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坦纳斯街找到了那家专售店。毫无疑问,这里地理位置绝佳——咫尺之外便是一片萨普的棚屋区。老板娘琳姆夫人常常吹嘘,说若是有小偷想对塑化标本店下手,她家的后花园比别人的整家店都更有油水。尽管除此之外我还从别人那里听过一些对这地方的溢美之词,可亲眼见到之后我才发现这家店十分破败:门梁上的镀金招牌已经破烂不堪——光我站那儿的片刻,就看到一片暗金薄片落下,从我身边飘过。我皱了皱眉,旋即又摇了摇头,驱走内心的疑虑:毕竟,塑化师都喜欢夸张的戏剧效果。沿河建造的坦纳斯街歪歪扭扭、尘垢满地、臭气熏天,单就吸引潜在买家而言,这种气氛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我驻足观望,见四下无人,便轻启前门,溜了进去。
屋里只有一条走道。走道很宽,我若伸展双臂,指尖刚好能碰到两侧的货架——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和它们靠那么近。那些货架在几千个布满灰尘的瓶瓶罐罐的重压下嘎吱作响,罐子里盛放着被福尔马林染成琥珀色的手掌、拖着视神经的眼珠;还有棉豆大小的胎儿,此时正用用浑浊的、尚未成型的眼睛透过玻璃看着我——是的,都是萨普的肢体。这些东西被收集起来出售,仅仅为了博瓦力安人一乐。
保存萨普尸体原本只是塑化行业的一项基本功能,但后来逐渐变成了地位权利的象征,同时也是一种彰显财富、恐吓敌人的手段。几乎每一户瓦力安人家里都有这样一个瓶子。肢体越大、越完整,说明主人家世越显赫。
我打了个激灵。天花板上吊着煤气灯,油腻的灯罩将光线遮住了大半。我在新买的夹克上抹了抹手,明明什么都没碰,我却已经感到自己浑身脏兮兮了。
“有人吗?”
“进来!”
走道尽头的门开了,琳姆夫人从门后冲了出来。我认得她的八条细爪和饱受诟病的发型——硬邦邦地结成一块儿,怎么晃都不会散;她的身材已经走样,像是一个表皮皱皱巴巴的气球;还有她脸上的脂粉——每天早上都会增加一层新的粉,已经积攒了好几个月——仿佛快要裂开。她和旧时小报上的照片一点也不像。
戏剧效果,我提醒自己。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满是污垢的牙齿。“你就是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的小姐吧!哦,让我好好瞧瞧你!”没等我反抗,她已经凑到离我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托起我的下巴左转右转,从我的六颗眼珠里端详吊灯的灯光。她不仅围着我上看下看,还伸手左拍右拍——
我瑟缩了一下,背后的翅膀如新生蝴蝶一般不听使唤,在衣服里窸窣作响。
“啊,”她缩回双手,“飞不起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时有发生。真可惜啊。还有你的眼睛,好可怜……”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平平无奇。打电话预约这次面试时,我报的是自己真正的姓氏,虽说有点草率,可我确实需要这份工作——很少有人会拒绝全市最有权势家族中的一员。夫人整个早晨可能都在幻想着,待会儿从门口走进的将会是怎样美丽绝伦的变异生物。可眼前的我却背着一对弱不禁风、不断传来酸痛感的翅膀,还眨巴着一只受伤的眼睛。
“哦,那个啊,斯特罗姆家族的基因就这样,”我赌她不知内情,撒谎道,“第三对眼睛感染是很常见的情况。”我根本无须担心,对我家族的崇拜让她完全昏了头,想都没想就接受了我的解释。
接着,夫人带我参观了专售店——其实就是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店面——随后,我们在小厨房里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就着不太新鮮的饼干与茶谈起了正事:我喝的是红茶,她喝的是胡椒薄荷茶。我拿出了证件与介绍信,是我自己费了大力气伪造的。信上的字夫人看都没看,只对豪华的羊皮纸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当我问到工作范围时,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上午看店,一直到午饭时间;下午嘛,随我出去见客户。”她抿了一小口茶,在杯沿上留下一道口红残印,“大部分业务都是在客户家里完成的,这样更有高端定制的感觉。”
我擦拭着茶杯把手,这精美的瓷器上粘着点点尘垢。而当我抬起头来后,眼神只在天花板与墙角间飘舞着的蛛网上游移。终于,我看向她的眼睛:“广告上说这份工作有报酬。”
“噢,是的……”她微微呛了一下,然后才承认我的报酬是每周五便士。
我强忍失望的表情:“这么少吗?咱们这么有声望的专售店肯定能付得起更高的报酬吧?”
厚重的脂粉都没能遮住她有些涨红的脸。“当然,佣金是有的,但肯定不能维持你所熟悉的那种生活方式。”她说着,目光低垂,“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宅邸宏伟华丽、大气磅礴,吃穿用度都十分精细,我猜你打小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
我知道在她的想象中我的童年是怎样的,我自己都能想象出来。
“你知道吗,”她强装亲昵地向我靠过来,吓得我往后缩了一下,“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人还需要工作,这可真不寻常——”
“我母亲坚决要求我找份工作,她说工作能塑造人格。”谎言像糖浆一样从我的舌头滑出。
每周才五便士……我若此时愤然起身、摔门而去还为时不晚,无非就是回那个被我称为家的破房子继续混日子,我也没什么损失。但,他妈的,我需要钱!我简直不敢相信传奇塑化师琳姆夫人——她的技术我早有耳闻——竟然也沦落到如此田地。她肯定隐藏了些什么,我暗忖。
“我被录用了吗?”
她伸出手来与我相握,猩红的嘴唇橡皮圈般撅起,“当然,亲爱的。我怎么能拒绝你呢?”
