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起风的傍晚,就是那种只要风再用点力就能把夜色吹下来的那种傍晚,一条蹲在街角的狗时不时吠叫几声,我觉得它不是朝我吠叫,它是寂寞了,自己跟自己说话。
小镇很寂静,我推着行李箱,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你在客栈的黑板上写字。我在你身后停下脚步。你已经写完了两句:如果你不能让他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尊重你。我在心里笑了,不是笑黑板上笨拙的字体,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后面两句话:如果你不能让他尊重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害怕你。你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片,扭头看着我,说话的语气既紧张又羞涩:“是……是客人让我写上去的。”
“你是客栈老板吧?我前天预定的房间。”
“是!叫我阿全就行,欢迎你!”
你提起我的行李箱,迈开大步进了客栈。三个年轻女人的说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她们正在热烈讨论性、爱情和婚姻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听说这三个女人要在这里住好几天,我多少后悔选择了这家客栈,不过,你的悄声低语又让我转移了念头:“那个长头发的客人,让我把她写的诗抄在黑板上,每天抄一首她的作品,住几天抄几首。”我只是在听。你叹口气,接着说:“你能念出后面的句子,说明这首诗不是她写的,她骗我。”
办理完入住手续,我走上楼梯,楼梯旁的墙面上挂着一面镜子,我的余光发现你正在注视我的背影。走进房间,我顺势移步到窗口,看见你正用力擦拭黑板。
风还是原来的风,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天空由浅蓝变成了深蓝;随着太阳在云层里下沉,一片淡紫色从天空的深蓝里弥散,云团看上去很柔软,但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温柔,一份慵懒正从里面慢慢散溢。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煤油味,记忆里的童年味道。你点亮了客栈门前的煤油灯。我有点饿了,想下楼吃晚餐,一个女人的喊叫又让我停在窗口。
“谁把我的诗擦掉了?”
你没有回应,点亮了最后那盏煤油灯。
“我在问你,谁擦掉了我的诗?”女人提高了声调。
“我。”你懒懒地回答。
“为什么?”
你沉默着走进客栈,女人指着你的背影,继续喊道:“我们住七天,你在黑板上抄我七首诗,一天一首,不是说好的吗?这是我们住你家客栈的条件,今天才是第三首!”女人的同伴走过来,小声说了几句,随后她们走进客栈,用力踩踏楼梯。她们在房间里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力拉开房门,大踏步走下楼梯。
我心生愧疚。为什么要多嘴呢?我看见她们一边抱怨一边推着行李箱走出客栈,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你站在客栈门口,默默望着煤油灯。
静默了一会儿,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尽可能不发出声响。我觉得应该对你说声抱歉,不过,你没给我这个机会。你听见我的脚步,转身笑着说:“她们走了,一下子清静了,要不是你,我还蒙在鼓里呢。我不喜欢被骗。谢谢你。”
我淡淡一笑,在桌旁坐下,看着手边的菜单。
“想吃点什么?”
我点了一盘清炒小白菜和一碗清汤面。你经营的客栈不大,厨房就在隔壁,你说话的声音和炒菜的香味一同飘来。
“你是来参观父亲博物馆的吧?”
“哦……不是,我路过这里。”我说了谎。
你接着说,父亲博物馆上个月刚建成,是一个老华侨捐助修建的,他在此地出生,在海外生活了七十年,博物馆快要建成的时候,老华侨去世了,他的后人不同意继续捐钱,后期的建馆费用是从社会上募捐来的。
你把饭菜端上来后,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我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那四句话,是电影里的台词,我记不清电影的名字了。”你背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能让他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尊重你。如果你不能让他尊重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害怕你。我喜欢这四句台词。”
夜空里有鸟鸣。你说:“雨燕正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呢。”看着你的背影,我想笑。你接着说:“雨燕说了,明天下午会下雨。”过了一会儿,你叹口气,说道:“我们这儿有很多鸟,自从父亲博物馆建成之后,鸟少多了。”
“为什么?”我自然很迷惑。
你扭头看着我,说道:“你相信灵魂吗?”
