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13届高研班学员。在《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钟山》、《山花》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100万字,短篇小说《产房里的少妇》获中国人口文化奖。
一
离开村子两三里路,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的狗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有些不对劲。老五停下脚步,瞪着帽檐下贼亮的眼睛,四下张望。忽然,像动物一样,耳朵紧贴着地面。当他确定声音的来路,从背后而来,他从地面一跃而起:听见狗叫了吧?你男人来追我们了,快跑啊!不然狗会咬死我们的。老五的心里有些慌乱,他一把拽过桃子的手,拉起她,撒腿往前跑。
收获的时节,麦田里黄灿灿的一片,村子里,除了在外打工的人,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一些回来农忙的壮劳力,基本上都在田里。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闲着,他们要抢在雨前,把一片片倒伏下来的麦子,全部收下。
老五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没有房子,娶不上媳妇。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和那些农忙的人相反,他去过大城市南京,向往那里的喧哗。他的大哥一家就在那里生活。听父亲说,当年,大哥就是在闹饥荒的时候,带着媳妇儿子沿途要饭,流落到那里的。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村东头的瞎眼老婆婆家,媳妇是新买的,叫桃子,脑瓜有点木愣。她男人下田干活的时候,老五溜来了。老五说,这是南京六合那个地方带来的猪头肉,猪头肉很香,你吃一口,就喜欢了。老五的眼睛闪着黑黝黝的光,粗大的手指头,夹住一块猪头肉。桃子张大了嘴巴。你跟我到南京去,那里,天天都有猪头肉。桃子的舌头,弥漫着猪头肉的香味。她的眼睛亮起来,寻着味道,跟着老五,在村口的石子路上疾走。他想带她尽快地抄上公路,公路上有来往的汽车,好搭便车。
老五边跑边想,村子里的狗,肯定比他们跑得快,他拖着她是跑不过他们的,村子里的人,肯定是先往汽车站方向跑,堵截自己。过去,村里发生过几起买来的新娘逃跑事件。她们不熟悉情况,从来没有逃脱过,跑出去的新娘,总是在车站被截住,男人就是用狗来追堵逃跑的女人。
老五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对付他们,要比那些买来的新娘有经验。他没有向车站方向跑,他把手上的猪头肉撒在地上,跑到和车站相反的一条羊肠小道上。
顺着小道,他们爬上一座灰黑色的山崖。两个人拉着手,穿过陡峭的崖壁,是一片乱草丛生的荆棘,一根枝蔓上尖锐的刺,划开了老五的小腿,一缕细长的血痕渗出,生疼的感觉就冒出来。而狗叫声却被坚硬的岩石,渐渐挡在了山的后面。
桃子跑了,跟老五跑掉了。瞎眼老婆婆捶胸顿足。在桃子的记忆中,跟男人跑来跑去,就是她的生活。桃子以为,生活就是在路上,吃饭和睡觉。
桃子被卖到瞎眼老婆婆家,做她的儿媳妇,是第二次。
第一次,她十五岁,长得壮实,看上去有十八岁。不善言语,以为是害羞。这就有了卖相,人贩子巧舌如簧,嘴皮子像煎锅里的油饼,翻来倒去,金黄灿烂。
买她的男人是个瘸腿,遇到这样的青春少女,还是心动了。人贩子看出苗头,价格提到了八千块钱。瘸腿嫌贵,软磨硬缠,最后花了五千八百块成交。村里几个本家族亲凑的钱,自然把她看得很紧。
桃子不像村里其他人家买来的新娘,又吵又闹。她从来不出声,仿佛是个哑巴,但她分明是会说话的,却没有人听过她讲话。大概过了一年的光景,她给那户人家生了个儿子。白天,她除了喂奶,就是蹲在地上,逗邻居家的几只小猫玩。瘸腿男人看她没有心思逃跑的样子,渐渐放下心来。
时间一晃,小孩已经过完满月。一年一度的庙会开始了,村里人跑去赶集,瘸腿男人想去。前些日子卖的两头猪钱还攒着,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带桃子一起去。
一路上,瘸腿男人想,添丁了,而且是男丁,要给这娃子家置备点什么,瞅着长着,不置备点,将来靠什么种田。
到了庙会,瘸腿男人去路东头一块稀疏的林子里看牲口。转来转去,他看中了一头拴在树干上的小黄牛,摸着光滑的牛犊,有些合心意。卖家是个尖嘴老头,场子里混久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打定主意,先把他套住,再慢慢揉出他的油水。
你是真想买,还是问着瞧。卖牛的老疙瘩在试探他,激将他。几个回合下来,价格是让了,每次都是一点点,再还下去,死活都不肯。还走过去牵牛,要走的样子。瘸腿男人就越发想买了,心思全放在这头小黄牛上。
这时,一个外村的女人走过来。她扭着水蛇腰,挤进人群,靠近桃子绕了一圈,四处张望,又蹿了出去。再进来时,装着不小心的样子,故意踩了桃子一脚。看她没有反应,就大胆地撞了她一下,像老熟人那样叫道,大妹子,你也来赶集。桃子抬起了头,木然地看着她。看到她手里拎着的一袋鱼,那是一袋蝴蝶鱼。桃子被那些鱼儿吸引,眼神就直勾勾地愣在鱼儿身上。
水蛇腰注意到了桃子直勾勾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正是她要找的眼神。她看清了桃子的相貌,像老熟人那样和她搭讪起来。一番左顾右盼之后,她拉起桃子的手,朝一辆事先备好的马车走去。
桃子迷糊中上了马车。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上车,好像有点身不由己,又好像是女人手里的蝴蝶鱼,咬住了她的腿,她觉得那些鱼儿长得真好看。水蛇腰举起了装蝴蝶鱼的塑料袋子,朝她炫耀着,好看,都是给你买的。
