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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曾国藩与刺马案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9 16:07:26

南京总统府的前身是明朝的“汉王府”和太平天国的“天王府”。

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多铎入侵南京,南明小朝廷瓦碎!汉王府由此至1912年,除去成为太平天国皇都天京的11年,这里一直是清政府江南总督署和两江总督署所在。俗称“两江总督府”。

两江总督府这二百多年里,值得说的事很多,细细琢磨,还就是马新贻总督被刺身亡事件最为精彩!它道出了官场潜规则的厚黑!连心狠手辣的慈禧也不得不睁一眼闭一眼,让马新贻含冤九泉……

马新贻何许人也?

要说马新贻就得从曾国藩率领湘军打垮洪秀全,一把火将天王府夷为平地说起。

灭掉太平天国,真正解除了清廷与慈禧的心头之患。然而,老佛爷正要给曾国藩封赏时,那把火放得让老佛爷疑窦丛生……

慈禧问:小李子,你说,他们为什么要一把火烧掉匪巢天京啊!

李莲英听明白了:这是要查一查湘军放火烧太平军老巢的原因,还要查湘军将江宁城里金银财宝搜刮一空的传说是否属实!

很快有了结果。

那日老佛爷在颐和园里听戏正来劲,李莲英得到来自江宁的极为秘密的消息:湘军攻下天京后,确实一把火烧了洪秀全的皇宫!也真的把天京挖地三尺搜刮一空。另外还有些更深的秘密……老佛爷听后大吃一惊,但很快稳下来,立刻派人秘密探查。暗探的消息没到,曾国藩倒是先有奏折递上来。

曾国藩说:洪秀全将总督府做了天京皇宫后,光美女就有两千三百多,更不用说其他的女人。天京焚毁,皇宫中上万女人中的绝大多数被杀,阴魂冤气久久不散!民间传闻:江南三月阴雨绵绵之际,常闻那里冤鬼哭泣,人不敢靠近,臣以为这火烧得还真能去邪气!

曾国藩只说这火烧得好,却不讲谁放的。

慈禧把奏折丢一边,问李莲英,大臣们怎么看?

李莲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便把大臣们对曾国藩的不满和盘托出。明眼人知道,都因为曾国藩没在李莲英那里“投帖”啊!

慈禧怒火中烧,就想学学康熙的手段,斩掉曾国藩这只大公鸡,儆儆猴子们!但想来思去,这位女人手捻佛珠,想起了当年斩年羹尧后的教训,但又不能这样轻易放过。怎么办?太后决定先派人前往江宁(今南京)接任曾国藩两江总督的位置,然后再伺机而动。如此重要的大任,派谁去呢?稍稍透出点风,满朝大臣竟然个个都想去。慈禧见大家都有兴趣,便有意要在这些人中精挑细选,找个办事牢靠的。但是,还没等她选定,大臣们像海水退潮般,再无人问津此事了。

慈禧纳闷,众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朝廷里的消息传到曾国藩耳里。曾国藩恼了,哪个王八蛋捣的乱呢?经过一番密查,吃惊不小,他开始琢磨对策。但慈禧的“令”先到了,将他调到天津卫去。曾国藩满肚子不乐意。

不乐意也得走!

派谁去接曾国藩留下的那个“烫山芋”?

想来思去,老佛爷自有打量。你们不想去,我还不放心你们去呢。再与曾国藩留下的党羽沆瀣一气,岂不坏事?关键时刻,老佛爷还是头脑清醒的:起用能人。

两江总督位置派谁去呢?

1868年2月被任命为浙江、福建总督的马新贻,这会儿(1868年8月)被紧急召入京都。慈禧看好马新贻,还是有些说法的。

马新贻是山东菏泽人,跟李鸿章同榜,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没有被点翰林,也不曾补京官,登榜后,便被派到安徽当知县。马新贻头一天到省,第二天谒见长官,第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他被任命为广德州所属的建平知县。从此一直在安徽做官。打洪杨,剿捻军,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做到安徽藩司,有“能员”之称,历任巡抚都很赏识他。

正是这个马新贻在1853年(清咸丰三年)任合肥知县时,随钦差大臣袁甲三(袁世凯的叔爷爷)率兵镇压太平军,攻破了太平军占领的盛家桥、三河镇等据点。其后,庐州城被太平军占领,马新贻招募骁勇进行训练,避其锋芒,择其不备,夜烧太平军营,大败太平军,夺回庐州,并此而荣升庐州知府。

1858年(清咸丰八年),马新贻孤身与势头正锐的太平军陈玉成部激战数周,因兵弱而败,被革职留任。1860年(清咸丰十年),钦差大臣袁甲三保举马新贻复官。1862年(清同治元年),马新贻回家奔丧百日后,赴大营办理军务,署庐州、凤阳、颍川兵备道,随安徽巡抚唐训方巡视蒙城、亳州。1863年(清同治二年)在蒙城战胜太平军升安徽布政使。1864年任浙江巡抚。在任期间,修筑海塘,奏减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浮收钱漕,复兴各府书院等。不久任闽浙总督。

炎热的八月,马新贻进京请训。其间,朝廷补授他闽浙总督之职。他准备回程路过家乡多待几天,高堂不在了,亲族还在!他记得那年回家奔丧,族中大爷专门敬他酒,叮嘱他:我们不指望你带出多少后生,只希望你忠于职守、太太平平,那就好了!我们脸上就有光了。千万别贪财害人,做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祖宗的事,株连九族,我们在阴间也不饶你!族中大爷的话时时在耳边响着,这回他想好好敬族中大爷几盅酒,请大爷放一万个心。

九月初,进京请训完毕的官员依惯例要去向慈禧请安。马新贻也不例外。这回,马新贻进入慈禧住的养心殿,破例被赐坐。慈禧把他叫到身边用很低的声调说着话,莫说陪他的人听不到,就是近处的太监李莲英也没猜出慈禧与马新贻说了些什么,只见马新贻时而点头,时而发呆……李莲英大胆地把耳朵凑近些,终于听到慈禧说的话:你帮我看看,他曾国藩身边有谁是王导,还有,他是不是真想做司马睿!

莫说李莲英倒抽口冷气,就是马新贻听了这话,也是浑身战栗。不料,慈禧说,不用怕。有我撑着。你还得替我把黄金的事儿弄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这么着,你去吧!马新贻起身。

出了养心殿,有人看到马新贻朝服湿透,一脸的惊恐万状。原本寡言少语的马新贻到了这一刻,心里是明白透了,但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整天心事重重。很快,他就离京朝闽浙任上去了。

9月27日,马不停蹄的马新贻途经山东济宁,准备在驿站稍事休息后,绕道回家一趟。他这边刚刚进驿站,快马来报:京都急件。令其速往济宁直隶衙门接旨:“调补两江总督,毋庸来京请训。”随即,身子还没转弯,慈禧上谕到:“新授两江总督马新贻,着充办理通商事务大臣。”

济宁直隶衙门的官员们还没见过如此场面,纷纷为马新贻高兴。大家凑份子备酒为他庆贺,只是马新贻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场原本很开心的酒宴因为他老是沉着脸,大家又不能向他打听缘故,顿时也都个个扫了兴。更让人吃惊的是,马新贻连夜启程匆匆赶回家,正值第二天天明,他也不进屋,就在院内树荫下与两位家兄说了一些话,便立刻上路,把与族中大爷见面的事也扔一边去了!后人记载马新贻这次回家的情景,说是一手拉住一位家兄,三个头低低地碰在一起,面对面地嘀咕。马新贻的声音只能让他两位家兄听到:“我此次去,凶多吉少,万一有不测,千万不要到京告状,要忍气吞声,方能自保。”