我点点头。你接着说:“镇上的老人说,灵魂会跟鸟争夺天空。”我把你的这句话刻在了脑子里。看我没说话,你站起身,递给我一瓶汽水,说道:“我是开玩笑的,没吓着你吧。”我摇了摇头,抓起汽水瓶,喝了一大口。
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你把这四句话工工整整地抄写在黑板上,你退后几步端详,那些看上去歪斜的字,需要擦去重新写一遍。我观察这个过程,也在观察你。你笑着问我:“你是诗人吗?”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从小学到中学,我是诗人,一个秘密的诗人,我偷偷写诗,用两把锁把笔记本锁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新的生活敞开了,我却没有了写诗的冲动,就好像之前的写作仅仅是为了留住记忆,封存短暂的少女时代。工作之后,忙忙碌碌,事业和爱情并不如意,诗意越来越远。在我三十三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滚滚红尘,泪流满面。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重新拿起笔,一直写到凌晨……
“我觉得你是诗人!”你的大嗓门唤醒了我,“我能把你的诗抄在黑板上吗?”我的眼睛有些恍惚。“好……”我的声音很轻,但我看见你笑了。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我把一首诗交给了你。你读了一遍,看着客栈窗户,说道:“你能解释一下这首诗吗?”我淡淡地说:“诗人最好不要解释自己的作品,解释自己……”我停顿片刻,继续说道,“等于自杀。”
“自杀?”你瞪大眼睛,挠了挠头。
我忽然有了悔意,昨晚说起父亲博物馆的时候,我故意回避了。我心里知道,如果没有这家博物馆,我今生今世都不会来这里。我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拿出地图,找到了博物馆的方位。这时候,你正把我的诗句抄写在黑板上,路人在看,在读,在議论:
你透过窗户往外看,你看见
窗外的自己正回头望着你:
这是运气恰到好处
还是厄运刚刚开始?
我悄悄走出客栈,进了最旁边的一条巷子。很多人朝父亲博物馆的方向走去。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抱着父亲的大照片,眼里含着泪,从我身旁走过。路边的小商贩举着卡夫卡的照片和他的作品《致父亲》。卡夫卡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记住了卡夫卡日记里的一句话:“一切在我看来皆是虚构。”我一度把这句话当成了自己的生活理念。人在追求真实的存在,一切又都在失真,越失真越追求,越追求越失真,失真因此让自身的境遇有了强烈的印记,而强烈的印记最后变成了荒诞的画面。
《致父亲》这本书,我虽然喜欢,但只读了一遍就被放在书橱最里面了,书里的一字一句会让我陷入不安的回忆。最后,卡夫卡在我心里的位置,不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而是一个虚弱、缺乏自信心、内心有负罪感的男人,一个渴望爱情又恐惧婚姻的男人,一个渴望女人的爱抚又不想被女人夺去孤独和写作权利的男人。
博物馆分为两个区域。第一个区域展现国内外名人和父亲之间的难忘故事。第二个区域由留言板和留言箱组成,参观者可以在留言板上写字,也可以在纸上写好字,投进旁边的留言箱;如果想寄出,就把写好的文字放进博物馆专门印制的信封,门票已经包含了邮资。博物馆工作人员的细致周到,让我很感动。
卡夫卡和父亲的故事,吸引了很多人。卡夫卡的父亲,西装革履,挺拔威严,眼神里散发出不容争辩的权威。我对比卡夫卡和他父亲的照片:脸、头发、眼睛、鼻子、耳朵、额头、嘴、下巴。卡夫卡一头黑发,背头,大鼻子,窄窄的额头,大耳朵,浓眉大眼,喉结突出,薄嘴唇,瘦下巴。卡夫卡不太像他的父亲。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卡夫卡的父亲有一双大手,卡夫卡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也有一双大手。卡夫卡的这双大手,像木雕,手掌很宽,手指纤细,指节和结骨外鼓,指甲的形状像铁锹。我在想象卡夫卡握笔写作时的姿势。
