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枝铁线莲便平添了几多风韵。
美和将长把勺子换到左手,正面对着镜子摆好姿势。浅绿的底色上有着碎花纹的京小纹丝绸和服,楚楚动人的坐姿隐隐约约地还是显得有点紧张。
“呱嗒”,搁下长把勺子的声音被墙壁吸收了,微弱的呼吸声传进耳朵。美和整理了一下下摆,稍停一会儿,才将胡枝子花纹茶碗和枣形茶叶罐挪到膝盖前。她从腰带里取出小绸巾,摆弄整齐了。一举一动丝毫都不多余,亦非装模作样。
锅里的开水被注入茶碗,美和拿起圆筒竹刷缓缓搅动,这个动作很有节奏感。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在茶碗中搅动的圆筒竹刷,仅在那转瞬之间就已经被适时抽了出来,悄无声息。
美和端起茶碗,瞅了一眼茶色,刹那间似乎点了点头。她那白皙的手转动着茶碗,往这边递了过来——
茶水不动了,美和停止了动作,茶碗拿在手上就那么一动不动了。
美和?叫了她的名字。
她不作声。
想要伸出手去,却伸不了。
跑到她跟前吧,腿也迈不动。
紧紧捆住啦?
美和也这样吗?
她的眼睛细长而清秀,现在眼皮就那么耷拉着,略涂口红的嘴唇在微微颤抖,额头上略略渗出汗珠,在太阳穴上留下了一道汗渍。
叫道:
美和……
呼唤:
美和——美和——美和!
叫声响彻头顶。
感觉身体在飞快地坠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色微明。于是,眼前跟茶室不一样的景象豁然开朗。
高高的天花板……柔和的间接照明……
D地方法院第四法庭——被告、辩护人、检察官、证人、书记官、庭吏、旁听者,所有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
安斋利正被陪审法官夹在法官席的正中央,端坐在审判长的坐位上。
《平成12年第35号杀人诉讼案》。
下午2时15分,法庭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不动了。
2
刑事第二部法官室——
安斋一回到屋里,还原封未动地穿着法袍便立刻将手伸向了水瓶。喉咙渴得苦不堪言。
——多专注……
睡着了,自己居然在法官席上打盹儿。
到此刻还臊得脸上直冒火。担任法官22年,主持诉讼始终坚持以审理流畅为宗旨。这样的自己,岂有此理,竟然打瞌睡导致法庭的审理进程出现停顿,玷污了法庭的品位。
睡眠不足……不可能那样。昨天晚上只是阅读了一起新的盗窃案的记录材料,午夜零点就上床了。而且睡得着,醒来后精神也很好。早晨喝了美和沏的茶,坐上了接送的公车,9点半走进这房间。与书记官碰头简单商量了一下,10点开始出庭审理强奸伤害诉讼案。都是日常的安排,既不特别忙碌,也没什么闲暇,是跟平常差不多的一天的开始。
不,回想一下,在上午的法庭上也隐约感觉到一丝倦意。午饭叫了地下食堂的套餐,是鸡肉鸡蛋盖饭,分量多到让人踌躇得难以下箸的程度。本来就讨厌午后的第一场庭审,结果便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睡魔在连窗户都没有的枯燥无味的密室里随意阔步横行了。今天睡魔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自己当时曾在大腿内侧使劲掐过的,力度大到现在还留着淤痕——
麻痹大意了吧?长年从事实际业务积下了污垢,使得精神涣散了吗?49岁,判处死刑或宣告无罪的案件都曾经历过。下午的案子是在卡拉OK的包厢内吵架杀了人,被告已经认罪,完全没有争执的意见,因此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吗?
安斋攥起拳头顶住眉宇间。
——什么时候?哪个环节睡着了?
对了……是正在质询证人的时候。辩护律师小牧奈津子正在询问与被告同处卡拉OK包厢的朋友。被告青山当时正在唱哪支歌呢?真的不守次序把持着麦克风了吗?小牧正在质询这么些情况。
安斋清醒过来的时候,同一位证人仍在证人席上。若是这样,就不至于睡了那么长时间吧,一分钟?还是两分钟……
猛然想起当时小牧奈津子的神态,她错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样的表情只是瞬间流露,但却投向了法官席。“请继续。”安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道,她忧心忡忡地翻着文件,在安斋看来,她的神情表明,法庭出现了长得骇人听闻的空白。
抗议……根据小牧的反应可想而知,也许打盹儿的时间不短。事前碰头洽商时,她提出“传讯那些重要朋友证人得充分”,但这是无论哪位辩护人都共同采用的一种诡辩。倘若证人都传讯到了就得增加五成甚至六成的工作量,出现这种情形是自然而然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进行质询,结果便发觉审判长在打瞌睡。没准儿情况就是如此。
安斋觉得仿佛被推了一下后背似的,拿起了话筒,拨打了书记官室的内线电话。
“你好,我是明石。”
“是安斋——哎呀,简直是,太不成体统了……明石君,你发觉了吗?”
“不,我……”
倒也合乎情理。书记官在工作时是背对着法官席的。
“有点不放心,所以,能请你尽快把下午的庭审记录整理出来吗?”
