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车驾驶导向系统虽然是个划时代的发明,但过于死板是它的缺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汤川学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你看,此前屏幕上就已显出这是山里唯一一条高速公路,前面的路应该也是一样。真要是这样,在下一个路口来临前,完全不用再显示在屏幕上。”
“大概是屏幕上一片空白的话,会让人感觉寂寞吧。”草薙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说。确实,汽车沿着这条路已行驶一段时间了。“你有这精神发牢骚,还不如帮我查查,看这条路还要开多久。”
汤川伸出手来,用指尖在液晶屏幕上滑动。屏幕上不断变换的地图进入了草薙的视野。
“好消息!再走上两公里,就进入目的地区域了。”
“就两公里了?总算快到了!”
现在时间是下午1点半刚过,基本上与事先预想的差不多。离开东京到现在,路上已花了三个多小时,中途只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休息过一次。方向盘一直在草薙的手里握着,大概因为汤川是“本本族”的缘故,所以他也不太好开口让自己来替换一下,虽然汤川并不认可这一点。
“不过,你看这天气,好像快变了。”草薙抬头瞄了一眼天空,“都说山里的天,孩儿的脸,一点不错。”
汤川拿出手机操作起来。
“降水概率是90%,天气预报说马上就要下雨了,而且雨势还不小。”
“是吗?糟了,车上连一把伞都没准备。”
“汽车只要能在酒店门口停下就没问题。”
“要是停车场离酒店门口有一段路呢,那就淋我一个人了?”
“总比两个人都被淋成落汤鸡要好。把上衣和行李都交给我好了,可以让它们最大限度地不遭雨淋。”
草薙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对于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你要是真的计较起来,那就没底了。
才一会儿时间,汽车前挡风玻璃上便出现了雨滴。
这时,手握方向盘的草薙忽然感觉汽车有点异样,车身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他将车靠边行驶,然后慢慢地停下来。
“怎么了?”汤川问道。
“感觉方向盘有点震动。我下去检查一下。”草薙走下车,围着车身转了一圈。果然,左边的后轮爆胎了。刚才在服务区餐厅前停车时还没发现什么问题,估计是后来在什么地方刮着了金属片之类的东西。
汤川听草薙说了情况,嘴里嘟哝了一句:“这车真会凑热闹,我来帮一下吧。”便下了车。
草薙从汽车后备箱取出手套、千斤顶、工具和备用轮胎。他先用千斤顶将车慢慢顶起来,然后卸下爆掉的轮胎。就在这时,雨一下子大了起来。
汤川站在道路的中心线附近,注意观察后面有没有汽车开来。
一辆红色汽车开了过来,是奥迪A1。汤川像工程现场的引导员一样,用手势向后方来车发出信号。
意外的是,红色奥迪并没有疾驶而去,而是在汤川站立的位置前停了下来。
汤川以为驾驶员要和他说什么话,便走近汽车,询问有什么事。一会儿工夫,红色奥迪启动,从草薙的汽车边驶过。
汤川来到草薙身边,手里多了一把撑开的尼龙伞。
“这伞哪来的?”
“刚才那个女的给的。”
“女的?开车的是女人吗?”
“是个年轻姑娘,还是个大美人。她见换胎的人,也就是你被雨淋透了,便生出了怜悯之心。这世界并非一无是处,还是有热心人的。”汤川站在草薙边上,为他打着伞。
“帮了大忙了。”草薙埋头作业。
换好轮胎,两人重新上路。雨下得越来越大。穿过几个隧道后,右前方就见到了一幢白色建筑。建筑物前宽大的停车场七成已停有汽车。山里的度假村或酒店有这样的人气实属难得。是否因为今天这里有个年轻镇长的婚礼,才有如此盛况?
“看,就是那辆车。”汤川指着停车场一端说。那里停着一辆红色奥迪。
“原来那姑娘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要是遇见的话,你要告诉我,我得当面致谢。”
“听我说是个漂亮的姑娘,你就上心了呢。”
“呵呵,算是吧。”
酒店大堂里正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在等人。和汤川一样,他们也是草薙大学时代羽毛球俱乐部的成员。
“你俩也该把终身大事放在心上了啊!”名叫古贺的老同学说,“就剩你们两个还在打光棍。别忘了那个约定:最后一个光棍,要拿钱出来请所有的人放开肚皮吃烤肉!”
那是羽毛球俱乐部10个成员中第一个人结婚时大家订下的约定,如今已经过去了10年。
“当然,我可没忘记!”汤川用手指了指古贺如西瓜般突起的肚子,“不过,我觉得兑现这个约定,对你古贺来说没什么好处啊!”
古贺皱了下眉头,用手遮住腹部,“记得约定就好。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多少会减掉点赘肉。”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不相信会有这一天到来的意思啊。”边上另一位朋友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了一片笑声。
看来,今天的婚礼主人向俱乐部的10个成员都发了请帖,没到的肯定是因为没法放下手头的事情。拿草薙来说,能请到假,简直等同于发生了一个奇迹。
办好入住手续后,草薙和汤川就进了客房,换好礼服一同前往婚礼会场。
在会场休息室,羽毛球俱乐部的伙伴们又聚在一起谈笑。一会儿,只听见门口响起一声:“嗬嗬,大家都到了啊!”是新郎谷内祐介的大嗓门。比起学生时代来,祐介的脸阔了不少,身材也变得魁梧了。虽然不知道他当镇长的能力如何,但至少,那副威仪是够格了。
“大家远道而来,太给面子了!这里的酒菜十分可口,还有温泉,各位尽管享用。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大家务必放松享受!”谷内朗声说道。endprint
谷内大学一毕业就回到家乡,进入县机关供职。在从事了一段时间的区域发展工作后,两年前离开县机关,到现在这个镇任镇长候选人。谷内的父亲也当过镇长,所以这次他是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当选的。
接到在当地的度假酒店举行婚礼的请帖时,草薙就已明白谷内的用意,他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老同学了解一下自己家乡的可人之处。
谷内在休息室和大家打过招呼后就走了,接下来的婚礼有他忙的。
草薙留心观察了一下其他出席婚礼的人,有不少是比谷内年长得多的男子,心想,这里尽管是个小镇,但当了镇长,就得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开奥迪的姑娘该是在新娘一方的休息室里吧?”草薙低声问汤川。
“应该是吧,等一下看机会了。”汤川望着窗外,“这天气预报还真是说得准哪!”听汤川这么一说,草薙也望了一眼窗外。雨势很猛,哗哗的雨滴不住地敲打在窗玻璃上。
2
桂木多英是在傍晚6点刚过离开房间的。她乘电梯下到二楼,穿过走廊,里面有一个门口装饰着意大利国旗的餐厅。虽然口味不怎么样,但在这家酒店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一进入餐厅,女招待便上前招呼。得知是一个人用餐,便将她引到靠窗的座位坐下。虽已到了晚餐时间,但店内仍少见人影。她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就听说,停车场里停了很多车,是因为今天这里有一场镇长的婚礼。现在这个时候,婚礼会场一定十分热闹。
虽然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但总得吃点什么,她要了色拉和意大利面条。虽然想喝点葡萄酒,但还是忍住了。
她一边喝着杯子里的水,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雨看上去越来越大。她在担心,自己家的别墅不知怎么样了。一想到又得走一条泥泞小路,她就觉得心烦。
多英掏出手机,拨了母亲亚纪子的号码,但拨通后却没人接听。她又拨了别墅里的固定电话,也没人接听。
当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拨打武久的手机时,菜上来了。虽然没什么胃口,她还是拿起了刀叉。在将意大利面条慢慢送入口中时,她的心里却在想着其他事。
鸟饲修二怎么样了?他会听从武久的话上门吗?要是别人,肯定会拒绝吧?但鸟饲这个人有着常人少见的胆量,很有可能就会堂而皇之地上门去了。
鸟饲去了别墅的话,现在这个时候应该会来电话吧。到现在还没消息,估计是没去……
味同嚼蜡一般用完了餐,女招待前来询问要不要餐后点心。她摇了摇头,最后结了账离开了餐厅。
时间已是近7点。正当她想加快脚步走出酒店大门时,忽听见一声“客人,请等等”,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询问:
“您正要出去?”