眨眼间,女人就把桃子带走了。三个同伙坐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路颠簸不说,还把桃子新换的衣服搞黑了一块,在哪里搞黑的,桃子不知道,但黑色像一块伤疤,搭在她的胸襟上,把她衣服上的粉红色花朵搅乱了。
一行人到了车站以后,换上长途汽车。汽车一直开到西水站,停下来。他们随着拥挤不堪的人流,下了车。桃子的一泡尿憋了好久,水蛇腰只好跟着她上了一趟厕所。然后,他们就带桃子,住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几个人轮流看着她,不让她出门,他们却频繁地往外跑。
第二天,水蛇腰买了一件新衣服进来,叫桃子换上。又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叫她拎着。水蛇腰挽着她出门,像走亲戚似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跟着。走了五六里路,才看到一个村庄。他们沿着树林,径直走了进去,七拐八绕的,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口。看见一个男人迎出来,后面还跟了一个瞎眼老婆婆。
这个男人,差不多有桃子爹的年纪,至今没有娶上媳妇。瞎眼老太是他的母亲,本来不瞎的,年轻时给人贩子卖到村里,性子刚烈,三番五次的逃跑,直到被男人打瞎了眼睛,才在村子里安顿下来。
水蛇腰和她嘀咕了一会儿。她伸出鹅掌一样纠结的爪子,抓到桃子的身上。她的手颤巍巍地从桃子的脸揪起,又揪到她的脊背,拽了一把她脑后的马刷子,顺着她的脊椎敲下去,扳了扳她的双臂和手指,掐了大腿几下,一巴掌拍过屁股,嘴里小声嘟哝:“中。”
瞎眼老婆婆双手摸索着墙角,绕到柴草间,去和烧柴火的儿子商量买媳妇的价钱,母子两个说了一会儿,水也烧开了,给来人到上。两个男人蹲在墙角吸烟,水蛇腰和买主讨价还价。一番砍价之后,谈妥了四千块钱。瞎子哆嗦着手,半天才抽出裤腰带,递给儿子。儿子撕开腰带,抽出里面折叠的连成线的钱,沾了口水点了一遍。怕数多了,又点了一遍,最后,交到瞎子手上。
水蛇腰有点沉不住气了。但是,这节骨眼上,要克制。她咽了一口流到嘴角的哈喇子,看着瞎子手里的钱,眼睛发光。瞎子吐了吐沫在手上,沾了一下,一张一张地数过。最后捏在手里,拖沓半天,递给水蛇腰的刹那,牙关都咬紫了。极不情愿地松开了纠缠着的鹅爪,最后的一颗老黄牙,就在这当口,一个囫囵,吞咽下去。
水蛇腰一把拽过钱,捏在手中。唯恐时间久了,发生变故,飞快地把钱揣到怀里,丢下桃子,拔腿就走。
桃子看着小鱼,喜欢得痴痴直笑。她坐在麦秸上,撕开水蛇腰走时塞给她的一块雪饼。阳光穿过屋顶的隙缝,照在桃子深红色的新衣服上,映红了桃子的半边脸。瞎眼婆婆的儿子坐过来,伸出一只手,去捏她红透的半边脸。看她不躲,又去拽她的裤子。瞎眼婆婆摸来针线,拽开儿子,吩咐桃子,把她撕开的裤腰带缝好。桃子穿上针线,缝了半天,针脚歪歪扭扭。瞎子用手摸着她缝好的裤带,系好裤子。抓着她的胳膊,唯恐她跑掉。晚上,她的膀子上,拴了死结的绳子,另一头,就捆在瞎子的右手腕上。
隔天中午,村里来了一些人。搬来了桌子,凳子。聚在这里吃饭喝酒。桃子披了红头巾,心里有些快乐。又结婚了,天天结婚多好,穿新衣,有肉吃。
怕桃子会跑,男人下田干活的时候,把她锁在屋里。瞎子整天看着她,主要是听动静。人的眼睛瞎了,耳朵就会变得异常灵敏。而桃子年轻贪睡。瞎子虽然睡不着,却闲不住。日子久了,看桃子没有动静,只是贪吃,便对她放松了警惕。不时地去院子一角,捣弄鸡食饲料,喂喂猪草。
大早,桃子的男人下地干活。她睡得正香。老五翻上山墙,趴在墙头上,盯梢。瞎子蹲在地上,“咚、咚、咚”,剁山芋藤。老五从墙头,小心翼翼滑下来。轻车熟路,缩着脑袋,弓着腰,眼里发着绿光。像一匹饿了很久的狼,闻着腥气,卷着腥风来了。
他轻轻地推开假锁的门,来到桃子的床边。前掌“嗖”地撩起她的上衣,一眼就照见那弹子般的乳头,镶嵌在胸前的一片白色之上。老五有些亢奋,舌头忽地卷过去。手,迅速地往下伸。桃子没有反抗,平躺在那里,任凭他拨弄。一会儿,桃子鼓胀起来,浑身抖得像筛糠。鼓胀的桃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老五的子弹顶上枪膛,目标准确,开始射击。
狗叫声渐渐远了,老五不敢上大路。翻过面前的几座小山包,往临近大峡的那个村子。不知跑了多久,估计有两个时辰的光景。他们看见一片大水。老五知道,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女人逃脱了。
这是一个三面环水的村子,老五出生还不会走,就跟着头上的几个兄弟下水了。所以说,老五是先会游水,后会走路的。他的两条腿生来就是船人的桨,沉在水里划拉,比在路上跑,要快。他见了水,就像鱼儿回了家。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沉到水底。游水的姿势千变万化,像一条会飞的蝴蝶鱼,一会儿就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桃子不会水。她愣愣地坐在水边。水边的芦荻在风中飞舞,桃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芦荻。她在发呆,她的多数时间,都是这么呆坐着的。
二
刚到南京的时候,老五睡在不远处的桥洞底下。那时,他发现很多桥洞可以睡。选在这里,是因为桥对面的青瓦房里住着郭爹爹。郭爹爹是个鳏夫,以前和老五是一个庄的,多少沾了一点乡亲。