如果看了公审记录,就清楚小牧奈津子与证人之间有多少对话了。据此大概也可以推算出打瞌睡的大致时间了吧。
“知道了。火速整理出来。”
安斋能听出明石声音里的担心。
他吐了口粗气,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瓶,在手心上倒出了三片药,塞进喉咙。虽然没有称得上药那样的成分,但从学生时代开始,这调理肠胃的药片就离不开身了。一触犯神经小肚子就疼。早、中、晚一天要吃三次药,不过今天就等不到晚上了。
书记官室旁边的门开了,两个穿法袍的人仅间隔一点点时间,就相继走进屋里来了。是右陪审法官黛,还有左陪审法官宫本。两个人的态度都很冷淡。大概在哪个空房间里议论过安斋打瞌睡的话题了吧。endprint
最好还是由安斋来跟那肥胖的后背打招呼:
“黛君。”
加敬语彼此称呼是D地方法院的习惯。跟岁数与资历都无关,合议庭的法官之间都是平等的。
“什么事?”
黛边往自己的杯里倒入速溶咖啡粉,边回过头来。
“有多久?”
听安斋这么问道,她一脸装傻充愣的表情,回应了一句装傻充愣的台词:
“什么?”
“怎么样,那个呗,我犯困昏昏欲睡的时间,大概有几分钟呢?”
“哎呀——”黛歪着脑袋纳闷道,“根本就没有察觉。”
——撒谎。
安斋着急了。
坐在陪审法官席上不可能没察觉。就凭法官席坐位之间的间隔,相互探一探身子,坐在椅子上就可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安斋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担任陪审法官的时候,发觉审判长开始打盹儿,便在底下伸手捅了捅他的侧腹。
黛还是一副佯装不知的模样稳坐在沙发上,啜着咖啡。她43岁,有两个分别上高中和初中的女儿,因此,她对强奸或所谓管理卖春的年轻女子遇害案格外严厉。反过来,假如被告是女人,她就很宽容。若是看到女被告在法庭上流泪什么的,她就都一成不变、雷打不动地连呼“有悔改之心”,主张缓期执行。安斋在这刑事第二部上任一年,所看到的毫不费力获得解决的合议案,实在为数不多。
发觉安斋在打瞌睡,却照样放任不管。安斋认为若是黛的话,不见得不会那么做。
——可是……
安斋的脸转向左边的办公桌。
“宫本君——你怎么样?”
在被问到之前,宫本的脸颊就已经涨红了。今年春天,他才满29岁,刚被破格提拔为候补法官。
“对不起,我也没发觉。”
“是吗……”
宮本生性过于耿直坦率。由于合议要以多数表决的结果来决定,所以假使黛想要设法让宫本站在自己一边,好像就会频频请他喝酒吃饭。不过,也不能说这种拉拢就会奏效。在合议庭坐位上的宫本,并不窥探安斋或黛的脸色行事,虽然语气谨慎客气,却总是堂堂正正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宫本可以信任。然而,左右两边的陪审法官都没察觉到审判长在打瞌睡,那样的事有可能吗?
安斋的疑心大概传递出去了吧,沙发上的黛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已经受不了啦”的神情说道:
“没有哇,真的没察觉呀。安斋君,睡得很香嘛。”
“睡得很香……”
“嗯,身体也不摇晃呗。所以,直到听到声音,谁都没有发觉呀。”
——声音……
安斋难以揣测她的意思。
“怎么回事呢?你说声音?”
黛和宫本面面相觑。果然,那样使眼色。
“安斋君,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哇。什么声音?”
黛面有难色。
“……真的不记得了吗?”
安斋感到心惊肉跳了。
“讲清楚没关系呀。什么声音?”
“叫美和……三次,叫了夫人的名字啦。因此大家都一齐……”
安斋刹那间面如土色。
不止打瞌睡,而且是在法庭上睡得迷迷糊糊,直呼妻子的名字——
剧痛。安斋摁住了下腹部。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染成了黄色。
跟前的电话响了。宫本不忍心看着安斋的模样,遂拿起了话筒。
从身体扭成弯钩状的安斋头顶上,传来了担心的声音:
“安斋君——”
“嗯,已经不要紧了……”
“可以去吗?”
“嗯?”
“是院长叫你。”
3
法院大楼五楼。D地方法院院长室的地毯,比法官室的还要厚。
楠木院长坐在沙发上,脑门跟总务科长设乐都紧挨在一块儿了。
“是叫我吗?”
安斋打了声招呼,楠木便用严厉的目光从银边眼镜的上方打量着他。
“嗯,坐吧。”
只有开头一句话像绅士。楠木总是那样。
安斋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那些被拽上法庭的被告恐怕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听说做出那样的事啦,啊?”
“是。实在对不起。”
法官无法辩白。年轻时候就被醍醐灌顶的教诲仍萦绕于心。
“记者都说想见我啦。”
——记者?!
被痛打了一顿的感觉。
安斋的脑海中快速闪回了法庭的一个场面。有,旁听席最前列的记者席上有一个人。本地D日报的司法记者……
不过,他难道想要报道这种事情吗?