“是的。”
“是去镇上吗?”
“嗯,去别墅区。”
“是吗?没问题。请慢走。”那人先是半张着嘴,接着又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怎么回事,多英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走出酒店,真扫兴,外面依然下着倾盆大雨。
她撑开花哨的雨伞,走向自己的奥迪。脚上的浅口鞋都湿透了,也顾不上它了。坐进车后,她立即发动引擎,同时把雨刷器速度调到最快。
汽车进入昏暗的隧道,没遇到一辆别的车。这样的雨天,只要不是非出门不可的事,谁都会待在家里。
前方出现了熟悉的建筑物。路边停车场上停着一辆沃尔沃客货两用车。那是武久的车,边上空着车位。多英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其他汽车。看来鸟饲修二真的没来。
多英将车停在沃尔沃旁边,撑伞下了车。果然,路面很泥泞。为什么不给停车场铺一层水泥呢?她不由得埋怨起别墅主人武久来。
走进院门,来到玄关门前。她没带钥匙,但一拉把手,门就轻易地打开了。
换鞋处摆着一双男人皮鞋和一双女式浅口鞋,此外就是武久来这个别墅时穿的凉鞋。多英脱下鞋,从鞋架上取下一双拖鞋穿上后,顺着走廊进屋。正对大门的是起居室,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多英推开起居室的门,里面一片昏暗。她摸索着寻找墙上的开关,打开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靠窗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人,是武久。
眼前的景象让多英不由得咽了一下唾沫——武久胸口以下全是血。
不是梦境,是现实——多英这样提醒着自己。她不由得蹲下身子,左手按住胸口,眼前一片恍惚之色。
面朝院子的窗前,亚纪子倒卧在地上,裙子往上翻起,脸色灰暗。
多英颤抖着从皮包里掏出手机,用瑟瑟发抖的拇指按下了110。
3
草薙他们离开婚宴会场时已经过了7点。
“早知道是这样的婚宴,咱还不如直接参加后一场宴请。”一脸不悦的古贺发着牢骚,“主宾是副知事,提议干杯的人是县议员,连警察署长都要说上几句。这不活脱脱是个本地达官贵人的大聚会吗。”
“哎呀,你也别这么说,谷内大小是个镇长,少不了要请来这些人的嘛。”草薙说道,“所以,谷内才特地为我们准备了另一场酒席。”
“发生什么事了,草薙。好多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汤川你看。”汤川听了只是耸了耸肩膀。
“那也是身不由己的事,草薙明白,他也是公务员。”
“确实是这样,谁会去做违逆上级领导的事呢?”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根本体会不到做公务员的难处!”草薙说着伸出了拳头。
后一场酒席在酒店顶层的酒吧里举行。酒席开始前,宾客先在楼下的休息室休憩。
下到底楼,只见靠近酒店门口的地方围着一堆人。仔细一瞧,都是些刚参加过谷内婚宴的面孔,警察署长也在里面。他们应该都是些不参加后一场酒席的人。这些人的神态看上去怪怪的,每人脸上都是一副为难的表情。
更让人吃惊的是,谷内从电梯里走出来时,居然还穿着夜礼服,同刚刚婚礼时喜气洋洋的神态完全不同。现在他一脸凝重,匆匆朝人群跑去,然后同警察署长说着什么话。endprint
“像是出了什么事。”汤川对一旁的草薙说道。
“嗯,去打听一下。”
草薙朝谷内走去。趁他们交谈刚告个段落的间隙,他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谷内撇了下嘴角,耸耸肩说:“雨太大,有点儿塌方,下山的路有一段没法走了。”
“就是那条没有岔道的公路吗?”草薙想起之前开车走过的路。
“是的,幸亏没发生什么事故。只是,要影响很多人下山了。”
“镇长!”一个小个子男人跑了过来,“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估计明天上午能够通车。”
“要那么久?”
“这雨要是不停的话就比较难办。再说,即使将路上的泥沙都清除了,确认安全也得花一定的时间……”
“真伤脑筋!”谷内咬着下唇,搔了搔头。
圆脸警察署长走了过来,“情况都知道了吧,镇长?”
“都听说了。这下要给您添麻烦了,拜托您!”
警察署长点了点头。
“已经下令交通管制了,应该不会有大的混乱。”
“对不起!”谷内再次打过招呼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头转向草薙,“对了,给署长介绍一下吧。还记得以前和你说起过我有个同班同学在警视厅做事吗?就是他。”
突然之间被介绍给陌生人,草薙有点不知所措,慌忙递上自己的名片,“我叫草薙。”
“哦,多多关照。”署长也掏出了名片,“我从镇长那里听说过您的故事,据说侦破了好几个棘手的案子。”
“这是夸大了,不足挂齿!”
交换了名片才知道,署长姓熊仓,看上去是个很敦厚的人。
正在这时从熊仓的礼服底下传出了手机铃声,熊仓打了声招呼后拿起手机。
“是我……啊,什么?公路的事,还有什么?”讲到这里,熊仓忽然睁大了小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则令周围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什么?发生了杀人案?”
后一场宴席比预定的时间推迟了片刻才开始。主角新郎没有到场,但新娘还是被一帮年轻人团团围住,兴高采烈地和大家一起拍着照。在前一场正式婚宴上,那些刻板的官吏唱了主角;而现在,对于年轻人来说,新郎不在场可以无拘无束,似乎更方便为新娘送上祝福。
“新娘比谷内小13岁。这是不允许的!”古贺等一帮子同党愤愤不平地说。
一个男人躬着身子匆匆走了进来,本来就不高的个子显得更加矮小了。那人就是刚才向谷内报告公路塌方情况的小个子。小个子在草薙的耳旁低声问道:“对不起,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我?”
“是的,镇长有话和你说。署长也一起在等着呢。”
“警察署长也在?”
一种不祥的预感朝草薙心头袭来,但他又觉得不太好回绝。一边的汤川应该不会不注意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他正在不远处喝着鸡尾酒呢。
草薙朝小个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朝门外走去时,小个子自我介绍说,他姓小高,是镇政府的总务科长。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草薙问道。
“这事由我来说好像不合适,还是让镇长亲自告诉你吧……”小高含糊其辞地回答。
草薙被带到二楼一间像是会议室的大房间里。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大的桌子,四周围着一圈沙发椅。谷内和熊仓正等在那里。谷内已换了平时穿的西服,熊仓仍旧穿着礼服。
“很抱歉在你放松休息的时候打扰。”谷内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椅。
“没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你把新娘丢在一边,自己躲在这里?”草薙坐下后问道。
“是这样的……”谷内朝熊仓看了一眼。
“嗯,刚才的电话你肯定也注意到了,这里发生了杀人案,是一家人的父母遇害。”熊仓开腔道。
“地点?”
“就在这附近。”熊仓脸色严峻地回答,“沿着这家酒店前的公路继续往上,那里有个别墅区,案子就发生在其中的一幢别墅里。报案人是遇害者的女儿,她今天晚上去别墅时,发现先到的父母被人杀死了。”
“案子很严重啊,可是……”草薙来回看着熊仓和谷内的脸,“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
熊仓歪了下脑袋,“当然,这与警视厅没有任何关系,是个该由县警察局负责的案子。但是,正像你知道的那样,眼下下行的道路因为发生塌方无法通行,别说县警察局,就连我们警署一时也难以派人赶到案发现场。调用直升机吧,可这个鬼天气……”
“那就是说,报警的人现在还一个人等在现场?”
“不,我们在别墅区附近有派出所,那里的警官已在保护现场了。”
“原来如此……”草薙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修复公路,速度再快也要到明天早上,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等到天亮。你知道,案子一发生立即进行搜查至关重要。”
“那是毫无疑问的,但道路不通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虽然警署暂时无法出动,但这里去现场是没什么问题的。”
“呃?”
“署长的意思是,要亲自前往案发现场。”谷内说。
“署长自己……”
熊仓挺了挺胸膛,“我虽然是署长,但首先也是一名警官。”
“您说得没错。”草薙颔首道。署长的话并不奇怪,当发生了杀人等重大案件时,所辖警署的署长亲临案发现场勘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熊仓话虽然这么说,却面露难色。
“说出来有点难为情,我其实是交警出身,对刑事案件几乎没什么现场经验。当然起码的知识还是有的,但也怕万一出了纰漏,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那就糟糕了!”
