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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闷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2 18:05:48

伍瑜生于北京。祖籍湖南。发表作品有:中篇小说《下一站》、《我要我的自由》;长篇小说《所有的日子都值得》;书籍《外企白领成长笔记》。

程越遇见乔志远之前,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过着很闷的日子。遇见乔志远之后就更闷了。遇见乔志远之前,她不喜欢说话,但是碰上合适的对象,也能说。遇见乔志远之后,她越发不喜欢说话了,她开始只跟自己说话了。

以前一个人不觉得闷,也不觉得不爱说话。现在多认识了一个人,不知怎地都成为了问题。

为什么呢?程越百思不得其解。

工作太闲散了。她是大学的美术老师,一周没几节课。简直就是不用上班。她的画画得不错,偶尔之作在朋友的画廊里能卖个很好的价钱,生活对她而言,似乎很容易。如果她努力,再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办个自己的画展,可惜她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从来都不是那么努力干活的人。努力干什么呀,她又没成家,用母亲的话来讲,赚了钱将来给谁花啊。所以她由着性子地惯着自己,还觉得自己挺不容易的。好在她的花销不大,稳定的工作和每年两三幅画的收入,已经足够养活自己,所以她就更任由自己自由散漫下去。

在百无聊赖的一段夏季的日子里,程越被朋友拉去了一个画展的开幕酒会。对于各种类型的聚会,程越其实没有兴趣。在人群里,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热闹里,程越总会感到无比的孤单。她虽然没有社交的经验,但还知道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可惜话到了嘴边,她常常说不出口,最多就是在那里矜持地微笑。一般公共活动,她尽可能拒绝,她只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自在。这次要不是朋友的画展,实在盛情难却,她才不会出现。

她端着酒杯,耳边传来了两个人小声的议论。

最近网上有篇叫《红尘》的小说,写得真不是一般的好,我都跟着看了半个月了。

是吗?你还有空在网上看小说?

别人推荐的。我看了开头就喜欢上了。刚看这幅画,居然有点那小说的意境呢。

真的那么好?在哪发的帖啊,我也去看看。

这么热的帖你去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找到。好多地方转载呢。

……

程越很容易就记住了小说的名字。

她喜欢读小说。除了画画,她就喜欢读书。每晚临睡前不看几个字她就不安心。她也喜欢电脑。很简单,孤僻如她的人,大多会喜欢读书和电脑两样事情,因为这是不需要交流的交流。你可以作为生活的旁观者看得清楚,却不必参与其中。何况书籍和电脑打开的世界能够在各个角度满足一个人的好奇心呢。

在这场酒会,偶然听到的这篇小说让她产生了兴趣。

回家她便找到了那篇叫做《红尘》的小说。平时在网上她喜欢潜水,做个不出声的过客,静观世间的繁华喧闹花开花落。可是这一回,不知中了什么魔,看了那位文笔不错、自称“乔老爷”的网友帖子,程越忍不住用“雨打梧桐”的网名附和了些文字。她的文笔向来不错,老实说可能不比绘画水平差到哪儿去。她随手写了些东西,那些东西虽然说不上改变了她的生活,但确实让之后的日子起了些小波小澜。

说说这个帖子的主人吧,乔老爷——乔志远。

他是个公务员,过了年就五十了,人长得高大儒雅风度翩翩,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十来岁。这样的一个人偏就在机关没混出名堂,呆了二十几年只得了个副处——还没实职,还是因为工作太多年了,组织上不好意思不给个交代的那种副处。他很窝火:按他的能力给他个正处也应该。可是没有,因为他的直接领导是他的大学同学,死活就是看不上他,没把他踩到底,乔志远已经应该千谢万谢了,想要出头就更是难上加难。十年前,乔志远就想辞职一走了之,那时候血气方刚的他想,难道自己就干不出名堂吗?然而这样的念头每每一露头,就被老婆方淑惠狠狠地摁了下去。在机关里做了十来年,没权没钱出去你能干什么?