她抓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贪婪地抚摸着,我很快便受不了了,叫她带我去我的新房间。
床上摞着蒙灰的厚床单,桌子破旧不堪。桌边立着个衣橱。打开衣橱,一套安装得完好无损的萨普骨架赫然在目,空无一物的眼窝正好与我双眼齐平,吓了我一跳。我屏住呼吸,拿指甲去敲那胸骨——不过是一件没用的硬化树脂仿造品罢了。
衣橱的门后面还挂着一个木框镜子。镜子上映出我憔悴的脸,第一对眼球安然端坐于眼窝中;第二对从太阳穴边露出;第三对、也是最小的那对,则位于两道眉间的降眉间肌上。发炎的就是这其中的一只。我一眨眼,眼睑便会粘住眼球。这该死的破玩意儿坚持不了多久了。
房间里只有一扇破烂的小窗,我用力推开给房间通风。放眼望去,掩隐在坦纳斯街后面的棚屋迷宫般纵横交错,空荡荡的晾衣绳随风飞扬,檐沟里污水聚集,没有玻璃的窗户架子光秃秃的,胡乱朝四面八方敞开着。其中一扇窗户里忽地闪过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是一个萨普。我不觉蹙起眉头,满脸鄙夷。
曾几何时,我们都是萨普。可后来基因铰接技术造出了长着奇异口器、翅膀,拥有高级消化能力与超强力量的瓦力安人。瓦力安人的数量急剧增长,很快他们便大行其道,建立起庞大的王朝与复杂的等级体系,发展出与新的生理机制相匹配的语种与方言。而萨普则沦落为进化版图上无人问津的明日黄花——像书末的附录或是被拔掉的智齿。他们被挤到了社会的边缘,遭人唾弃、咒骂。
可萨普的基因依然在我们体内流淌。瓦力安人虽不愿承认,但即便是他们,也不能完全保证不会诞下萨普婴儿。这些婴儿一出生就被淹死,从此无人记起。淹死他们被认为是一项善举。
若我母亲也有这番善心就好了。
据说我出生时,父亲要求将我淹死,可母亲却执意忤逆他的意志,将我偷偷养在了仆人区一间空荡而又冷清的房中——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猜她对我或多或少会有点母性的不舍吧。可她拒绝给我取名,像是认定了我是一只终将被送往屠宰场的动物,不敢有太多感情上的牵连。有那么几年,我们生活在难得的平和中。有一次,我摔倒在地,磕破了膝盖,我还记得她当时惊慌失措的脸。她用毛茸茸的触须轻轻拍打着我的伤口,带着一丝犹豫,在她眼里,我的生理构造既神秘又奇怪。
除了母亲,唯一知道我还活着的人是管家吉沙克女士。父亲冷落过母亲一阵子,等到他们言归于好,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她可不喜欢这个任务。我无需闭上双眼,便能回忆起吉沙克女士鼻孔外翻、嘴喙不耐烦地咔嚓作响的样子。她拿桌子上扯下来的碎木片喂我,还往我门缝里塞抵制萨普的宣传单,说是为了教我阅读。她总是对我恶语相向:“你知道为啥我们管你们叫萨普吗?”她曾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声音尖锐得像是黑暗中的一把利刃,“因为你们是寄生虫,全他妈都是。”
时光飞逝,家族逐渐壮大;父亲娶了第二房太太,母亲又怀了孕,居住空间紧张起来,要藏住我变得越来越难。十五岁生日那晚,吉沙克女士偷偷将我领出家门,送到一位名为黑奇的易容师那里。黑奇将我按在手术桌上,一边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一边当着我的面将母亲给我的零钱尽收囊中。
待到翅膀和眼睛——母亲给我的临别礼物——安装完毕,我便被赶到了街上,无名无姓,孤苦伶仃。
“关上那扇窗!”
我猛然回头,夫人正站在门前,拿领子捂着脖子。我慢慢关上窗户、插上木闩,她却已经踉踉跄跄走下楼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工作日的上午极其乏味,因为店里压根儿就没客户。我特别想前去修一下那只发炎的眼睛,无奈却不得不整日坐在出纳机旁,在沮丧中沉默;而夫人则一直在楼上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当我穿过走道时,罐子里浮动着的胎儿好像会随着我的移动而转动它们煞白的身体。我的眼睛扫过罐子上褪色的标签,上面记着它们的“收割”日期——真是个田园牧歌式的好词儿,就像它们不是从子宫中取出来,而是从树上毫无痛苦地采摘下来的一样。没过多久,我就把那些标签都转到了背面。
下午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和夫人一起去拜訪客户。所谓的客户都是些毫无再次购买意向的过往主顾,或是名字被她偷听到的倒霉收藏家。她会八爪全开,将浑圆的躯体撑离地面,从各个角度对目标发起销售攻势,带着胡椒薄荷味儿的口臭简直令人作呕。我们为数不多的几单生意都是客户为了尽快摆脱她才勉强答应的。
“或许以后,”在一次无疾而终的拜访后,我提议道,“类似的拜访都由我出面来谈?”
琳姆夫人两颊通红,怒目圆瞪:“你觉得你能做得更好?”
一周后,当我将少得可怜的五便士丢进床底的储蓄罐,听着它发出空洞的叮当声时,我已不会再告诉自己这么低的报酬是出自夫人的吝啬了。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寻找任何能帮我了解专售店经营现状的东西。结果我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了一只铁盒。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盘腿坐在脏兮兮的地上,将铁盒里的文件翻了个遍。账单、催款单、通告单、未付的发票、逾期租金单,每张单子上都印着“立即还款”、“立即还款”、“立即还款”的红色印章。我一下子瘫倒在橱柜边,手上的单子撒了一地。
在黑奇那儿安装的义肢比其他店里的都要持久耐用。但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十年,连它们也开始不中用了。来这儿打工前,我打探到了黑奇的下落——波特街,跟坦纳斯街一样,也是棚屋区。我请求他把我的义肢修复,他却报出了当年母亲给的价目:两百基尼!现金!
当然,我付不起这笔钱。通过一位猎杀萨普而一夜暴富的女士的介绍,我找到琳姆夫人,应聘这份工作。当时我满脑子以为她的生意利润丰厚,能让我轻松搞到手术费。我真是太天真了!专售店深陷财务危机,而我这般冒死深入虎穴,结果却只会一无所获。
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店里的存货丰厚得很。狭窄的楼梯间两侧挂满了摇摇晃晃的下颚骨,壁龛里收集的脐带都快放不下了,打结的萨普头发像成捆的大葱一样挂在厨房天花板上,一篮篮萨普牙齿按照门牙、犬牙、臼齿整齐地排列着,另外还有十几个加固的脊椎和门前的雨伞摆在一起——卖掉这些货,够付黑奇十倍的钱了。
我将文件塞回盒子。她要是卖不掉这些货,我就自己来。易容师有时会需要收集瓦力安人的肢体,但他们对萨普肢体的需求量更高。总有些变态的主顾寻找刺激,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或许拿这些瓶瓶罐罐跟黑奇交换一下,他会愿意降低费用。目前唯一的问题在于夫人要求我时时刻刻都待在她身边,我出去买个牛奶她都惊慌到不行。
出售腌制后的萨普标本——不管是以物换物也好,还是直接卖钱也好——只是塑化师工作的一半,剩下的一半是采购新鲜货源。夫人一个人是无法完成采购的,她有一个搭档。工作四周后,我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搭档。