“当然,我拒绝了。这么一来,他就进攻起总务科来了。”
楠木很不高兴地说着,将目光转向设乐。
正襟危坐的设乐则朝安斋转过脸去说道:
“是D日报名叫三河的记者。说要请问安斋审判长的经历。还有……询问叫‘美和的是什么人……”
安斋都僵住了。
“是你的老婆?”
楠木低声问道。
“……是。”
“不幸中之大幸。不是其他女人的名字就好了。不过——”楠木摘下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斋道,“正在审理杀人案的审判长,居然在法庭上打瞌睡,以至于说梦话呼喊老婆的名字——这不是非常有趣的报道吗?”
安斋咽了一下口水问道:
“会写吗?”
“那可是很微妙哇。因为即使没有直接成为新闻,那份报纸也还有那种短评专栏哩。”
《法庭旁听席》——是就法庭上所展现的人间百态或有关法院的轶闻花絮,用温和轻快的笔触所写的评论专栏。很具体实际的恐惧感让安斋的心跳加快了。endprint
楠木咂了咂嘴道:
“但是,问题是在那之后。假如被写了短评,其他的媒体就会像蚂蚁似的一拥而上。单单打瞌睡可不算完事儿,就连你的过去都将被一股脑儿抠出来啦。”
——过去……
安斋的脑筋不很灵光了,卡在了这个字眼儿上。
楠木翻着手上的文件说道:
“你的前妻因患肺栓塞六年前去世了……跟现在的美和君一年前结婚……是吧?”
“啊,嗯……”
“前妻去世五年后再婚……媒体那帮人会如何看待这一点呢?是的。”
安斋不明白楠木的真正意思。
“怎么回事?”
“不是会议论你前妻和美和君,她们俩的亲密关系吗?”
——哎呀……
“美和君是茶道教室老师的女儿。你的前任夫人经常上那个教室去。是这种关系吧?”
“是的……”
这将被写成新闻报道。而与此不一样的恐惧感却在安斋的心中油然而生了。最高法院人事局,楠木的老巢,它那种强大的工作效率,究竟掌握着多少个人信息呢?
是啊,那个茶道教室有许多法官夫人常来常往。以前就听闻楠木的妻子以及楠木本人都曾经去过。
楠木从文件上抬起头来说道:
“那个茶道教室你也常去。”
“对。在前妻的劝诱下……”
“总而言之,你在前妻亡故之前就认识美和君了。”
“是的。”
讯问,近似于那样。
“那么漂亮的美女,而且年轻。怎么会看不上呢。”
“啊……”
“交往过吗?”
“什么?”
“跟美和君。是问你在前妻去世之前,有否与她秘密交往过。”楠木锐利的目光射向安斋瞪大了的眼睛,“是一对吗?”
“肯定没有。”
“可是,一年前结的婚,就是说,在那之前已经交往过相当长时间了吧?”
“那……”
刚开了口安斋就闭上嘴了。越是多嘴多舌喋喋不休,人事局的档案就越要增加厚度了。
“不能说是吗?要是心里没鬼的话,就讲清楚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跟美和君的交往?”
“……”
“要保持沉默吗?得,那也行吧。不过,好好听着。你小子可是在审理案子的时候,睡得迷迷糊糊呼喊了老婆的名字。假如他写了评论,不用说,其他媒体就都要关注你那位恋爱结婚的老婆了吧,可悲的就是,将大书特书你小子的个人隐私啦。明白吗?到那种时候哇,院长什么都不知情可就不好意思了。”激动的楠木吐露了心里话,“全让你小子给蒙了。明白啦,是拖延结婚直到升上三级的吧?畜生,早知道就将你一直在四级上耗着了。”
对法官来说,三级是道“坎儿”。与它下面的四级相比,薪资待遇的差别很是惊人。
“自个儿播的种,自个儿收割去。抓住记者,劝他别写。然后打电话到宿舍来报告,可以吧。”
凶相毕露的楠木急不可耐地移步往办公桌那边走过去了。
“院长——”
安斋勉强挤出声音道。
“什么?”
“我为法庭上的丑态道歉。但是,在私生活方面我问心无愧,完全没做过亏心事。”
“已经讲妥了,走吧。绝对别让他写出来呀。”
安斋离开了院长室。
相同的走廊……相同的楼梯……然而,安斋却感觉得到与今天早晨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打瞌睡。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那种毁灭性的印象在脑海中占据着主宰地位。
4
对司法记者三河的拉拢,安斋从一开始就有要碰壁的预感。
他委托一名女事务官去约见三河,但开了一次庭之后回到法官室,那名女事务官就已经脸色煞白地等候在那儿了。
“有事情不是该本人来联系吗?”
据说三河如此放言。
安斋慌忙打电话到D日报社,揪住三河,说希望他到地方法院来一趟。
“不是该您来吗?”