其实,老五的大哥一家,过去也是住在青瓦房里的。大哥的两个儿子,一个做官。一个做生意。发了财。这一大家子,早就搬得无影无踪。没有邻居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里。但是,一定还在这座城市里。因为,他们过去住过的两间房子,现在是空的,没有人住。里面堆满了旧家具,杂物。以老五大侄子名字命名的高楼,矗立在电子一条街的中心。偶尔,会有眼尖的老邻居,看见老五大侄子开着豪华轿车,从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出来。一次,老五夜间骑三轮车送货,路过市中心那家奢华的大酒店,就看见二侄子和一群干部模样的人,酒足饭饱地出来。
白天,老五去找过大哥,找他帮忙,给办个三轮车牌照。嫂子训他,侄子都是在外面做大事情的人,这点小事情,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你该回老家种地,就回去,不要在城里瞎混,那天,给公安当盲流抓住,不要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老五撞了个无趣,便死了这条心。挨着郭爹爹这里,对外就说是他的侄儿。游荡的盲流,不敢占他的窝子。后来,他在堂子街买了一辆没有牌照的旧三轮车。捯饬两下,还能骑。白天,去珠江路电子城一带揽客,踩三轮车送货。晚上,把车子骑进郭爹爹家的这条小巷子,停在他家的西窗格下。人就睡在车上,盖一块人家垫玻璃后不要的半截毯子。日子久了,就和这里的住户混了个脸熟。
老五征得墙那头郭爹爹的同意,搭了现在这个披子。因为是私搭,不交房租。又是从乡下来的,还带了个女人。院子里的住户,很是不满,纵然一肚子意见,也碍着郭爹爹的老脸。这点,老五是知道的,识相的。城里人一向背他,不屑正眼看他。他对郭爹爹怯着,对瓦房里的其他住户也是。他总是小心地过院穿堂,尽量避着他们。等到没有人进出的时候,他才到郭爹爹家的水龙头下,接一桶自来水。出去,站在月光下,擦把脸,悠哉地吹着乡下的小调,很满足。总算有了自己的女人,总算在城里落下脚跟。有的是力气,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天麻麻亮,桃子还在睡。老五已经起来,左顾右盼。院子里没人,像老鼠一样,飞快地钻进去,把昨夜停放在院子里的三轮车推出来。院子本来就小,早起的住户,会嫌老五的车子占地方,碍事。这辆没有牌照的三轮车是老五的饭碗,前些日子新买的。他仔细地擦着车身一夜过来的雾水,嘴里咂着就要涎出来的哈喇子,他心疼这辆车,就像心疼女人一样。
老五过去的那辆旧三轮车,因为没有牌照,戴帽子的公家人,在一次检查中,逮住他。他拼命挣扎,他们把他摔倒。他的腰磕在路牙上,眼见三轮车被摔上卡车,没收了。他惊慌,害怕,唯恐他们把他也抓走。连忙钻进对面的小巷子,躲在一户人家的窗檐下。歇了半晌,才觉着疼。撩开衣服,发现青了一片,腿也擦破了皮,却不敢声张。他知道,像自己这号人,去找那些穿制服的公家人要东西,不是要死吗?你临时户口也没有,暂住证也没有。桃子就更不要说了。所以,老五歇了两天以后,没敢耽搁,在城河村的车辆城,很快选中了这辆新车。
老五买了新车,还是没办成牌照。他想,要是有熟人就好了。那个和他一起拉车的金老头,因为有关系,连发票都没有,照样上了牌照。没有办证照的车子是非法运营。他就不敢像其他车夫一样,等在那些商场后门,肆无忌惮地当街打牌。
老五始终是骑在车上,游动着的,像水一样淌着,满大街流来晃去。他的眼睛盯着来往的车流,注意着人群里,有哪些人可能要他拖货。看见目标的时候,两脚踩得飞快。人流稀少的地方,他就盯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穿制服的人。这些公家的人,有时候,简直就是这个城市的村长。叫你死,你就死;叫你活,你就活。
老五在中央门一带的立交桥下揽活。这里有个长途汽车站,出站的旅客时常有大包小包的东西,要送火车站转车。三轮车是人力的,不要加油,就省了油钱。老五有的是力气。
其他的车夫,三五成群地占着人行道打牌。看来来往往的女人,看到一个从汽车站出来的年轻女人,挺着大波儿喊,送大桥多少钱?
一个年轻车夫手里甩着扑克牌,嘴里喊道,大波儿的摸下,不要钱了。其他车夫,色眯眯地看着那女人,跟着嚷:“毙了,毙了。”一堆车夫就哄笑起来。那个年轻车夫,冲着她的背影,中指对着她的下体抖动着,一声下流极了的口哨从背后飘。车夫们洗好牌,沾了口水,开始摸下一圈。一阵大风刮过满天的灰尘,飘散在他们的头顶上,车夫们哄得更欢了。
女人气得柳眉倒竖,拖着行李,又去问另一堆打牌的车夫价钱。他们头都不抬,二百五十块。牌瘾正在兴头上,哪个愿意挣力气钱。打的才多少钱啊,脑子坏了。女人气呼呼地咕哝。
这时老五就悄悄追过去,跟在女人背后,小心地说,大姐你给个价,我带你送。
女人没好气地说,我给不起,我的行李也不过一百块,送一下要二百五,神经病。女人气咻咻,以为老五是来起哄的。老五却说,我不多要钱的,随你给。女人赌气地说,我给五块你还送?上大桥。
中!唯恐她不要他送,老五说着就去搬她的行李。
女人看了一眼这个车夫,穿了件旧式的黄军装,头发乱蓬蓬地卡在一顶旧军帽下面,胡乱地伸出挂满灰尘的几绺。油乎乎的脸,还算老实的样子。女人说,你讲的五块钱,不要变。
到了地方,女人行李蛮多,上六楼,拿不动。老五帮她把行李抱上门口,人站在门外等她付钱。身上的汗水像雨水一样滚落,打湿了脚下的地面一圈。
女人把东西搬进客厅,拿出钱包翻找。老五瞪大眼睛,盯着她手里的钱包。女人总算凑足了五块零钱递给他。看着女人掏钱包的样子,老五想,城里人的钱包都是鼓胀的。他想一把夺过那钱包就跑,却克制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女人的钱包,老五心里面琢磨。家里还有女人在等着他回去,以后,不想这样的念头。
其实,女人本来是想多给些钱的,没有零钱。心里又有点不过意,就给了他两瓶可乐,几只芦柑。又去找了一堆旧衣服,一顶大蚊帐,胡乱地塞进塑料袋,喊住正在下楼的老五,给了他。
老五在楼梯间,随嘴就“呸”了口痰,啜在雪白的墙上,痰在老五身后的墙面慢慢横淌下来,挂成了一串黄色的轨迹,白色的墙壁,立刻间,就显得错乱了。