当时刚过午饭时分,他敲响了专售店的门。这个男人戴着宽檐帽,帽子上挂着面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抱歉,先生。我们打烊了。交易时间是从……”
“你这个小塑化师,还挺一本正经的,啊?”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可我能听出他的语气里的一丝窃笑。
我差点就把门摔在了他脸上,幸亏夫人已经看见了他。“没事,亲爱的,让他进来!今儿个你可迟到了哦,你这个小恶魔——把门帘拉上,行吗?”我照办了,将唯一的清澈光源挡在了杂乱的店铺之外。我转过身,看到他正摘掉帽子和面纱。
这位搭档看起来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一个蜂箱。他身着宽松的衣衫,紧身裤子,背带耷拉在腰间。他的每片皮肤都密布着深邃的幽洞,那些洞仿佛深入脑髓。蜂箱一样的皮肤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的嘴巴;他没有头发,脑袋上也只有一条条往内凹陷的隧道。夫人领着他进去喝饮料时,一只蜜蜂从他脖子上的洞里探出头来看着我。
这是店里几个礼拜以来唯一的客人——我寻思着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去见黑奇了,于是便提出有紧急的私人事情要处理,就不加入他们了。
夫人蹙紧了眉头。
“噢,让她去吧,”蜂窩男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我猜自工作以来,你留给她的私人时间总共还不到五分钟吧。”
我在货架旁的走道里等着,一直等到小厨房的门咔嚓关上,才迅速朝塑化罐扑了过去。易容师需要的货会是哪种呢?我不知道。我胡乱抓起几只细长罐子,其中一只装着泛绿的手指还有几对乳头,另外一只装着几卷皮肤,跟黑影底片一般透明——我抽出五英寸,在煤气灯下观察复杂交错的毛孔、毛囊、痣印与疤痕。牙齿可能会有用,眼睛也是。将口袋塞得满满当当之后,我才从出纳机里摸出一把坐电车需要用上的硬币,出门沿着坦纳斯街飞驰而去。
走出棚屋区,我才感到整个城市恢复了生机,世界又一次充满了色彩与阳光。街上走动着形形色色的瓦力安人,出来购物的,在街角呼朋引伴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只胸前长着四排肿胀奶嘴的硕大腹足动物带着身后的十个幼崽,在路面上留下了一溜闪闪发光的足迹。我一脚踩上去,就像走在雪地里,还能踩出脚印。越往前走,街边的建筑变得越高大、干净,而空中的交通——是那些能够飞行的瓦力安人——也越繁忙。我开始看到文明生活的标志:簇新的电灯在街边发出嗡嗡声;商场外墙上的巨大电视屏里播放着抵制萨普的黑白宣传片。
我听到口袋里的萨普牙齿在叮当作响,寻思要不就在这里把它们卖了得了。可转念一想,在这儿卖,这些货顶多值几个便士。而当黑奇的门为我打开时,那回报可就大得多了。事实上,当我掏空口袋,将标本都放在他面前时,他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由坦纳斯街的琳姆夫人亲自腌制,”我说,“上等的货色,你能找到的市面上最好的了。耳朵、脚、指甲、膝盖骨、头皮——应有尽有。所以,手术费能降一些吗?”
他同意把手术费降到一百五十基尼,前提是我帮他顺几件货。可一百五对我来说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我得把店里的藏品卖个精光才能勉强筹够这笔钱。“好吧,”我说,“你要什么?”
“我给你写个清单。”
回到专售店时天色已晚,但透过小厨房的门缝,能看到里面还亮着光。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现在普通瓦力安人都不买塑化罐了,夫人,这种情况都持续好多年了。人们的态度在变化。”
“普通瓦力安人,”夫人说话虽然含混不清,但音量却不低,“是厌倦了单个的附器与器官了——嗝——所以我需要全身标本。有了全身标本,他们会像潮水般涌回来的。”
蜂窝男轻声回答:“全身标本很难搞到啊。”
“可你知道——嗝——去哪儿找,不是吗,亲爱的?”
我倒想不被注意就溜上楼去,可除了从排水管翻窗而入,小厨房里的楼梯就是我唯一的选择了。我敲开了门,看向他们:“我回来了。”
夫人被突然窜出来的我吓了一跳:“我还担心你——嗝——抛弃了我呢!”
“事情都办好了?”蜂窝男问。
我溜进小厨房,慢慢朝楼梯挪去:“是的,都办好了。我不是有意打断你们的——”
“噢,没事儿!”夫人从桌子下抽出张椅子,拍了拍坐垫。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来,坐下,加入我们。又没什么急事儿!过来,快过来!”
我不情愿地坐了过去。夫人给我倒了杯茶。一只蜜蜂落在了杯沿上,它的触须颤抖着。我伸手将它赶走。
“正如我刚刚所说,全身标本很难搞到,”蜂窝男说,“人类现在越来越不安分了,胆子越来越大,据说离这里不远处就发生了暴乱。当然,没有一家媒体会报道这件事,不过风声还是传了过来。”
夫人哆嗦了一下。
我盯着蜂窝男。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有人称呼萨普为“人类”了。“萨普”这个词早已变得司空见惯,很少有人还记得它最初其实是个骂人的词。吉沙克太太提到人类只用“萨普”,而我为了讨好她也养成了只用这个词的习惯。
蜂窝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有段时间一直在想,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完全不同的思路。”
夫人蹙起了眉头,“换个思路?”
“据说,那些名门家族里也出现了很多人类后代。试想一下,要是咱能搞到一个……比方说——”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的人类后代做成标本,那些收藏家们将会出什么大价钱啊。”
“咱可不能得罪那些有钱有势的主。”夫人斥责了他,同时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蜂窝男和我正襟危坐,双眼紧锁对方,僵持着;他的凝视和他的变异一样可怕,我屈服了,低头看向茶杯。杯子上有条细细的裂纹,我以前都没注意到——或许是我握杯的手太过用力所致。我的耳边全是蜂鸣声,不知是真的有蜂群在围着我打转,还是我的心理作用。
“对不起,您说的当然是对的,”终于,蜂窝男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棚屋区现在虽然危险,但总还是能找到货的。过些时日,我将策划一次狩猎,还是和以前一样。”
“以前,”她重复道,“噢,那就——嗝——再好不过了。”
他瞟了我一样:“不好意思,我差不多得走了。您介意帮拿下我的东西吗?”我起身照办的时候,听见他吹响了口哨。听到口哨的蜜蜂们从厨房里每个可想象到的缝隙里一拥而出——甚至有从茶壶嘴里冒出来的——停落在他皮肤表面后又如同毛茸茸的蛆虫般爬回他的身体里,他的皮肤微微外张,好容纳鱼贯而入的蜂儿们。