卡夫卡对于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比喻:“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铁栅栏代表父亲,也代表命運,而我更愿意这样去想:铁栅栏上面有一把锁,开锁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卡夫卡的父亲身上,另一把在卡夫卡自己手里。卡夫卡的父亲,轻视这把钥匙,或者藏起了这把钥匙,也有可能有意弄断了这把钥匙。卡夫卡只剩下唯一的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就是他自己的写作,他想借助写作逃避父亲,逃避备受压抑的世界,找到新的自己。卡夫卡写啊写啊,逃啊逃啊,他逃进城堡,逃进寓言,逃进虫子的身体,几乎要成功了,可是,到了最后,卡夫卡开始厌倦新的自己,厌倦自己的文字和想象,他想撕碎它们,烧毁它们,不留半点痕迹。
我一边走一边回味卡夫卡。漂亮的灰蓝色大眼睛,褐色的脸,嘴角有一抹淡淡的苦笑。性格内向、胆怯。小心翼翼。细微、审慎。又高又瘦,身体虚弱。失眠症患者。雨天不喜欢打伞。一张生动的脸,习惯用表情向周围的人传递语言信息:微微一笑,皱起眉头和额头,努出嘴唇或者嘬尖嘴唇。一个喜欢干木匠活的男人,喜欢闻刨花的气味,喜欢听锯子的吟唱和锤子的敲打声。木匠的手艺和过程,能让这个男人体会到简单的纯洁和摸得着的幸福。一个自比寒鸦的男人,而且是一只翅膀已经萎缩的寒鸦,既然翅膀已经萎缩,在他眼里,高空和远方也就失去了意义。一个说捷克语和德语的男人,说捷克语的时候,他的声音是悦耳的男中音;讲德语的时候,为了追求语言、语音的准确和内部张力,他的语句表达有棱有角,显得刚硬。一个坚定的孤僻者,一个自觉自愿孤独着的人,他独自一人前进,不停地反对着他自己。卡夫卡和他父亲的资料和照片,占据了一面墙,那个名叫菲利斯的女人,长相普通,眼神平静,藏在一个角落,卡夫卡和她两次订婚又两次退婚的经历,被轻描淡写了。而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卡夫卡的父亲留给卡夫卡悖论人生的一个证明和结果。不幸的女人。卡夫卡在日记里写过这样的话:“同女人在一起生活很难。人们这样做,是陌生感、同情心、肉欲、胆怯、虚荣逼出来的。只有深处才有一股溪流,它才称得上爱情,这爱情是找不到的,它转瞬即逝。”爱情是找不到的,有些人一生都没能遇见爱情,而婚姻是可以找到的。卡夫卡说的没错,婚姻是发生在人们身上的。
我叹了一口气,走进博物馆第二个区域,在这里,人群较多,声音有点嘈杂。父亲节就要到了,很多人在写贺卡。那个在路边偶遇的女孩,想把父亲的照片放进留言箱,留言箱的开口小了点,她试了又试,需要把父亲的照片折叠一下才能放进去,她不愿意伤害父亲的照片,默默站在那儿,左顾右盼,一脸焦虑。我走过去,试着挪动留言箱,居然成功了,女孩从留言箱底部把照片放进去了,看着我笑,眼泪随着她的笑流下来。
“今天是我爸爸去世两周年的日子。”女孩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我掏出纸巾递给她,轻拍她的肩膀。
“来这里的人,都是想对爸爸说心里话的吗?”女孩问道。
我默想后点了点头。
“你对你的爸爸说了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
“我来之前就想好了,我对爸爸说,妈妈又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小弟弟。奶奶半年前去世了,爷爷的身体不太好。我还对爸爸说,今年我的考试成绩没有去年好,我会努力的。”
“你一个人来的?”
“嗯。我是坐船来的,两个小时就到了。我家离这儿不远。”
我笑了笑。女孩接着说:“我刚才听见一个姐姐说,她恨自己的爸爸。为什么要恨自己的爸爸呢?”