下了楼,老五没有喝可乐,他要带回家给桃子,跟她炫耀一下,城里人都喝这个。他很渴,找了个水龙头,咕咚一气地喝了个饱。出了小区,他把衣服倒在三轮车里,一件件抖出来看。有女人的花衣服,桃子穿了就会像城里人一样,那会有多美!他骑上三轮车,一路想,小桃子,白又胖,屁股扭,奶子晃……
桃子穿上这件花衣服的时候,在衣服口袋里面摸出一张存折。老五眼尖,他知道这是银行里出来的东西,这东西,他小心地装在裤袋里,找到那个女人家,还给了她。女人异常惊喜,问他住在哪里?女人要搬家了,旧时的家具,她执意要送给老五两件。老五要了床和桌子。
他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估计,公家的人都回家了,路上,不会有执法的人,悄悄拖回家。老五的床,原来是砖头搭的。他们蹲在地上吃饭。现在,他们有了真正的床,还有桌子,他们的生活有了改善。老五很满足。
老五生意好的时候,遇到出手大方的客人,一天能挣个百儿八十块钱。生意不好四五块也赚。为了桃子能安心在家,他再小的生意都要做。他不像那些有牌照的车主,他们从来不做几块钱的小生意,他们经常扎堆在一起,吹一天牛皮,打一天牌,偶尔做一笔,比老五忙一天赚得要多。但是老五天天有赚,天天有钱,给桃子买猪头肉,连她养的狸花猫,都跟着她沾光。
有时,老五也会去金桥市场转转,打一枪就跑。那里,不是他的地盘。那里的三轮车夫,多是当地人,他们不许他这个乡巴佬去抢生意。
天黑的时候,建宁路边的卤菜店,打灯上火了。从店堂里拉出来的电线一直拖到路边的玻璃框罩里,白炽灯橘黄的光,像给卤菜涂抹上一层油晃晃的香气。老五站在两三个排队买卤菜的人头中,出神地盯着那几块猪头肉。轮到他了,他要最肥的切,称一刀猪头肉,再要一小袋油炸花生米。空了的三轮车,踩得飞快,很快就回到他那黑乎乎的小披子屋。
门坎上的桃子,目光乜到老五手上的猪头肉,她眼睛发亮,脚尖一颠,站起来。黄昏的烟雾才刚刚升起,照在他们低矮的披子斜面。两个人交错的影子,在这片山墙上跃动,好像被人牵拉的皮影。老五缩着脑袋,弓身进屋。她跟随在后面,松开抱猫的手。狸花猫“忽”地蹿到床底下。老五就像饿狼嗅到血腥,一把叼过她,把她扳倒在床上。她就势滚到床里。老五仿佛白天骑三轮车那样,把她压在身子底下,用足了劲踹。这时的狸花猫已经前掌着地,蹲坐在门口,奇怪地看着他们。他们却闭上了眼睛,身体竭力地扭动着,仿佛打架一般。
他们没有拉亮电灯,他们习惯在黑暗中摸索着。夜色,有时,也是有光的,他们借着夜光,找到他们需要的家什。夜光,微风,星辰,是他们生活的伴侣。他们仰仗自然的庇护,在时光中行走。这样的时候,桃子已经烙好了煎饼,她去床底下,摸出一瓶分金亭白酒。这是老五送货到郊区,花一块钱买的白酒。他们就着门外煤炉的火光,坐在屋檐下吃晚饭。
金川河的细流,在河床的石块上潺潺作响。月亮已经悄悄爬上青瓦房的屋顶。风吹过来,屋顶上的树枝头,有几片叶子,从湛蓝的天上掉下来,是那么大的蓝,穿过远古的静谧,落在灰色的瓦片上。
整个漫长的冬季
就那么落着。
真是迷恋
那些落叶,忍耐,稍稍倦怠,
轻盈,没有一点多余的样子。
世界庞大艰辛,
只有落叶是它——唯一的轻和清醒
被艰难听见的。
(引自的诗集《最后的美》作者:人邻)
这样的大美,桃子没有看见,她以后也不会看见。
看见的人,它伏在青瓦房的门框上,内心有些伤感,青涩的、迷茫的伤感。它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它的心里装着桃子,猜度,倘若丧失了性的能力,她该怎样生存。它不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担心着他们,一些轻微地担心着。它更不知道,以后,自己会把他们写下来。在世人眼里,他们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是,它知道,他们和它一样,来过,来过这栋青瓦房。它的童年、青春,就像那些细碎的月光,不知道从哪里折射过来,散散地泻了点,洒在他们的小披子门口。
狸花猫依偎在桃子的脚边,两只绿眼睛,盯着他们蠕动的嘴,不时“喵”两声。老五咂了口酒,张大嘴,一块猪头肉下去,立刻就有一汩油水,香喷喷地溢出牙缝,和酒混杂在一起。这是老五一天中,吃得嘴巴子咋咋作响的一顿。桃子撕了块煎饼递给他,又丢一小块在地上,狸花猫见了,扑过去,一口衔了,飞快地躲到一边去。
平静的日子,总是眨眼就过去。这天晚上回来,老五把三轮车锁在院外的西窗格下,抬头看了一眼,没有桃子的身影。平时,桃子总是坐在不平的门坎上,听见老五的锁车声,怀抱狸花猫,出来迎他。今晚却没有。他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见了桃子,狸花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是一只流浪到老五门口,没有人要的野猫。桃子喂过它几次,它就不走了。她收留了它。黄昏的时候,狸花猫眯着眼睛,像只没有骨头的老鼠,柔软的脊梁在她一波一波的抚摸下,高低起伏,像流动的山峦。哼着惬意极了的睡眠曲,卷曲在她怀里。猫咪总是和她一起,等待老五回来。现在,桃子和猫咪都不见了。
三
老五的三轮车没有牌照,交警就不允许上路。这样的情形下拉货,他的行为,多少显得有点诡异。一边偷偷摸摸地在街上揽客,一边设法躲着穿制服的人。不少街巷,他都不敢去,比起有牌照的车子,生意就差了一截。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他想托有门路的金老头帮忙,给三轮车上个牌照。
金老头,身体硬朗,年轻的时候,在下关货场送货。他时常在外面拈花惹草,有两个私生子。老婆一气之下,离了婚。他踩三轮车挣钱是幌子,没事在路边打牌消遣,找女人是真。这天下大雨,生意不好做。中午,老五拎了些卤菜酒水,去金老头家坐坐。二盅白酒下肚,金老头吐着酒气说,上牌照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就看你老五还够味。言毕,盯着老五的脸不语。老五不知其意,便说,我要是不够味,就是王八蛋。