这样的问题乔志远不能回答。仔细想想,其实老婆说得不错。他不能吃苦,除了写写公文上上网,他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人脉也没有,单位本来就是没有油水的单位,他又是一个没有权力的小兵卒,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出去办事谁会给他面子!

但是乔志远仍然心有不甘。他悄悄地写了简历,发给各个他向往的单位。这事情实行了半年,终于让他彻底绝望。他这才明白,网上的好工作千千万,没有一个属于他乔志远。他,就是一个废物!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乔志远终于得出了让自己心碎的答案。

从那以后,他彻底放弃了改变现状的念头。他开始踏踏实实的坐办公室。喝茶看报打电话。升不升职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他中规中矩地过着一个小公务员的日子,生怕有所闪失丢了这个铁饭碗。

行动间他如行尸走肉,因为他不打算思考。每天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已经足够。在单位他也懒得说话,他怕言多必失。但是一个人的情绪总要有出口,所以他上网,开始在一个网络论坛上落脚——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但也许潜意识里有些隐隐的期待。

任何事情耕耘便有收获。网络也一样,有才,必得机会被人追捧。

喏,乔志远写的这一个红尘故事,现在炙手可热,帖子不仅被一群忠实的粉丝追捧,还被各大网站热烈转载。这也是程越为什么有机会听人推荐了那篇小说,且破天荒的跟了帖的原因。

她一出手便有些不同:

“任何因爱而起的情,终归如烟花,绚烂,继而飘逝毫不留痕。在最落寞的时光里,心底隐约的怀想将似流星,倏而滑过,留下一丝丝的痛。日子过去,这痛居然让人有些轻浅的上瘾。”

几句话立刻引起了乔志远的注意。

乔志远回:“由情生出的爱,也许不该是花,因花既有开便有落。也许该是草,在生命季节里的繁茂时分茁茁生长,即使到了萧条季节,根也是在的。只等轻柔的风吹过,便唤醒了所有沉眠的记忆。爱渐渐苏醒,一切如当初般安详美丽。从来没有改变过。”

程越惊讶于这样的回复。她忍不住继续回复他。这文字游戏好似过来去往的乒乓球,棋逢对手,还颇有点意思。网上的旁人无端捡了一段可看的对话,叫好起哄搭话的便多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程越觉得好玩,谁跟她搭话她都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一来,开始有人起哄说,乔老爷落入温柔陷阱了,还有人吵着请程越放上照片来。

别看程越的生活经验并不丰富,但网络是什么路数她是很明白。她是九几年的网民,所有游戏聊天软件都玩过的老江湖,亲眼看着CPU从286的配置向奔三奔四发展,她怎么可能相信网络呢。她可以和网友混得很温暖很亲切,但从不放照片,从不给人邮箱地址。这是程越的原则。这样的话,无论怎么混,她想抽身的时候就抽身。玩失踪多酷啊。

乔志远开始勤快地更新他的小说。虽然他一直得意于网友们的追捧,但是文字上有水平的回复,程越还是第一个。他开始在想象里把她描绘成一个江南女子,因为他一直喜欢那种娇巧玲珑的女孩。然后,他开始用一种温存幽默的方式问候她。每天除了发帖,他还留言,也并不说是给谁,只是极尽暧昧之能事,尽其所能让简短的句子也生出花来。写风写景写情写境,在文字游戏里,乔志远玩得不亦乐乎。

比如他写:

“寂静的办公室里,喷薄的热情在电脑里涌漾。想和念,总是不分时刻的光临。”

“暂且放下所有的纷争,在静静的一角打开阳光的心窗,看到你。”

“雨季的雨,语言的语,那些噼里啪啦滴滴答答的敲击声,可否带给你默默的心知?”