安斋哑口无言了。法官的常识不合乎社会的常理。他那潜在的恐惧心理被一针见血地刺穿,非常狼狈。对三河的说话方式也发怵,明摆着是有伤对话气氛的声音。
挨到了下班时间,5点,安斋乘坐法院的公车去了D日报社。
在车上情绪老也平静不下来。
要想起三河的面孔并不困难。不管在哪一场庭审中,他都在记者席上占据了正中央的位置,热心地记着笔记。35岁,一张稍稍有点神经质的长脸。
三河的报道切中要害,合乎逻辑,排除情绪化的平平淡淡的笔调很招安斋喜欢。回想起来,两个人也有着不可思议的关系。仿佛每天都要照个面,在法庭上与报纸的版面上相互确认着彼此的工作,却从来未曾交谈过。
不,就说过一回话。是去年秋天。在地方法院的会议室,与出席司法记者会的人们举办了一场联谊会。跟其他政府机构有所不同,时间仅一个小时,只准备了少量啤酒和鱿鱼丝,是个俭朴的宴会。三河直到宴会眼看就快开始的时候才姗姗来迟。谈过什么话呢……安斋不记得了。“报道写得很好哇。”也许说过那么些话,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要是给他留下过好印象就谢天谢地了……怀揣着祈祷般的心思,安斋走下了汽车。
D日报社的总部大楼大得超乎想象。没准儿是自己怯生生的心理才将它看成那样的。孤零零一个人踏足别人的势力范围,对安斋来说这还是初次的体验。
5点半,入门处正面的咨询台已经不见了人影。安斋向走下楼梯的报社人员打听编辑部的位置,那人态度生硬地回答说:“哦,三楼。”
推开编辑部的门需要少许勇气。安斋刚走进去,多重的吼叫声便震耳欲聋。纸烟的烟雾弥漫着,人们在跑动,在喊叫。男人们将话筒夹在肩膀上,就宛如缺氧的鲤鱼一般,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endprint
没有人跟吓呆了的外来者打声招呼。来者都是客,在这个大房间里却似乎没有这样的概念吧。
安斋战战兢兢地移动脚步,向最近一张写字台的男人请求说,希望叫一下三河。男人看都没看安斋,就对着房间中央粗鲁地呼喊三河的名字。里头的桌子有人探出头来,举起了手。
接待室蛮漂亮的。
三河带安斋进了接待室,说了句“请稍等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斋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感到很疲惫,觉得在好不容易摸索到这间接待室之前,气力仿佛都已经耗掉一大半了。只是,在三河的举止动作中,并没有电话里所流露出来的厌恶的痕迹,这给安斋郁闷的心情带来了一线光明。
“让您久等了。”三河双手拿着两纸杯咖啡回来了,递给了安斋一杯,“是下午公审的事吗?”
安斋在心底里放心地舒了口气。如果不是三河那边主动提出来,那可是难以启齿的话题。
“嗯,老实说真是那样。确实在您面前丢丑了。”
深刻地反省。安斋想要这么继续下去,可嗓子眼却发不出声来了。可以对一名新闻记者俯首帖耳到这种程度吗?
“不要写,这种事吗?”
三河问道,试探的眼神。
“不,本来并没有意思打算阻挠新闻报道的自由。只是,今天这件事牵涉到我的个人隐私,所以,如果能恳求您高抬贵手……”
他把在车中想好的措辞流利地说了出来。
三河微微点了点头道:
“明白了。是夫人的事吧?”
“实在羞愧难当。”
“听说也是身体状况的原因。您哪儿不舒服了吗?”
“欸……”
“设乐科长讲过啦,安斋君身体不舒服所以正在服药。打瞌睡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设乐的脸上叠印了楠木院长的那副面孔。一定是院长命令他这么告诉记者的。不过,楠木是怎么知道吃药的事呢?
黛那抿嘴一笑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是吗,回到房间来晚了,是因为被叫到了院长室。
“哎呀,那叫作药也是聊以自慰的……”
只是调理肠胃的药片。安斋又将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去了。打瞌睡是吃药造成的。没有必要让信以为真的三河改变看法。事实上,眼前的三河正在挂虑安斋的健康状况。
但是,法官是不容撒谎的。
“因为肠胃虚弱,所以每天都得吃药。”
安斋根据理解方式的不同,讲出了无论怎样都可以解释的实情。
“请多多保重。”三河好意地说道,“据我所知,没有打过盹儿的法官可一个都没有哇。要是一个个都报道就不得了了。嗯,听见说梦话倒还是第一回。”
安斋苦笑着点了点头,一门心思地想着道谢。
“因此——”说着,三河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通过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文字,“我作为一个问题来看待,是因为事情发生之后地方法院的应对。尽管我申请采访了,院长却不想接见。打听了一下理由,声称是公务繁忙。可是,院长的所谓公务到底是什么呢?脑子里只能想起他唠唠叨叨评价法官工作那样的身影呗。院长公务繁忙得仅仅五分钟的会面时间都腾不出来,我就写了篇小评论戏谑挖苦了一下。”
——写了?!