青瓦房里的郭爹爹,时常会把老五当佣工使唤一下,使唤多了,便觉得欠了人情。看桃子天天闲在家里,托人给她介绍一份临时工,算是还了这份人情。桃子在城北的一家医院做护工。几个月下来,病人换了无数,始终做不下来。不是她懒,而是人家嫌她笨手笨脚,动作迟钝。
护士长看她给病人家属骂得可怜,就叫她去扫地冲厕所。干这种活,她虽然动作慢了点,却不晓得偷懒。做久了,医生护士看出门道,不仅不再嫌弃她,还时常给她一些过时的衣服和鞋子。她的穿着渐渐时尚起来。医院离家有几站路,她也不急,早上,老五骑三轮车送她去。晚上下班,自己慢慢往回走。
桃子在家习惯烙饼吃,可是医院里的人都不吃饼,他们吃饭。她开始改了,蒸饭吃。过去她用碱水洗头,碱水很下脏,头发一放到热水中,抓两把就是半盆黑水。现在她在医院的职工澡堂洗澡。澡堂里没人用碱水,大家都用洗发香波,她就用肥皂。她把病人出院后丢弃的牙刷和牙膏带回家刷牙,广告派送的小袋洗发水左看右摸,最后藏在柜子里。其他的护工就告诉她,别人的牙刷不能用,洗发水可以洗头。医院里人来客往,天天在医院扫地,桃子的见识渐渐多起来。有时候,她会想,这样的事,恐怕连老五都不知道呢。
金老头就是在桃子下班的路上碰见她的。那天下班,桃子的手里捧着病人家属丢弃的花篮,花篮里的花,有的谢了,有的还在开。多好看的花,带回家给郭爹爹,郭爹爹是喜欢养花的,她想。她像医院里来探视病人的人那样,捧着花篮,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庄重起来。
金老头送完一趟货回头的时候,依稀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像是桃子。骑到她身边停下来,还真是她呢。金老头二话不说,把她手里的花篮接过来,放在三轮车上,又叫她爬上车坐好。
金老头骑到自由市场的时候,停了下来。自由市场的路边有卖发卡的,桃子蹲在地上看。金老头给她挑了一个。摆摊的女人热心地教她使用发卡,头发一卡起来,桃子的脸盘就清爽多了。
桃子自从上班以后,经常收到医院里的好心人给她的衣服。说是旧,八成还是新的,只是医生护士们嫌不够时髦罢了。桃子穿了这些衣服,装扮就不像从前了。桃子跳过从前,走在今天的街上,心里有一种感觉,还真的像那么回事,桃子暗想,像哪个医生呢?这件衣服是哪个医生穿过的?
一天,下班后,金老头带她骑到一个巷子口停下来,他带她吃那里的鸭血粉丝汤。站在店门口,桃子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鼻子里的两条龙就缠在了一起,站在店堂口,腿都硬了,怎么也迈不开。
有天下班晚了,金老头带她吃路边的大排档,点了几个菜。桃子打小没吃过这么有味道的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老五就找来了。碍着金老头的面子,老五不好发作,只好坐下来,又点了两个菜。三个人一起吃,吃着喝着,桃子就不对劲了,桃子的肚子吃撑了,桃子一吃撑,就闭上眼睛往地上赖。老五就过去把她扛起来,再倒过头拍背,只听“哇”的一声,桃子吐了一地的。老五把她抱到三轮车上,躺在老五的三轮车上,桃子忙乱地蹬了一会儿腿,就安静地睡着了。快到家的时候,老五听见了桃子打呼的声音。老五知道她没事了,把她抱起来,扛到床上。
过了些天,桃子上床后对老五说,我要回老家看儿子。老五不吱声,想她瞎诌,连路都不认识,汽车也不会乘坐的人,能跑到哪里去看儿子。没有想到,不等老五同意,她就跑了。她能跑到哪里去?连路都找不到。
桃子跑不到哪里去,一定是金老头把她拐走了。老五估计。
现在,金老头瞒着老五,把桃子带回家。每天,换着花样,烧菜给她吃,带她四处游荡。桃子对这样的新生活很满意,她不想老五和他的那个披子。金老头带她到夫子庙玩,买过蝴蝶鱼、头花、胸罩、洗发香波等。带她到电影院看3D电影,看《阿凡达》。金老头比老五有钱多了,金老头帮她把医院的工作辞了,领了工资,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过起了二人世界。金老头怕老五找来,他把原来的房子租出去,在郊区租了一间平房,换了住所,还赚了差价。
但是,老五还是追来了。老五像匹丧了幼犬的母狼,卷着腥风,刮到金老头面前。他拽住桃子的衣领往外拖,没得说的余地,是我的女人!老五嗥叫,对金老头理直气壮。
金老头扳开他的手,抢回桃子,一点也不在乎地说,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是够味,就不要把她带走,你要是不够味,就是王八蛋。你想不想上牌照了?金老头说完,盯着老五的眼睛,他在看老五的脸色有什么变化。他这把年纪的人了,已经到了贪生的时候,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都玩,就是不跟年轻人玩命。
老五跳到三轮车上,站在平时装货的车身里。老五明显地占领了制高点,他威风地挥了挥拳头,准备扑过去,捅他胸口一刀。老五是带了刀子来的,他为了抢回桃子,不惜要和金老头拼一场,直到杀死他。
他已经准备好,豁出去了,就在他飞身跃起的瞬间。金老头大吼一声:住手!摆了个功夫动作。老五突然愣住。金老头说,你下来,我去给你办牌照。办牌照,这句话点过来,砸到他的要害之处,威慑了他。
上不到牌照,是老五最头疼的事,除了金老头,还有谁会帮他办牌照呢?他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除了郭爹爹,还认他这个老乡,谁也不会正眼看他一下。他的手松开了刀子,朝上坚挺的刀尖耷拉下风口。金老头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不失时机地说,我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惹的,不管白道黑道,我都有人。她本来就不是你的老婆,她是人家的老婆。你拐到南京来,把我惹急了,我到局子里告你拐卖妇女,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要是再老脸,老子找人下你的腿,看你还办不办牌照?