两位兄长听罢惊恐万状,三人一起倒地……

那日,借着东方的鱼肚白,马新贻启程从水路向南进发。

1868年11月,马新贻抵达江宁,他刚刚在驿站停下,行李还没有安顿好,外面就报曾国藩来访。他急忙挥双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苦笑着摇摇头出门迎接。新旧总督在过道上相见,一阵寒暄后,两人进入屋内。相谈几分钟,大意双方都明白了。后人记载说,曾国藩告诉马新贻,自己借江宁府衙临时办公,谷山(马新贻的字)是否也可以住那儿啊?马新贻看看对方,也没有多想就说,那儿总不会全烧净了吧,办公可以借人家地方,住处我就安在那儿吧。

曾国藩点点头,沉默许久道,那堆废墟上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马新贻说,来之前,老佛爷要他关注恢复这个地方的重建。曾国藩的眼睛贼精贼精地盯着他的脸问:就这事儿?不会这么简单吧!

闻此言,马新贻一惊,但迅速镇定住自己,提醒自己:曾国藩是油里的黄鳝泥淖里的鳅儿,还有他的兄弟曾国荃,你十八个脑袋也玩不过他兄弟俩的。万万不能将老佛爷交代的事流露一丝半点。想到这里,他稍稍舒口气说,朝廷里倒是有人不明白你为什么一把火烧了?说着,便提出去看看。曾国藩闻说这个地方要重建,心里就不乐,那脸上倒还是平静着,只是推说江宁偌大的地方建总督府的地皮多的是。马新贻却摆摆手,此是惟有,更是唯一!听这话,曾国藩额上冒汗了,知道烧得不对了。他还想说点什么理由来阻止马新贻重建的念头,但他不知道的是,马新贻对这个地方的历史如数家珍,这让曾国藩吃惊之余有些尴尬,暗中琢磨这位前来接班的人非等闲之辈。

马新贻与曾国藩边走边观旧景之残骸。他们来到一幢残楼前,楼被烧得很恐怖。曾国藩想绕过去,但马新贻却站下了,指着一块残碑发问。曾国藩何曾不明白,但心里不乐:你小子,老夫痴长你十岁,那都白活了不成?徐徐道:此乃东吴暴君孙皓假托神意,为自己谋得帝位的造假之物。老夫想把它扔进那边水塘里。

万万不可,此虽假托之物。其书体之价值无比。你看碑文非篆非隶,篆隶并存,笔力雄强,转折方圆并用,形象奇异瑰玮。各字垂笔上端方粗,下端尖细锐利,后人称之为悬针。其笔法及体势,在书法史上前无先例,后无继者。很受金石、书法界推重。

说到这里,马新贻话锋一转道:可惜啊!如果没有记错,这个地方是孙皓以杀人为乐的地方。曾国藩点点头,前面就是昭明宫,旁边是建章宫。马新贻叹道,烧得可惜。特别是昭明宫,是萧统的东宫吧,这里面有书三万卷啊!

曾国藩说道,史载“普通元年(公元520年)”,萧统游学南朝各地后看中东晋时建在润州南郊的招隐寺,令地方筑读书台。将宫女、御乐全部迁回建康,留八名太监伺候他。并移东宫藏书三万卷至读书台,在读书台右侧高台建造“增华阁”。招纳当时南朝著名学士云集于此,连已出家当和尚的《文心雕龙》著者刘勰也被招致而来,广览、博集了上自周秦下至梁初1000余年间的典籍文章,朝夕与才人学士讨论商榷,费时数年,终于编成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学总集《文选》……

马新贻笑笑说,曾大人言之凿凿,想来真是这样了。但我听说萧统之所以要迁三万卷去润州,也正是因为这个昭明宫吧!

正是。曾国藩说,萧统被立为太子,萧衍将这座昭明宫修缮后改称东宫,给太子居住。当时有人提出这个地方旧时的故事,萧统不迷信,认为此地甚好,宜居宜读!迁润州完全是因为朝廷是非太多,他想避开,同时也有不想做皇帝的念头!

马新贻明白,这个曾国藩想不让他说出当年晋永兴二年(公元305年)在昭明宫里演出的一场假皇帝的故事。倒也是,那个陈敏炮制出来的假太子没几天就烟消云散了,反倒成全了甘卓!这与他一把火烧了的太平天国又有什么两样?如此说来,他马新贻也不宜再多言。但他还是点了点曾国藩,告诉他,重建的事是老佛爷定的。曾国藩这刻想的是,我一把火放得那么简单吗?你这重建,我这火不就白放了?这如何是好?不能让你重建,要重建也还是我来重建。曾国藩就打定这主意!他知道,如果马新贻上奏说,烧得厉害,不宜原地建,那慈禧能坚持吗?绝对不会的,又不是她的戏园子,她不会那么较真!

没想到马新贻还真较真,天天带着人在这废墟上转。这让曾国藩的心里就不好受!湘军见曾国藩脸上挂着,便暗中着人去马新贻那里作梗,让他转不得。马新贻心里明白,他哪是看地想重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为自己这着棋而高兴!然而,他没有听从曾国藩的安排。而是在废墟上的一座建筑前停下,告诉随员:这屋子还算整齐,我就住这里吧,反正我就只需一张床,人在哪,庙在哪嘛!至于办公,就依曾大人的,去江宁府衙吧!

曾国藩知道后,想说什么,也没有办法了。他向朝廷递折子,说什么不宜再在原地建总督府,但不知被谁压下了,石沉大海无消息。急得他几乎天天要骂娘。曾国荃提出干脆干掉他马新贻,让朝廷派谁来都叫他有来无回。曾国藩臭骂弟弟不用脑!但还是提醒弟弟,那个马新贻天天在废墟上转,你派些人跟着他。

马新贻是个办事利索的人,到任后除了上衙门办公,有空就在太平天国旧址的那堆废墟上转,除了自己的心腹,曾国荃也有人跟着。他想让他们走开。没想到曾国荃干脆派兵驻那里,说是要保护马新贻的安全!

曾国藩交出了两江总督、两淮盐政及钦差大臣关防大印。

曾国藩在这天酒宴后,马新贻的密探发现曾国藩没回家过夜而是在湘军营中一直待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直接赴天津去了。这个湘军营中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湘军主要的军事头目,攻陷天京的主要军事头领!

马新贻自然而然就闻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息。但他感到奇怪的是,曾国藩临走前还是上了个总督署的重建奏折。内容是,火是他放的,重建也希望他来干!

朝廷正式批文重建的时候,马新贻以总督署财力不支而推给了肇事者——湘军曾国荃。曾国荃早就胸有成竹,什么话也不说,接过后,挺直腰杆,响亮回话:这事我们兜了!