我从未见过这种变异——蜜蜂和人共生,不管怎么说也太奇怪,太特殊了——和瓦力安人通常出现的变异都不一样。我把他送到门口,递给他手套、外套和带面纱的帽子。“我只知道你的姓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转动肩膀披上外套,轻声问。
“那是因为我从没说过。”
他咧嘴笑道:“你真得去医生那儿看看那只眼睛了,看起来发炎了。”
我差点就向他重复了斯特罗姆基因的借口,可直觉告诉我蜂窝男太精明了,这种理由他是不会相信的。“我已经预约了医生。”我说。
“那就好,”他的目光狡黠诡秘,可这次我没有屈服,大方地回应着他的注视。“若您允许,我将择日再次造访,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小姐?”我点了点头。他一消失在门外,我便立刻冲回楼上,打开了衣橱。镜子里感染的那只眼睛蒙上了层白色的透明物,眼角娇嫰的皮肤开始变得灼热。
我又晃到了楼下的小厨房,在楼梯上碰到了往上走的夫人,她正要回房。我走到破烂的水池旁,开始冲洗茶杯茶托,拿着抹布擦拭夫人的唇印和蜜蜂的足迹。我卖力地擦着,双手好似变成了爪子,完全不像个萨普。
突如其来的一阵嗡嗡声吓了我一跳。原来有一只蜜蜂不小心从朽木窗框里飞了进来,想飞出去却被窗玻璃挡住了,它只能困惑地一次次不断尝试。我从水池上一跃而起,用手掌终结了这只无辜的蜜蜂和那烦人的嗡嗡声。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发了疯似地工作,这辈子都没这么刻苦过。我修好了专卖店里好几年没用的邮件订货系统,还放弃了早餐——因为这是一天里我唯一能溜出去的时间——挨家挨户散发宣传册。我甚至说服了夫人让我主管下午的客户会面。每次客户善意地提到我的眼睛,夫人便会急忙解釋那是斯特罗姆家族遗传的眼疾。待她说完,房间里准会陷入一阵沉默,一部分原因是客户们有些惊讶,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们出于礼貌不再追问。这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我回去之后还是仔细整理了一下客户清单,列出了平时与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有日常交流的名门望族:耶步-斯布莱萨斯家族、斯林家族、奥雅克斯家族等。一旦夫人在这些家族的人面前上演同样的戏码,我便会在她身后挤眉弄眼,好像是在说,您别介意,我也觉得她太令人尴尬了,但我也没有办法。有时,我们披上外套准备离开时,客户会走过来轻拍着我的手臂说:“下次一个人来,好吗?”事情进展得越来越顺利,我将硬币投进存钱盒时发出的叮当声不再那么空洞了,而夫人的名声也一天天败坏下来,但她一点也没意识到。
每天下午和客户会晤之后我的心情都会好些,可当夜晚来临时,我又会变得氐惆不已。发炎的眼睛变得更僵硬;额头上还生出了个豆大的疙瘩,疼痛难耐。有一天晚上,我觉得翅膀特别痛,于是脱掉衣服,扭头一看,翅膀与躯干相连处的淤青已经开始泛紫,缝合处还皲裂了。我伸出手指,按了一下肩胛骨,痛得倒抽了一口气。一大滴脓水从伤口流出,像珍珠一样划过我的后背。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小姐,你看起来身子欠安啊。”
我将藏匿在夹克里的蜜蜂抖落:这帮家伙在衣服口袋里、内衬底下待得倒舒适得紧。“我向你保证,我好得很。”嘴上虽这么说,可我内心知道我一点也不好。四周的墙与家具似乎在晃动——可我明明站得很稳啊;不知来自何处的尖细恼人的嗡嗡声也开始往我的耳朵里钻。
蜂窝男按照之前说的,来找夫人一起去狩猎。天气渐冷,此时晨雾笼罩,太阳还没露出头来。“现在的天气最适合不过,他们行动较为迟缓。”蜂窝男说。
但一想到要走出门去,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杀活蹦乱跳的萨普,夫人是拒绝的。蜂窝男却坚持要一名搭档同行,结果便是我顶替了夫人的位置。就这样,我走在了老坦纳斯街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世上唯一让我感到真正不安的瓦力安人身后。还好他带着面纱,我看不到那张吓人的脸。
“今天我们要弄套全身标本。”蜂窝男说。我在心里默默地向他道谢:全身标本价格不菲,要是我在销售的时候拼尽全力,说不定可以卖到整整一百五十基尼。
我们在小巷里穿行,街边的商店鳞次栉比,木质墙上满是涂鸦。他冷不丁地递过来一把飞镖枪。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番,然后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让蜜蜂蛰他们?”
“最开始捕猎那几次,我请它们蜇过,结果猎物肿的不像话。”他回道,“标本运回去要立即腌制、装罐,根本没时间等肿块消退。”
“劳驾?”蜜蜂在我们周围环绕,像是一整个殖民聚居群,有几只还安然停在了我的肩头,而我也早已放弃了将它们赶走的念头。“我还以为你和它们——难道你控制不了它们?”
蜂窝男笑了:“它们我行我素,不受我的控制。我的身体给它们提供可靠的家园;而它们为我收集信息——我们之间是互助共生的关系,仅此而已。它们和瓦力安人一样,都受过铰接处理。”他的声音里带着股骄傲。只见他伸出根手指,瞬间手指周围围满了蜜蜂,“这可都是些聪明绝顶的小家伙,方向感极强。从奥克斯比到码头,再到棚屋区腹地,跨越整个瓦克安姆布拉地区的最快路线它们都门儿清。有它们在,你永远都不会迷路。”
“看起来它们似乎很喜欢你。”他歪了歪头,示意落在我肩头的那几只,“或许它们也想钻进你的身体,把你变成个蜂窝女孩儿。”
我暗自压下胸中涌起的怒火。
蜜蜂朝坦纳斯街深处蜂拥而去,我与蜂窝男紧随其后,轻手轻脚地走前走。狭窄的小路两边,建筑物看起来像要挨在一起,如同两个正在说悄悄话的情侣。我抬起头来从缝隙间看去,狭长的天空铁灰铁灰。
这一天大部分時间我们都穿梭在棚屋区。这里的破屋子看来像是被遗弃的,但隐约还荡漾着一丝人气,好像前一秒还有人在这里,只是匆忙离开了。仿佛有看不见的幽灵曾在这里走过,扬起的飞尘沾上我的外套;不远处的房子里,门还在嘎吱作响;一只勺子就在我眼前渐渐躺入了一碗逐渐凝固的燕麦粥里。我的脑子里充斥着焦躁与不安;一只只蜜蜂似一团团鬼火,在前方够不着的地方飞舞。它们带我穿过滑溜溜的发霉的门廊,经过堆满污秽的墙角。这一切不禁让我想起自己做完移植手术后,曾和一群陌生人挤在一起住过的那些隔断间。隔断间的环境虽说要比棚屋区好些——所以一开始我还能忍受——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回忆袭来,我感到阵阵恶心。
在其中的一间房里,蜂窝男指着松散的木地板,让我看下面藏着的自制武器。最宽的那面墙上写满了我不认识的文字。
“吹响战斗的号角。”双手插在裤兜离的蜂窝男念道。
我皱起眉头问他:“你认识这些字?”
他耸耸肩:“认识一点。干我们这行的,知道人类写的是什么会很有用。”
身后骤然传来呯的一声,我俩猛地转过身去,看见房间另一头站着个脏兮兮的萨普女孩。她蓬头乱发,衣衫褴褛;被她撞翻的水桶倒在地上,而她自己手扶着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她那骨瘦嶙峋的面庞在我脑子里定格,和装上义眼和翅膀前的我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我。
一百五十基尼!
