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1955年生于青岛,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著有《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永远的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荒野上的蔷薇》《曼陀罗小集》等。
大型文学杂志《当代》编辑部,在现代文学编辑室的楼下。我刚到人文社时,《当代》主编是秦兆阳。我曾问一个老编辑:“这个秦兆阳,就是当年写《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署名‘何直的那个秦兆阳吗?”他反问道:“那还有错吗?”
1986年4月16日,人文社在北京饭店举行庆祝建社三十五周年暨“人民文学奖”颁奖大会,秦兆阳也出席了。他是获奖者,获奖作品是1984年在人文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大地》。他坐在台上,人瘦瘦的,头发花白,戴着深色镜框的眼镜。只远远地看过他这么一次,此前此后,楼上楼下,竟未谋面。
1985年秦兆阳离休后,不再担任副总编辑职务,虽仍然是《当代》主编,但很少到社里来,就再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机缘了。
在友人和同事的印象里,秦兆阳“瘦长身躯,一脸深沉、凝重、寡言;常爱侧身枯坐于不显眼的地方,不惯或不肯在人前抛头露面”。他“性格内向,郁郁寡欢,难得有快乐的时候”。
有人注意到,在社里的一次业务性会议上,他“动作颇拘谨”,“抽着烟,很留心地听着别人的议论,目光随着发言人的转移而转移,而他自己却迟迟不讲话”。在1979年人文社召开的中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他也发了言,“声音徐缓,温厚谦和,没有文人堆中常见的慷慨激昂之词”。
1980年1月,他和几位作家去云南和海南岛访问。一路上,他总是以一个姿势坐在汽车的前座上,默默地吸烟,两眼专注地凝视着窗外,别人的欢声笑语,根本引不起他的一点兴趣。
虽然,他在1979年第三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书记处书记,但他不参加作协书记处会议,也没出席过人文社的党委会,从不参与社里的行政事务。给他专门准备的社领导办公室,他只去了两次就再也不去了。挪威奥斯陆大学曾请他去讲学,他婉言辞谢了。有一次作协安排他到意大利访问,他执意不去,此后出国的事他不再与闻。
就是这个在众人眼里性格内敛、寡言少语、面容清癯的秦兆阳,在五十年代那个多事之秋,曾经在中国文坛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成了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物。
1916年他出生于湖北黄冈一个贫寒的乡村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性格就很倔强,因此乡亲们给他起了个绰号“板大先生”。他说自己有“呆气”、“板气”,“又硬、又呆、又傻、又怪”,“傲视一切富有的人和势利眼的人,傲视金钱,甚至傲视一切的人情礼俗”,“对失败和挫折基本不后悔”。
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工作时,他的书桌上有一字幅,写着“毁誉不计,荣辱自安”八个字。书房里挂着他自己书写的一副对联:“犹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岂由之。”这正是他的人格和襟怀的写照。
《大地》的责任编辑彭沁阳告诉我:“秦兆阳人很质朴,不喜欢虚的浮的花的不实在的东西;和他在一起,心情特放松,他愿意听你讲话;别看他平常沉默寡言,其实内心特别有激情,只要看到好稿子,一下子就会激动起来,不管不顾的。”
一次,一个作者的稿子他刚看了一半,就兴奋不已地给编辑部同事打电话,请作者马上到他家去谈谈。有时,他给作者写信,一写就是三四十页。看到了一篇好稿子,发现了一个新作者,对他来说,是最愉快的事情。他说过,自己“太爱激动”,“爱思索爱放炮”,并认为这种性格,和自己一生的遭遇命运多少是大有关系的。他后来的遭际,似乎给那句名言“性格即命运”提供了一个注脚。
1949年,他担任了刚刚创刊的《人民文学》编辑部小说组组长。1955年反胡风时,《文艺报》进行改组,他被调去担任常务编委。当时,《人民文学》的主编严文井,由于在1954年3月号的杂志上刊登了路翎的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受到了批评,情绪低落,想撂挑子不干了。作协党组副书记刘白羽找到萧殷,请他到《人民文学》做副主编,但萧殷一心想搞创作,没有同意。刘转而又找秦兆阳,让他来干。秦兆阳答应了。
被任命为《人民文学》副主编的秦兆阳,1955年11月,从《文艺报》又回到《人民文学》杂志,似乎注定了他与《人民文学》有割不断的纠结。这真是历史的复杂和吊诡。
不久,人们便对这位主持编务的三十九岁的副主编刮目相看了。
在编务会上,他以一贯的平和语调,却不无豪迈和激情地宣称:要把《人民文学》办成像19世纪俄罗斯的《祖国纪事》和《现代人》那样的一流的文学杂志;编辑要有自己的理论主张;编辑部要有共同的明确的思想倾向;要不断地推出新人新作……从1956年5月号起,设立了“创作谈”等新栏目,还亲自撰写“编者的话”(后改为“编后记”),一步一步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
据说,他曾对编辑部同事表示,“如果办一个可以由自己做主的刊物,我可以再干十年二十年,甚至当一辈子编辑……”还说过:“我若是别林斯基,你们就都是杜勃罗留波夫。”