你兜了正好。马新贻借着视察重建工作,继续在工地上“转悠”。经过两年的侦探,马新贻渐渐弄清楚了慈禧要他办的那个“秘密”所在!总督署的重建也初见成效。这时的马新贻准备收网,拿着“铁证”赴京面呈慈禧交差。

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马新贻的马夫失踪了。

马新贻的随身家丁不足十人,马夫是管马新贻坐骑的,但有一段时间,马夫不再管马,而是整天不知在干什么?衙门有人告诉马新贻,说马夫在三山街出入一户“不寻常”人家。马新贻一听就明白,那个时代的三山街连着夫子庙是妓院最繁华的地段。“不寻常”人家就是“私妓”,有固定接客对象,被人养起来的那种。马新贻是对下属管束颇严的官员,照平常的做法,他听了这个话,应该严厉追究丝毫不放过。而眼下却是淡淡地问:见他常去吗?对方说,不清楚。哦!——马新贻“哦”了一声,没下文。人家立刻明白了,不再说下去。

这天夜里,马新贻没回住处,到什么地方去了,没人知道。但有人还是知道了。那人是谁?正是曾国荃!因为曾国荃好女色,这一段时间,他光顾过的名妓们都会突然“消失”!令他十分头痛。于是密令手下严查密访!当马新贻的马夫进入了一个“私妓”家,细作立刻报告了曾国荃,等曾国荃赶到,还是迟了。两个时辰前,子夜时分,一顶宽轿从这家出去,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有两个人物双眼红丝,明显一夜不眠。这两个人正是马新贻与曾国荃,但他们没有相互照面!他们都在关心那位马夫与那位“不寻常”人家的一位“姐”!有人说,马新贻的马夫胆子这么大,曾国荃宠幸过的妓女他也敢拐!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什么人同行,至今都是谜!

有人发现这天在马新贻的身边人,行事言语都有些紧张。

马新贻从住处(总督署工地旧屋)到借的办公衙门江宁府衙门(今内桥南首)直线距离不过三里,都是热闹地段。平时都是带个家丁而行,从那时开始,他前后左右都有保镖,暗中更有数名武林高手不离咫尺。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事就让天下人不可思议了!

那就是从民国到现在一直炒作不停的《马新贻被刺案》。

这件事准确的发生时间,应该是1870年8月22日。马新贻就任总督后的第二次阅射日。阅射是指一年一度的总督阅射项目,是清兵入关后的一个传统节目。

这天,马新贻依平时的习惯,从住处步行至办公衙门,即江宁府衙门内,在这里更好阅射行装,身着袍褂,头戴翎顶,佩挂朝珠,大摇大摆地迈着靴步来到校场。

上午十时左右,阅射完毕,马新贻先行回署。旗牌在前引道,后有众多扈从随侍。每年一度的总督阅射,是当时江宁的一大盛典,允许百姓参观。校场外的西箭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路过总督署西侧位于西箭道上的侧门时,忽然从路旁人群中冲出一个老人,头顶状纸,大声喊冤。

清朝政府有明令,地方官员遇到拦路喊冤的人,必须接状,以示关怀百姓疾苦,所以大官外出,遇到拦路喊冤的人是常事。护卫人员接过状纸,递给总督。马新贻把状纸草草看了一遍,叫差弁将喊冤人带回衙门。就在这时,旁边跳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手执四寸匕首,亮光一闪,便刺进了马新贻右肋。马新贻顿时扑倒在地。跟随差弁方秉仁迅速上前抓住刺客的辫子,夺过匕首,其他差弁一拥而上,将其扭住。刺客并不逃跑,操着北方口音高声嚷道:“刺客就是我张汶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中军副将喻吉三听到呼喊,急忙赶到,喝令将凶犯捆缚。刺客面对官兵,仰天狂笑,从容就缚。

待大家再看倒地后被家丁张荣扶起的马新贻,见其面如土色,双手紧抱胸部,萎缩着身子,众差弁忙将其抬入总督署内马新贻住处。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以及司道各员都在校场内,闻讯后即刻奔来探视。大夫检查后见伤口深至数寸,血肉模糊。再观此时的马新贻已经呼吸困难,生命垂危。

马新贻自知命不能保,便口授遗疏,令其子毓桢代书,请魁玉代呈朝廷。

23日下午,终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马新贻命丧府衙。

马新贻被告刺身亡,震动朝野。

朝廷下令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为首的江宁府官员组成审理小组。几天下来,毫无进展。这个毫无进展,就说明了问题!但朝廷逼得紧,马家更是每个时辰都在催问结果。主审魁玉只好让下面人动用酷刑,刺客张汶祥会审时,漏出了一句要紧话:“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似乎是被买来的凶手,而且早有密谋。

此言闻者众多,但魁玉奏报的是:凶手张汶祥是太平军遗漏余孽,为太平军灭亡报复。这个呈文出现在慈禧案头,李莲英都不信。慈禧问他,依你要怎么审?李莲英子脑子一转,道:如果老佛爷没叮嘱马新贻特别要办的事儿,咱也就不着急了。这话点到慈禧心窝尖尖上,刺了她一着。慈禧咬着牙道,得找到幕后指使的!李莲英道,老佛爷高明!并传刑部下文,要江宁查出背后指使者,捉拿归案!刑部知道这事儿靠江宁没指望。干脆派大学士、漕运总督张之万任江苏巡抚疾驰江宁会审此案。

张之万何许人?

清廷让张之万到江苏做巡抚并责成审查马新贻被害案,慈禧也认为是最好的人选,并亲自召见,面授机宜,要他把马新贻的死弄明白,挖出幕后主使。她本想把曾经托付马新贻办的“秘密”事也告诉他,但最终还是没说。她心里明白,一旦刺马新贻的幕后人露脸,自己惦着的那“事”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了。张之万何等聪明,早在大家得知曾国藩一把火烧了洪秀全的窝时,他心里就明白朝廷与慈禧惦着什么了。现在让他去接死鬼马新贻的班继续查下去!这是能查下去的吗?谙熟官场的张之万嘴里答应慈禧,心里打着另一个算盘。

果然,到了江宁,他是三天一过堂,五天一提审。让看热闹的人都知晓,戏是好看的了;内行一过眼,明白这个老戏子在做表面文章。

张之万的做派自然会被秘密汇报到李莲英那里。张之万何等人,李莲英那里也早就搞定了!一日,李莲英陪慈禧院子里散步,话又说到了马新贻案。李莲英这才密报慈禧:南皮子青(南皮是张之万家乡,今河北省南皮县;子青是张之万的字,他号銮坡。)过堂与张汶祥话三国英雄,案卷上却问张汶祥余生有何负。看来,子青拖延时日是有误老佛爷全盘棋局啊!慈禧纳闷,他这么做是为什么?李莲英聪明,他这是先贬后褒,到了这个层次上,他开始替张之万回答老佛爷:你天下敢刺杀两江总督的人,且不说吞了豹子胆,没点道行,敢吗?光有道行,行吗?得有后台。这后台通天哩!慈禧笑道,莫非你小李子在那里参了股?

李莲英慌忙跪拜,杀我一万次,奴才也没那胆。

慈禧说:你这话,让我心里透开了些。满朝文武,哪能都是贪官啊!

李莲英说:依奴才看,这案子一定牵涉到朝廷里某些要人。要不,他们那把火烧得就不值啦!马新贻快两年了,才递消息过来说是有苗头了,细述由他回京面奏,这消息一定走漏了,要不,就有人敢刺杀他啦!主子细想想,江宁传来说主子交代马新贻办的事有了眉目,那是哪天的事?没几日嘛!这刺人的事就发生了!这刺客能一般?