上论坛渐渐成为他上班时一件重要的事情。放假的时候,他开始盼望上班,因为在家里和孩子争电脑,然后鬼鬼祟祟地写上几句话的日子太难过了。

在程越的文字里,他越来越清晰地勾画出她的样子。他时常盼望看到她的回复和评论。他发现,平常的日子一有了盼望,过起来就格外不一样。

程越也觉得有了些不同。多了个说话的人,她竟然也开始惦记这件事情。要是几日不去那个论坛,心里便觉得有些空落。

可见人心是寂寞的。她想。

半年之后,终于在某一天,乔志远再次向她要邮箱地址的时候,她破例给了他一个她并不常用的邮箱。

接下来的事情诸位都可以预料得到,那就是,乔志远开始和程越通信了。之后,程越再也不在论坛上出现了。

文字这个东西,实在是好。很多想得到说不出的东西,都可以写得出来。当然也可以写得暧昧。只要你运用得当,这种暧昧的分寸,还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他们都很拽。

乔志远写诗给程越。

他说:

想念,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泛滥。

思绪,

在无可如何的安寂中,

飘散。

她回:

放下,

未走出的半句话。

不要,

不要让言语打破幻想的童话。

谁说,

永远是最美?

谁说,

沉迷不是醉?

乔志远喜欢沉迷喜欢醉。他开始琢磨着有没有机会认识一下这位同城的女子。但他也有点担心,网络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是没有信心的。

万一是个不能入眼的中年妇女,万一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万一……是个老头怎么办?还是相见不如怀念。这样想了以后,他把自己想见她的念头摁了下去。可这念头不知怎地,似乎有着勃勃的生命力,没多久就又冒出来。后来终于按不住了。他发了一张自己风流倜傥的照片给她,说,认识一下我吧。当然,他很得体地说,也希望你能让我认识一下。

程越看到他的照片时有些惊讶。这是一个看上去很体面的男人。岁月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光洁的额头,妥帖的头发。懦弱的知识分子。一看就让人涌出些保护他的愿望。奇怪。

她琢磨了半天,要不要发照片给他。发吧,她不乐意,不发吧,对方肯定以为她是恐龙。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不发。

多麻烦。恐龙就恐龙。管他怎么想。这就是程越。网上,文字里的她让人觉得是一个谦和有礼的知识女性,网下,她骨子里多多少少有着些不吝的劲儿。之所以不在网上放照片,就是喜欢给人留有想象的空间。再说她不相信网络。从不。

于是她说了抱歉。她说没有新的照片,而且网友之间,留白比较有趣。她的语气礼貌且冷淡,让乔志远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沉寂了两天,然后回复邮件,说自己冒昧,理解程越的意思。

习惯这个东西有它自己的力量。养成了就如条件反射,突然断掉,自然是不舒服的。

程越两日没收到乔志远的邮件,便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冷漠。习惯了每天他的问候,突然没了消息,她不是不惦念的。

再次在邮箱看见乔志远的名字,程越觉得很亲切。她把自己放在极其客观的立场上,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很多时候是习惯使然。哪怕仅仅是来自于文字上的温暖。

接下来,两个人依然如故的每天通邮件。乔志远事无巨细地介绍自己的生活,他想象着自己也来段婚外情,热烈且浪漫。在单位女同事们眼里,他是非常正派的一个人,但男同事们大都觉得他活得太窝囊。有时候他们在一起开玩笑时,常常说,老乔,你这副好身材可真浪费啊,看×××,和你一样的英俊潇洒,婚都离了三回了。乔志远总是笑笑说,哪有那个精力呀,一个老婆已经够受的了。

的确,他乔志远想出轨也是没那么容易的。自打他结婚,他就没拿过自己的工资卡,以前还乐意写点稿子赚点外快什么的,可后来也是要如数上交。乔志远干脆没了积极性,算了,混吧,怎么混还不就是过日子。不过老婆也确实不错,在家他是甩手掌柜,什么也不干。他的心理是,把我管得跟个木偶似的,凭什么还让我干活。

夏天的燠热让网上认识的两个人感觉有些升温。经过了日复一日的通信,乔志远和程越之间仿佛老朋友一般。没见过面的老朋友。

每日的书信让两个人在生活里都有了个念想。不过,程越也偶尔感觉厌倦,她有时候会想,这样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这信很快写到了头。

乔志远的老婆看到了他们的信!