“所以,”谷内接过熊仓的话头,“署长找我商量,能不能请草薙帮一下忙……”
“找我帮忙?”草薙听了身子不由得往后靠了靠,看了一眼熊仓,“是说要我一起去现场吗?”endprint
“正是这个意思。”熊仓双手放在膝盖上,“署长虽然就在身边,但如果什么都不会做,总会给人感觉有点儿那个……”
对熊仓的顾虑草薙能够理解,但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插手这个杀人案,更别说亲自跑到案发现场去了,他得找个借口予以拒绝。
“就算是我拜托你的吧。可别让我这个镇长丢脸啊。”谷内似乎看出了草薙的心思,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4
雨渐渐地小了,但还没小到可以降低雨刷速度的程度。驾驶汽车的小高谨慎地握着方向盘。
汽车驶出酒店,大约过了10分钟就到了别墅区的入口。穿过入口,小区里错落有致的一幢幢欧式风格别墅立即映入眼帘。又向前驶了片刻,只见一辆警车停在一幢别墅旁。小高说,大概就是那里了。
汽车停在了警车后。草薙撑着伞走下车,熊仓跟在后面,小高则留在车内。
草薙和熊仓都穿着酒店借来的工作服。他们还戴着帽子,是为了不让头发落在现场。当然还准备了手套。
这幢别墅是木结构建筑,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看不真切它的全貌,但单从占地面积来看,大概有上百坪。桂木这个姓此前也曾听说过。
别墅边上有个停车场,并排停着一辆沃尔沃和一辆奥迪。见草薙一直盯着奥迪看,熊仓便问他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草薙摇了摇头。
别墅门口站着一个全身裹着雨衣的警官,看上去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见到熊仓立即站直身子敬礼。
“报警的人呢?”熊仓问。
“在里面。”
“人怎么样了?”
“大概是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情况都问了?”
“嗯,不,详细的情况还……”
“现场你都看过了?”
“是的,不过,只是粗粗看了一下。”
熊仓将视线转向草薙,那眼神的意思是在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署长也去看一下现场吧。”草薙说,“但尽量不要碰到任何东西。”
熊仓点点头,表情诚恳,全然没有一个上司面对年龄和级别都在自己之下的人所具有的威严。他应该是个靠个人声望做到署长的人。
连接别墅院门和房子正门的是一条铺着碎石的甬道。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踏到路边的泥地,因为泥地上有可能会留下案犯的足迹。从道理上来说,在勘查工作结束之前,署长最好不要来到现场。
来到房子正门,草薙戴上手套敲了敲门。
“请进。”传来的是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草薙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只见门厅里一个女人抱膝而坐。她下身一条牛仔裤,上身穿着红色衬衣,外罩一件灰色羊毛衫。
女人抬起头,慢慢站了起来。她年纪看上去在25到30岁之间,身材高挑,长发,双眼眼角有点儿往上翘,汤川说得没错,确实是个漂亮的美人儿。
女人自我介绍名叫桂木多英。
熊仓开始说明自己的身份。他这身打扮说成是警察署长虽然让人发笑,但在这样的场合也没人笑得出来。熊仓还简单地介绍了下草薙。桂木多英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她或许在想,警察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那,现场在哪?”熊仓问道。
“在里面,”桂木多英指了指背后的走廊,“里面的起居室里。”
草薙和熊仓脱下鞋子,脚上套上事先准备的塑料袋,还在脚趾部位扎上橡皮筋,防止塑料袋脱落下来。这也是为了尽量不留下自己的痕迹。
留下桂木多英,两人朝走廊走去。里面的门关得紧紧的。
草薙轻轻地旋开门,一股异味扑鼻而来。那是粪便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的气味。
正当草薙准备谨慎迈步进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跟在身后的熊仓也“啊”地叫出了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窗的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胸口开着一个大大的洞,黑紫色的血水染满了下半身。此人下身穿一条宽松便裤,上身是开领短袖衬衫和西装马甲。
草薙将视线移到右边,那里是面朝院子的窗户,一扇窗子正开着。窗下的地板上仰面躺着一个女子,乍一看,好像也是受的外伤。
草薙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数码相机。那是他的私人相机,原是带了想在谷内的婚礼上用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他先对室内环境拍了几张,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摇椅,避免触碰四周物品。在距离摇椅位置一米左右的地方,草薙停住了脚步,他发现地板上有飞溅开来的细细的血珠,其上可见人走动过的形迹。
现在,草薙从他站着的位置观察死者胸口的伤势。那里是一个像被刀剜过似的大洞,皮开肉绽,皮肉和内脏都已一片模糊。一看这伤势,草薙就知道是怎么造成的,这样的尸体他以前也曾见到过。
男子的年龄估计在60到80岁之间,满是皱纹的灰脸让人联想到乌龟。
拍了几张照片后,草薙又走近女子的尸体。
女子死亡的原因他也立刻就察觉了。脖子上有勒痕,但不是绳子勒后留下的印迹,而是清晰的指印,指印上还留有若隐若现的血迹。
“草薙先生,你看那个……”熊仓用手电照着院子,只见被雨淋湿的地上一支黑色猎枪正闪着幽暗的光。
“果然是一把霰弹枪……”草薙嘟哝了一句。
“竹胁桂先生的大名,我也听说过。那人真是竹胁先生吗?太让人惊讶了!”熊仓语气格外沉重地说。
桂木多英无力地摇着头。
“请别用这个姓名称呼,那只是父亲在外面使用的笔名。让我听起来,那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啊……是吗,真对不起。那以后就使用本名桂木武久。对了,你母亲叫亚纪子,是吧?”
桂木多英点点头。
回到酒店后,还是借用先前的那间会议室进行案情分析汇总,草薙也参加了。他本不想参与,也是因为谷内的关系,无法拒绝。endprint
摇椅上的死者是一位笔名叫竹胁桂的歌词作家。光这么说你也许还不怎么清楚,但如果告诉你几首他的代表作,你想必会稍稍吃一惊。他创作的主要是演歌,每部作品都被广泛传唱,有的还在红白歌会上参加比赛。这样的歌词名家拥有一两幢别墅并不奇怪。
“父亲和母亲应该是今天一早到达别墅的。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来别墅住上一个月时间。”
“你没和他们一起住吗?”熊仓问。
“我平时是和父母分开生活的。这次,因为有件担心的事,才去看他们的。”
“你所说的担心的事是……”
桂木多英露出点犹豫的神色,舔了舔嘴唇。
“昨晚母亲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是父亲约了一个人到别墅见面,那人名叫鸟饲修二,是父亲的弟子,如今成了一个音乐经纪人。”
“找那个人有什么事?”
“是为了当面向他提出抗议。”
“抗议?”
桂木多英叹了一口气。
“鸟饲修二最近推出了几个新歌手,都是鸟饲自己创作的歌词,但其中有一首与我父亲创作后准备留着将来给其他歌手演唱的歌词十分相像。”
“哦,那不就是抄袭了?”
桂木多英点点头。
“但鸟饲对此并不认同,他说那歌词是自己在学习阶段创作后让父亲指点过的作品,虽然有几个地方经父亲指导后作了修改,但大部分是自己原创的。”桂木多英摇了摇头,“父亲创作的经历那么长,其间写下了大量歌词作品。因此,我觉得,他很有可能记不清哪个作品是自己的,而把自己的作品同弟子的作品混同了起来。”
“也就是说,鸟饲先生说的有可能是对的。”
“是的,听到鸟饲先生的争辩,父亲大为光火,便准备将他叫到别墅来理论一番。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这件事后非常担心,因为父亲若和鸟饲先生翻脸,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正因为有鸟饲先生作为一个音乐经纪人活跃于演歌界,才不断有人来找父亲写歌词。两人闹翻的话,肯定会动摇父亲作为一个歌词家的地位。因此,抱着去调和两人之间矛盾的想法,我才赶去别墅。”
“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也只有我才能给他们说和。因为只要是我的话,父亲还是能听进去的。”
“原来是这样。大致的情况我们有所了解了。那么,你能不能尽可能详细地说一下发现父母遇害时的情景?”