1956年秋天,他起草了一份锐意革新的《〈人民文学〉改进计划要点》,共十八条,其中第一条是“在文艺思想上,以现实主义为宗旨;但在发表作品上,应注意兼收其他流派有现实性和积极意义的好的作品”,而没有只尊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第四条是“提倡严正地正视现实,勇敢地干预生活,以及对艺术的创造性的追求”,明确提出了“正视现实”、“干预生活”的主张。秦兆阳本打算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刊发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作家协会也曾印发出来,以供人们研究。然而,上述文艺思想和创作主张,并未得到作协领导的首肯和支持,刊发出来的想法也被制止了。
但是,主持编务的秦兆阳,仍然在实际编辑工作中,殚精竭虑地思考筹划刊物的改进问题,努力落实改进计划的思路。为了得到作家们的帮助和支持,在北京举行了数次作家座谈会。还委派了几个编辑,到各地访问作家、征求意见、组稿。这一年的《人民文学》,连续刊发了《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刘宾雁著),《爬在旗杆上的人》(耿简即柳溪著),《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王蒙著),《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秋耘即黄秋耘著)等受到广泛关注和引起热烈反响的创作和批评作品。杂志的印数一年内由十几万份增加到近二十万份。他主持编务的这一年多,被认为是《人民文学》最好的时期之一。
1957年的《人民文学》,继续锐意改进。7月号推出了“革新特大号”,发表了李国文的《改选》、宗璞的《红豆》等小说,穆旦《诗七首》等诗歌,沈从文《跑龙套》、端木蕻良《传说》、汪曾祺《星期天》等散文,果然面貌一新。而此时,对“右派分子”的反击战役,已经发出了动员令。
“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给创作带来的消极后果,早已引起秦兆阳的不满。1953年6月,他就把自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分析小说创作中公式化、概念化倾向的八篇文章,结集为《论公式化概念化》一书出版。
1956年5月2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在中南海怀仁堂,代表中共中央向知识界的两千名代表发表谈话,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6月上中旬,作家协会党组两次开会,研究如何贯彻“双百方针”,要求作协所属刊物带头鸣放。
在会上,秦兆阳发言说:“作协的刊物不宜草率应付,应该善于提出像样的学术问题。但要找人带头写这样的文章,很难。关于文学创作问题,我多年来积累了一些想法,想写,却不敢。”
刘白羽听了,很高兴地说:“写嘛,写出来大家看看。”
“重大政策出台了,作协不能没有声音,没有反映。”与会的中宣部文艺处处长林默涵也说道,并认为“这是对主席的态度问题”。
对写文章鸣放的事,秦兆阳很慎重,没有马上动笔,而是在会后邀请《人民文学》的编委葛洛、何其芳、吴组缃、张天翼、严文井,专门进行了一次讨论。他们聚在何其芳家里,就此谈得很热烈。秦兆阳主要谈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以及“文艺为政治服务”方针在文学创作中造成的种种弊端。何其芳讲到“文艺为政治服务”问题解决不好,对贯彻“双百方针”非常不利。严文井提到艺术规律问题、现实主义问题,很值得思考研究。
编委们的看法,使秦兆阳鼓足了勇气,最终下了决心。冯雪峰1956年11月在文学期刊编辑会议上的讲话,也给了他很大启发。冯尖锐地提出:“苏联文学的根本问题是教条主义”,苏联文学与俄罗斯文学相比,缺乏后者的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指出:“历史上伟大的作家们促进现实,批判现实的精神,我们丢了”;“我们的文学变成软弱无能”,“没有很好地反映今天的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问题,作家是看到了,但不敢讲话,思想有顾虑”;“文艺作品表面歌颂,不去反映新的困难”。
在小羊宜宾3号的一间斗室里,秦兆阳冒着炎热,挥汗如雨,赶写出了几万字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草稿。
先请另一位副主编葛洛看过,提了意见。经润色加工,题目改成了《解除教条主义的束缚》。后在编辑部内传阅,征求大家的意见。秦兆阳接受了一位编辑的建议,文题仍叫《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副题为“对于现实主义的再认识”。
文章又呈送周扬、刘白羽等人阅示,他们看后,并未明确表示赞成或者反对。七八月间,秦兆阳专程去北戴河,对此文做最后的推敲、斟酌。之后,署名“何直”,在9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刊出。
这是一篇声讨教条主义的檄文,对当时被奉为金科玉律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尖锐、大胆、针锋相对地提出了质疑。文章剖析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的“不够科学”和“不合理性”,及其对文学创作造成的严重危害,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必须首先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它所达到的艺术性和真实性,以及在此基础上所表现的思想性的高度”,“现实主义文学的思想性和倾向性,是生存于它的真实性和艺术性的血肉之中的”。
周勃在第12期《长江文艺》上,发表了题为《论现实主义及其在社会主义时代的发展》的文章,呼应秦兆阳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质疑。