突然间天昏地暗,安斋看见了深不见底的窟窿。
“那么,报道了……”
“您甭担心。没有提及夫人的事,您的名字也藏起来了。只写了审判长在审理案子的时候打瞌睡,说梦话让整个法庭都吓了一跳。就这些。报道的主旨始终是围绕法院的素质。”
“您甭担心?”三河不假思索直言不讳的一番话实在可恼可恨。
隐去了安斋的名字,也不提及美和的事情。眼前的这名记者便挺起胸膛,自以为那么做是出于武士的侠义心肠。然而,不管是匿名还是实名作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司法界很狭窄。“打瞌睡的审判长”就是安斋,这个事实一夜之间便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就连在法庭上喊叫老婆的名字这一细节,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播开来。全国各个角落的地方法院、地方检察院、律师事务所……一时都将成为那里所有的人们嘲笑的话题吧。诚如楠木所言,没准儿还将遭到品质恶劣的媒体纠缠不休、围追堵截。那种暴力的笔杆子恐怕也将牵扯到美和的身边吧。
不单如此,三河的评论,以安斋的瞌睡为切入口,还将法院的权威当作俎上肉,公开提出来讨论并加以批判。看到这篇评论的最高法院事务总局将会采取什么态度呢?那反过来又将对安斋自身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安斋觉得很困窘,于是便将自己的为难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伤脑筋了。要是被写了那样的事……”
“是吗?”
“要是被写了报道,我就再也不能当法官了。”
三河不吭声了。
“打瞌睡是事实,对此我正在作深刻反省。重新阅读庭审记录中漏听的部分,如果有必要,还考虑再重新开始质询证人。”
“……”
“我想,所谓院长很繁忙也并非都是胡说。因为作为一家地方法院的行政长官,当然要统管一切工作。”
“所以别写了。归根结底,是这么回事吧?”
这下轮到安斋不作声了。
三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所写的短评上,好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
“虽然好像是有点牵强附会的评论,可……得,跟上头商量一下吧,不过,请别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报纸这东西并不像法律那么严格嘛。社会版尤其是那样,假如没有事件,报纸版面空空荡荡的,那么就连小狗失踪的消息都得上报哇。”
5
回程的路上,在公车里晃晃悠悠的,安斋心想,所谓的失败感,大概就像是这种样子吧。
很早以前父母就双亡了,安斋被担任法院书记官的叔父领回家来抚养成人。《参观父亲的工作场所》,由于暑假的一道作文题,他曾踏足法庭,所见到的情景安斋至今仍历历在目。摒弃了一切装饰的密室般的空间、特殊的措辞用语、始终严肃的气氛与运作程序,都紧紧抓住了这位15岁少年的心,说不定,这就是堪称形式美的法庭所要传达出来的那种意涵吧。看到正在敲击打字机速记的叔父还只是个开始,安斋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了高高在上,俯视着这一切的高傲的人物身上。任谁的眼睛都洞若观火,这法庭上最伟大的人——endprint
少年的直觉非常准确。“我的法庭”,法官以这样的称呼来主宰自己的法庭。甚至连同样拥有司法官资格的检察官,或者辩护律师,都不得侵犯那个绝对的权威。开庭之前五分钟,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得一律到齐,等候法官入庭。随后,法官席后面的那扇门如果打开了,随着庭吏的一声吆喝,全体人员都得同时起立,向出现在法官席上的法官们垂首致意。
这是不好的权威。但安斋并不那么认为。那一定是穷尽人类智慧才设计出来的作秀的形式。人审判人,为了将这种危险而没有把握的行动想办法付诸实施并进行到底,法庭上所有的人都在一齐努力,将所谓法官这个角色推上了更高的地位。就是为了让普通人产生法官并非普通人的错觉。
被人从法官席上拽下来一看,安斋才认识到这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如今的自己怎么样?只是个普通人,是被审判的一方,被一家地方报纸的什么版面安排,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恰似浑身哆嗦着等待法官宣读判决书的被告——
下午7点半,地方法院,除了一楼东端的法令部之外,窗户几乎都没有灯光了。
安斋登上二楼的法官室,靠唾液帮忙咽下了调理肠胃的药片,然后才给院长的宿舍打去电话。
“怎么样了?”
一开始楠木的声音很低沉。
安斋如实介绍了经过。知道评论还涉及到对法院的批评,楠木怒火中烧了。
“你小子,居然满不在乎地回来呀。”
“可是,比那更……”
“住口!你小子太无能。不但打瞌睡,而且还不会自己擦屁股。已经受够了,我来想办法。你小子就躲到恋爱结婚的老婆被窝里去吧。”
对方摔下话筒的声音,从安斋的耳朵直穿透脑袋。
安斋的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
“混蛋……”
听听楠木的话语,就知道他窝在肚里的怒火有多大了。
22年的法官生涯,安斋先后辗转了六家地方法院。他自信不管在哪片土地上,都能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真诚地尽心竭力。既不偏于“温情审判”,也不偏于“严厉审判”,他曾毅然决然起草过上级所忌讳的宣布无罪释放的判决书,也不忌惮死刑废除论者的批评做出过处以极刑的判决。他倾听许多当事人的证词,彻底调查大量的书面证据,进行事实认定,形成基本看法,解释法律条文,在这之后才依据信念写出判决书。法律与良心,他惟有遵从这二者而已,时时将以法庭为中心的生活准则记挂于心。在外面喝酒什么的,一年到头都不知道是否有过一回。假如有时间去打高尔夫球的话,就安排进行法令法规的研究。毋庸赘言,弹子机房或国营赌场这类地方,也从来不曾涉足过。只是个普通人罢了,由于有这一点自知之明,所以他严于律己,努力钻研,终于造就出能胜任法官岗位的自己。
而楠木怎么样?酒也喝,高尔夫也打,有风言风语称其打麻将的本领是专业级的。工作又如何?最高法院调查官、人事局官员、司法研究所教官,他四处奔走,精明地谋求这些地位优越的职务,作为法官的资历等等却还不足安斋的一半。那个家伙迄今究竟写过几篇判决书?从来都没有主持过值得大书特书的审判,为什么这种人能鹤立鸡群,在这法律的领域里居于人上呢?