桂木多英点了下头,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后,开始诉说起来:
我大约在下午2点左右到达这家酒店的。办完入住手续进了客房后,我先后打了父母的手机和别墅的固定电话,但都没人接听。我以为他俩大概是没带手机外出了,所以决定先在房间里休息下再说。但到了下午6点左右还是没人接听,这下我开始担心起来。在酒店二楼的意大利餐厅用完餐后,7点前我离开酒店前往别墅,到达别墅的时间大约是7点20分。别墅的门没有上锁。我将脚上的皮鞋换成拖鞋后,便朝起居室走去。起居室漆黑一片,我摸索着按下墙上的照明开关,发现气氛不对。走近一瞧,连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们已经死亡。所以当时我就打了110,而不是119。因为害怕,我没有待在起居室,而是在门厅里等待警察到来。
以上就是桂木多英的讲述。
除了与鸟饲修二有争执之外,熊仓还询问桂木多英,父母最近有没有其他不正常的举动,有没有会威胁到他们生命的其他迹象,她听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父母在外面应该不会和别人结怨。不过别墅有一次曾被盗贼光顾过,被偷去了好多画作和古董,不过也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应该向警署报过案。”桂木多英摇了摇头,“但案子没破。”
听取案情持续了一个小时,结束后,桂木多英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5
“说实话,和你待在一起真的是没什么好事。这样的东西还要我开电脑来伺候。”汤川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读卡器,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读卡器上正插着从草薙数码相机上卸下的SD卡。
“我也不想去管这件事,都是看在谷内的面上。也活该这个家伙倒霉,值得纪念的结婚日子,偏偏碰上山体滑坡阻塞道路,这还不够,竟然还发生了杀人案。”
“确实,那小子是有些背运……”汤川说着站起身,“好了,电脑设置好了,你用吧。”
电脑屏幕上显出了一排排小小的照片,都是草薙在案发现场拍摄的。
草薙打算将SD卡交给县警察局处理,在交出之前,他想先确认一下内容。
“没想到,奥迪女孩是这起事件被害者的女儿。你有没有就借伞的事向她道谢了?”汤川问道。
“在那样的气氛下没法道谢。再说,她看上去好像也没察觉。”
“如此热情的姑娘居然遭遇到这样的不幸,我感到很心痛。真心希望早早把这个案子给破了。”
“我也是一样的想法。我觉得那个叫鸟饲的人十分可疑。单从我在别墅里一圈观察下来看,这个人的目的并不是盗窃,很大的可能是,两人在争执的过程中,武久忍无可忍拿起了猎枪,而鸟饲夺下枪,将武久打死。”
“猎枪是被害人的吗?”
“应该是的。据他女儿说,武久几年前迷上了打猎,不过近来不怎么玩了。他在起居室的墙上做了一个木架子,用来放猎枪,作为装饰。”
“子弹也放在木架上?”
“不,子弹好像是放在地下室的保险箱里。我们去地下室勘查时,发现保险箱是锁着的,无法打开。估计武久事先取出了一发子弹。”
汤川用指头推了推眼镜,“这个推理是符合逻辑的,但如果只是吓唬的话,他可以不用在枪里装入子弹。”
“我不认为是这样。仅仅是用来装饰的枪平时是不会装入子弹的,但为了吓唬对方,就需要当着他的面在枪膛里装入子弹。”
汤川沉吟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确实也有道理。”endprint
“接着我们再来确认一下不在现场证明。鸟饲住在西麻布,我们到达别墅时,离案发已七八个小时了,所以他如果是凶手的话,那就应该无法拿出白天的不在现场证明。”
“对!”汤川点头应道,顺手拿起一本杂志。
“你不看看照片吗?”草薙将笔记本电脑搬到面前问道,“以前你给我的搜查工作提供了很多帮助,但从没见过案发现场,这次你来看一看,或许日后有用。”
汤川歪着脑袋,将嘴唇弯成了弧形,“我才不感兴趣。我并不觉得这是对自己人生有用的知识。”
“是吗?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草薙操作着键盘,按着顺序一张张确认照片。从起居室门口开始拍摄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这主要是为了记录家具、日用器具的位置关系,再接下来就要出现死者的照片了。摇椅上双眼紧闭的桂木武久,胸部以下已被大量的血水染成了暗红色。草薙从不同角度拍摄了好几张这样的照片。
接下来是妻子桂木亚纪子尸体的照片。亚纪子头朝着院子,仰躺在地上,身上的裙子凌乱不堪,但还不至于能看到内裤。
看到这里,草薙只听见身后传来“等一下”的声音,回头一看,汤川正从杂志上抬起头来,望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
“怎么,结果你还是在看了?”
“哪里!只是正好有个画面让我瞥见,感觉放不下心而已。”
“放不下心?”
“前面的图像能不能再放一遍?就是被枪打死的那个男子的照片,好像有好几张。”
“你想看的话自己来看好了,这不是你的电脑吗?”
“好吧!”汤川站起身,走到草薙身边,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熟稔地在屏幕上显示照片。摇椅上的死者桂木武久从不同角度一一呈现在眼前。
“出的血可真不少啊。”汤川嘟哝一声,“是当场死亡的吗?”
“恐怕是的。”草薙说,“是近距离击穿心脏,怕是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嗯。”汤川随即又陷入沉思。
“怎么,又有什么让你放不下了?”
“不,现在还说不清楚。”
汤川拉开桌子抽屉,拿出酒店的记录用纸和圆珠笔,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接着又走回沙发前坐下。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啊,别装模作样的!”
汤川不答腔,还是只顾自己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草薙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去,这一看更让他觉得奇怪,原来纸上写的都是一些数学公式。
草薙不再追问,重新面对电脑看照片。这个变态的物理迷,无视他的存在!
当在确认完桂木亚纪子的尸体照片时,汤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把霰弹枪被丢在了院子里?”
“是的,就是这张照片。”
草薙在屏幕上显示出一张霰弹枪掉在院子草地上的照片。掉枪的位置距窗户2米左右。当时拍下了照片后,草薙就和熊仓商量,把枪捡了起来,收回屋内。那是怕枪身沾有血迹,持续被雨淋湿后会失去重要的证据。
“你说夫人的脖子上留有痕迹,是被勒死的吗?”
“不,是被掐死的。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目睹了武久被枪杀的现场,为灭口,凶手最后将夫人也杀死了。夫人脖子上的血迹应该是武久的吧,因为猎枪上沾有武久的血迹。”
但汤川脸上仍是一副无法释然的表情。
“怎么,你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倒不是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而是按照你刚才说的,霰弹枪假如不是掉在起居室,就让人觉得有点蹊跷,因为凶手手里拿着枪是无法去掐夫人脖子的。”
“所以,凶手是在杀死夫人之前,或者下手之后把枪扔在了院子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审讯嫌犯之前,谁知道呢?”
草薙继续照片的确认工作。除了别墅内部之外,他在建筑物四周,包括停车场也拍了一些照片。停车场的照片中,沃尔沃和奥迪并排停放着。见沃尔沃的车牌上沾了不少泥而无法看清号码,草薙有点懊恼,要是再凑近点拍摄就好了。
“没错,就是这辆奥迪。”身后传来汤川的声音,看来这家伙的眼睛也一直没离开电脑屏幕,“这辆车现在在哪?”
“就停在对面。这车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草薙拿起听筒。
“喂,是草薙吗?是我,谷内。”
“哦,有什么事吗?”