而《文艺报》主编张光年在第24期《文艺报》上,发表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存在着、发展着》一文,对秦兆阳及周勃进行了批评,认为他们的观点是“取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取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是取消当代进步人类的一个最先进的文艺思潮”。
对于这样的批评,秦兆阳觉得无法接受。没想到自己响应党的号召,贯彻“双百方针”写了篇文章,却引起这么大反响,竟被当成了政治性的问题。他感到,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1957年1月,秦兆阳请假离开了《人民文学》编辑部。他想集中一段时间,好好学学哲学,深入思考一番,以回答和反驳《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批评者提出的问题。
在一次会上,他对周扬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定义,作为一个学术问题,难道不能讨论吗?我希望能将我的想法反映给毛主席,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周扬安慰他:“秦兆阳,你不要紧张嘛!”
3月6日,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开幕了。会议开始之后的第三天,毛泽东邀集文艺界部分代表座谈。周扬发言说:“秦兆阳用何直的名字,写了一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有人批评他反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很紧张。”
毛泽东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问题,这次会议一时不能搞清楚,不能做结论,也用不着紧张,可以研究讨论。”秦兆阳很快就从周扬那里知道了毛的意见,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秦兆阳一直主张,编辑不但要审稿、选稿、编发稿件,还要动手改稿。有些稿子,就是他亲手改出来的。著名作家周立波发现以后,颇感意外:“嗨呀,原来秦兆阳就是这样工作的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前,就经过了他认真、细致的修改和加工。
中宣部编印的内部刊物《宣教动态》上,刊登了关于《人民文学》编辑部修改王蒙这篇小说的报道,想不到,毛泽东看了之后,大为震怒,说这是“缺德”、“损阴功”,主张要进行公开批评。一下子,秦兆阳又紧张起来。周扬则认为,共产党员总是经常受批评的,受到批评就有情绪,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软弱”。
4月16日上午,作家协会书记处召开会议,初步决定以《人民文学》发表编辑部讨论会记录的方式,将编辑部修改王蒙小说之事公布。4月21日上午,作协党组又开会研究此事究竟如何处理。4月30日和5月6日,作协书记处召开了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认为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修改是“错误的”,在会上作为重点进行了讨论。秦兆阳专门准备了一个发言稿,会前经担任作协党组副书记的诗人郭小川审阅过。
会议认为,秦兆阳对小说文本的修改,强化了作品中的缺点和错误。作者王蒙在会上发言说,修改使小说更精练、更完整了,但也使“不健康情绪更加明确了”。
秦兆阳从三个方面,检讨了修改的问题:删去了原稿结尾时林震多少有些觉悟,意识到仅凭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一段文字;原稿并未明确区委书记是好是坏,赵慧文说过他是个“可尊敬的同志”,他最后还派通讯员三次去找林震,修改中删去这些文字之后,此人便有可能给人以官僚主义者的印象;修改后,林震和赵慧文的爱情关系明确了。
对于秦兆阳的修改加工,王蒙在发言中虽然也表示了某种肯定,但从整体上他是不满意的。他说,原来他是想写林震和赵慧文两个人交往过程中,“感情的轻微的困惑与迅速的自制”,但是,经过编者增补的若干文字和结尾的大段描写,“就‘明确成了悲剧式的爱情了”。他还希望编辑在处理稿子时,多几分社会主义同志态度,少几分商人气、江湖气。
张光年在稍后写的《应当老实些》(署名“言直”,载于1958年第3期《文艺报》)一文中,指责秦兆阳的修改,“帮助渲染了林震的小资产阶级情感”,“删去了原稿中隐约透露出来的那个区委会的一线光明”,“重行改写了这篇小说的结尾,尤其突出了林震对党组织的悲观绝望的情绪……从而强调了这篇小说的消极方面”。
近半个世纪后,王蒙在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中写道:“我的原稿头一段是这样写的:‘三月,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我以‘天上落下的作主语,省略了落下的‘东西二字,我喜欢这样的造句。发表出来改成了‘天上落下了似雨似雪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改得这样不文学。”
结果,1957年5月9日的《人民日报》,以《〈人民文学〉编辑部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原稿的修改情况》为题,将这篇小说的修改详情公之于众。秦兆阳的压力更大了。他在写给刘宾雁的一封信里说:“我感到威胁最大而且最烦恼的,不是文艺界,而是报社,包括《青年报》(王按即《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他们是真正的权力机关和舆论的体现者……在他们面前,谁有中流砥柱的力量?”