慈禧说:小李子啊!你这话说对了。阿狗阿猫也明白的事,我怎么就糊涂了!

李莲英这时又密奏:不知为什么,那丁日昌跑到天津去找曾国藩,不知何事?

曾国藩?这丁日昌是曾国藩的旧部嘛!小李子,你分析分析,会不会是丁日昌干的?

丁日昌自然也是有了孝敬的,只是李莲英聪明,他得琢磨怎么顺着慈禧说!

这时,慈禧提醒李莲英:太常寺少卿王家璧上奏说马新贻被刺与江苏巡抚丁日昌有关,那奏折你看了嘛!

李莲英乐了,连连说,是的。奴才记得他王家璧上奏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一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还说,“闻此言者非臣一人,臣所闻者亦非一人所言”。他的话不假,当时不仅江南官员对此议论纷纷,就是朝廷也都传言“督抚不和”所致。

这是故意遮掩!慈禧话出口,又自言自语道:马新贻被刺,距丁惠衡案结案仅四十余天。也不能不让人怀疑。依你小李子看,怎么着才对路子啊?

这回,李莲英舒口气,回道,丁日昌没那胆!

嗯!慈禧道:喊他们来,就将曾国藩遣返江宁,总督署重建不是他抓的事嘛!那就仍然让他做两江总督,令他把马新贻案弄明白。他没有嫌疑,自然会审出名堂;他若有猫腻,我自然会知道的!你与我派人暗中盯紧些!

李莲英赶紧答应,并去喊起草懿旨的人。

所谓丁日昌之子案,发生于1869年10月,马新贻就任两江总督11个月。马新贻在江宁办公。江苏巡抚衙门当时在苏州。时任江苏巡抚的是丁日昌。太湖水师哨勇徐有得、刘步标到苏州城闲游妓馆,巧遇丁日昌族人都司丁炳、范贵等,双方口语不顺,遂发生争执。正值苏州亲兵营薛荫榜带兵巡夜,便将双方各责四十军棍。徐不服,复遭杖责,四天后因伤身亡。太湖水师聚众上告,江苏巡抚丁日昌上奏将丁炳、薛荫榜斥革。其余人上奏朝廷转交两江总督马新贻处理。事后,丁日昌查知侄子丁继祖以及时任知府的儿子丁惠衡皆在案内,立刻上奏请将二人革职。马新贻接案后,委托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以及江苏按察使应宝时等人会审。丁继祖投案,但丁惠衡传唤未到。此案因丁惠衡拒不到案,一直拖到1870年7月方才结案。经审讯定案,薛荫榜、丁惠衡、丁继祖以及丁炳斥革。因丁惠衡尚未归案,马新贻上奏请交朝廷议处。这案的最后定案时间距马新贻刺杀案发生仅仅四十余天,自然传出于丁日昌不利的传闻。胆小怕事的丁日昌思忖再三,一面打通关节请李莲英暗中帮忙,一面急赶天津找旧主曾国藩讨主意!

曾国藩在天津任上正为“天津教案”骑虎难下。国内舆论说他是走狗汉奸,列强嫌他惩处不力,他里外都不是人!1870年8月30日上午,曾国藩在天津任上接到调他回江宁任两江总督的上谕。这种将他从天津教案的泥淖里拔出的好事,竟然让他手忙脚乱,后人说他那一刻连端茶都两手打晃。更叫人不明白的是,他一直不想见丁日昌。这天下午,他突然急召丁日昌与幕僚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是:丁日昌迅速回去,并见魁玉,让他一日一信,即时报告马新贻案情。

清廷对张之万和魁玉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也越来越不满意,“现已五旬之久,尚未据将审出实情具奏,此案关系重大,岂可日久稽延!”其时,曾国藩已经改派为两江总督,只是他上了一道“谢调任江督恩因病请开缺摺”,固辞两江总督。

慈禧哪里会放过他,一面给这个“中兴名臣”戴了顶高帽子,一面坚决不让他辞官,并说有病也必须去。

接着上谕免去丁日昌江苏巡抚之职,调补张之万任江苏巡抚,张兆栋升授漕运总督。

老佛爷一声令下,再磨叽的曾国藩也只好上路!曾国藩在十月初的时候离开京师,向江宁而去。1870年11月7日,曾国藩从天津卫动身,一路平时快马几天的路程,他花了36天才到江宁。身体不太好,多走水路,即便在陆路上,也不敢颠簸,所以走得慢了。这可能在次,重要的是:曾国藩倒也不急于赶到江宁,因为他与张之万有同样的顾虑,但他却不能像张之万那样从容脱身。

因此,他需要在路上好好谋划一下,也趁此机会静观江宁刺马案事态发展,再作定夺。当然,重病也是事实!更令人可怕的是,慈禧与朝廷都把曾国藩的心事猜透了。

曾国藩摇摇晃晃先于当年12月14日到达江宁。他从张之万手里接了印开始履职。让张之万吃惊的是,曾国藩迟迟不提马新贻案的事,他不接案卷,张之万就无法卸任。偏偏曾国藩回回见张之万,就是不提案子!弄得张之万无奈之中,只好再三向李莲英密报,然后再由朝廷向曾国藩下令!

一日,张之万请曾国藩巡查两江总督府重建工程。两人一路巡看,闲逛,来到这府中唯一水池旁。曾国藩喝退身边所有人,问,可知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张之万答:东吴时既有,原来连着外面的水系。建宫殿后,成了内塘。

可曾有谁在此留下故事?

卫夫人在此居住,王羲之在此洗笔!

差矣!曾国藩压着声音道,你看这塘边,你再看这楼的位置,再看这石头……顺着曾国藩的话看过去,张之万在大冬天,顿时汗流满面!“有人密告,说我为什么一把火烧了这地方。就是因为洪贼把天下黄金掠来,如山一样多,全埋到了这水里。另从那楼里开辟道,从地下进入!马新贻用两年时间查出这秘密,但里面空空如也。这如山的黄金到哪儿去了?如果有这黄金……他停下话,看看张之万。张之万两肩直晃,不敢抬头看他。曾国藩侃侃而谈道:再过19年,就是老佛爷60大寿。早就有人在谋划给老佛爷造个院子过寿。有这如山的黄金,还愁什么呢?

张之万微微抬头,声音很低地说:这是忌讳的话题,您对我说,我也没听进去!

曾国藩拉住张之万那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拖着病躯,竭尽全力摇着:子青的忠厚,天下谁不知?銮坡的聪明,朝廷上下谁不晓得?我敢对你说,你早就明白了!你就是我的嘴!到你这里,此话就不再传了。要不,我花整整三十多天在路上磨叽什么呀!不就是思虑你嘛!我湘军一命,全赖子青啊!

张之万肚里大叫:好一个曾国藩!你在讨伐太平军时,屠杀平民,让人称你与曾国荃为曾屠户。但不知道你还是个狡黠无比的政客啊!……他抽出自己的手掌扶住曾国藩摇摇晃晃的病体,说:曾大人,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卸了任的张之万,在这里就是闲客,等着朝廷看我已经59岁的份儿上,赐我回家养老!

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任何事都与你无关了?曾国藩抖擞着最后的余劲,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腔调看着他说,如果能够找到那堆如山的黄金,你也不动心?