“案子到现在还没什么大的进展,先给你打个招呼。这次没想到让你卷入了案子,不过,你帮了熊仓的大忙。”
“没什么,没什么。署长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刚才的那间会议室里,说不定正在给各处打电话呢。山体滑坡再加上杀人案子,今天夜里我估计是没法睡了。”
看来这家伙也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发生了事便一刻也坐不住,真让人同情。
“对了,古贺他们现在正在一楼休息区闲聊呢,你们也一起下来聚聚吧。这次没能让你们好好参加后一场婚宴,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好的,我和汤川说一下。”
挂断电话后,草薙把谷内的意思和汤川说了。
“这是个不坏的建议,我们还没拍过一张纪念照片呢。”汤川从电脑上拔下SD卡,递给草薙,“只是,我还要花些时间做个调查,你先去吧。”
“怎么,你还要做什么调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有结果了我再和你说。”
“你还是喜欢弄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得了,随你吧。我去署长那里看看。”草薙接过SD卡,离开了房间。
他乘电梯下到二楼,朝会议室走去。endprint
会议室的门开着,草薙朝里一看,果真如谷内说的那样,熊仓正在打电话。
“那明天一早最要紧的是出动特种车辆……对,那就拜托了。我这里也已做好了准备。好,就这样!”挂了电话,熊仓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草薙握拳敲了敲开着的门,熊仓见到他,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啊,请进。”
“我想把这个交给您。”草薙走进会议室,拿出SD卡,“您先看看里面的照片,拍了不少。”
“太感谢了,帮了我的大忙。”熊仓郑重其事地接过SD卡,好像那是一件贵重物品似的。
“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嗯,虽还谈不上什么大的进展,但县警察局总部马上要来人支援了,这比我原来设想的要快得多,还将出动能在泥泞道路上行驶的特种车。”
“是吗?那太好了。”
“接着是要调查鸟饲这个人的情况,我们已请求警视厅提供帮助,从目前的分析来看,这个人最为诡异。不在现场证明什么的应该马上能调查清楚吧。对了,这次幸亏得到你草薙先生的鼎力相助,真是太感谢了!”
草薙连忙摆手,“这个您就别放在心上了。您应该注意休息,可别累坏了身子。我觉得您今晚还是休息的好!”
“谢谢,那就听你的。”
与为人谦恭的署长告别后,草薙走进电梯轿厢,一抬头,汤川也在里面。
“调查的事完了吗,结果怎样?”
“还算行吧。”面对草薙的提问,汤川别有深意地答道。
来到一楼休息区,只见谷内他们正占据着里面一角,新娘也在。谷内发现草薙和汤川进来了,就向他们招了招手。
休息区里的客人并不多。当草薙看见离谷内不远处坐着一位女性客人时,不由得停下脚步——是桂木多英。因为正好目光相遇,桂木多英主动点头致意,草薙也微微点了下头。
“见到如此血腥恐怖的杀人现场,再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应该胆怯吧。”草薙在汤川耳旁低声说道。
见他们进来,大家纷纷为两人让出座位。
“听说,你小子到了这里也没忘记露一手自己的本事?”古贺用嘲弄的口吻问草薙。
“你别挖苦人好吧,我可没做什么。”
“呵呵,咱这儿的署长对你佩服得不行,说警视厅的刑警就是厉害啊。那可不是社交辞令!连我都感觉脸上有光呢。”谷内转身骄傲地对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说道。小他13岁的新娘听了这话两眼放光,连称“厉害”。
“你丈夫才厉害呢!”草薙客气地回道。
就这样,同学故友聚在一起喝着香槟、葡萄酒叙旧聊天。过了一会儿,汤川用肘部顶了一下草薙的腰间。
“奥迪小姐一直在注意我们这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向你说啊?”
“奥迪小姐?”
草薙朝汤川用下巴指示的方向望去,果然,桂木多英好像也正看着他。于是他向谷内打了一声招呼,站起身来。
草薙朝桂木多英走去。“找我?”他问道。
桂木多英轻轻地点了点头,“能不能打扰您一会儿?”
“当然。”草薙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前坐下,“是关于那起案子的事吧?”
“是的,有件事想问一下。”她说。
“是什么?”
“说起来有点难为情,当时由于心慌意乱,我都没怎么仔细观察现场。心里虽然明白自己的父母被人杀死了,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实话,我一点儿也把握不了。所以我想问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桂木多英稍稍欠了欠身,口吻谦逊。
“哦,我觉得这个也不算过分吧。因为,那确实是个普通人无法直视的场面。你面对的,与其说是案发现场,不如说是双亲的尸体。”
“凶手是怎么杀害我父母的?父亲好像是被猎枪射中的,是吧?”
“我的分析是,凶手从非常近的距离枪击了坐在椅子上的武久先生,然后又腾出双手掐死了夫人。详细结果要等鉴定后才能知道。”
大概是感觉有点冷,桂木多英手臂交叉,用手摩擦着上胳膊。
“是什么人竟然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难道是盗贼?”
草薙歪着头略一思忖,说:“这个可能性也不是说一点没有,但很难说得通。如果是上门打劫的人,应该自己带上凶器才对,不会因为正好那里有支猎枪,就将它拿来杀人,是吧?最大的可能还是熟人上门行凶。”
“熟人?该不会是鸟饲吧?”
草薙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接下来都是县警察局要做的事,我是警视厅的人,作为一个局外人,不便谈论不负责任的话。”
“哦,我明白了。”
当桂木多英伸手去拿杯子的时候,草薙发现汤川正在朝这边走来。
“白天真的是太感谢了,帮了我们的大忙。”汤川站着向桂木多英道谢。
“不……”她小声地应道,“原来是你们俩啊。”
汤川递上了名片。也许是对对方物理学副教授的身份感到意外的缘故,她不住地眨着眼睛。
“事件的经过我都听他说了,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衷心希望这案子能尽快破掉!”
“谢谢您!”
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草薙不由得多了一个心思:汤川并不是那种会特地跑到陌生人面前说同情话的人,他一定还有着其他的用意。
“能不能稍稍打扰一下?”
“行。”对汤川的请求,桂木多英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我是你父亲的粉丝。确切地说,是你父亲作词的歌曲爱好者。”汤川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坐在了草薙身旁。
“是吗?”桂木多英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而比她更吃惊的是草薙。汤川是演歌的爱好者?这可是第一次听说啊。当然,他的吃惊并没有流露在脸上,汤川一定有他特别的深意吧。
“你父亲的作品中有不少是以亲情之爱为主题,有的表现孩子出生时的喜悦心情,有的歌颂女儿出嫁时父亲的心境,还有很多是表达对年迈父母的感恩之情,都是一些温暖人心的作品。”endprint
“被您这么一说,已身处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一定会十分开心的。”
“听说,你父亲骨子里是个很看重亲情的人,定期举行家庭聚会,让同事带着家人聚在一起,以增进彼此的感情。”
“您知道的情况可真清楚啊。”
“这些我是在网上了解到的。应邀参加聚会的人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下了他的感受,文中流露出对竹胁桂先生美满幸福家庭的羡慕之情。”
难道他对这些情况都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听着汤川的叙述,草薙不由得这样想。
“这起事件发生后,人们或许会重新认识你父亲作品的价值。失去了之后,音乐界才会重新评价,这是一位有着非凡才华的歌词作家。”
桂木多英听了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因病或者遇到意外亡故的话,或者有这个可能,但他是被人杀害的,这就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歌手们以后也可能再不愿意唱他作词的歌了。”
“会有这种可能吗?那你就要面对很大的压力了。对了,我的这个问题也许有点唐突——你父母应该都购买了生命保险吧?”
对提出如此冒失的问题,草薙分外吃惊,然而汤川却十分平静。
“啊,怎么了,好像没购买过吧,因为他俩都不喜欢这个。不过没关系,我自己的事总得靠自己去应付。”
“嗯,说得是,但也不要太过勉强自己。肯定有人会帮你,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人在哪里。”
听到这里,桂木多英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能像您说的当然好了。”
“不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也是一位词作家吧?”
“不,我是从事设计方面工作的。”
“是吗,那也是一项很有创造性的工作啊,你应该继承了父亲遗传给你的创作才华。”
桂木多英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没作声。草薙不明白汤川说这些话的意图是什么。
“对了,你今晚是住在这酒店里的吧,白天应该已办好了入住手续。”
“是的,为何要问这个?”
“只是有点不明白,你父母有别墅,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住在一起。”
一旁的草薙看了一眼汤川的脸。是啊,这说起来,确实是有点奇怪。
桂木多英轻轻吸了一口气,“是因为吃不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
“是的,是父亲同鸟饲先生交涉的结果。我怕家里会出现两人互不相让的紧张气氛,惹得父亲发脾气……所以就想单个儿在酒店住。”
汤川点了点头。
“是这样吗?不过,你订房的时间也够早的。在去别墅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你在干什么呢?”