这个叫做方淑惠的女人,既不淑也不惠。整个夏天,乔志远除了工作,没事就泡在网上。因为孩子放暑假,乔志远懒得跟孩子争电脑用,居然非要自己买个笔记本电脑,天天趴在电脑跟前,偶尔看着写着,唇边还微微露出些忍不住的笑意。

这些方淑惠都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天天伺候得他跟大爷似的,从来没要求过什么,结婚快二十年了,他没给她买过戒指,没买过化妆品,就连衣服,也是不超过两个巴掌的数字。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没有什么比让自己老公忽视更没面子的了吧。虽然她长得一般,生过孩子后身材稍稍有些走形,虽然当初他们是被介绍认识的,虽然结婚以后她是管他管得严了一点,可是,这些年来一个家全靠她支撑着,乔志远,正如他自己的网名一样,就是乔老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还不知足,难道他想搞婚外恋?

方淑惠不动声色,心里明镜儿一般。她把上初二的儿子叫过来:帮我打开你爸爸的电脑,看看平时他都去什么网站。儿子虽然刚上初二,可是电脑已经精通得很。他找出平常乔志远去的论坛,找到乔志远贴的帖子。方淑惠并不想就此大动干戈,她要打有准备之战,所以随手便打发儿子做功课去了,然后细细地看乔志远写的小说。老实说,丈夫的才华出乎她的意料,爱情故事编得天衣无缝感天动地。从热情的文字里,方淑惠看到那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内心有着多么波澜壮阔的起伏,有着多么富饶的想象力。

一般来讲,在爱情缺失的情况下,人们才会有更多的热情书写爱情。

真正享受幸福生活的人们,大约并没有时间书写风花雪月。忙还忙不过来呢。

她看到了程越的留言。

还有乔志远温暖的回应。

以及网友们的起哄。

方淑惠的智商是很高的,虽然她不能做儿子的辅导老师,应付不来初中生的课程,可是她在别的方面有特殊的才能。她试着打开乔志远的邮箱,密码用乔志远生日,儿子生日……试了几次后她忽然灵光闪现,她用了程越的名字拼音,邮箱打开了!

秘密,全部有了答案!

两个人的邮件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可是言语中的暧昧却很容易感觉得到。

邮箱里上百封信,她看着那从不间断的日期,肺都要气炸了。

怎么办?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她非常恼火,她想找一个商量对策的人,可是想来想去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拨通的号码。她没有朋友,又不想家里人知道,她只有自己奋力地思考对策!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离婚。然后心里立刻有一个声音喊了起来:不!不是她离不开乔志远,而是争强好胜的她不能输!

再一个念头冒出来:忍。那个声音又喊了起来:不不不!方淑惠她已经忍乔志远很多很久了,她不能也不想忍!

于是回到原来的问题:怎么办?

夏末的天气依然多变,黄昏时候,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压了过来,好像方淑惠沉重的心情。风夹带着雨点开始轻轻悄悄地打着玻璃,没一会儿就疯狂了起来,豆大的雨点被狂风卷起来,狠狠地吹进窗子,把窗台上的东西砰里砰啷打到地上。在如此真实的生活的声音里,门铃响了起来。

坐在那里发呆的方淑惠跳了起来。她下意识地要去开门,但马上停住。把电脑直接关掉放回原处后,她才匆匆地跑去开了门。

乔志远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走进来。

没有像往常一样递给他毛巾。方淑惠理也没理他,就去收拾大风给家里造成的残局。

乔志远也没在意。他直接去了浴室。温热的水浇下来的时候,他很惬意地扬着头,享受着物理温度带给他的温暖。

晚饭的气氛很沉闷。方淑惠没有像往常一样地唠叨儿子。爷儿俩闷闷地吃完饭,把嘴一抹就各自回屋了。

只留下方淑惠一个人面对杯盘狼藉。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父母不在身边,朋友们在婚姻生活中疏远了,理论上最亲的人,却距离她最遥远。我的天!她心里叹道,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叹归叹,她还得完成自己的角色,还得按照以往的生活轨迹走下去。洗碗收拾桌子,然后一个人看电视。她叹了口气,声音大得家里另外两个人足可以听得到。可惜,没有人有任何反应。