张之万笑道:莫说这天上不会掉馅饼,就是掉了,第一个打着脑袋的,是大人您啊!与我有什么关系。老实告诉你,就是一个月前有这事,我也不看一眼,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只想交了班,平平安安过几年清闲日子。

曾国藩放心了,知道张之万说的是实话。现在,他需要朝廷的支持。朝廷不会再留用张之万任两江总督,但朝廷可以留下张之万与他搭档啊!有个没有野心的人与自己搭档,那是再好不过的官场佳话啊!于是,曾国藩上奏请求朝廷派专门的刑部行家来侦查马新贻被刺案,而张之万留下任江苏巡抚。

江苏巡抚府在苏州,张之万想离开是非之地的江宁,但曾国藩告诉他,朝廷来话,等刑部尚书人到交割了再离开。张之万只好等着。

稳住了张之万。曾国藩便耐心等待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刑部尚书郑敦谨。

李莲英接到张之万的密信,立刻游说慈禧。

马新贻被刺案出现后,朝廷像被炸了似的,上朝总是提这事!

一时间有关马新贻一案的议奏如雪片般落到御案上。

慈禧的案头数百封替马新贻鸣不平的奏折!张之万和魁玉几次含糊的上奏,不仅让慈禧和同治不满意,也不能让朝中大臣王公服气。慈禧把刑部尚书郑敦谨喊去,命他速去江宁处理马新贻被刺案。

从时间上看,刑部尚书郑敦谨比曾国藩晚出发。但郑敦谨在入宫向两宫皇太后请训后,当日便装束就道,快马驰骋,以每日两百里的速度,直向江宁而去。

这一回郑敦谨得了旨意,也期望能像在山西一样,痛快淋漓地将案子拿下。所以他带着司员急急南下。身边的谋士随员仍是跟随他去山西查案的现任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汉郎中颜士璋。郑敦谨做中下级地方官的时间长,与百姓打交道的机会也多,凭着他的清廉正直、勤政爱民,得了一个郑青天的名声。据说,在山东、河南、湖南等地,说郑敦谨三字,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人,但一提郑青天,却是妇孺皆知的。其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名声,已然传遍朝野。

郑敦谨一行星夜奔驰,走到冀南的时候,正值大雪封路,坐轿难于行走,郑敦谨命令徒步涉雪而行,不得耽误路程。因一路雨雪交加,天气恶劣,途中多人冻伤,他自己的蓝布棉衫也被树枝多处剐破,到江宁时棉絮外露,不堪入目。

郑敦谨虽然出发迟,但只走了十五六天,于1871年2月19日到达了江宁。

这日,张之万正在房中看书,听外面有城门守军快马来报:郑敦谨已到了通济门。

张之万十分惊讶:好快。急忙换官服带了人去接,走出不远,见郑敦谨一行人已经远远地走过来。只见这一群人大多衣衫褴褛,仪仗不整,个个面色疲惫,乱哄哄急匆匆地向前赶。当中一顶蓝呢大轿,剐破了几个大口子,在风中哗啦啦地来回摆动。

大轿落下,郑敦谨从轿中走出来。

张之万与郑敦谨见礼后说道:郑大人为何如此狼狈,一路可顺利?

郑敦谨道:贪赶路程,天气又不好,所以如此。不过,一路未有大事,只是辛苦了我带的这些人了。麻烦老兄叫郎中给他们找些治冻伤的药。

张之万将郑敦谨迎到府中。

稍事休息之后,魁玉、梅启照等人也闻讯赶来。

郑敦谨道:人既然来得齐,就在这里将案子商讨一下吧。

又让人将江宁的司、道、府、县长官都唤过来,一同商谈案情。独独缺了曾国藩。张之万与郑敦谨很熟,私下问,是不是把曾国藩请来。郑敦谨看看他,说,他不是病得很重吗?那就暂时不惊动他……

张之万又提出:为何如此着急,你来得匆忙,应当好好养养精神才对。

郑敦谨私下语气重了些:若是晚了,恐有人泄出口风,就不好问案了。

张之万明白,这个郑青天是想抢在曾国藩前面争功,乐得将此案交过去。

当下大家聚在堂上,魁玉将前些时候审案的大致情况说明后,便不再言声。

梅启照、张之万只是补充了两句,也没多说。

待命候补知县马新祐一再陈情,请郑敦谨还他哥哥一个清白。

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则跪地放声痛哭,请求申冤。郑敦谨将他扶起来:张汶祥行刺督臣一案,断非该犯一人凭着一时激愤而行凶,本官一定要严究主使,尽法惩办。只是案情重大,不便随意使用重刑,倘若在未正典刑之前而刑毙于大堂之上,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一直谈到当晚时近二更天,郑敦谨对此案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随命第二天提审张汶祥。

次日,张汶祥和他的妻嫂罗王氏、女儿张宝珍、儿子张长福以及几个邻居一同被带上堂再审。

这一回,郑敦谨亲自审问,问得十分细。

但张汶祥还是愿说时便说,不愿说时便昂着头一声不吭。

翻来覆去还是将前供重说一遍,又道马新贻这只披着人皮的畜生,伤天害理,黑了良心。不顾人伦,杀弟占妇,我杀这样的人还需有人主使么?

郑敦谨大怒,喝道:“看来不用重刑,难以撬开你这利嘴。来人!”两旁衙役呼喝一声,下边孙衣言等人心中畅快,都想道:早该用刑了!哪知郑敦谨接着却说:“将罗王氏拶起来。”

两个衙役上前,将一副拶子套在张汶祥妻嫂的手上,两边一用力,罗王氏一声惨叫,立时昏了过去。

张之万叫人泼醒再拶,罗王氏惨叫连连,十指都渗出血来。

张汶祥闭目不看,但只见他额头青筋在一根根地跳。

张之万又道:再将这两个人套上刑具。

衙役答应一声,将跪在下面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架上来,在头上套上箍子,又将一个小姑娘拎上来,套上手拶。

郑敦谨对张汶祥道:张汶祥,你还不说么?难道要看着你的儿子和幼女遭此酷刑之后才畅快么?

张汶祥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儿女,两行眼泪流下来,他叹道:“为父不慈,让无辜子女遭此大难。妻嫂照顾他们多年,自己非但没有机会报恩,反让您因我而身受严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哪。”回头又对郑敦谨道:“狗官,你要知道是谁主使我么?我来告诉你,马新贻实为回人,其父是山东菏泽回民之首,与甘肃回王素有联系。马新贻与太平军、捻军作战,军火多得回民资助,故屡屡立功,升迁也快。马对回王感恩,一直寻机报答。”

张汶祥接着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讲了出来。

他说道,自己原为捻军,眼看造反事业江河日下,遂“怀反正之志”,后来投到马新贻军下。马新贻有一亲兵叫作徐成三,原与张汶祥同在皖北为捻军。后来降清,成为马之亲兵,一直做到巡抚标兵营材官。张汶祥因为与徐成三早就认识,后来又同在马新贻军中,所以结为好友。一日,二人在一起畅饮叙旧,酒酣,徐成三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一点儿不假。你我兄弟,自从捻军那里投奔清廷以来,虽屡立战功,但仍被人小视,动辄以‘重治贼党相威胁,十分地憋屈。看那马制军却是春风得意,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却还想要背叛中原,投降回部,尽占东南之地,真是不可想象。”

张汶祥问:此话当真?