“有时候,恨是另一种爱。”
女孩眨着眼睛,思考着。她从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放在我手里,随后和我挥手道别。
一些人在留言板上留下文字,一些人站在留言板前,迟迟没有动笔。有的人流泪,有的人叹息,有的人愣愣地出神。我看着留言板上的文字,内心五味杂陈:
爸爸,我想你……
爸爸,我没能好好孝顺你,对不起!
爸爸,我写了一本书,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我把这本书献给你。
爸爸,我想问你,你明明不爱我妈妈,你为什么不放手,让我的妈妈寻找自己的幸福?
爸爸,如果我妈妈没有伤害你,你不会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我心疼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和能力阻止她。对不起。
爸爸,我博士毕业了。我听你的话,决定回国工作,把所学贡献给自己的国家。你在天上放心吧!
爸爸,你和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我自己!
爸爸,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没离开那个女人,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爸爸,我刚看过卡夫卡的故事,他说,快乐对他而言,是一件过于严肃的事情。我记得这也是你对快乐的定义。你把不快乐的生命基因遗传给了我,所以你就不要指望我能给你的晚年带来多少快乐。
爸爸,我有了孩子,才发现做父母的不容易。谢谢你!
爸爸,去年回家过春节,看着你弯下来的背影,我哭了。我想起小时候,骑在你脖子上去看元宵灯会,我憋不住尿,把你的脖领子全尿湿了。爸爸,我爱你!
爸爸,你脾气暴躁、易怒,全家人都怕你,怕了这么多年。班里的同学,一直說我的背挺不直。挺不直就挺不直吧,我没在意,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有一天,也就是你去世一年之后,我的好朋友对我说,我的背慢慢直起来了。我自己没发现这个秘密,是他发现后告诉我的。我的背不知不觉挺起来了。今天,我想亲自告诉你,这事发生在五年以前,这是真的。
我沉浸在这些文字里,当我松一口气,最后这段文字让我睁大了眼睛,虽然文字的末尾没有署名,但我熟悉这个字体,和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阿全。我默念着你的名字,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
一男一女在不远处争论,声音越来越大。这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哥哥说:“我陪你来这里,就是想听你说一说爸爸后来的生活,你想知道他之前的事,我都说了。”妹妹说:“爸爸是什么人,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风流浪漫,不管你之前怎样贬损过爸爸,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好爸爸,他可能欺骗过你妈妈,欺骗过我妈妈,可是爸爸疼我、爱我,这是真的!你是作家,你想把爸爸和女人的故事写出来,出书赚钱,我不同意!”哥哥大声说:“他已经死了!写一个死人的故事,有什么不能的?”妹妹也在大喊:“我不同意!我就不告诉你他和其他女人的故事!”很多人在看他们俩。哥哥拉着妹妹的胳膊往外走,妹妹挣脱了哥哥,哭着跑远了。
我因为专注而有些疲惫。我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博物馆外面的天空。“灵魂会跟鸟争夺天空。”我在膝盖上写着这句话。小镇上有了父亲博物馆,那些死去的男人的灵魂,真的有可能会飞过来,看一看他们的孩子写了什么。我想象鸟和灵魂的颜色。或许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是人类的心理医生,是期待解决现实问题的心理暗示:黄色抵消紫色,绿色抵消红色,蓝色抵消橙色,人与灵魂之间的关系,也近似于颜色和颜色之间的关系。我回味人间的颜色,灰色那么多,灰色让我想起父亲。
我的父亲非常聪明,名牌大学物理系毕业,性格孤僻乖戾,缺乏自制力。我从未见过他流泪,也从未见过他向谁道过歉。父亲弥留之际,我考虑再三,还是回去了,我是心疼母亲才回去的。我坐在病床边,看着气若游丝的父亲,好像忘记了难受。那一刻,我忽然很想知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体验。我俯身问道:“爸爸,我来了,你现在什么感觉?”父亲闭着眼,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软软的……梯子……从天上……落下来……梯子挺热乎的……就是来回晃……我爬不上去……你帮我一下……帮我一下……”我握紧父亲的手,不,我用最大的力气掐父亲的手。这是我读中学之后,第一次握父亲的手。