4月间,由于秦兆阳不赞成“不要立场,不要头脑清醒,对名人来稿一律照登”的“鸣放”原则,被当做教条主义批评了十来天,一气之下,他请假去了北戴河。
时间刚进5月,北戴河尚无游人。他住在作家协会的一幢小楼里,孤零零一个人,寂寞、郁闷而又自由。每天,除了到海滩上散步,观潮,望日出,看海浪拍击礁石,就是关在屋子里,读书,写小说。
在京城里,5月14日,刘白羽对郭小川说,秦兆阳认为这次揭露《人民文学》事件,是周扬为了过关,所以首先拿《人民文学》做牺牲品。刘愤愤地说:“这完全是诛心之论。”
此刻的首都文艺界,正在紧锣密鼓地对所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进行批判斗争,作协党组副书记邵荃麟专门致函秦兆阳,希望作协党组成员的他回京。他两度复信,对周扬、刘白羽等人进行了直言不讳的批评,明确表示反对“宗派主义”的“明争暗斗”,拒绝回去参加这种伤害同志、破坏团结的“斗争”,说“我个人在这一斗争中不属于任何一派,我对任何一派都有意见,如果不是为了党的利益,我是不会提这些意见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的、狷介的秦兆阳,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在是非面前,他的态度是鲜明的。他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做人原则和党性原则,而去做一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和政治投机者。
然而,就是这两封信,给他种下了“极大的祸根”。过了一段时间,《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突然被抛了出来,当做文艺界“右派”的典型言论,进行重点批判。这步棋,是秦兆阳所始料未及的。
日渐成为思想文化界整人、打人的一根“棍子”的姚文元,在1957年9月号《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副题为“同何直、周勃辩论”的文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是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新文学》。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一场对秦兆阳的批判拉开了序幕。
接下去的《人民文学》10月号,专门设了一个栏目,发表三篇文章:李希凡《从“本报内部消息”开始的一段创作上的逆流》、孙秉富《批判“人民文学”七月号上的几株毒草》,本刊编辑部《这是什么样的“创新”?》。李文批评《人民文学》“近年来从理论到实际编辑工作都提倡和宣扬了所谓‘干预生活、‘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创作,为创作上出现的一股‘反党的逆流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孙文批评“当全国人民向资产阶级右派展开猛烈反击的时候”,《人民文学》“却通过七月号向读者推荐了大量的毒草和莠草”;《这是什么样的“创新”?》是对二百六十余封读者来信的整理综述,这些来信“严正谴责了本刊七月号所表现的背离社会主义文艺路线的倾向”。
栏目前的《编者的话》,不但表示对上述批评和意见的接受,而且还特别指出,“错误的产生”决不是从7月号才开始,早在1956年9月号上就以头篇的地位,发表了“具有明显而严重的修正主义观点,发表之后立即在全国文艺界产生了消极影响,引起了某些文艺思想上的混乱”的何直的论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
过了半年,《人民文学》的3月号又辟了栏题为《秦兆阳思想批判》的专栏,刊发李希凡的《评何直在文艺批评上的修正主义观点》、樵渔的《秦兆阳眼中的农村》。
紧接着,4月号又专设栏目,发表四篇批秦文章:张光年《好一个“改进计划”!》、左随《谈“毁誉”》、朱寨《秦兆阳的身手》、常础《秦兆阳的前言与后语》。《谈“毁誉”》还披露了一个细节,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修改挨批之后,秦兆阳在自己的屋里贴了一张纸条,写了一段“毁誉不计”的话,并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讥嘲秦兆阳“又毁又誉”,“毁人自誉”,“‘自誉的时候多”,还说他在一些青年人面前“自比为别林斯基”云云。
5月号又有专栏,刊载的是艾芜《评“沉默”》、贾霁的《所谓“灵魂”的“挖掘”》。——可谓铺天盖地、连篇累牍,堪称一场思想讨伐、理论批判的大“围剿”。