徐成三道:“半个月前,西北回王颁给马氏一份密诏,说今大军已定新疆,不日便将‘剿灭与之作对的左宗棠楚军,入关东下。所有江浙一带征讨事宜,俱都委托马氏办理,事成之后,封其为东南王。马氏旋即复函,称‘大军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云云。”

张汶祥一听,拍案大呼:“此等逆臣,我一定要亲手杀之!”遂有刺马之事。

张汶祥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梅启照与魁玉相互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其他人都表情错愕,不能置一言。

郑敦谨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一旁录供的几个书办,不是吓得手发抖不能下笔,就是心有所忌停笔不敢直书,只一个劲地看郑青天如何发落。

案子竟然审到这个地步,实在大出郑敦谨意料,下面不知道那张汶祥还要再胡说些什么,郑敦谨哪里还能再问下去,只能匆忙退堂。

张汶祥被押入牢中,心中得意,也暗暗赞叹哥老会的堂主程速台的主意高。

原来程速台在见他的那天晚上,教他一个主意:若是被抓住后,在堂上受刑不过,便可将这条理由拿出来。那审官肯定会立时退堂不敢再问。今天一用,果然灵验。

郑敦谨回到自己的行辕,立刻让人去查徐成三的下落,又忿忿道:张汶祥简直是痴人说梦,照他这样说来,他不仅谋刺国家重臣无罪,倒成了为国除害、报效朝廷的英雄啦!

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道:大人,下官倒觉得这话不像是张汶祥这种人能说的出来的。此计必是有高人替他编好的,这更说明案中有案,背景复杂啊。

郑敦谨道:我便是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也要揪出幕后之人,查明此案,给主子一个交代。

伊勒通阿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

此案难审啊。难就难在事涉多方,有人立时就要张汶祥的命,有人要借此案整治对方,有人想把事情弄大,搞臭马新贻的名声。这私通西北回王的事,就是一例。等等事务皆牵在张汶祥一人身上,如同蛛网,您若不提早想好退身之策,一旦陷入其中,再想拔足就难了。

郑敦谨无语,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初到江宁,伊勒通阿已经看出了一些门道来。不过,郑敦谨雄心勃勃,非要把这天下第一疑案弄得水落石出不可,也不枉他那个“铁面无私”的称号,弄个千古流芳的名声,哪里听得进去伊勒通阿的话。

隔了一天,派去查徐成三的人报说,徐成三就是案中提到某日拦住马新贻大轿要军火的湘军营官,却不是马新贻的亲兵,目前正在通缉当中。

次日,郑敦谨又提审张汶祥。但连审14天,张汶祥口供不变,根本无法笔录,更不敢随便用刑。

郑敦谨一筹莫展,而张之万在郑敦谨来江宁的第三天就急急交接完毕,直奔苏州接任江苏巡抚去了。魁玉听了两回堂,就称病在家,梅启照只是听堂,十多天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张汶祥,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此案。

倒是曾国藩支撑着病体与郑敦谨并坐正堂,一直默默地听着,很少发问。到了第14天,曾国藩对郑敦谨淡淡地说,仍照原奏之法奏结。此时郑敦谨明白,自己是湖南人,而江宁是湘军的天下,除了这样做,别无他法,一旦激起湘军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下一步该如何走?郑敦谨同伊勒通阿、汉郎中颜士璋商量。

伊勒通阿出的是卸责的办法,此时看看闲书,养养精神,待曾国藩认真时,由他曾国藩主审,到时再看形势定夺。这是郑敦谨万万不愿意的,这不是争功的问题,而是他不愿意让人说他在这个案子面前也无能为力!

京中又不断下旨催办,上谕尖锐指出: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务必查出幕后指使!

郑敦谨这时感觉到独木难支,压力巨大。

颜士璋提出,堂上审不出什么来,何不出去走走。微服私访,也可能会得到些有用的东西。郑敦谨并不认为微服私访真能访出些什么来,但案子再审下去,也不会有进展。他也想歇上几天,静一静心,说不定又会想出办法来。也就顺了幕僚们的意见,带了伊勒通阿和颜士璋在南京城里走了几天,倒真打听出不少事来。光是张汶祥报仇刺马的事,就有好几个版本。这些纷头乱绪、复杂情节让郑敦谨深感到步入蛛网。此时,郑敦谨这才明白,原来此案是不能深究的。要是一直查下去,可能将来真像伊勒通阿说的那样,再想从此案中脱身就难了。郑敦谨开始不自觉地想后路了,不过,依着他的性子,他是绝不会像张之万那样将事情一推了之的。但不这样,又怎样了结此事呢?慈禧与同治帝对此案十分关注,正眼巴巴地等着呢。懿旨与生命的两者之间,正常的人都会选择后者,这个通行的法则,郑敦谨当然明白。但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全身而退,不要陷进去呢?郑敦谨一时理不出头绪。

这天下午,三人正在江宁细柳巷行走,抬头看见一座官宅。

郑敦谨问道:这是哪个官员的宅第?

颜士璋道:这是营务处总办袁保庆(袁甲三哥哥的二儿子,袁世凯系老大袁保中亲生,袁保庆无嗣,袁世凯过继给他为子)的宅子。

“噢,袁保庆前些天去镇江协查案子,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袁保庆恰好是前一天夜里刚刚回来,这天又出去查营去了,并不在家。

家人听说是钦差大人府上的两位正六品郎中来拜,急忙通禀。

不一会儿,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出来,向三人行礼,然后将他们让进正院客厅。

这个少年名叫袁世凯,后来成为北洋军阀创始人、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当时只有十五岁,其貌不扬,长得又黑又胖,有些罗圈腿,但说话办事却极周到。

郑敦谨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了一处座位坐下。

伊勒通阿只好坐到上位,问袁世凯道:令尊什么时候回来?

家父现在城郊,临走时交代,若有急事,可驰马飞报,不消一个时辰就可回来。大人可是又要提审张汶祥?

这倒不是,令尊已经好多天不问此案了,难道也想保得自家清白不成?

大人,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尚可,但家父身受马制台知遇之恩,又同心治理江宁多年,二人相处甚得,马制台被刺之日,家父痛心欲绝,誓将此案一查到底,岂会在这个案子上撇清。家父曾说,此案不清,枉对马前辈之栽培。袁世凯说到此,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依小侄看来,家父之心愿恐怕……

颜士璋一到南京就听说过袁保庆有个十分聪明的儿子,听他话说一半,追问道:依你看,这个案子会怎么样?

容小侄放肆说一句话,不知各位大人容得不容得?

你尽管讲。

从表面上来看朝廷催责得十分紧,但西宫太后对马制军的评价只有一句话:“马新贻办事甚好。”直到最近,也是只提其案,不提其人。这说明马制军被刺杀案并未影响大局,他在太后及各位军机重臣心目中的地位也不甚高,朝中为其申冤之人,也皆非马之朋党亲戚。而刺案之背后,另有一批势力,这势力却不希望其案查下去。查下去的动力不足,而阻力却很大,这样看来,这个案子能够深究的可能性不大。

郑敦谨不服气道:近来上谕连连催案,督责甚紧。而朝中言官喋喋不休。这案子怎么会平白无声地了结呢?