桂木多英睁大了细长的眼睛,脸部僵硬。
“在去别墅之前,我想给父母打个电话,但怎么也联系不上,于是就决定先在房间里休息。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桂木多英拿起放在一旁的包,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有点累,先走了。草薙先生,谢谢您刚才的一番细致分析。”
“不,你太客气了。请慢走!”
“晚安!”说着,桂木多英就朝门口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草薙用质问的口气问汤川:“究竟怎么了?你这样和人说话,任谁都受不了,更何况她是被害人的家属。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把她看成了作案凶手?”
汤川听了不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里射出的是科学工作者特有的冷峻目光。
“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想提出建议,”汤川说,“关于回报借伞之恩的建议。”
6
桂木多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但这样只能维持短短的几十秒钟。一睁眼,眼前便又出现武久浑身是血的模样和被掐死的亚纪子的面容。她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扭亮床头柜上的台灯,支起身子,虽没觉得口干,但还是想喝点什么。就在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此时正是凌晨1点。
桂木多英咽了一下口水,拿起听筒。发生什么急事了?
“喂?”
“对不起,已经休息了吧?”声音虽低,却很清晰,“我是汤川。”
“哦……不,我还没睡。”
“是吗?那……能不能抽空听我说几句话?”
“听你?”
“是的,但不在电话里,方便的话,我们再碰个头吧。现在就去一楼的大堂,怎么样?给你添麻烦了……”
多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汤川说话的口吻虽然平静,但给人不同寻常的感觉。其实,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本来就是一件超越常识的事。但如果回答现在太晚了,还是明天吧,她又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来。他究竟想和我说什么话呢?昨晚交谈时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那人肯定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怎么样?”汤川在电话里追问道。
多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的,在大堂也不错。不过你要多等我一会儿。”
“行,你不用急,我等你。”
听见对方挂电话的声音,多英也放下了听筒。
她一边做出门的准备,一边思忖:汤川看出了什么?如果是要谈案子的事,那应该是草薙打电话来,而不是汤川。
多英没心思重新化妆,只是描了描眉,戴上眼镜就离开了房间。
坐电梯下到一楼。夜深人静,整个楼层静悄悄的。她战战兢兢地朝大堂走去,服务台后不见一个人影。
大堂里,在朝向内院的窗户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是汤川。见到多英,汤川恭敬地低头致礼。
“对不起,来得迟了。”多英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你太客气了,该打招呼的是我。”汤川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想喝点什么?自动饮料机就在那儿。”
“不,不用了。”
“哦,那就请坐。”汤川就近在沙发上坐下,多英也就隔着茶几面对面坐了下来。汤川的身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endprint
“雨好像停了。”汤川望着窗外说,“雨一停,施工就方便了,听说上午就能把路修好。这样的话,正式展开侦查工作也快了。”
多英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
“果真是这样吗?”汤川紧盯着她的脸问。
“嗯?”
“你真的希望搜查早点开始?”
多英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川一下挺直了背脊,“日本的科学搜查发展很快,案发现场伪装得再巧妙也能一眼识破。对于伪装者来说,当然是希望搜查越迟越好。因为死者的尸体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多英一只手抵着下颚,双眼盯着眼前的物理学副教授。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是在说我做过什么事了吗?”
汤川迎着她投来的目光,并不躲避,“我已说过多次,你伪造了现场。”说着他将电脑移了过来。
7
拉起听装啤酒的拉环,白色泡沫便溢了出来。舔着漫溢在手上的泡沫,草薙喝起了啤酒。窗外漆黑一团,窗玻璃上映出了他的身影。
汤川离开房间已有10多分钟,此时应该和桂木多英谈了起来。
这次还真有点特别——草薙一边回想着刚才和汤川的争论,一边嘴里嘀咕着。
“一开始吸引我的是那张受害者坐在摇椅上的照片。”汤川打开电脑,重新显示出现场的照片。没想到他竟然将照片都复制在自己的电脑里了,草薙本想提出抗议,但转而一想,还是先听他怎么说吧。
“我也觉得,从那时起你就变得神秘兮兮的,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不下心了?”
“你是刑警,对于尚未确定的信息我不便告诉你,因发表轻率的观点而给别人造成麻烦,这可不是我的本愿。”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但还是请你赶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注意?”
汤川操作电脑,调出一张可疑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从斜向角度拍摄摇椅的。
“我对枪的知识知之甚少,但要是近距离用霰弹枪射击的话,被枪击的人所受到的冲击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草薙胳膊交叉在胸前。
“具体说不清楚,但这一定是个相当大的冲击。即使是小型手枪,近距离射击的话,据说也会产生类似被猛击一下的巨大冲力。”
“嗯!”汤川点了一下头,指着电脑屏幕说,“你看,被害者是坐在摇椅上。摇椅是可以前后摇动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人被霰弹枪击中,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你应该知道的吧?”
草薙紧盯着照片。
“椅子会向后倾倒。”
“是的,而且会倒得很厉害。”
原来如此!草薙打了一个响指,“椅子会前后大幅度摇动,最后倒翻在地。你想说的是,椅子没有倒翻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汤川听了却摇摇头。
“不,一般高档的摇椅做得很结实,不管你摇到什么程度,都不会倒翻。”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疑点并不是这个?”
汤川放慢了语速,接着问道:“朝后大幅度倾倒后,接着椅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是什么样?接下来当然是往前……啊。”
“我想,你已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了吧。”汤川指着照片,“往后摇去之后,椅子在反作用力的推动下,会一个劲儿地朝前返回,这也是摇椅的一个方便之处。利用摇椅的这个反作用力,老人即使坐得很深也能轻易地站起来。但是,如果坐在上面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呢,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
“在椅子朝前反弹的作用力下,尸体会被抛起……”
“正是这样!”汤川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写出一行字迹潦草的算式来。
“我根据照片,从椅子的形状和重量,被害人的身高和体重,进行粗略的推算,但结果表明,无论你怎么假设,死者都不可能像照片上所显示的那样端坐在摇椅上。”
“那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呢,难道是凶手故意而为?”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小。你不妨将自己当作凶手来想象一下:用枪射击被害人;被害人中枪后身体朝后一仰,接着又猛地朝你的方向反弹过来,此时你通常的反应就是立即躲开,是吧?”
草薙一边按着汤川所说的在脑中描绘着,一边点着头,“真是这样,那……”
“从现场情况来看,被害人在别的地方遭枪杀后,再被弄到摇椅上,这个可能性是相当小的。”
“这一点我也认为不可能。死者的出血量相当大,如果尸体被搬动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被害者是在坐着的状态下被枪杀的,但身体却留在了椅子里。能解答这个矛盾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害者被枪击的时候,摇椅几乎无法摇动。”
“是摇椅背后有什么东西拉着?”
汤川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不停地滑动,屏幕上连续显示出几张照片。
“单从你拍摄的照片来看,并没发现有阻止椅子摇动的玩意儿。”
“嗯,我在检查现场的时候,确实是没发现。”
“被害人是坐在椅子上遭枪杀的,这点毫无疑问。但即使受到枪弹击打身体产生的冲击,椅子也不摇动,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在于椅子在受到枪弹冲击的同时,反方向还受到另一股力量的阻挡。具体说来,就是有一股将身体向前拉的力量。”
“向前拉?难道是凶手所为?”
“凶手怎么可能呢?再说他还得双手持枪。”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别再绕圈子了,快说吧!”
汤川沉吟片刻后说道:“草薙君的射击本领如何?应该有过实弹射击经验吧?”
“射击?不太擅长,不过有定期的训练。”
“那你应该知道发射枪弹时反作用力的大小。”
“那还用说,有时一不留心还会把肩胛撞疼。”草薙皱起了眉头,“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呢?”endprint
“子弹射出的一瞬间,因反向的作用,枪身朝后的力量就会加大。但是,如果我们假设,被枪击的人要是紧抓住枪的话会怎么样呢?”