乔志远听到了方淑惠的叹气,他心里也叹了口气。心说,这日子过得,要多没劲有多没劲。你辛苦你受累了,可我真的什么也给不了你,什么也帮不了你。我不爱你啊。

想到这个“不爱”,乔志远心里一凉。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他忽然很气,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心里。

打开一个新的邮件,他急急地写下去:

天边的彩虹,

绚烂得如同梦幻。

我急切地想抓住生命的影子,

却丢失了所有的钥匙。

雨打梧桐的声音,

唤醒所有的知觉。

我在这里,

你在那里。

从很近到很远,

从很远到很近。

乔志远犹豫了一下,打上一行字:程越,我们可以见面吗?

方淑惠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她递给他一根冰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写什么呢?

没写什么。乔志远边轻描淡写地说着,按了邮件发送键。然后他就关了电脑。

不看电视吗?

不想看。

接下来,两个人沉默了。他们好久没有面对面地谈话,已经忘了两个人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方淑惠站起来,走到乔志远身边,靠在写字台的桌角,说:老乔,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生活特别平淡?

乔志远懒得探讨这类话题。难不成老夫老妻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吗?算了吧,对着方淑惠那张脸,他可没有兴趣。

平淡,就是生活的本质。乔志远冒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

两个人都觉得没意思。晚上睡觉的时候,乔志远心里有些内疚,想温存一下,算是弥补,可怎么也调动不了自己的心情。他想,还是别勉强自己了吧。想当初,他们也有如胶似漆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方淑惠在乔志远眼里是既淑也惠的,一转眼,两个人就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在一张床上背靠背毫无感觉。对于方淑惠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一个以为结婚便是找到人生归宿的女子,变成撑起整个家庭生活的中年妇女,她的隐忍、勇气和感慨,未必就比乔志远少吧。到底是什么把曾经的热情磨得一滴不剩了呢?

他们在想。

没多久,这两位试图探究生命意义的先生太太,便一如往昔地背靠背,各自怀着对生活无奈的感慨,很快入眠。

在进入梦乡之前,两个人心里有着同一句话:这就是生活。

程越收到了乔志远的邮件。她正烦恼。一位昔日的好友正让她帮一个力所不能及的忙。她想说不,可是又觉得不试一下,就仿佛自己并没尽力。她气哼哼地问自己,没尽力又怎样?

面对现实的利益关系,她常常觉得自己很废。其实,相互利用是多么常态的事情,可为什么她总是被人利用,用完就被人忘记呢?她只好用好朋友宁新的话来安慰自己:被利用,说明你有利用的价值。

算了,能帮还是帮一下吧。她心里一边郁闷,一边劝慰自己。

这个时候,她收到了乔志远的信。

她忽然想见他。

这一次她的邮件出奇地短:好,周五六点,环亚公园门口。

乔志远看到程越的邮件时间,比方淑惠还晚两个小时。

对于程越那么顺利地答应见面,他很意外,也有些激动。一整天心里都充满了新鲜的快乐,他和同事没话找话地开起了玩笑,故作幽默的自嘲让同事们心里颇有些纳闷。

方淑惠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感受颇为复杂。一方面她有些高兴,似乎乔志远终于让她抓住了实实在在的把柄;一方面她又有些失落,哪个做妻子的真的希望丈夫出轨?

关键的一刻终于在三个人的盼望中到来了。

那个周五的天气很不平常,仿佛昭示着这次聚会不平常的意义。

早上的时候艳阳高照,过了中午,云便慢慢地聚拢,叠缀成天边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垛。还起了风,煞有介事地呼啸了一阵子,让人恍然若失,如同身在晚秋一样。傍晚的时候,云垛没有散去,风却住了,天边,落日的余晖溅落在灰色的云朵边,宛如黎明前的黑暗,又像光明在做最后的挣扎。

乔志远准时到达公园门口。他穿了一件灰蓝格的名牌衬衫,配上米色西裤,不是太隆重,但足够地温文尔雅。为了不显得那么刻意,他买了份报纸站在售票口边等边看。

程越迟到了十分钟。这是故意的,对于陌生的约见,她心里总是有些犹疑,生怕自己去早了不知所措。远远地,她就看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售票口,那模样很像乔志远发给她的照片。

她走过去,轻轻地问:你好,你是乔志远吗?