这些都是就事论事。此案涉及朝中重臣,而疑点甚多,谣言纷起,朝廷的初衷当然是想查清楚。不过,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内情,便也不想再查了。听说这里边有湘军裁撤、浙江巡抚之子寻仇、杀夫占妻背义忘恩、回疆入中原等等案由,哪一个查下去都不利于朝廷。而且查案日久却没结果,魁军门、张漕帅、郑大司寇都不能究其缘由,那朝廷颜面又将被置于何地?所以要想彻底查下去,极难!

郑敦谨听了,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双手一揖,转身就走。

出袁府,伊勒通阿叹道:看不出,袁保庆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却有这么一个少年老成、洞察世事的儿子。

郑敦谨说:袁世凯说得不错。看来此案认真不得。

颜士璋说:若是进不得,那便须想一个退身的法子。

伊勒通阿笑道:这法子我是说过的,等曾国藩来了,让他顶杠吧。他是湘军首领,这事还需他来摆平。

郑敦谨想了一会儿道:不妥。不过,袁世凯有一句话倒可拿来现用。

郑大人,是哪句话呢?

他说:“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内情,也便不想查了。”我们不妨将其内情详详细细地禀上去,看看朝廷是什么意思。

曾国藩等众人都远离此案时,他撑着病体带着几位幕僚开始介入此案。先到江宁大狱。隔了牢门向里看去,见一个胡子长长、头发凌乱的大汉正睡在一堆稻草之中,仔细看那张脸,并无凶恶之相,多日不见阳光,面色更显苍白,眉毛向四面乱刺着,闭着的眼睛糊着些眼屎,有些狼狈,但还能辨得出此人以前也是俊朗的一个人物。

牢头喊:张汶祥,快起来,总督大人来了。

张汶祥睁开眼,看了看曾国藩,坐起身来,背转过去,脚上的重镣哗啦啦地响着。

那牢头骂:你敢无礼?!

曾国藩喝止:不要难为他,将他的镣铐去掉。

张汶祥听了这话,转头狐疑地看了曾国藩一眼。

曾国藩走过去坐到张汶祥的对面慢慢问:张汶祥,本督听说你孔武有力,一刀可以戳穿五张牛皮,是吗?

张汶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出来。

两个狱卒抬出个靶子,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我要看看你的本领。曾国藩说。

狱卒忙将一把小刀交给张汶祥。

张汶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不怕我刺死你么?

曾国藩侃侃道: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

张汶祥轻轻点了点头,他右手握刀敛容吸气,随后挥刀对准牛皮靶,奋力一戳,五张牛皮一齐破了,刀尖从后边直透出来!在场之人齐声喊一声好!

曾国藩也啧啧赞叹:明天起,去掉他的镣铐。将张汶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接着,又对幕僚彭玉麟吩咐,你派人在盐巡道衙门找一间好房子,要床柜俱全,备上干净的被褥。再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干净衣服给他换。招呼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汶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

一行人从牢中走出来,彭玉麟担心道:盐巡道衙门本无监狱,防守也不如重狱中严密,若是张汶祥在那里逃了或被人暗害了,怎么办?

曾国藩笑道:没有事,我看张汶祥已怀必死之心,不会逃。至于外人干预,我自有安排。

张汶祥被带到盐巡道衙门的一间正房里。

屋内设施一应俱全,虽然外面仍有兵丁严密看守,但身着便衣,卸去了铁镣,还可以在院内走走,与当初在监狱中的待遇大不相同。

……

过了三日,曾国藩来到张汶祥被关押之处。屏退众人,让两个幕僚与彭玉麟站在门口。自己走进屋里与张汶祥面对面,有点促膝谈心的味儿。曾国藩让张汶祥坐下,和气地说:本督知你是个光明义烈的汉子,加上本领高强,哪里都可以混碗饭吃。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道路。张汶祥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不错。深仇也说不上,要说,咱讲个义!为人在世,这可是千秋垂伟之德行!

曾国藩肃然起敬: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论以大辟。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一人做事一人当,佩服你是个光明义烈汉子。果然是义士所为!以前梅藩台、魁将军、张漕帅、郑尚书多次审讯你,你都闭口不谈案情真相,本督实在是不明白。你能说出个义,那表明你愿意告诉我为何义?义为何人所为?

张汶祥仍是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曾国藩看了看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谋刺朝廷大员的事,历史上不少见。但也不多啊!我记得唐元和十年(815年)。那是唐宪宗主政时期有过的事……

虽然对历史上的事知之甚少,但张汶祥还是认真地听着,全部听完后,他说,你讲武元衡是由八十多岁的寺僧圆净所做?你也说白了,这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所作为,目的是阻止削藩。我听来,就明白一点,是您在这个故事里告诉我,你明白我为谁而做的了!是不是?其他的还需要我讲吗?

曾国藩两肩被刺似的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努力镇定好自己的情绪后缓缓地压下声音问:需要!我想知道……当然,你一定是知道马新贻已经探明太平军那小山堆黄金的去处。否则,你不会取此义烈之所为!

错!我这是为您!!

曾国藩平静地看了看门口的人,然后对张汶祥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从何谈起!

张汶祥说:大人您的旧部鲍春霆搞了个霆军哗变,你不会没有印象吧!马新贻把这事挖了出来,后果就是您要接受有人劝你另立的事,还有霆军哗变的大罪!无论哪一条,你都是死罪,还要株连九族!我是受过马新贻的迫害,但霆军兄弟安慰过我,您用那黄金救了霆军兄弟。霆军兄弟们安排好了我死后孩子们的生活。我只能接受这个条件,让无数的人摆脱危险!……

张汶祥平静地将霆军哗变与刺杀马新贻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惊得曾国藩如坐针毡。

当初曾国藩用很短的时间平息了霆军叛乱,用重金悄悄将事情压下,但这件事情连同有人学王导劝他做晋元帝司马睿的故事,一直成为曾国藩不想提的隐情,也是他一桩不小的“历史问题”。这事情已经过去六七年了,本以为已经过去,没想到却又牵在这个案子里。如果旧事重提,必会将太平军那堆黄金被吞没的事引出,到时候不仅是给自己脸上抹黑,整个家族都将毁灭。另外,照张汶祥所述中的主谋之一程速台,原是湘军的一个高级将领,他亲自出面与张汶祥联系,那他的背后又是谁主使呢?这个人的背景又有多深?当然,此人也必是湘军首脑之一。自己是湘军的创始人,那么这个案子会不会最后落到自己的头上?想到此,曾国藩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这个案子查来查去,原来是在查他自己啊。

当曾国藩亲耳从张汶祥嘴里知道,哥老会程速台与已经出家的王鹏豹(霆军哗变策划者之一)都只是希望此案海枯石烂不再提起,以免影响曾国藩与湘军的前程,但苦于无人能够做到。张汶祥愿以命相换!曾国藩从凳上呼地站起,但很快察觉失态,站着镇定了一会儿,理了理情绪,双手抱拳,朝张汶祥揖了揖,两眼里溢满了泪水,转身离开,泪水洒下,他顾不上抹,直直地向门口而去。

身后传来张汶祥如释重负的喊声:“总督,走好啊!”

曾国藩步出了房门,到了外面,风一吹,感觉额上凉飕飕的,手一摸,全是冷汗!