料理父亲后事的日子里,母亲每天都在哭,她额头上的两道伤疤,是她的丈夫留给她的永久纪念。我记得,刚读小学的时候,看到父亲打我的母亲,我没有上前阻拦,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有些迷惑。第二天,当我看到父亲和母亲又开始说话,又坐在一起吃饭,我没有再怀疑,我在想,或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读小学三年级了,看到父亲打母亲,我会大哭,会拉父亲的手,父亲对我吼:“你再拉,我连你一块打!”我知道父亲说到做到,我被吓得退缩了。母亲额头左边的那一道伤疤,是在那一年留下来的。母亲额头右边的那一道伤疤,我记得最清楚,那是我读初中二年级时留下来的。一家人正吃着饭,父亲突然火冒三丈,抄起桌上的碗砸向母亲,母亲抱住头失声哭喊,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我站起身,浑身颤抖着大声喊叫,喉咙几乎撕裂:“你再打我妈,我就把家烧了!”父亲怔住了,随后摔门而去。那是我第一次挺身保护母亲,之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变了味;再后来,因为学校离家远,我开始在学校住宿。读大学之前,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去离婚。母亲这样说:“你爸品性不坏,他在外面没有女人,他心里有这个家。”当时,我暗暗告诫自己:将来找男人,一定要找性格好、说话温柔、绝不打女人的男人。
我找到了,而他是有妇之夫,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他的温柔吸引并融化了我,让我知道这样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我在情感和道德之间徘徊了多久?一个半月。之后,我决定接受他的爱,我期待这份爱,并甘愿做他生活里的隐秘女人。在两年的日子里,我们俩很好地保护着这份情感;因为害怕失去,我没有也不敢向这个男人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我越来越擅长通过回味来满足自己对这份情感的想象和坚持。事实上,我反复问过自己,明明深陷其中,为什么没有取代另一个女人完全占有这个男人的欲念?最终,我明白了,我爱这个男人胜过这个男人爱我。第三年的时候,这个男人主动和我分了手,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特别的告别。我知道,这将是我投入感情最深的一场恋情,我懂得了什么是深情和情感救赎。曾经有朋友问我,失恋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是这样回答的:“失恋前,心是完整的;失恋后,心的某一个角裂了,碎了,是真的裂了碎了,再也无法复原了……”朋友还问过我:“你经常对他说‘我爱你’吗?”我想起来,在和这个男人相爱的三年时间里,我对他说过两次“我爱你”:第一次是我下了决心,准备用十年的时间与他相爱;第二次说“我爱你”,是在他决定分手的那个深夜,我在梦里搂着他,说着挽留的话,不想让他离开。“‘我爱你’这三个字,不能轻易说出口,因为这三个字,是我愿意为你牺牲的另一种表达。爱是一种牺牲。”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拿起笔,在留言板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人间有因果,你是那个因,我是那个果。你走后,我是我自己的因,而未来的那个果,我已经知道,但我不想去关心。妈妈现在一个人住,她谢绝了朋友的好意,决定一个人独自终老,你应该知道她是爱你的,但你不能奢望我能像妈妈那样原谅你,我也不能保证每个清明节都会为你扫墓。爸爸,因为你,我现在几乎丧失了对男人的判断能力。可是,相比我妈妈,我又是幸运的,你打骂她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忍受。我妈妈懦弱,愚蠢,她因为懦弱才变得愚蠢。你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运,这可能也是我和我妈妈本来的命运。你之前也说过,人生就是从摇篮到坟墓的旅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有认命,才能保有尊严。或许是这样吧。如果顺其自然是保有尊严的方法,我正在学习顺其自然。
我慢慢睁开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没有擦拭眼泪。我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博物馆。
我没有心情闲逛,而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是现成的方向,我往前走,思绪空白。石板路的尽头是一片田野,越过田野能看见河流。我停留片刻,路边的杂草、小径和树林引领我继续走下去。下午的阳光透过枝叶晃来晃去,好像林间小路上弥漫着的透明烟雾,这景象既细腻又复杂,让此刻的时间有了时光的味道。
越往里走,杂草越密集,更多的杂草高过头顶。我听见远处的说话声,但听不真切,透过树丛,我看见一条带红色顶棚和窗户的木船,一个男人站在船头,背对着我,挥动长长的竹竿划动木船。船越来越近了,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能帮我抓条鱼吗?”
