋私,仗势勒卡是不是?
刘税务见他这么说,态度就有点软,但嘴里却依旧不依不饶,问你是干啥吃的?
木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本子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硬壳纸,展开拍到刘税务面前的桌子上说,你瞪大了眼睛自己看。
刘税务捡起纸片来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方知道了木祥的身份。那是一张服刑人员释放通知书,上面标明服刑的原因是重伤害。
刘税务的脸立时就白了,忙缓和着说,工钱肯定是要算的,没说不给的,只是忙着给儿子办婚事,没腾出工夫送钱去呢。
刘税务最终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拿出钱来付了打家具的成本钱。
从镇税务所出来时,木祥想事办得痛快,今晚上回去还得去小酒馆喝上两杯,要拽上二叔。人啊,活在世上什么事情都得面对,有时候神经是需要麻醉的,醉生梦死也未必就不是好事,一醉解千愁啊。
还有,去喝酒的时候,要把那条鲜艳的丝巾给小眼睛女孩带去,自己说不定要在乌鲁布铁生活一辈子呢。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徐岩 期刊:《当代》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