“怎么?”草薙一下睁大了眼睛。
“受到枪弹的射击,被害人的身体会被推向后边,与此同时,射击的枪也有反向的后坐力。如果受枪击的人抓住枪,这两个方向的力就会抵消,造成的结果,就是被害人的身体仍在原处。”
“被害人抓着枪,那……”
“你又要说别拐弯抹角了,是吧?”汤川仍是一脸的严肃,继续他的分析,“开枪的是被害人自己。我想,他很有可能是用脚趾勾的扳机。也就是说,他是自杀的。”
草薙用力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吐了出来。
“果真是这样?不可能吧?”
“为什么?除此以外,你能解释尸体端坐在摇椅上的原因吗?有的话,你倒说出来听听?”
“这我没法解释。得,咱就把他看作自杀的吧。那么夫人呢?你不会说,她也是自杀的吧?”
“不,自己用手掐脖子以致断气,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武久的死是自杀,那么夫人的死也就值得推敲了。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这对夫妇的死,是基于某一人物的意志造成的结果,这样来推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草薙开始明白汤川说的意思了。
“你是说,是武久杀死了夫人?”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武久在掐死了夫人后开枪自杀。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应该属于‘夫妻同死。而夫人有反抗的痕迹,所以,强迫一同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
“等一下!那么,那支猎枪是被丢在院子里的,这又如何解释呢?”
汤川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确实,关于这一点,一开始就让人觉得奇怪。我觉得,这是一个故意扰乱警方侦查而伪造现场的伎俩。”
“难道是另外有人改变了枪的位置?”
“只能这么推断。问题是,这究竟是谁干的。”
要说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个人。
“是桂木多英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题就在这!你认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
“把夫妇自杀事件伪装成抢劫杀人事件,于她何益?”草薙陷入了沉思。
渐渐地,一种可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是为了炒作,以引起社会关注?”
“有道理。也许成了轰动事件的被害人,其作词的歌曲便会得到重新评价吧。”
“不对,这简直就是个弄巧成拙的败笔,这样做反而会造成负面影响啊。”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么,我们可以考虑下一个可能性——”
“是生命保险?”
“对!听说被保险人即使买了生命保险,但如果是家人一同自杀的话,保险公司是拒付保险金的。”
“是有被保险人‘故杀免责这一条。在双方意见一致的前提下发生的一同自杀或强迫自杀,保险公司都可以拒付保险金。但听桂木多英说,武久和亚纪子都没有购买过生命保险。”
“她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因为一调查就清楚了。但是,要将一件单纯的强迫一同自杀事件伪装成他杀,其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成了杀人事件后,警察就会问这问那,徒增各种烦心的事,因为查不出凶手,警察的搜查就会花费更长的时间,给相关者留下不愉快的记忆。真想不明白这样伪装有什么意义。”草薙不住地搔着头皮,“要是相反的情形——杀人凶手故意将现场伪装成家人一同自杀的样子,这我还能够理解。就这个案子来说,先枪杀武久,接着又掐死亚纪子夫人的凶手,似乎应该将现场伪造成看上去是强迫一同自杀才合乎逻辑。”
“等一下!”听到这儿,汤川立即叫道,“你刚才说凶手先射杀武久,接着掐死亚纪子夫人,为什么是这么一个顺序呢?”
“因为夫人脖子上留有血迹。这很可能是武久的血,由此可以推断,凶手是先杀死了武久。”
听了草薙的分析,汤川脸上浮出了笑容,“对,你说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是什么?”
汤川竖起了食指,“关键就是这个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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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杀事件伪装成杀人事件的有利之处究竟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实际上我作了一个很大的误判,以为你是刻意要将它伪装成杀人案子,其实并非如此。如果让其呈现出自杀事件的样子也能达到目的的话,那是再理想不过了,是不是?”
汤川不急不慢的说话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响。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压低了说,之所以听起来格外响亮,是因为每一句话都敲打在多英的心头。但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惊慌,因为心里有一种达观的信念在支撑着她。死者端坐在摇椅上令人费解,甚至不可思议——能察觉到这一点的人还能在别处找到吗?
“请接着说下去。”她说。
汤川轻轻地点了下头。
“你想伪装的其实是这两人的死亡顺序。武久在杀害了亚纪子后用枪自杀,这对你来说极为不利,所以要想办法把这个顺序倒过来,结果就弄出了一个实际并不存在的杀人凶手,伪装成凶手枪杀了武久后又掐死亚纪子的假象。因为顺序非常重要,所以你故意在夫人的脖子上沾上武久的鲜血。我说的有错吗?”
“为什么说顺序很重要?父亲和母亲哪一个先死,和子女有什么关系呢?”多英估摸着眼前这个睿智的大学教师大概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但她还想作最后的挣扎。
“这子女如果是他俩的亲生孩子当然是没关系了,但要不是的话,则另当别论!”听汤川说出这一番话,多英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果然对方已洞察到这个地步了!只因都已想穿,所以她并不慌张。
“我和你说过,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子女?”
“我是推理得出的结论。那我现在问你,你是武久亲生的孩子吗?你不说实话也没用,这可以立刻查清楚。”
多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也不想隐瞒了,正如汤川所说的那样,这事只要去调查一下,就可真相大白。endprint
“你说得没错,我是随母亲嫁到武久家的,那时我六岁。”
“果然。先前我在说你遗传了父亲的才华时,见你露出了发窘的神色,那个时候我就看出,你和武久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有没有办理过形成亲子关系的手续……”
“没有。”多英答道,“我虽然改姓了桂木,姓氏变更也向家庭法院提出了申请,但实质上我并没有过继给那个人,所以,我和他之间并不存在法律上的亲子关系。”
居然称武久为“那个人”,而不是“父亲”——汤川微微地点着头。
“不是亲子关系的话也就没有继承权了。你能够继承武久遗产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武久必须死在亚纪子之前。只有这样,当亚纪子在继承了丈夫的遗产后死亡,和夫人有着当然亲子关系的你,才能得到所有的财产。”
“那人和我母亲结婚之后,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好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亲生子,所以他迟迟不办理形成亲子关系的手续。”
汤川耸耸肩,歪了一下头,“真不可思议,结果没生下自己的孩子,还不是鸡飞蛋打!”
“他就是那种人。不过汤川先生,”多英凝视着物理学教师端正的脸庞,“就算我有伪造案发现场的动机,但你并没有事实证据可以证明啊。尸体端坐在摇椅上,从物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或许不合常理,但也不能用来作为伪造现场的证据,是吧?”
“你说得对。”汤川放缓了口气,“不过,你犯了一个很大的过错。”
“是什么?”多英不由得垂下下巴,眼珠上翻看着汤川。
汤川操作着电脑,屏幕上显出了图像,是一张沃尔沃和奥迪并排停放着的照片。“就是这个。”
“这个怎么了?”
“你仔细看,沃尔沃的车牌上沾着泥。你觉得,这泥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这……我怎么知道呢?”
“车牌上沾着泥,说明有其他的车辆从它前面开过。而要从它前面开过,先得占据它边上的停车空间。这样,时间也能确定了。沾上泥的时间,可以推断为从开始下雨的2点,到你最后停下奥迪的晚上7点左右。这段时间里到底是谁将车停在那儿了?不可能是凶手。照草薙的判断,死亡推定时间还要更早一些。”
多英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是那个时候吗?那时自己确实有点儿慌张,也许发动汽车急了一点,车轮将泥水飞溅了出去。
“你在再早一些的时候,大概在办好入住手续后不久曾去过一次别墅,并在那时发现父母已双双死亡,但你没有立即报警,而是在做了一些伪造现场的工作后,开车离开了别墅。泥水就是在那个时候溅上去的。你在回到酒店,用过晚餐后,再次去了别墅。是不是这样?”
多英挺直了腰背,她想,至少不能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来。
“你有证据证明我曾去了两次别墅?”