我握紧拳头,飞奔起来。
“用飞镖枪!”蜂窝男在我身后大吼,可我此时已热血上头,想不了那么多了。我追着她来到一个荒废的电梯井里,冲上去和她扭打起来,直到我俩都气喘吁吁还不作罢,拳头、巴掌如数落在对方的身上。最终,我一拳打断了她的鼻子——一声令人满意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可蜂窝男却马上把我拉开了。“别打脸啊,妈的。”
蜂窝男将那神志不清的萨普女孩儿往肩上一扛,我们就这样走回了专售店。小厨房的一角早已立起了齐腰的罐子,等待着我们凯旋。蜂窝男和夫人一起将女孩放进罐子,而我只是朝墙角走去,双腿像是无法承受我的体重。夫人忽然发出了一阵我从未听过的狰狞大笑。她三下五除二抓住萨普的四肢便往罐子里猛按,毫不心慈手软;蜂窝男则一桶一桶地往罐子里倒防腐剂。
萨普尖叫起来,液体在罐子里飞溅。我蹲下来蜷起身子靠在墙角,拿手捂住耳朵,强忍着义肢灼烧般的疼痛,可眼睛却始终无法从罐子上离开。萨普正奋力用手掌拍打着玻璃罐壁,她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尽管如此,我的大部分视线还是集中在夫人身上——她此时强壮得令人胆寒。她从牙间伸出舌头,竭尽全力压制着萨普,脸上写满了享受。
萨普女孩儿渐渐安静了下去,她的额头抵着玻璃像睡着了。夫人从罐子里抽出双手,走到水池边洗手擦脸。蜂巢男弯下腰来对我说:“夫人准备了茶点。”
我才注意到小餐桌上摆满了食物,看来我们出门打猎的时候,夫人也没闲着。一壶茶,十来个发霉的手指三明治一大块儿蛋糕。我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能近距离观摩塑化大师工作,你也算一饱眼福了,是吧?”夫人坐下来加入我们时,脸上带着诡诈的微笑。不一会儿,她脸上的狠戾之色犹如潮水退去一般,渐渐恢复了平日那股糊涂劲儿。“天哪,看看,好好的女孩儿——怎么搞得这么一团糟。不过话说回来,它绝对能卖个好价钱!市场上好久没这等货色了,得有几十年了吧?还是萨普幼崽,这可太稀有了!”吃东西时,她始终咯咯笑个不停,边笑边说,声音还是那么含混不清,直到她的脑袋向后耷拉着,打起了呼噜。她的嘴巴咧着,舌头震颤得像是鱼线上的鱼饵。蜂窝男发出鄙夷的啧啧声。
几十只毛茸茸的蜜蜂爬满了我的胳膊。我一抖,它们便如鸟群般飞散,可不多时又落回到我身上。
蜂窝男坐在我对面,桌子太小,我俩的膝盖都碰到了一块儿。“这些蜜蜂吓到你了吗?别担心。”他任意从空中捻住一只,凑到我面前,给我看它的刺。“它们和我一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蜇人。”
他松开食指和大拇指,蜜蜂颤巍巍地飞了出去。“你的方法虽有些粗暴,但你今天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令我刮目相看。我本以为你身上没有猎手的潜质,毕竟是要猎杀自己的同类。”
我的身子僵直了,赶紧扭头瞟了一眼夫人。
“放心,她什么都听不到,”他指了指沾满唇印的茶杯,杯子里布满了一圈圈茶渍,“她喝的那玩意儿根本不是胡椒薄荷啊,薄荷不过是为了掩盖气味。”夫人胸脯上的内衣兜里飞出三只蜜蜂,正合力提着一只铜绿斑斑的随身小酒瓶。酒瓶放在我面前后,我小心翼翼地闻了一闻,是某种混合着甜味的烈酒。难怪她一天到晚都在睡觉,我暗忖。
“你怎么发现的?”我问。
蜂窝男笑了:“嗜酒如命是一种很难掩饰的习惯。”
“不是,”我压低声音,“我说的不是那个。”
“哦哦。”他扭动身子,屁股下的椅子嘎吱作响,“我的蜂儿们能轻易辨别出人类,比这个瓦力安老酒鬼厉害得多;而我自己也见过太多的非法义肢了。虽然你身上的义肢比那些更精致、更持久,但对于内行人来说,它们——以及你身上出现的排斥症状——还是一目了然。”
我用颤抖的手指轻抚着眉心。三只眼睛都开始了硬化,控制假眼睑的电脉冲也越来越弱。第一只发炎的眼睛已经完全不能眨。为了避免疼痛,我不再会骄傲地从袖口亮出那对翅膀,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包裹在衣服之下。
就连傻乎乎的夫人也开始注意到这些变化。只是她盲目地相信我的姓氏,这似乎是唯一能保护我的盾牌。
“对了,”蜂窝男敲了敲酒瓶,“这玩意儿能暂时缓解疼痛。我倒是认识些人。或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能帮忙的人。”
我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帮忙?你帮我?图什么?难不成你还是名萨普同情人士?”
“对于人类,我既不讨厌,也不喜欢。”他杨起下巴,端详起我来,“假使你只是个棚屋区出来的普通女孩,打打临工,挣几个铜板儿,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便会向夫人告发你——我们当场就能把你给腌制了,根本不费事,还能小赚一笔。但考虑到……”
我把靠在他腿上的膝盖抽了回来。
“……自从你被录用以来,店里的客户数与营收不断攀升。不仅生意越来越好,账目也比前几年要明晰的多。显然,你不仅仅是为了勉强过活而漫无目的地存钱。你把这家店从泥潭里拽了出来,还冒着极大的风险。为什么?”
他将我逼到了墙角——撒谎只会让我显得更可悲,也许此时将真相说出来更好。“我的义肢每天都在退化,”我压低声音,“当初负责安装它们的易容师能修复它们,但得花一大笔钱。就算我有钱,我也没办法拿去给他——离开五分钟,她都不同意。”我扭过头去,夫人的嘴里发出酒臭,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他叹了口气,“她也不是一直都这么粘人的。一直到八年前,她都还是整个瓦克安姆布拉地区最好的塑化师。那年,一个人类从窗户里闯了进来,差点杀了她。她之前腌制了那人的哥哥,他是来报仇的。看你这表情,这事儿她应该没告诉过你。打那以后,她一直觉得那人会在某天回来,把她解决掉。”
房间里除了夫人的呼噜声外一片寂静。“所以,”我扫了一眼装在墙角罐子里的萨普女孩儿,故作镇定,“我猜,你准备告发我?”
“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我对人类没有任何意见,我只关心专售店的运营。如果一个人类能给店里带来成功,那么……她是人还是瓦力安,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怒了:“那你到底想怎样?”