曾国藩强自镇定,带人回到行辕。

路上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快刀斩乱麻,急速结案,再不能拖了,再拖必生事端。

曾国藩立刻派人告知正在栖霞山的郑敦谨,说案已查清,请他速来结案。

郑敦谨匆匆赶回来,两人心照不宣,商量一番,定下了张汶祥的供词。

这个供词如三流小报编的街头趣闻。

张汶祥与马新贻有私人恩怨。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张汶祥贩卖毡帽至宁波,结识同乡罗法善,娶其女为妻。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席卷江浙,其乃参军入李世贤部,转战东南数省,一度官居叛军副将。同治三年(1864年),李部败走,张逃回宁波,无以为生之际,幸遇做过海盗的程速台资助开个小押当,隐姓埋名,勉强度日。

当时马新贻调任浙江巡抚,海盗为患,派兵剿治。

浙江象山、宁海有一禁地,名叫南田,向来为海盗所盘踞。马新贻擒其头目邱财青,处以死刑,另又杀海盗五十余人,其中颇多程速台朋友和同伙,遂令程等对马新贻恨之入骨。

这以后又有一连串的怨恨。

其中之一是马新贻认为押当重利盘剥小民,告示查禁,顿绝张汶祥生计。接着发生张汶祥妻罗氏被吴炳燮诱拐潜逃事。虽人被张汶祥追回来,卷逃的衣物为奸夫带走。张一状告到巡抚处,马新贻则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不准其告。怨气由此再积。

不久,罗氏复又潜逃,张汶祥追着后逼其自尽。至此,人财两空。张认为马新贻如果替他追赃,不致使妻子轻视自己再逃,且又断了他的营生,报复之心陡长。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抚马新贻至宁波,张汶祥再次递状控告吴炳燮霸占其妻,逼妻丧命。偏偏马新贻再度又不准其状。张将此事告知程。程速台因做海盗时曾遭马新贻剿杀,竭力怂恿张汶祥寻死不如闯祸,大丈夫要做就做惊天动地大事,叫青史有名在。

同治八年,马新贻升任两江总督,张汶祥随同至南京,寻机刺杀,直至混进校场而得手。

如此“案情”,曾国藩让郑敦谨细细斟酌,确无瑕疵可挑。两人这才开始拟奏结。由郑敦谨亲自动手,很快,拟就了奏折。

曾国藩召齐会审诸官,征求各位意见。

魁玉、梅启照等人自然无话。但袁保庆、孙衣言等人则坚决不同意,拒绝在问供和奏结上签字。

曾国藩一脸庄重,将张之万与郑敦谨所担心之事一一举出,又道:这样做也是为马制军洗刷清誉。难道非要查出是堂堂一品大员,诱奸下属老婆,终于恶有恶报,被本夫杀死么?这个说法,只能让马家家属更加悲愤,马氏的亲朋故旧无法接受,让朝廷担上用人失当的名声,让公忠体国的马新贻,在九泉之下不安。此前我朝苦心营造的上下无猜、和衷共济的局面,岂不又有变数?

袁保庆义正词严道:二位大人精心炮制的口供,漏洞百出。恐怕也过不了朝廷这一关。我相信马制军的为人,决不至于做下如此之事。还望曾大人召齐会审诸官,重新审理,查明真相。

曾国藩暗叹袁保庆的迂腐:若真查明真相,你袁保庆恐怕是最后悔的一个(马新贻东山再起可是你家袁甲三保荐的啊)。这不能明说的事,也不便再细说,匆匆散了堂。第二天,只将魁玉、梅启照还有新上任不久的江宁知府蒯德模等人召来阅供具名,在奏结中只字不提袁保庆、孙衣言参加会审一事,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们具名了。

次年(同治十年)三月十九日,郑、曾联衔上奏,特别强调张汶祥“听受海盗指使并挟私怨行刺,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对张汶祥除了“按谋反大逆律问拟,拟以凌迟处死”外,又增加了一条“摘心致祭”。

折腾数年的事儿,慈禧也“悟”出些名堂,深知目前大清帝国少不得湘军。在审时度势后,于三月二十六日下达谕旨,批准郑、曾的奏结。四月四日,曾国藩奉旨监斩,将张汶祥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马新贻。

这一日,风和日丽。两江总督署已经修缮完毕。病弱的曾国藩终于入住。但院西还没完全修复。那个水塘边的破楼也没列入修复之列。塘边的树与植物并不因为这些而不吐绿,恰恰是花红柳绿争艳丽。即将离开的郑敦谨来到这塘边,再一次勾起他于审案中听到的许多传闻,面对一泓塘水忍不住泪下:你何必将自己堵死成一泓死水?当初的那人,真的是造孽!连水都要圈来成自家的!!真是的,真是的!

“何止是水?这天下,哪里不是老佛爷的……”背后响起声音。

郑敦谨一回首,见是曾国藩,倒是吃了一惊。

曾国藩笑道:郑尚书辞行酒真的不喝?

郑敦谨恼道:案子这个结果,我能喝下吗?

你不喝?就让人看出你的修炼不够!!宦海游泳,不熟水性的马新贻死了,难道你还想步其后尘?张之万的聪明,你能学上一点吗?

郑敦谨一言不发地走了。

接着,曾国藩得到了郑敦谨辞官回家的消息!

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初四,与往日一样,在和风中,小女儿曾纪芬搀扶着62岁的父亲曾国藩出来散步。刚走到夕佳楼,曾国藩站下,当年与马新贻论“天发神谶碑”的旧事一一涌现。他慢慢告诉女儿,这是三国时东吴孙皓的“天玺记功碑”。因为发现时已经断成了三段,所以又被称为“三段碑”。这话,他马谷山(马新贻)没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那他都说了什么?女儿问。

他说了孙皓在这里屠人万余!突然,曾国藩感觉双脚麻木,“渐不能行,既已抽搐”。家人和随从将他扶至花厅门口坐下,此时的曾国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凝视前方,浑浊的眼中似有万顷波涛。三刻钟后,一切归于寂灭。大清朝一代中兴名臣,慢慢闭上了苍老疲惫的双眼。

事实上,同治九年,60岁的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后,就常感不适。而在他去世前的同治十一年正月,更加体力不支。正月二十三,曾国藩会客时“右脚麻木不仁,旋即发颤,若抽掣动风者,良久乃止”;四天后,曾国藩到城外迎客,“在途中已觉痰迷心中”,随后几次欲与人说话皆“久说不出”。

二月初四,曾国藩去世。他的突然中风,与他最后几年的心境极有关系。这又紧紧与“刺马案有关联”。还是后人说得好,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南京)是湘军以血的代价攻下来的,富甲天下的两江地区一直被湘军视为私地,他们经营多年,岂能轻易让给马新贻。马新贻来到江宁,如入龙潭虎穴,独犯其忌,以致被刺身亡。

又有人说,慈禧脑子好,这么一搅,把曾国藩这个真正的“罪人”搅成了精英!

晚清名臣曾国藩,一生与南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先后两次回任两江总督,两次又都是在失意与无奈下回到南京的。第一次是剿捻失败之后,第二次是办理天津教案不力之后。所以说,两江总督曾国藩,人生最后几年,心情是极其灰暗的。

这些故事选择了在“总统府”上演,这个舞台真的是最佳的,独一无二啊!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往事 作者:张国擎 期刊:《当代》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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