“你小子太无能——”
安斋五只手指的指甲抠进了膝盖。
感觉很痛。这让他想起为了抵抗睡魔,在迷糊中使劲掐过大腿内侧的疼痛来了。
打瞌睡……没有辩解的余地。
不过,D日报社的三河,并没有成心要将这件事本身当个问题来炒作。将事情闹大的是楠木自己,他非常冷淡地拒绝了采访。就是那种傲慢,让常常冷静报道的三河写出了颇带感情色彩的评论。“我来想办法”,楠木这么说了。是打算跟D日报社的头头接触,以他那拿手的躺着战胜对手的招数来笼络人吗?随你便好了。与其说是安斋将楠木逼入窘境,不如说是楠木那心术不正的本性,正在威胁着安斋的法官职务。
大概担心上楼后就一直没下来的安斋吧,驾驶员客气地连续敲着门,他的脸正从房门的缝隙间往里窥探着。
“哎呀,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安斋说着站起身来,将送到写字台来的庭审记录装进皮包里,关上了电灯。
说不定将失去一切——
横遭黑暗突袭,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里,突然想起铁线莲的花骨朵来了。
并非一切。安斋在心中念念有词,脚步谨慎地走下昏暗的楼梯。
6
“回来啦。”美和跪着接过安斋的皮包。白色的衬衫下面,是花卉图案的长长的卷捆式裹裙,着洋装时她大多是这种打扮,“饭呢?”
“拜托了。还没吃。”
“马上就准备。”
美和将安斋的皮鞋放进木屐箱,站了起来。那神态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
这是有八户家庭入住的公寓型机关宿舍。右陪审法官黛就住在二楼。安斋打瞌睡呼唤美和的名字,这件事早就在机关宿舍的太太们当中传了一圈了吧。
“没听到什么话吗?”
吃完了饭,安斋问站在那儿刷碗的美和道。
“啊?”美和歪着头想了想,但立刻换了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应道,“听佐藤法官的夫人打了声招呼。”
“讲了什么?”
“夫人,你好幸福哇——她这么说了,可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喊叫了你的名字。”
“咦……”
“在法庭上迷迷糊糊打盹儿,梦见了你,好像说梦话了。”
美和瞪大了眼睛。
“梦见我……”
“是的。你在点茶。”
“……”
“被院长叫去啦。”
美和微微颤抖着嘴唇问道:
“怎么样了……”
“不知道。到明天就会清楚了吧。”
“……”
美和不高兴吗?安斋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成为法官的妻子已经有一年了,美和大概也明白,在庭审中打瞌睡可是个重大的失误。不过尽管如此,听说在梦中呼唤了自己的名字,是女人的话应该不会有坏心情。也许,不至于会露出什么害羞的笑容吧。安斋这么想道。endprint
然而——美和的眼睛正俯视着洗涤的物件,表情宛若石头般僵硬。
安斋心里有点沮丧,坐到沙发上去了。
他打开电视,恰好在播报新闻节目。一个光头彪形大汉,正被现场报道的记者团团围住,狼狈不堪。
安斋饭后要看一个钟头的电视。新闻报道、教育节目、电视剧、综艺节目,如果听说是正在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的,那就连专为儿童制作的动画片他都看。“法官不谙世故。”每当听到这样的批评他就愤慨,而后又胆怯,就到电视显像管里去寻找与现实社会的联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画面,仿佛要吸收什么似的。脑子里虽然明白这大概跟强迫意识差不多,但却仍然害怕关掉电视开关。
脑海中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三河记者的脸庞,忐忑不安的感觉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充满在安斋的心中。可尽管那样,安斋仍不想要破坏这饭后的习惯。
美和悄无声息地坐到沙发上。
看电视也是丈夫的工作。她是那么理解的,因此不会主动与丈夫攀谈搭话。
正盯着电视看的美和的侧脸……
宝贝。安斋这么想道。
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吗?安斋特意跟随前妻康江去出席目白的茶会,那是与美和的首次见面。
茶室,在那个小小的密室中,美和所展示出来的优美动作令安斋至今仍难以忘怀。风炉、淡茶、礼法。身为东道主的美和,当时年仅28岁,还很年轻,然而,她却以端庄优雅的举止动作,完全主宰着那个空间以及来宾们。形式美。确实可以那么认为。安斋被美和迷住了,仿佛被那个美和引导着,一脚便踏进了茶道的世界。