他诚恳地说:“我建议咱俩联手。公司账户要尽快从她名下转走,以夺走她对财务的控制。我看过你递交给她的账目——造假的手段还挺高明嘛。”
对他的夸赞,我没做任何回应;可他的话却让我想起了教会我造假的那个老骗子。隔断间里艰险的环境让我俩组成了奇异的联盟,因为我那时——现在也一样——是个很扎眼的存在,而他则恨透了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就像我痛恨自己的出身一样。就这样,我俩决定相互帮助——我需要伪造便于通行的证件,而他则喜欢听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内部的丑闻,只要是我能说的,他都照听不误。他以前老拿旧报纸擦屁股,可总是记得留下名流版面扔给我,叫我读给他听。读那些不堪入耳的绯闻,关于我的家族,我的母亲。
我的眼里居然有泪水泛出,真是荒谬。
“听着,如果你能弄份授权委托书,拿去银行,我们就能尽快把新产品卖掉,还完债务。”
在小厨房里,我耳中听着刚杀完人的琳姆夫人的呼噜声,背后是小萨普诅咒般的凝视,脑子里则萦绕着对于过往的回忆,完全无法思考。“那笔钱我要给黑奇!我的义肢——没有它们,客户们会——”
他抓住我的手腕,使劲握住:“忘了你的义肢吧!它们很容易修复。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沉住气,放长线,钓大鱼。搞定专售店,安全转移财产。我给你打包票,那可比区区几个义眼、几只翅膀值钱多了。”
“我——”
“你可别忘了,只有做好工作,你才对我有用。”
我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想想收藏家会花多大一笔钱买一个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人类后代做成的标本。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过的话。那不是玩笑,那是句威胁。“我能做好工作,”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我能做好。”
“很高兴咱俩能相互理解,达成共识。”他松开了我的手腕,“夫人告诉我你修好了店里的邮件订货系统。其实这样浪费邮费完全没有必要:我的蜂儿们就能处理好送货问题。回头你把所有的报表、收据、发票都发一份附件给我——记住,是所有。”
说完他就走了。我将小厨房略微打扫了一番,把杯盘狼藉的餐桌收拾了下,就揣起夫人半满的酒瓶上楼睡觉了。瓶里剩下的酒被我喝干了,呛得我直作呕。我本以为酒精能减轻后背的疼痛,让我一觉睡到天明,可没想到酒精加上高烧竟让我出现了幻觉:小萨普压在我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上流下的福尔马林滴进我的眼睛里——那些液体让我的眼珠从眼窝里掉下,弹珠似的在地板上打滚;我想叫它们回来,可一张开嘴,却发现满嘴的蜜蜂嗡嗡地往外飛——衣柜里的骷髅复制品挠抓着柜子,吵嚷着要自由——整座小楼也开始吱嘎作响,像有一千个萨普的仇恨压的它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早上,我看着床上堆满的包裹,感到自己正处于密切的监控中。那时,黑奇想要的东西我才给他弄到了一小半。突然,我的脑海里萌发了一个念头。窗台上,一群蜜蜂震颤着翅膀,热切而又专注地围着我。我看向它们。“你们……一直都挺喜欢我的,不是吗?”我觉得自己有点傻,但还是自顾说了下去,“你们能……能帮我送点私货吗?不告诉他?”蜂儿们发出柔和的嗡嗡声。我伸出一根手指,它们纷纷往上蹭。
蜂儿们帮我运走了一些客户们通过邮件订购的货物,另外还带走了几件我寄给黑奇的私货。如此脆弱的身躯竟能承受这般重量,这种铰接技术着实令我叹服不已。一小时后,它们又飞了回来,还给我从黑奇那儿带来了一瓶乳霜。我按指示将其抹在额头和后背上,高兴地发现疼痛立马减轻了。
午饭前,我去了趟银行,用一张伪造的授权委托书终结了专售店的账户。我的造假手艺再一次蒙混过关。“实在是没辙了,这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啊,”做戏做全套,我对着银行经理不住地唉声叹气起来,“真是太遗憾了。”
对蜂窝男的承诺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身上的宝贝义肢跟了我十年,我现在一门心思想修好它们——卖掉小萨普就有钱付给黑奇了,这对我而言比蜂窝男的计划重要得多。我开始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暗访客户、推销新品。当我动情地向客户们解释夫人的堕落酗酒史时,人们一开始还表现得悲痛不平,可转眼,他们又对小萨普表现出了巨大的兴趣。一位奥雅克斯老族长建议我将展品直接拿到拍卖会上。当然啦,这是不可能的:在拍卖会上展出全身标本只会引发骚乱,而且也必定逃不过蜂窝男的法眼。不过,拍卖会倒是寻找潜在买家的好去处,那儿的人都很有钱。我问女族长哪儿有拍卖会,她欣然地告诉了我一个地址。
那天夫人喝了两杯“胡椒薄荷茶”,睡得沉沉的,我趁机溜了出去。几经周折,我找到了拍卖会所在地——那是一栋富丽堂皇的大型别墅,石头柱子威严宏伟,大门两侧立着两排卫兵。我出示了奥雅克斯族长的名片,便被引到了入口处。那门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气派。
即便我已经穿上了自己最干净的靴子、最时髦的夹克,带着自己认为最时兴的帽子,可和参会的其他人相比,我还是过于寒碜了。走进大厅,但见大理石地板镶金嵌银,水晶吊灯流光溢彩、宏伟瑰丽,身边的瓦力安人个个衣着华丽,尽情展示着华丽的羽毛、闪亮的鳞甲与獠牙。其中的几位宾客看到我土得掉渣的衣服,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我扬起下巴,小心翼翼地挤入人潮,每每有人撞上我好不容易从袖口露出的翅膀,我都差点痛得龇牙咧嘴。
当天晚上拍卖的展品着实吓了我一跳:一只被砍下的头颅,眼睑用别针固定着,怒目圆睁;一具镶嵌在透明树脂中、像火腿一般被切成薄片的躯干;一具未用普通防腐剂浸泡的全身标本,通体褶皱,如干梅子一般枯萎地躺在玻璃盖匣子里。大厅和厢房里放满了展品,以供买家浏览。几双眼睛朝我瞟过来——也许其中的一些人只是希望由我来发起头标而已,但也同样令我浑身不自在。
几位我的客户也在现场,他们喊我过去,我便心怀感激地加入了他们。他们给旁边的人介绍了我,还询问我生意如何。“你的萨普标本这次也参展了吗?”他们问道。
“我们还在考虑中。”我回答。
旁边有人探过头来,加入我们的对话:“你说你手上有萨普标本?是全身标本吗?有照片吗?”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幅画面——不是萨普女孩儿静止地漂浮在保养液中的画面,而是在夫人的压制下,她扭动、挣扎、呼救的画面——于是嘴上也不自觉地支支吾吾起来:“这款……这款标本因为太新,还没有拿去照相。不过您放心,绝对是典藏版级别的好货色。”那人还不满足,又要求我描述一番,我便费力描述起来。待描述完毕,我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所说的和我那张平凡无奇的脸相似得恼人。感觉自己似乎透露了太多,我便赶紧找了个由头,一头钻进了旁边的人群里。
“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小姐!”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强行让我的身子转了个圈。原来是那个矮个子小白脸,上周我刚卖给他一只股骨拐杖。“真是缘分呐,你也在这儿呢!我正要跟您尊贵的家人们说——”
我早该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该早点想好应对措施……这个白痴将我引荐到他面前一群上流瓦力安人中间,而我一眼就看到了我那高挑的、犹如节肢动物一般的母亲。
她优雅地站着,下巴扬起,自信满满;腹部裹着一层闪光的亮片。我还记得我年幼时,她离婚后那形单影只的样子,犹豫着要不要寻找下一段感情。今天的她像是换了个人,身边站着她的第四任丈夫——我在报纸上的名流版面见过他。而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我父亲,还有那些我没见过面的兄弟姐妹们今天应该也到了现场。
她先是漫不经心地瞟向了我,然后骤然间睁大了眼,口器两侧的触须剧烈地抽搐起来。
我们就这么盯着对方,时间过得很慢。
我来参会,打的是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名号;她只需一句话就能拆穿我,暴露一切,而我身后站着的是一群想拿我的身体去做标本的瓦力安人。
周围的所有人,包括她的丈夫、挽着我的手腕的小白脸,都在充满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反应,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哦哦,”她说着,优雅地伸出手来;毕竟她要保护好自己的名声。我挑了挑眉。“我们应该没见过。可话又说回来了,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人丁兴旺,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她说。
我握住她的手,周围的瓦力安人都笑了,气氛缓和下来,交谈声再次响起,又和之前一样。我从小白脸手上抽出胳膊,她也支开丈夫,然后走了过来。
“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可声音却是咬牙切齿。
“代表琳姆夫人来参会,”我躲避着她的眼神,“我们刚搞到一具萨普全身标本,正准备出售。”
她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她肯定期待着我就烂在某个棚屋区里,下半辈子靠着她给的临别礼物勉强度日,永远别再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意将自己处于危险境地,招摇过市,不仅给我自己,还给她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敢来这种地方,还打着家族的名号。”她嘟噜道。
“我自己的姓氏,想用就用,对吧?”