1958年1月至7月,作协连续召开秦兆阳批判会,长达半年之久。还印发了三辑《秦兆阳言论》,以供批判。这场喧嚣一时的大批判,以刘白羽在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做总结性的发言《秦兆阳的破产》而告落幕。
刘白羽给秦兆阳戴上一顶“彻头彻尾的现代修正主义者”的大帽子,说与秦兆阳之间的分歧与斗争“是一场根本不可调和的斗争”。他还大上其纲地质问秦兆阳道:“你向党、向社会主义发动的攻击,不是资产阶级在最后崩溃时的疯狂反扑又是什么?”刘白羽这篇文章,后来登载于这一年9月号的《人民文学》上。
1958年5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林默涵的《现实主义,还是修正主义?》一文,认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在反对教条主义的幌子下,攻击文学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则”,是“一个系统的修正主义的文艺纲领”,“不仅是为了反对社会主义文学,而且是为了反对社会主义制度”,作者是这一时期“大风浪中出现的一个最有系统的文艺理论上的修正主义者”。
姚文元则又在1958年第3期《文学研究》上,发表了批判调门更高的《驳秦兆阳为资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理论》,甚至说“秦兆阳的‘理论和国际修正主义者是一只裤筒里的货色”,“他实际上是国际修正主义的‘传声筒,帝国主义在文艺领域的代理人”。
《人民文学》从1957年12月号起,副主编一栏,陈白尘替换了秦兆阳,葛洛仍然保留着;主编则由原为编委的张天翼,取代了严文井;编委新增加了四名:袁水拍、周立波、赵树理、艾芜;不见了原编委何其芳。
从此,秦兆阳从这个他为之奋斗奉献、呕心沥血的国字号的文学杂志编辑部,彻底消失了。英雄失路,报国无门,可叹也夫!
1958年4月12日下午,作协党组开会做出决定,把秦兆阳补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在7月25日宣布他被开除党籍的前两天,刘白羽告诉他,他的结论材料已经交上去了,大概很快就会批下来。意思显然是,让他不要再抱幻想了。
秦兆阳如五雷轰顶,如坠万丈深渊。
晚上,他躺在床上,望着深不可测的漆黑的夜,一夜不曾合眼。天不亮,他就悄悄起了床,穿上衣服,像游魂一样出了门,身不由己地在附近的胡同里游荡。
天色蒙蒙发亮的时候,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刘白羽家的门外。
他站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谁?”好半天,屋里才问了一声。
“我。”
里边半天没有动静。他在房檐下坐了下来,等着里边的人,屁股下的石阶,又凉又湿。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里传出了起床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穿拖鞋声、刘和夫人的说话声。之后,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刘的半个高大的身子露出来,说了一句:
“你,还能为人民服务嘛!”
秦兆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浑身发冷,几乎颤抖起来,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转身就走,突然,有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发现床上没有人,就……赶紧出来,悄悄地,跟着你……你是想最后再求求他吗?死了心吧!没指望了!”
是他的妻子,理解他、心疼他、牵挂他的妻子。
夫妻俩一起走出院子,站在寂静无声的胡同里,抱头痛哭……
秦兆阳被戴上了一顶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荆冠”,有如“心被摘掉了!灵魂无依了!”“老胃病犯了,身体垮了,精神溃了”。
绝望中,他想起了马雅可夫斯基悼叶赛宁的诗:“死,容易;/活着,/困难。”他咀嚼着,体味着,又在后面续写了两句:“只有直面困难,/才是真正的勇敢!”
几个月后,他从首善之区,被发配到唐代大文豪柳宗元的贬谪之地柳州的一个机械厂,开始了他的劳动改造生涯。从此以后,在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女儿秦晴没有在父亲的脸上看到过笑容。
1961年冬,他被摘去“右派”帽子,但没有恢复党籍。为此,他不知痛哭过多少回。他这个自称是“不断地用痛苦对自己进行精神折磨的脆弱的人”,一直哭到1979年被“改正”。但泪水似乎并没有稀释他的痛苦,有两三回,竟然哭出了严重的眼病!