“恐怕能找到的吧,停车场应该留下很多车辆驶过的痕迹。刚开始下雨和雨下大以后,留在地面上的轮胎痕迹是不一样的。第一次去别墅的时候有没有消除轮胎痕迹?没有的话,那就能证明奥迪在间隔一定的时间内停了两次车。”
面对汤川的分析,多英不知如何辩解才好,她只能怪自己太蠢了。
“还有,”汤川继续说道,“日本的警察是优秀的,科学侦查技术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比如夫人脖子上沾上的血迹来自武久,那应该是毫无疑问的吧,但它是如何沾上去的,却值得追究。”
见多英不作声,好像是还没理解,汤川接着说:“如何判断?看时间。如果是有凶手先枪杀了武久,然后再接着掐死夫人的话,那么,沾在夫人脖子上的鲜血离出血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另外,由于两人理应吃的是同样的食物,所以从消化状态来推定死亡时间,也能得到相当正确的结果。两人死亡的时间虽然相隔不长,但从沾在夫人脖子上的武久的鲜血来分析,还是能判明这血是在开始凝固后经过了一段时间才抹上去的,那么,警察就会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伪造了案发现场,你说对吗?”
汤川的讲述始终是娓娓道来,一点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他有足够的自信相信,只要用说理的方法步步为营,对方终将认输。
多英轻轻吐了一口气,“还有其他什么证据?”
“警察应该会发现,”汤川继续说道,“掐脖致死,是指空手勒紧脖子。如果详细调查的话,能查出勒脖子时手指的位置等,可以推断出手的大小和形状。如果还留下皮脂的话,那就可以鉴定出凶手的DNA来,这跟几十年前的技术完全不同。要是外行人做的现场伪造,一眼就能被人识破。”
多英的嘴角浮起了笑容,这笑容既含有对自己浅薄的自嘲味儿,也有那么一点放下心来的意味。
“你或许还曾担心过自己做的手脚是否有破绽。听说在酒店休息室那会儿,你还向草薙打听现场勘查结果,想知道警察对这个案子是怎么看的。当从草薙的介绍中获悉一切都按着自己预先设想的经过发展时,你就放心了。”
“你说得没错。”
“遗憾的是,警察可没像你想象的那么好糊弄。”汤川说话的表情像是在教训小孩子,“就算我不说,警方早晚也会调查清楚你和武久之间并不存在亲子关系的事实。这样一来,警方应该会去彻底查明两人死亡的顺序。我不得不说,你做的手脚从一开始成功的可能性就极其微小。”
多英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真傻……”
“你有没有猜出武久强迫你母亲一同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嗯,我想大概是我母亲两性关系上的问题。”
汤川单边的眉毛忽地跳了一下,“是偷情吗?”
“岂止是偷情两字可以表达……对象就是鸟饲。”
“你的意思是……”
“他是武久的弟子。两人的关系应该保持了10年以上。”
“武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多英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估计一开始就已知道!”
“一开始就已知道?不可思议!”
“你也许会以为我在说谎,但这确实是真的。那个人……桂木武久对妻子的不贞装作不知道。”endprint
“是内中隐藏着什么缘由?”
“是的。不过,我不想对此说得过多。”
汤川不由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没什么。”此时多英的眼里溢出了泪水。她扯过身边的皮包,想从包里找出手帕,却又做出不让汤川看出她是在找手帕拭泪的样子。
汤川站起身来,“我去买些饮料。你要冷的,还是热的?”
多英轻咳了一声,抬起头,“嗯,给我买杯热饮吧。”
“好的。”
多英明白,汤川是在故意避开。她从包里拿出手帕按了按眼角。“我这是在为谁掉泪呢?”她不由得自问起来。对武久和亚纪子的死,她其实并不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悲伤。亚纪子这样的下场,全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将武久叫作“爸爸”,多英现在已经记不清了。读小学的时候,这样叫唤,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心理上的障碍。但在内心的一角,她很清楚,这个人是母亲的丈夫,但却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为什么这样的想法常驻心头挥之不去,那时她自己也不明白。
多英是在13岁那年发现亚纪子和鸟饲偷情的。那时候,武久在外面租了间工作室创作已有一年多时间。一天,因身体不适提前放学回家的多英,亲眼看见鸟饲穿着内衣裤从卧室走出来。从半开着的卧室门缝,她看见亚纪子赤裸着身子半躺在床上。
鸟饲见到多英,毫无愧色,依旧大模大样。他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返回卧室后便开始和亚纪子低声说着什么。多英奔进自己的房间,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亚纪子走进来,告诉多英,武久是知道她和鸟饲之间的关系的。
“你知道,他在几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从此以后,那方面就不行了。唉,毕竟是上了年纪。所以,我和别人做这事,他并没什么怨言。他无法履行做丈夫的职责,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他能够成为今天这样一个词作家也幸亏有了鸟饲。他只有听任鸟饲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约稿找上来。正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也就对我们的关系装聋作哑。因此,你也不用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今天就当没看见。知道了吗?”
这实在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多英只能俯首不语。一会儿,亚纪子走了出去。只听见外面传来她和鸟饲说的话:“没事了,我都和她解释了。”
从那以后,多英再没在家里见过鸟饲,但从亚纪子的表现来看,两人并没结束情人关系,有好几次,武久不在家的时候,多英看见母亲细心地描眉画眼后匆匆出门。
与此同时,亚纪子却在外人面前出色地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给人的感觉是,她绝不可能与武久分手。尽管最近武久的作品销路不怎么好,但因为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大红过一段时间,所以,他的家产还是相当可观的,而武久也从没提出过离婚的要求。他有很多作品都是以歌颂家人的亲情为题材,以至于招来电视台请他参加类似题材的访谈节目,为观众现身说法。大家认为,只有幸福完美的夫妇关系才会促使武久创作出如此成功的歌颂亲情的作品。
然而,与表面上的“歌舞升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家里的“冷若冰霜”。在多英15岁那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转折性的大事。一天夜里,多英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武久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上了她的床。多英闻到一股酒精味喷在她的脸上。那晚,亚纪子和朋友外出旅游了,当然,搭档应该并不是什么朋友,而是鸟饲。武久强行和多英接吻,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还将手伸进了她的内裤。多英又惊又怕,既不敢动弹,又不敢出声。她脑中一片空白,但一瞬间也明白了一件事。
是的,那人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外人;而我对他来说也同样如此。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当作亲生的孩子。这件事,我早就明白,所以在心底里,从不把他当自己的父亲看待。
而现在,我成了他报复的目标,这一定是武久在报复妻子对他的背叛,所以,我也不能反抗。
武久一边舔着多英的脸,一边抚摸着她的全身。多英挺直身子,拼命地忍耐着,她在等待着这个噩梦早点结束。
过了一会儿,武久从床上下来,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性行为,或许正如亚纪子所说,他没法做。
在传来关门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多英都处于精神恍惚状态,连指尖儿都没法动一动。
这件事她没法和亚纪子提起。从此以后,一放学回家,多英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量不和武久打照面。武久也看得出在竭力回避她,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自己的工作室里,不回家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对于他们两人的这种变化,作为中心人物的亚纪子居然浑然不觉。她继续偷她的情,在外面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
考上大学后,多英开始了独立生活。那时她甚至想,即使今后不再见到武久和亚纪子也没什么。她只是在偶尔举行的家庭聚会上才不太情愿地露露面,那也是因为亚纪子死乞白赖的请求。在这种场合下,多英也跟着一起扮演美满家庭的一员。
对于抄袭问题,到底是真是假,多英并不知情。但她觉得,可能武久说的是正确的。鸟饲和亚纪子肯定不把武久放在眼里,吃准他是不敢提出异议的。
所以当听说武久要将鸟饲叫到别墅来交涉时,连多英也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这两个人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亚纪子打电话给多英,希望她能到场,这是事实,但多英当即拒绝了。于是亚纪子说了下面这番话:“就算我拜托你,你来吧。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在场就行。那人不知怎的举止有点反常,我很担忧,怕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出格的事?”
亚纪子顿了一下后说:“我担心他会不会把我和鸟饲杀了。”
“别胡思乱想。”
“但我有这个预感,你还是来一趟吧。有你在场,他就不会做出这事来。”
“你烦不烦啊。”多英挂了电话,还把手机关了。
当时她觉得母亲真是太神经过敏了,没法和其说下去。但挂了电话后她又渐渐地担心起来,虽然亚纪子有说什么事都爱夸大的毛病,但这次说话的口吻有点不同寻常,再加上回想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多英觉得也许真会发生些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