乔志远抬起眼睛,意识到眼前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就是程越。他的心跳了跳,然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是我,你是程越吧?

程越点点头。她忽然有些紧张,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乔志远到底年长她几岁,非常得体地说:我去买票,然后去公园逛逛好吧?

程越没有异议。她是个慢热的人,平时接触的人也不多,这样一个日日通信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接下来,在两个人并肩走进公园里没两分钟后,方淑惠也跟了进去。她一早就到了,甚至比乔志远到得还早。公园售票口对着一个冷饮店,她点了杯饮料就一直等在那里。两个人见面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倒也没什么把柄可挑。不过女孩的身材和年纪让她心生嫉妒。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然后看到一个湖边的长椅。乔志远提议道:坐一会儿吧。他希望有一个环境可以说说话。

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乔志远坐下以后说。

是吗?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

我以为是个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呢。

我是啊。程越笑了笑。

你看起来很单纯。

是吗?单纯是褒义词吗?

当然。你工作多少年了?其实乔志远想问:你多大年纪了。

我?五年了吧。

你看上去很年轻。乔志远摇摇头,有些不信的样子。不过你写东西倒是蛮成熟的。

其实文字上的我才是真实的我。你看着也很年轻呢。比照片年轻。

是吗?这是对老男人的最佳鼓励,你知不知道?乔志远眨眨眼睛。

是吗?

为什么你总喜欢问:是吗?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我以为我最喜欢问的是为什么。

我带了一套《中国近现代经典诗歌》给你。说着话,乔志远从包里拿出两本书。

谢谢,真不好意思,我什么也没给你带。程越心想,该给他带幅画来的。

没事,以后有机会再说。乔志远忽然想怜惜地摸摸程越的头。为什么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们的对话还没待展开,旁边忽然有些争吵的声音。

你放开我!一个年轻的女声喊。

你先说清楚!一个男声愤愤地说。

放开我!

你别胡闹!

谁胡闹了?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行,你跳!你以为我怕你跳!

接下来就听到咕咚一声。落水的声音。

半秒钟之后,一个男声慌慌张张地响起来:救人,救人啊!

程越立刻站起来,看到不远处的小桥上,一个男青年急切地喊。

她顾不得别的,就奔了过去。

乔志远拾起送给程越的两本书,跟了过去。

在一个周五的下班时间,闲逛的人是很少的,男青年喊了两分钟,只有程越和乔志远出现在他的身边。

快去救她啊!看着女青年在水中起起伏伏,程越焦急地说。

我不会游泳。男青年说。

那你怎么会气人!程越愤愤不平。

男青年理屈词穷,他用可怜巴巴的眼光望着程越。

你接着喊啊,看我有什么用!

程越望向乔志远。乔志远是会游泳的,但是很久没游过了,他这个奔五十的年纪可不敢轻易冒险。他心里有点犹豫,但在程越面前,仿佛又没有理由犹豫,他弱弱地说,我来。

男青年的喊声又引来了几个人,可是没人有下水的意思。

程越咬了咬嘴唇,把包递给乔志远,迟疑了一秒,没脱衣服就直接下了水。乔志远想伸出手拉住她,可没来得及。他依然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下水。他结结巴巴地喊:我,我,我,来……程越已经顾不得太多,在乔志远慢半拍的行动中,她已经游进湖水里。

她往湖心游去,发现这个湖并不深,也就一米八几的样子,如果她足够高,应该可以将那个女人轻而易举地拎起来。可惜她只有一米六,只好拼了力气拉住那个女人的衣领,尽量带动她到岸边。这个过程非常费劲,因为那个女人一直在挣扎。程越几乎没了力气,不得不跟她喊:你别动来动去的,要不就不管你了。那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离岸边五米的时候,程越发现可以站得住了,她没好气地对那个女人说,站起来!