下了老五的腿,老五拿什么踩三轮车呢?这个老混混,干得出来。但是,老五不甘心。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想,我的女人,总有一天,我要把她抢走。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好法子,连续几天,老五都没有出车。老五没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像大病了一场。
过了些日子,老五想起自己的两个侄子,他们是城里的公家人。他去找他们帮忙。看门的保安不给他进。保安说,就你这个屌样子,还说是我们老板的叔叔,你脑子有病,去精神病院待着。再不走,老子放狗咬你。凶悍的藏獒链子拴在铁柱子上,眼睛泛出的绿光,像狼一样盯着老五,老五悻悻地走了。
老五单枪匹马,又去要了几次人。金老头的平房里,聚集着一些城乡结合部的乌合之众。金老头俨然把桃子当成了他的赚钱工具。他坐地收钱,靠桃子的身体,干起了不法勾当。老五羞愤,无功而返。发誓迟早要把桃子抢回来。老五以前攒下的一点钱,经过这一番折腾,花得也差不多了,只好病恹恹的出门揽活,蹬车的腿力大不如从前。
四
郭爹爹家住的青瓦房,前边有条河,是南京的内城河。旧时说的十里秦淮,就是这条河,这条河的这一段也叫金川河。河上有座桥,叫拥军桥,桥下流水潺潺,桥上行人不断。老五刚进城的时候,就在这个桥洞扎窝。
这天上午,老五无精打采地骑着三轮车出门。老远看见桥上有一群人,上了桥,老五探过头去,只见一个老太瘫在地上,嚎啕大哭:“钱啊……我的钱……我的钱啊!”一个年轻的女人满桥乱窜,大声叫着嚷着:“哪个帮我妈把包捞上来,我给他五万块钱。”
一个卖菜的看了看河水说:“这到哪里捞,又看不见包。”路过桥上的人见此,都凑过来看热闹。人越集越多,一下子围了一大圈人,全趴在桥栏杆上看。桥下的河水浑浊,后来的人都不知道前面的人在看什么。
年轻女人疯了似的在桥上跑来跑去。老五看到这一幕,咽了口吐沫,对年轻女人说:“你莫急,你给我把车压好,不要给穿制服的公家人拖走,我下去带你捞。”
“你把包捞上来,我给你五万块钱酬金,孙子赖账,快下去捞。”女人快速比划着,恨不能把老五推下河去。
那只包里装着全家人的血汗钱,她们母女去买房的,怎么不小心,掉到桥下的水里,看客不知道,老五也不知道,只有郭爹爹知道。老五想,这么浅的河,是小菜一碟,捞个包,立马就能挣五万块钱,真是飞来的喜事。大江大河都淌过来了,这点小沟旮旯算什么。他脱了衣服,兴奋得像条会飞的蝴蝶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以老五的水性,这点浅的水,一会儿,他就在桥中心的水里冒出头来。他看见桥上有那么多的人在看他,黑压压的一片的人头,眼睛都齐刷刷地朝他这边看。以前,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他,现在,眨眼之间,他就吸引了这么多的眼球。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甩了甩头上的水,铆足了劲大喊:“落在哪里呢?”
掉包的母女指过去,“这一片,你找找看。”
老五“叭叽”一个鲤鱼打水,横刺过去。桥上传来一片哗然,老五听见了桥上的喧哗声。又“叭叽”一声擦过水面,溅起一片水花。水花就这样裹着老五,在水面飞来飞去。老五没有听见丢包人的哭声,只听见远处喧嚣的人声、尖锐的口哨声,渐渐的,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老五看见了他的舞台,他快要飞起来,他身上的每一颗鳞片都旋转起来。他展开了翅膀,扑棱棱的,飞了,飞了,像一条快乐的蝴蝶鱼,在水中,极尽飞翔之能事。他在“叭叽”的空中飞翔了很久,才隐约听见了母女的哭声。想起她们要他找包的事,他便收起翅膀,沉到水下,给她们摸包。
河水太浑,睁不开眼睛。黑糊糊的河底即使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东西,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把水草。他冒出头喊:“这里都摸过了,没有。”年轻女人就朝另一片水域指去。他又潜下河底去摸,摸着摸着,摸到一根带子样的东西,拽起来沉甸甸的,拖到腿边一摸,发现是只皮包。皮包的口有点开了,伸手进去一掏,一扎一扎的,像在银行里看过的钱。他想,是钱,银行的钱就这样,一捆一捆的。知道手里抓的是装钱的包,老五开心了,就这一下子,能挣五万块钱,五万块钱是什么概念,老五没想过,但是他知道,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可以回家买一个媳妇。想到此,他浑身抖擞,浮上水面,换口气,准备上岸,领赏。
忽然间,他又想,就这样,把这么多钱的包,交出去?亏了!这包钱买房子都够了。要是自己有了房子,还怕桃子不回家。带了钱和女人,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过神仙日子多好。干脆不上岸,一直潜到别处,潜到一个有标记的地方,把钱包收好,过两天,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把它拿走。
想到此,老五暗自窃喜,他被自己的聪明感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反应很快的人,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现在,好运降临到聪明人头上了,就像彩云飘过来,躲都躲不掉,这样一想,就高兴得
好运带着桃子来了。桃子就坐在水边唱歌,唱他们出逃时,在家乡芦苇荡里听过的歌。他随着曲子的节奏,像条欢快的蝴蝶鱼在水里扭动。他的手摸着装钱的包就像摸着桃子的大奶,怎么就摸不够呢,怎么就一天到晚没个够呢,搂着桃子睡觉的感觉多来劲,好久没有这样了。他开始沉醉,仿佛就抱着桃子肉叽叽的身子。她反手搂住了他,他们纠缠在一起。他的脚触到了水下的石头,他扒开石缝,用手刨了个坑,把包放在坑里,堆上小石块,小石块上再压上更大的石块。
这时,他觉得桃子的手臂从脖子后面缠了过来,很有力,更紧地顶住了他的小腹,他们像发财树的枝干缠了一圈又一圈。他的小腹运足了力,他进入到了她的深处,有种窒息的快感,他们沉浸在这快感中……
水草在不觉间,一点点缠住了他的腿,他滑到一块石缝边,两条腿荡了进去,被石缝卡着出不来。小腿顶住了一堆滑凉的软物,像是水蛇盘踞在那里。他的腿猛地痉挛了一下,松开了。被它咬了一口。慢慢地有点麻。高潮渐去,他感到了气急,心里是清醒的,抓紧了那装钱的包,快速浮上水面。