后来还不到两年,康江轻易就撒手人寰了,安斋每天都在茫然中打发着日子。他们俩是相亲结的婚,但应该依偎在身边的人却不在了,这个现实安斋还是很难接受。偶尔会思念美和,却从来不曾再去过目白。他至今都还认为,恐怕是法官的头衔在阻碍他去恋爱的吧。
三年后,美和发来了茶会的邀请。犹豫了一阵后,安斋还是去了。茶会题为“夜话”。到那儿一看,安斋大吃一惊,客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手提灯笼、竹编灯台,在自古以来的照明器具所营造的梦幻般的光与影中,安斋度过了温馨静谧的时光。美和那行云流水般的茶道礼法,好像越发炉火纯青了,安斋只有看得如痴如醉的份儿。可以说就是从那一天起,两个人开始交往了。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交往,采取的是安斋常来常往茶道教室这种方式。法官夫人当中也有许多是茶道教室的门生,因此安斋很小心。两人携手平安走过了一年时光后,安斋出乎意料地从美和口中听到了一番话。
据说康江生前曾对美和这么说:
“美和君,安斋很喜欢你。假如我早走一步,安斋就拜托给你啦。”
康江明白安斋的心思,没准儿对她自己的疾病也感觉到了某种征兆吧。
无论如何,美和下决心和盘托出康江所讲的一番话,其心思也是明白无误的。而安斋的感情又已经发酵。阻碍他们走到一起的因素都不存在了。与康江之间既没有孩子,目白那茶道教室上一辈的主人也已经辞世,并且由美和的姐姐继承了下来。
不过,两人又花了一年时间才走进婚姻的殿堂。等到薪资升上能带来更安定生活的“三级”,安斋才迎娶了美和。不,那是告诉美和的表面理由,实际上,是实现晋级提薪之前对结婚朦朦胧胧的恐惧,才使得安斋犹豫不决,裹足不前的。
然而,楠木蛮横的谩骂也不见得都错。前妻去世五年后,要续弦一位前妻的熟人,比安斋整整小了一轮的年轻女子,人事局会如何看待呢?安斋不曾想过要排挤他人来出人头地,可话虽如此,总觉得难以容忍被甩在同期出身的人们身后。“三级”,对安斋而言,那是清廉而正直地履行职责的明证,是无论怎样都务必想要拿到手的勋章。
结果,安斋将勋章与美和二者都统统揽入了怀中。他带着美和到D地方法院赴任,要说没有春风得意的心情那是骗人的鬼话。职务上也更加投入更加拼命了,可是——
“我去看一会儿文件。”
晚上10点半,安斋走进了书房。
他打开明石书记官整理出来的庭审记录。
首先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分量有点意想不到。
——十分钟……不,睡了十五分钟吗……
痛苦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
安斋想起小牧奈津子错愕的神情。听说当法官是她本来的愿望,但为当时担任司法研究所教官的楠木所阻挠,最终未能如愿。据称,原因是身为进修生的小牧向几家杂志投稿反映进修培训的真实情况。
在此等因缘际遇的传闻中,安斋看到了新的令人不安的苗头。
小牧对法官打瞌睡的过失会不加追究吗?
安斋的目光又回到了庭审记录上。
证词的内容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总而言之,案件的起因是彼此争夺卡拉OK话筒,寻衅打架的是让被告杀害的被害人一方。但是,牵涉到被告在打架之后是逃回自家住宅,还是手持刀刃返回卡拉OK包厢的犯罪事实。动了杀机是肯定的。这是一起没有争议的案件。
倘若是正在听取重要证词,决定被告是否有罪的这种时候打瞌睡,那就更得坦率地重新检讨自己的失误吧。然而,庭审记录的内容简单得让人感到着急。
安斋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桌上打开另一份文件。
上午审理的是对快餐店老板娘实施强奸伤害的诉讼案。双方正就辩护方主张是通奸的说法展开争辩。
“好吧,下午将近六点时,你在色情电话俱乐部和女人约好见面后去了旅馆,是什么样的女人?”
“35岁左右,讲话总觉得过分恭敬的女人,不过是个漂亮的女人。”
“你们俩喝了啤酒?”
“不,只有我喝了,那女人只是嘴唇碰了碰杯子。”
“你喝了多少?”
“嗯,做之前中瓶的喝了一瓶,做之后大约又喝了半瓶。”
“性交了吗?”
“嗯……那……”
“几次?”endprint
“噢,两次……”
“你很贪色吗?”
“贪色……”
“性欲很强吗?”
“哎呀,不,也不是那样。我想一般般吧,可……女人很漂亮,就来劲了。”
“你57岁,是吗?”
“明天就58了。”
“可不是。明天就58了,性欲也不是很强,你却在下午6点半到8点半之间性交了两次。接着又在一个钟头后的9点半时,去找快餐店的绘美。根据审讯记录,从一开始你就想要将老板娘搞到手,是那样,就是想再性交吗?”