“好咧!”男人趴在船上,十几秒之后,男人猛地甩动手臂,一条大鱼在他手上活蹦乱跳。我听见女人的尖叫。男人回转身,我看到你的脸,心里一阵慌乱。你对船上的女人大声说道:“我们这儿有一个说法,大鱼的肚子里有金戒指和宝石戒指,刚才抓的鱼,不够大,肚子里可能只有塑料瓶盖。”
“你真幽默!”女人笑起来,笑声又细又长。女人最懂女人,她的笑声散发臊气。
不知怎的,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我钻出草丛,大声喊道:“阿全,阿全!”
你听见了声音,抬头搜寻。
“我在这儿!”
你看见了我。
“嗨!你怎么在这儿?”你朝我挥手。
“我迷路了!”
“你在那儿等着,我接你去!”
“好!”我悄悄整理衣服和头发。
船靠了岸,我扶着你伸过来的竹竿上了船,船舱里只有一个女人,她的眼角流露出意外和不情愿的神情。你笑着对她说:“店里的那首诗就是她写的。”
“哦……”
眼前的女人比我年轻。我没有正眼看她,低头拂去裙子上的草叶,她的脚白皙,涂着褐色的指甲油,小腿瘦削匀称,和她藕荷色的裙子很协调。你在船头撑船,我侧转身对你说:“我在路上写了一首诗,回头给你看。”这是我的小谎。
“好的。”
我坐在船的左边,静静看着水流,女孩坐在右边,把手伸进水里胡乱搅动。一阵沉默。一只野鸭突然从草丛里跑出来,贴着水面滑行,随后又把脑袋钻进水里,留下两只脚蹼在水面舞蹈。
“你们猜,这是公鸭還是母鸭?”你问道。
我和女孩都没有说话。我发现野鸭的腿上拴着一根绳子。女孩突然说道:“到前面停一下,我想上去了。”
你看了女孩一眼,慢慢停船靠岸,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岸上,你对她说:“我把钱退你。”女孩没有回话。你把钱卷成一团抛到岸上,女孩捡起来,走远了。我兀自笑起来,你也笑了。你继续撑船前行,你背部隆起的肌肉让我想起你在博物馆里的留言,我想多知道一些你和父亲的故事,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那只鸭子是母鸭。”
“猜对了。”
“不是猜的,鸭腿上有绳子。捕鸭人用母鸭吸引公鸭过来,公鸭的肉好吃,羽毛也好看。”
你回头看我一眼,这一次,你的眼神有意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几只鸟贴着水面飞过去。“父亲的灵魂把天空占满了,鸟现在只能低飞了。”我故意这么说。
“刚才飞过去的是黄鹂。”
“古代的诗人很喜欢这种鸟。”
“黄鹂不喜欢明晃晃的太阳,如果云层遮住了阳光,它们会高兴地叫,叫声像长笛。你喜欢什么鸟?”
“你呢?”