老五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装钱的包已经给那对母女拿走。郭爹爹认得她们,他代表老五去找她们交涉。她们始终躲着他。最后,郭爹爹找人用木板,堵住大门,不让她们出门,她们迫不得已,开门和他对峙。
郭爹爹坚持要五万元钱的报酬。她们不给,说:“狮子张大口,也不看看自己是老几。”郭爹爹不依,“欺负老实人,有你们这么缺德的吗?”“他是自愿的,我们没有推他下河。”郭爹爹争辩:“大桥上那么多人听见,你们喊五万元报酬。”“哪个听见了,你把他找出来。”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拉扯中,郭爹爹渐渐占了下风。有人看不下去,指责母女不守信用。有人打110报警。
警车来了,双方带到派出所。各说一词。片警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没有目击证人出来作证,事情不好办。
找来社区主任,调解员。老五虽然是黑户,但是,划归在郭爹爹的社区。社区的两个调解员,主任,首先肯定了老五的见义勇为精神。然后,双方劝慰,各打五十板,各揉五十下。上午不欢而散。下午接着调解。最终,那对母女同意支付老五的住院费、医药费,外加两千元现金酬劳。算是一次了断。
五
老五出院的那天上午。走出医院大门,有人喊他,熟悉的乡音,回过头,是多年未见的大哥。大哥问他:“老五,你怎么在这里?”老五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住院的经过。大哥告诉他,大侄子生病,住在这家医院。
老五口袋里揣了郭爹爹送来的钱,心里有了胆子。他对大哥说:“俺去门口,买个果篮看看大侄子。”大哥说:“果篮不要买了,他现在病得重,水果不能吃。”老五疑惑。去买个花篮,看人总不能空着手去。大哥摆手。他刚睡着,不要吵醒他。
老五跟在大哥后面走了一条街。大哥的头发全白了,脊背佝偻,一路唉声叹气。老五揣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走到巷子口,迎面就看见买菜的大嫂走过来。大嫂气色不如从前,头发也白了不少。一看到老五,眼睛发亮。她拉过老五,说,哎呀,五弟,难得见到你,快回家坐坐,我一会儿买了菜回去,给你们兄弟两个做饭。
老五听了大嫂的话,内心有些温暖。他进城这么多年了,大嫂从来就没有认过他这个五弟,唯恐他粘上,甩不掉似的。今天是怎么了?对他那么热情。老五去买了两瓶酒,一些礼品,一共是四件,拎在手上。第一次上门吃饭,不能空着手上楼。大哥也没有心思说话,站在路边抽烟,等他。
进了大哥的家门,坐下,兄弟两个面对面,闷头不说话。大哥抽完一支烟,接着抽第二根。他不停地抽烟,叹气,蹙眉头。大嫂很快从菜场回来。她一进门,家里的气氛顿时缓和起来。她招呼老五抽烟,喝茶,吃花生米。还有一些老五没有见过的点心,热情地递到老五手上。老五有些局促,有些受宠,有些不知所措。
大嫂一个人,很快忙了几个菜,招呼老五去餐厅,坐下喝酒。大嫂不停地往老五碗里搛菜,斟酒,几杯酒下肚。大嫂唧唧歪歪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玻璃台面上。老五有些受惊,他不知道大嫂这是怎么了?就听见大嫂说:“我的命咋就这样苦呢?好日子没有过几天,儿子就病成这样。”
老五劝慰:“大嫂,想开一点,人都要生病的,你看,我这么壮,不是也刚从医院出来,病好了,人就好了。”
大嫂用围裙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忽然,就离开餐桌,躲到一边,嘤嘤地哭泣。老五看看大哥的脸色,大哥一脸的无奈。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大哥低头,抽烟,一个人喝闷酒。他想去劝劝大嫂。大嫂在房间里哭,他不敢贸然进去。便给自己倒满了酒,像大哥一样,喝起闷酒。
哭了差不多的时辰,大嫂才出来。眼睛是红红的肿了的样子。老五想,可能之前就哭过。大嫂也不容易,开始劝慰她。找不着合适的话,渐渐口吃起来。
大嫂停止了抽泣,说:“你侄子的病,是尿毒症。这个病要换肾脏,才能治好。我和你大哥要是能给他换肾,早就给他换了。现在,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肾源。人有两个肾,少一个照样过。五弟,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算大嫂求你,你给大侄子捐一个肾脏,这辈子,大嫂给你当牛做马。”说完,就要给老五跪下。
老五拉起大嫂。老五愣住了。他不知道捐肾的事情。他想想刚才大嫂说的话。如果,捐一个肾,照样过,捐一个肾给大侄子有什么关系呢?
大嫂眼睛通红地看着老五说:“我们帮你办三轮车牌照,以后,你再也不要偷偷摸摸地拉车。”老五不说话,他一时还想不明白这个事情。
大嫂看老五不表态,有点急了。她揣摸不清老五的意思,以为他不肯。心里便想,儿子的命要紧,不能耽误。这个老五喉咙管深,要一次性把他打倒。赶紧说:“郭爹爹那边的青瓦房里,我们家原来的两间空房子还在,我哪天把钥匙找出来给你。里面的锅碗瓢盆,家具被褥都给你。房子你先搬进去住着,日后再想办法过户给你。”
老五一听房子,眼睛有了光亮。大哥家的两间房子,他是知道的,天花地板,还有公共厨房。现在,也值不少钱了。要是搬到那两间房子里去住,就是住到郭爹爹家对面。刮风下雨的天气,再也不要爬上屋顶铺油毛毡补洞。夜里,三轮车也能理直气壮地停到院子里。他说:“大嫂,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嫂说:“我什么时候诓骗你?大嫂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你吃过饭,就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老五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想回去跟郭爹爹打听一下捐肾的事情。一个肾脏换这两间房子还值不值得。他说:“我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再跟你去医院。”
大嫂说:“不要回家了,就在这里洗,换你大哥的衣服,你大哥衣服多,是你两个侄子穿不了的,送过来。哪天有空,带你去侄子家看看,你侄子衣服多得穿不完。你身上的这件老头衫,前后都是破洞,早该换了。”
老五诚惶诚恐地在大哥家洗了一把澡。浴室里的瓶瓶罐罐那么多,他不知道用哪一样。好在有块香肥皂,这个,他是认识的,他给桃子买过。老五洗干净了,换上大哥的T恤衫,整个人变了模样。
大嫂说:“这下子好,有点像个城里人的样子。就是头发那么乱,不配这件衣服。回头带你去剃个平头。”大嫂说到做到,碗筷也不收拾,就带老五去了一家宽敞明亮的理发店。