摘帽后,他也曾想北上回京,但又很犹豫。1991年10月28日,在接受陈徒手关于郭小川1959年挨整情况的访谈时,他说,郭小川有一次找我谈话,说“你在信中为丁玲说话,闯了大祸”;“作协太黑暗了,弄得乱七八糟,我一想起这些事就难受”。他担心自己和当年整他的某些人难以共事,一旦归去,会落得个“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凄惨境地,还不如留下来。
于是,他决定留在广西,把妻子从京城接来,在偏远的柳州安家落户。儿女们则留在北京。
不久,他暗暗发下宏愿,要写一部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样的巨著,就悄悄地闷着头写起小说来。这就是着力挖掘和描写贫苦农民的革命力量,充满了慷慨悲歌的英雄主义精神和理想主义气息,长达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不平的平原》。后来,又曾改题为《两辈人》。出版时,书名定为《大地》。
直到1979年3月,他的“右派”问题彻底“改正”之后,他才得以重返阔别了二十年的北京。他不愿意再回到让他伤心、痛心、寒心的作协。他做《人民文学》副主编时挂名主编的严文井,已从干校回人文社主持工作,他和韦君宜都欢迎秦兆阳到人文社来。这样,秦兆阳就到了人文社,担任刚刚创刊的《当代》杂志主编,第二年又担任了副总编辑。
在他这位众望所归的主编的率领下,《当代》杂志形成了“严肃、深刻、尖锐、厚重”的风格,成为二十多年来中国大陆最具影响力的大型文学期刊之一,刊发了《芙蓉镇》、《活动变人形》、《古船》、《白鹿原》等一系列“新时期”文学名著。古华的小说《芙蓉镇》原名《遥远的山镇》,作者后来改为《芙蓉姐》,《当代》发表时,由秦兆阳定为《芙蓉镇》。
秦兆阳是很早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从延安和解放区走进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始终怀有一种系于国家、民族的忧患意识,始终怀有强烈的政治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他是把自己的编辑工作,主持《人民文学》和《当代》杂志的工作,当做一项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不可或缺的事业,来对待、来追求的。
这是秦兆阳的一个鲜明特点,也是和他经历类似的那代人的共同点。
他还像在《人民文学》工作时一样,在家里读书、写作、看稿子,经常接待年轻作者,给新作者写信,谈修改意见,有些稿子仍然亲自动手修改。直至去世的前一天,他还让女儿为他读《当代》上的文章……
他这一生所写的理论批评文章、长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加起来已有数百万字。还留下了十几本战地笔记,是抗战时期他在北平、天津、保定三角地带,从事游击战争时随手记下的,非常珍贵。
但他不喜欢别人称他是“作家”,说如果一个人非要有个头衔的话,“我倒觉得‘衔我以‘编辑二字更为恰当”。他是以自己干了一辈子编辑工作为自豪的。他把自己的包括看稿、改稿、退稿、编稿、谈稿、约稿在内的工作,称为“磨稿”,并有诗叹云:
磨稿亿万言,
多少悲欢泪。
休云编者痴,
我识其中味。
1994年10月的一天,正在编辑室的北窗下伏案看稿,忽然听到了秦兆阳不幸病逝的消息,放下笔,黯然久之。
他1938年就奔赴延安,先后进入陕北公学分校和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学习,后到华北联大美术系任教,四十年代在冀中前线从事异常艰苦的革命文艺工作;五十年代主持《人民文学》的工作,“新时期”以来又执掌《当代》的帅印。作为一个文学编辑,他在半个世纪的生命旅程中,与当代中国文坛的两个极具影响力的文学刊物都命运攸关。
我走了一辈子路,深知走路之难。
我做了一辈子事,深知做事之难。
晚年,秦兆阳在一篇散文中,发出了这样的浩叹。
他一生的荣辱、悲喜与沉浮,简直折射着一部波诡云谲的中国当代文学史。
想到此,不禁喟然叹息:一个文学时代,“果戈理到中国也要苦闷的时代”(陈白尘语),随着秦兆阳的辞世,也许永远地消逝了。
2006年1月21日于北窗下
2010年4月26日修订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往事·166人物 作者:王培元 期刊:《当代》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