隔扇拉开了,美和送来了蔬菜汁,安斋才知道已经11点了。
刚刚沐浴后的芳香……
安斋冷不防握起美和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盘坐的腿上。
“哟……”
美和小声叫道。刚想要抱起她,美和便用未被搂住的另一只手抵住安斋的胸口,轻轻推了一下。
“对不起,今天晚上……”
眼睛里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安斋将那柔软的身体放开了。
“快休息吧。”
“是……”
美和一消失,安斋就攥起拳头在脑门上捶了两三下。
如果是承受不了内心的不安而渴求美和那还说得过去,然而却是受了庭审记录的刺激。被强制押到法庭上的男人们大多随随便便地玩女人。“35岁左右讲话过分恭敬的漂亮女人”,安斋想起了美和,在心里想象着。想起从来都不曾在安斋的身下发出过一次愉悦声音的美和,她那凌乱的姿容——
甚至过了30岁都仍是单身女人,何况美和还很漂亮。以为她什么事都从没发生过是再奇怪不过的了,她有无法忘怀的男人。安斋这么认为。然而,过去的痕迹美和甚至连一丝一毫都未曾显露过,她拒绝表露。装作性冷淡的样子,如同人体模型一般,身体僵硬地躺在了安斋的下面。
要是能像法庭上的男人们那样,也对美和搭上一句鄙俗下流的粗话,说不定关系就不一样了。可是安斋做不到。只在那种时候忘掉法官的身份,将理性抛诸脑后。但自己不能允许那样的勾当,这一点安斋是最清楚的了。
假如换一种理解的话,那么可以说,美和是不会让安斋感到罪孽深重的那种女人。前妻康江有时会放纵一下,让安斋不安过。只是个普通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越短,安斋就越能喜欢上作为法官的自己。
凌晨1点——安斋也上了床。
美和背对着他。
安斋睡不着。
D日报那边怎么样了呢?评论刊登了吗?或者,发生其他事件不采用啦?楠木行动了吗?那个楠木没打电话来,这意味着拉拢成功了吗?
安斋翻了个身。
反正再过五个钟头,早报就送来了。
——如果睡不着……
不会发短评。安斋相信是那样。倘若如此,明天也就有忙碌的一天在等待着他了。
安斋从床上悄悄溜了下来。
在起居室的架子上寻找药包。来到此地后,美和患了失眠症,正在服用医生开出的安眠药。
药包立刻便找到了。在手心上倒了一片安眠药,安斋倒吸了一口凉气。
似曾相识。
大小、颜色、形状……与安斋时常服用的调理肠胃的药片何其相似。
7
听到了摩托车开走的声音,安斋睁开了眼睛。
看了一下枕头边的手表,5点50分。打了会儿盹儿,连神经都没有睡着。
身旁的美和稍微动了动。
安斋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抑制住焦躁的情绪,朝门口缓缓走去。他扫了一眼从邮箱里露出头来的报纸:《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还有,D日报。他统统抽了出来,回到起居室。
——拜托了。
暗暗作了个祈祷,安斋在桌上打开了D日报的社会版,油墨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知道僵硬的身体要松弛下来了。
没有刊载。
《法庭旁听席》的短评栏上没有,一般性报道里也没有“打瞌睡”的字样。为了慎重起见,安斋又看了看其他版面。政治版、经济版、文化版,还有,甚至连体育版也全都过了一下目。
《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依次打开了这些全国性报纸的地方版,什么都没有登出来。不可能登出来,因为其他报社的记者都没有到过庭。
安斋从肚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被免予死刑判决的被告恐怕就是这种心情吧。
是如三河所言由于报纸版面的原因吗?抑或是楠木进行运作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行。《法庭旁听席》没有隔天登载的先例,所以危机过去了。
心情,不,甚至连身体都轻松得让人吃惊。转一转胳膊,扭一扭腰,安斋就像做广播体操那样,心情舒畅地活动起身体来了。
觉得美和似乎起床了。
“对不起,起得晚了……”
“还早哇,再多睡一会儿吧。”
虽然这么说了一下,但美和也不可能再回到被窝里去了。时间是早了点,可早茶这堂每日必修课却是安斋的最爱。
没等上15分钟,美和的手上已经拿好了长把勺子。
三个和式房间平常总是空出一间来,用作所谓的“茶室”。朝阳透过裱糊着白纸的拉窗,变成了柔和的纯白色,正仿佛是安斋今天的心境。
“当”的一声,白皙的手上握着的茶勺,在茶碗的边上敲了一下。
安斋熟悉美和的手法。
美和手捧黑色的陶制茶碗默默地伸到了安斋的面前。她的双手又回到膝盖上,静静地等候安斋说些有关茶色茶温的客套话。
安斋含了口淡茶在嘴里,忽然感觉释出的苦味蔓延开来,然后,随着这苦味接踵而至的却是微微的甜味。绝妙的和谐配合。
“味道好极了。”
安斋一发表感受,美和便双手扶席低头行礼。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