她的摆动着口器,眼睛在房间里四下张望着,我寻思她可能是害怕被人看到和我站在一起,也可能是在寻找同伴。我紧张起来,正想往出口处跑,她却一手揽住了我纤细的后背,将我引到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斯林家族的老头面前。“你不能参加常规拍卖,”母亲在我耳后细语,“斯林先生对萨普幼雏别有兴致,我觉得他会对你的标本很感兴趣的。”
有了母亲的推荐,这位满身鳞片的斯林先生十分乐意与我交谈——而当我提起琳姆夫人的名号之后,他的言行举止里更多出了些货真价实的尊敬。显然,在这个城市里夫人的名字只对为数不多的人还有意义,而他恰是其中一员。最终,我说服他以一百二十基尼的价格买下了萨普女孩。他开支票的时候,我激动得浑身顫抖。
我刚把支票塞进口袋,拍卖开始的铃声就响了。人群开始往拍卖厅涌去,我和母亲站在人潮中,好似两块河里的石头。我想我得谢谢她帮我牵线搭桥,可该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出不来。我将舌头与上颚分开,再次尝试,可她却先开了口:“快回坦纳斯街去吧,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小姐。”她的声音与眼神透着冷酷。她转身没入人潮,留下我和我口袋里的支票。没有她的帮助,我不可能得到这张支票。
我都不知道一基尼有多重——摸都没摸过——更别提一百二十基尼了。我曾试着去兑现,可当银行员工从保险库钻出来,满头大汗地拖着一箱子金币绕过柜台,问我马车停在哪儿的时候,我寻思这笔巨款不可能瞒得过琳姆夫人,便当机立断,改变计划,把这笔钱存入了我和蜂窝男的银行账户。
蜂窝男要求所有的银行对账单都要给他过目,以便更好地把控专售店的资金动向。他肯定会注意到这笔款项,待到那时,眨眼的工夫,这笔钱就会流到店里了。
我趁银行员工忙活着挪动箱子的空档,从柜台上顺了几张羊皮纸;回去后,我彻夜未眠,一笔一画地对照原本,伪造了一张对账单。
快递员来取罐子时,夫人懵了。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现编起了胡话:“夫人,咱不是说好了要给它寄存起来吗?您不记得了?店里实在是放不下了啊。”她狐疑地点点头。若非急着掩饰自己的狐狸尾巴,我可能早就注意到她的怀疑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内,我必须分批次地将钱取出,同时不断伪造对账单,避免蜂窝男知晓这笔钱——这笔我觉得完全是自己挣得的钱。
拍卖会过去一周后,我怀揣着最后几基尼回到店里。存钱罐里的金币数下来一共是一百五十三基尼。一百五十三啊!我真的做到了!我打算带着这笔巨款,去往瓦克安姆布拉的另一端,待到日落时,我就能躺上手术台了。我紧紧攥住那几枚冰冷的金币,手都被硌出印子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只一味地咧嘴傻笑。早上出门前,我往夫人的茶里灌了更大剂量的酒精,这时候她应该还在床上。我走进小厨房,脱掉外套。
夫人在桌边坐着,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抓着一张张皱巴巴的纸。
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看见我后,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变得更好,想成为重要人物,这我理解。想当初,我是这样。”
我静静地僵在原地。
“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我一心只想挤进上层社会;我迫不及待想认识所有值得认识的人。而你呢——你可是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人啊,你已经是上层社会中的一员了。我不-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擦了擦面颊,弄脏了脸上的脂粉,“我敞开怀抱收留你,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难道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说着,她有气无力地将那张纸朝我丢过来。
那是一张收据,已经被夫人打开了。收据的抬头一栏赫然印着“斯林”字样的蜡封印章。我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外套放在桌子上,以防下一秒她就要朝我猛扑过来。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说,“这笔交易是以你的名义——”
“别骗我了,”她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用袖子擦着鼻梁,“发现这张收据后,我立马给银行打了个电话,银行职员语气轻柔地跟我解释,说我已经无权过问店里账户的事了。”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就算我真的发了疯,在授权委托书上签了字,我至少应该记得。更别提最近店里库存越来越少,而你房间里的多出来一个小金库——哦,没错,被我发现了!你给我听好了。”她嘶吼道,怒目圆睁,“我在这个行业做了几十年,你才来了多久啊?不到一年!不到一年你就觉得自己能搞倒我?啊?不到一年你就能夺走我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奋斗出的一切?”
我往回退,一直退到前面的店铺里,夫人伸展开细长的爪子,朝着我步步紧逼。她的爪子抓住两旁的货架,借力向前。一只停在架子上的蜜蜂被惊得飞起。
“你以为我就是个愚蠢的老酒鬼,对不对?你觉得我已经老了?你給我听好了:若换成你,五十年来一直不停地捕杀萨普,你觉得自己晚上能睡好觉?”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这个行业,一切!你以为顶着高贵的姓氏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它?行!给你,都给你,接好了!”她拿起一只罐子,朝我扔了过来。酸性化学溶液和几千只指甲片溅洒在我的鞋子上。我踢腿,试着甩掉它们。夫人攀上了货架高处,更多罐子向我飞来,玻璃碎片像浪花一般堆在我的脚下,萨普肢体标本散落了一地。
我捂着口鼻退到了店铺前面的窗户旁。那些化学溶液散发出的恶臭刺激着我的鼻子和喉咙。
就在这时,前门被人猛地推开。蜂窝男摘下帽子和面纱,瞟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马上得出了最坏的结论。我伸出手去想要拦住他,想要解释——她只是发现了收据,仅此而已!只是一张收据!——可我已被呛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夫人——”
她已经爬上了货架的最顶层,伸出的爪子在两面墙间架起了一座桥。她转过头去,面对蜂窝男,眼里泛出泪花,“你!你还赶过来救她?救你的小同谋?这么多年了,咱俩一直是搭档,也算是朋友了,你居然背叛我——”
“也许我的做法难以令你接受,”他朝我这边挥挥手,“可没有任何规定说我们不能与人类合作啊。”
“你说什么?”夫人从上方的墙角俯视着我们,愤怒到忘记了继续指责蜂窝男。她那双肿泡眼先是不可思议地看向我,接着看向蜂窝男。将我俩来回看了几遍之后,她的脸垮了下来。“他刚说了什么?”