“我先问你的。你先说。”你笑着说。
“好吧。我喜欢老鹰。”
你显然很意外。我接着说:“老鹰不喜欢叫,它们是最懂沉默的鸟。”
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喜欢很多鸟,可是杜鹃的叫声,最让我难忘。它们的叫声很凄厉,就好像在对林子里的其他鸟说‘我在叫,你们就别叫了’。”我笑起来。我也喜欢杜鹃的叫声,但对鸟语一窍不通。你接着说:“杜鹃整夜狂叫的时候,居住在林子里的人和动物们都知道,今年的春天快结束了。”
我回味着你的话,想象着杜鹃的模样,同时想象着深密的树林。我之前想过,如果有来世,我想变成一个树洞,我是我自己,我同时又是自己的房间。如果不能变成树洞,那就变成一块苔藓。
这时,我感觉到船停了,唢呐喜悦的声调从不远处传来。隔着水面和树林,我看见一群人抬着一台花轿朝石桥的方向行进。有人边走边放鞭炮。
“接新娘的。”你说道。
“我想去看看。”
“好的。”
你一边移动船的方向,一边对我说,现在不少年轻人喜欢按照传统礼节办婚礼。船头对准方向之后,你接着说:“新娘出嫁前,要在家里吃一顿离家饭,新娘的姐妹、闺密、姨妈和舅妈,围坐着吃酒席,爸爸妈妈不能入席吃饭,要在自己的屋里等着。新郎把新娘接回家后举办婚礼,有主婚人、证婚人,有伴郎和伴娘,还要有提花篮的男孩和女孩。新郎和新娘在乐队的伴奏下,并肩拜天地,随后相对鞠躬三次,交换戒指,伴郎和伴娘代表新郎和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盖印章。”
“结婚证不是之前办好了吗?”
“那是婚礼之前的结婚证,婚礼上还有另一个大的结婚证,和奖状很像,上面写着古诗文和祝福语,主婚人要念出来的。”
我忽然间明白了,我之前在历史画册上看到过这样的结婚证。
“这样的结婚证在街上有卖的,还有专门的人拿毛笔来写,挺好看的,我表哥前年结婚,我是伴郎。伴郎和伴娘在结婚证上盖完章,新郎新娘向父母行跪拜礼,向长辈行鞠躬礼,拜完长辈,新郎新娘去厨房,向灶神行跪拜礼。之后,两人去祠堂,向祖宗行跪拜礼。礼节完毕,大家一起吃团圆饭。”
我忍不住笑道:“一场婚礼下来,得磕多少头呀!”
你欲言又止,默默笑了笑。船和花轿并排前行。一群小孩围着花轿边跑边喊:“新娘子!新娘子!”新郎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撒出去,你大声说:“我也要!”新郎朝你撒了一把喜糖,你张开双手抓到了好几颗,然后挑出大白兔奶糖递给我。
绣在花轿上的龙和凤,相互凝视,如果新娘掀开轿帘,龙和凤就会飞起来拥抱。我想象着新娘子的模样,想象着她从此远离了爸爸和妈妈,心中有悲伤,或许还在啜泣。我也想到我自己。
“我表哥去接亲的时候,岳母娘家人专门做了一大碗芥末汤圆给他吃,证明娘家人的厉害,提醒他不能欺负自己的媳妇。”说完,你笑了,我也笑了,这样的民风让我感动。说完这些,你陷入了沉思,我意识到你在想什么,所以静默不语。你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水面,然后扭头看着我,慢慢说道:“我将来结婚,就把这条船改装成婚房,我和她一起划船度蜜月,从前面这座桥出发,顺着河划下去,就能看见大海……”我的心软了一下。
花轿在石桥上走,船穿过了石桥,石桥上刻有喜鹊。我抬头看着,想着,有了诗的心思。四五个游客想去对岸,招呼着你。你看着我,等我说话。我说:“我想去小街上走走,你忙你的吧。”
“我送完来接你,就在这儿等。”
我回身看着你,点了点头。
隐隐的雷声从远处传来,风清凉了。小街上的猫咪悠然自得,屋瓦上的野花和矮墙上的盆葱,在猫咪眼里都是花。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顺着石阶走过来,几只大红鸡冠的公鸡站在路边,无一上前,好像一眼看出了这些小鸡不是自己的孩子。眼前是简静的风景,我在心里笑。雷声更明显了。我在想,这一刻,来什么雨都是好雨。
我果然看见售卖结婚证的店铺,一位戴眼镜留长须的老者正为客人们写字。我跑过去端详。数不清的结婚证挂在墙上,摆在桌面,色泽缤纷,图案各异,自动组合成七个吉祥区域:喜上眉梢,龙凤呈祥,花开富贵,鸳鸯戏水,花好月圆,海枯石烂,百年好合。我旁边的一个女孩,一边看结婚证样品,一边品读上面的文字:“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女孩随后自言自语,“祥开二南之化……二南是什么意思呀,不懂。”我小声对她说:“二南是诗经里的《周南》和《召南》。”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个男生在念:“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老者停下手头的毛笔,扭头说道:“小伙子,那个字不念shī,念dié,是小瓜,很甜的,瓜瓞绵绵,永远有甜美。”
等店里人少了,我买了结婚证,走到老者面前。老者抬头问道:“姑娘,在结婚证上写什么?是选现成的文字,还是写你自己的?”