那个女人站了起来,桥上那个男人已经跑了下来,站在岸边说:我错了,下回改,你再别这样了。虽然这样说着,脚底可是一点没动,还是程越搀扶着那个女人上了岸。

谢谢你。那个男人说。

程越没说话。她真讨厌那个人。

女人什么也没说,坐在岸边一边咳嗽一边哭。

彼时,乔志远已将衬衫脱掉,卷起裤腿,丢掉鞋袜,打算帮忙救人,见程越那么快地把人扶了上来,就打消了下水的念头。他犹豫着把自己的衬衫递给程越,程越摇了摇头没有接。衣服不停地滴着水,他的衬衫实在派不上用场。

乔志远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程越用手拧了拧湿漉漉的长发,然后从乔志远的手里拿过自己的包:再见。

走出去没几步,一个乔志远非常熟悉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姑娘,等一下。

乔志远转过头。他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只见方淑惠赶上程越,递上一条新毛巾,又把一个袋子塞到程越手里,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快去换换衣服!

说罢,回头重重地看了一眼乔志远,陪着程越向远处走去。

两个女人的背影在黄昏的光线下渐渐模糊,如梦幻一般消失在路的尽头。

夏末的黄昏随着日落飞快地降临,天色即刻就暗了下来。乔志远站在原地,拾起自己的衣衫缓慢地穿上,却无论如何挪不动步子。他觉得大块厚实的灰色的云朵压了下来,黝暗的树影从周围延伸过来。郁闷,从头顶,不,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手里的两本经典诗歌,忽然沉得像两个哑铃,重得让他终于站立不住,跌坐到地上。

然而,这件事情,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方淑惠没问乔志远那天是怎么回事,乔志远也没问方淑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程越没再给乔志远发邮件,乔志远也没再给程越发邮件。所有人好像都得了失忆症,那情形似乎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世间万物皆为幻象,一切均为过眼烟云。

故事结束了。

程越越发地闷了。她不再去论坛,不去参加聚会,很少打电话,很少和人聊天……她闷的时候,就去画画,一年之后,她在朋友的帮助下办了画展。

那天,望着人来人往,程越如旁观者一般安静地站在画廊的一角。她知道,这是闷的果实。

乔志远也越发地闷了。他同样不再去论坛,很少和朋友聚会,很少打电话,很少和人聊天……他知道,他的闷是无可救药的。近来方淑惠已经不那么惯着他了,她开始支使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在他偶尔抗议的时候,方淑惠便毫无怨言地替他干活,但每次她都会重重地看他一眼,和那天在公园里看他的眼神一样。这让乔志远非常恼火。他恨她,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恨她。闷得发慌的时候,他开始写东西,在幻想的故事里打发时光。也许,也许一不留神就写出篇名作呢,他安慰自己。总比闷得无是生非好吧。

在新一篇的小说开头,他写:

日子如流水。

平淡且寂寞。

生活,

因不甘寂寞起了波澜。

因安于寂寞成为生活。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小波小澜均已过去,他安慰自己,波澜不惊也许是生活最真实的一面,他该懂得满足和珍惜呢。

只有方淑惠越发地不闷了。她不再让家务活填满自己所有的时间,她尽量参加所有的聚会,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打电话,和同事朋友谈天说地游山玩水……她开始减肥,给自己买新衣服,每周去做瑜珈,每月去做美容,并且,她报名上了一个多年来一直感兴趣的中医学习班,甚至还有班里的男同学时常接送她上下课呢——虽然尚未发生什么,但是方淑惠的心里已经不再只有乔志远和儿子,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正悄然却茁壮地生长。她和以前一样地忙碌,然而却忙得开心充实起来。为什么以前过得那么闷呢,方淑惠问自己。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伍瑜 期刊:《当代》201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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