我低下头去,喘着气对蜂窝男说:“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刚正准备跟你说的。”
夫人八爪齐动,快速朝我们靠近,两条短胖的腿悬空挂着,随身体摆动。我不得不伸长了脖子,才勉强对得上她瞪圆了的双眼。
她说:“你竟然是一个萨普!但是……”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在脑海中揣测起夫人的青春时代会是什么样。她那时肯定是塑化行业王冠上的珠宝。可后来,她一步步沦落到这个破烂不堪、无人问津的小店,日夜担心自己被萨普寻仇。她肯定是从我的家庭背景中看到了一丝重回全盛时期的希望。我咬紧嘴唇,默认了自己是人类的事实。
琳姆夫人气极了,竟然开始抽噎起来。她往墙上更高的地方攀去,仿佛我会传染病毒给她似的。“所以,我终于还是落得了这样的结局,是吗?被一个处心积虑接近我的萨普给干掉?”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狰狞,“不止如此,这个萨普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拥有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血脉!”
“我确实是斯特罗姆-维克索格家族的!”我抬头大声说道。
“你这个龌龊的骗子!”她大吼道,“你原本的姓氏是什么?我敢打赌和你证件上写的不是同一个吧!”
她突然从空中落下,将我砸倒在滑溜溜的地上,然后伸出双手按住我。一片惊慌失措中,我突然意识到她此时的动作与她将那个萨普女孩按在罐子里时如出一辙——只用两只手就制服了我的四肢,让我动弹不得。她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冲我说:“想当瓦力安人,哼,你差的可不止一双假翅膀。”说着,她放开了我的脚踝,转而抓住了我的翅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肩胛骨处传来,我眼前一黑,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做手术的那个小屋……缝合口崩裂开来,一条条神经如电缆断裂,痛得我尖叫出声。不远处,一只湿漉漉的蜜蜂正在一滩保化学溶液和血液的混合物里挣扎。
夫人依旧在含混不清地念叨些什么。我抬起头终于听清,她正转过头对着蜂窝男说:“今天就让你瞧瞧什么叫作宝刀不老!干完这票,咱能挣一大笔,就像你之前提过的!给我弄个罐子过来!”她的拳头牢牢地顶在我翅膀原本的位置上。
蜂窝男并没有看向我们,他正自顾自地看着桌上的收据。我知道他会怎么做。我目光短浅,擅自行动。对他而言,漂浮在塑化罐里的我更值钱。
几只蜜蜂担心地朝我飞来,走到半路却突然停住、后退,小小的身体震颤着。
“快点儿,”夫人吼道,“罐子!他妈的!”
蜂窝男顺从地转过身。
半空中的蜜蜂却纷纷调转了方向,俯冲下来,将屁股上的刺扎进夫人涂满脂粉的脸。她松开按住我的爪子,八爪齐开,拍向自己的脸。像是受到了鼓舞,越来越多的蜜蜂从蜂窝男的身体里钻出来,扑向夫人;一时间,嗡声四起,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尖叫。我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着他的身影。我天真地以为,就算我背叛了他,可他这时也会从她身旁挤过来救我。可我错了,他只顾着自己找地方躲藏。我看着他从厨房的窗户跳出,消失在窗外的棚屋区。他就这么轻易地留下我们两个走了,走的时候,脸上充满厌恶。
我站起身来,双手抓住离我最近的货架一端,用尽全力往下拉。整面墙的货架轰然倒塌。几百个罐子纷纷滑落,碎片散了一地,地板被黏液覆盖住了。夫人和她身上的蜜蜂也被埋在这一片狼藉中。我朝前门走去,但鞋子踩在湿滑的地板上直打滑,就这么一路滑行到了门外冰冷的鹅卵石路上。身后的专售店里传来坍塌的巨响,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当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了——你们,住在棚屋里的萨普们。你们听到专售店里的巨响之后,从坦纳斯街边幽暗的门窗后面探出身来。我可能猎杀过你们中某位的女儿,眼睁睁看着她在墙角的储存罐里摆动着身体,自己却在一边啜着下午茶。可你们根本没有介意。你们看见专售店里爬出一个和你们看起来差不多的同类。
于是,你们想都没想便向我伸出了援手。
我在这里语言不通。
我坐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手捧着义眼——它们已经硬化成了玻璃,从眼窝里掉了出来,还在我脸上留下了难看的坑洞。一个咖啡色头发的萨普男性坐在我对面,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前。平时坐在我对面的是一群萨普——他们的脸和身体变异成了让我震惊的模样——可今天只有他一个。他是他们中唯一能够发出瓦力安语中的咔嗒音与卷翘音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既困惑又愤怒,”他小心翼翼地说,“但请你振作起来。我们都是人类。我们会帮你。”
“萨普们可不会互相帮助。”我轻声说。我的喉咙还是不舒服,像被撒了粉笔灰。
他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那個词了。”
大部分日子里,当我和他们无法交流时,他都陪在我身边,一连几个小时地跟我讲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例如革命、光复、权利。他还为我攒下简报——譬如琳姆夫人的讣告以及坦纳斯街上发生的动乱——并将它们从门缝里塞进来,和吉沙克女士当年从门底下塞进来宣传册的样子一模一样。可今天,当我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后,他却离开了。
我睡了一会儿。蜜蜂的嗡嗡声吵醒了我。我抬头朝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窗户望去。一只蜜蜂浮在空中,踌躇着,不敢向前。
记忆如潮水般涌向我的大脑:他称我为人类,而不是萨普;他认识他们的语言;即便在公众场合,他也要遮住自己非同寻常的变异的脸。“或许它们也想钻进你的身体,把你变成一个蜂窝女孩儿。”或许蜂窝男和他的同伴们并非天生如此,是经过改造才有了那副尊容。或许他一直在试着帮我,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帮助,只是用着他自己的方式。
或许,他依然还在帮着我。
我想象着自己向这只蜜蜂伸出手去,召唤它,吞下它。它会用自己的方式,和我的心脏建立奇妙的心灵感应。而后一只蜂后将会居住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胸前将会蠕动着无数幼虫,它们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构建出蜂巢。我揪住自己衬衫的领口,仿佛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些过程。有了这些变异我就能隐藏住……
我已经不想再掩藏自己是人类的事实了。
我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只蜜蜂,也不再理会它的嗡鸣。眼泪沿着我的脸颊滑下,落到我的手掌里那几颗冰冷的、坏死的眼球上。曾几何时,是它们让我伪装成了一个瓦力安人。我松开手掌,任由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中滚落到地上。
【责任编辑:吴玲玉】
作者:G.V.安德森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