午后的理发店,没有什么人。电吹风暖烘烘的味道,夹杂着洗发液的香波。年轻的理发师穿得干净、时尚。老五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不做主的手脚。他不能让大嫂看不起他。大嫂说剃平头。老五就一个劲儿点头。老五头发剃完,看看镜子里的模样,还真是年轻了不少,心里喜欢,站起来付钱。理发师告诉他,你大嫂已经付过钱了。
老五觉得大嫂变了,跟自家人一样,心里暖洋洋的。
下午,医生刚来上班。大嫂已经带老五挂好了号。先是体检,验血,等体检报告出来。这个过程需要一周时间。大嫂等不及,她给二儿子打电话。二儿子给院长打电话,院长一口答应,医院会尽快操办。
第二天,老五刚起床。大嫂就来了。大嫂给他带了好吃的豆浆、油条、七家湾的牛肉锅贴。郭爹爹在窗户玻璃后面看见了。这个大嫂那么热心,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郭爹爹寻思。他走到晒台上,去跟大嫂打招呼。大嫂背过脸,装着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老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喊大嫂吃,让大嫂进屋坐坐。大嫂就站在门口,等他,意思有些催促。老五就不好意思勉强,赶紧胡乱洗把脸,刷了牙,狼吞虎咽一通,跟在大嫂后面走了。
老五在医院,直到中午,才拿到体检报告。老五看不懂报告上的那些数据,大嫂也看不懂。这期间,他提出想去病房看望一下大侄子。大嫂阻止了。
后来,老五从郭爹爹嘴里打听到,一个肾脏黑市能卖十几万。可是,他到哪里去卖呢?再说,卖肾脏违法,不受保护。如果大嫂真把这两间空房子过户到他名字下面,这两间房子目前的市场价格有几十万。郭爹爹告诉他,这两间空房子,仅仅是借给你住的话,捐一个肾脏就划不来。一定要过户到你名字下面才值得。
现在,老五唯恐自己身体不合格,捐不成肾脏。他从医生嘴里得知,自己是健康的。还要继续抽血,有不少检查要做。这期间,大嫂就让老五安心在家歇着。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必须到她那里吃饭,吃她做的营养餐。
吃了两天大嫂做的营养餐,老五开始不习惯。他还是喜欢原来吃惯的猪头肉、花生米、煎饼,下点儿小酒。大嫂禁止他喝酒。菜可以迁就他。红烧排骨、酱牛肉、蒜瓣黄鳝、鸡汤等一系列高蛋白食物。几天下来,老五吃得红光满面。
晚上,他吃了饭也不想走,赖在那里,唯恐大嫂变卦。他和大哥唠嗑,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老家的事情。今年的麦子丰收了,老爹办了低保。每年有三百斤稻子,可以吃饱,不会挨饿。老爹九十岁的年纪,还能种点棉花、蔬菜。大哥只是听,不搭话,期间,给他递了几只香烟。后来,老五又说到了桃子的事情,桃子怎么给金老头抢走,他打算把桃子抢回来。他想要大哥和他一起去,多个人,壮壮胆子也好。
大哥听着,叹气,抽烟,一根接一根。大嫂家里和医院两边跑。老五还是没有见到大侄子。但是,大侄子的媳妇见过。她来家里拿东西,年纪那么轻,刚见着的时候,还以为是大侄子的闺女。后来,大哥告诉他,是新媳妇,没有生过孩子,去年才结婚。原来的媳妇,年纪大,儿子不喜欢,已经离婚搬走,带着孙女单过。最后,大哥不屑地补充道,这个小媳妇,是孙女的同学,已经退学回家,不上课了。
捐肾脏的那天。医院要老五在一张报告上签字,要他的身份证复印件。老五签了字,把身份证交给了大嫂。去手术室之前,他还是提出来,要看一眼大侄子再进去。老五要去医院门口买个花篮,大嫂已经吩咐护工帮他买好,递到他手上。大嫂真是想得周到,老五有些感激她。
老五的大侄子,在一间专用的VIP病房,有一百多个平方米。外面是客厅,里面才是病房。老五在大哥大嫂的陪同下,看到大侄子躺在病床上。大侄子有气无力地对他笑了一下,喊了一声五叔,眼眶有些湿润。这一声五叔,喊得老五心里热乎乎的。老五说:“就好了,就要去手术室捐肾给你。等你出院了,五叔请你吃饭。”大侄子说:“五叔,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会给你办妥。到时候,我们大家聚一聚。”
大侄子若有所思,忽然想起来什么,说:“五叔,你以后就不要骑三轮车送货了,你去考个驾驶执照,开汽车送货,那样省力。”
老五伸手摸了一下头顶,嘿嘿笑了,说:“不瞒你说,五叔还买不起汽车。先给俺上个牌照,不要再受那些城管的气。”大侄子听见,笑起来:“五叔,等我们出院,我带你去汽车市场,买一辆你喜欢的汽车,送给你。”
老五听到这话,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他噗通跪到大侄子床前,说:“五叔马上就去手术室捐肾给你,一个不行,俺捐两个。”大侄子说:“五叔,你快快起来,恕侄子不恭。”他示意床边的新媳妇,把五叔拉起来。
老五的眼眶有些潮湿。他去了手术室。进门之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发票,递给大嫂:“这是买三轮车的发票,办证用。”大嫂接过发票,说:“五弟,你放心,我们会给你办好。”
麻醉师在给老五全麻,他很快就会进入无知觉的状态。
大嫂在儿子病房抱怨,买一个肾脏也要不了这么多钱。房子给他,还要送汽车,你对父母也没有这样孝顺。
儿子说:“妈,我累了,你们先回家休息,一会儿,我也要进手术室,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母亲听到这话,摸了一把儿子的脸,眼泪流下来,她赶紧退出去。
父亲背在一边偷偷抹泪,不敢看儿子的脸。腿不太利索,缓慢地走出病房,像一段木桩,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手脚不知道放在哪里是好。哆嗦着,抖出一支烟,点上,又掐灭了。一会儿,护工出来,蹑手蹑脚去打饭。新媳妇也被他叫出病房,嘟着嘴,有些不情愿。里间只剩下兄弟两个。该给二弟交代一下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他有一些伤感,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做不完的工程项目,再多的钱,再多的房子,不能活着出来,有什么用呢?二弟把录音笔打开。他坐起来,首先交代了自己对父母的安排,然后是媳妇和其他亲人的安排,最后,提到了五叔。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修白 期刊:《当代》201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