“写我自己的。”
“好,这里有纸,你写在上面,我抄下来。”
我把想写的话写在纸上,是刚才在石桥下想到的诗句:
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船上有灯笼,船上有花轿
花轿里的新娘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桥上有喜鹊,桥上有花轿
花轿里的新娘子,一会儿哭一會儿笑
老者边抄写边默念,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低头问道:“新郎和新娘的名字。”
我把名字写在纸上。老者边抄边念:“新郎阿全,新娘艾林。”他拿笔尖指着介绍人一栏:“介绍人的名字。”
“诗。”
“诗?诗歌的诗?”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我点了点头。老者写好后,又拿笔尖指着证婚人一栏。
“父亲博物馆。”我说。
“父亲博物馆?”老者笑起来,又指了指主婚人一栏。
“船。”
“船?”
这一次,老者的笑声更大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者写完一份,又抄写了一份,用红绸卷起两张结婚证,小声对我说:“姑娘,我写了这么多结婚证,你这份是最特别的。”
雨落下来了,雷声隆隆响的时候,街上的女人大呼小叫着奔跑。卡夫卡在雨天不喜欢打伞。我的脚步不快不慢,心满意足地往桥边走。我站在桥边屋檐下,等着你。眼前的雨让水面布满了花纹,岸边的青蛙欢快地跳入水中,翘首打量天上的云。我忽然看见一只白色的鸟,飞离水面,飞向天空,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雨云里。
我看见了你,你站在船头,冒雨挥竿前进,我的心再次软了一下,忍不住朝你招手,雨打湿了我的手臂和裙摆。船越来越近了,那人不是你,我看着岸上避雨的人跳上这条船。我继续等待,雨更大了,天色更暗了。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屋檐下。前面不远处有一家米粉店,我走进去,点了一杯软饮,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从岸边走上来的人。半个小时之后,天色彻底黑了,小街上没有了人影,湿漉漉的石板路,映照出另一种孤独。我拿出结婚证,慢慢展开。我忽然有些难过,同时又有滑稽的感觉。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侧着脸,俯在桌面上,看着街灯在窗户上的迷离反光,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慢慢地,我闭上眼睛,又想在这一刻忘掉自己。我想到独自一人、冷冷清清过活的母亲,在心里喃喃自语:“妈,我想你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看见你正站在窗外看着我。我打起精神,把结婚证收进包。我知道我的脸上有泪痕,走出店门,我马上仰起头,让雨水为我洗一下脸,而雨已经小了很多。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并肩往岸边走。
“刚才船上的客人犯了心脏病,我把他送到了医院……”
听完你的话,我屏住呼吸,心里感觉到了踏实。
船离岸的时候,远处的水面有依稀的渔火,虫鸣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你慢慢划船,我的肩膀靠着船窗,心潮一层一层涌动。雨滴落在顶棚上,声音越来越小。船远离了岸,除了竹竿划动和水波荡漾,没有其他声响。我换了一个坐姿,借着远处的灯火,你的身影模模糊糊,却是真实存在的。
“阿全……”我在心里叫了你一声。
我合上眼睛。沉默,持续的沉默。现在是夏天,我怎么想到了大雁南飞?大雁一群一群的,飞啊飞,飞啊飞,它们到了目的地,再分散为双双对对,开始新的生活。我还想到母亲为我算过命,我是木命,水能养我。我在古书里读到过,水分为小水和大水。小水,划船去即可,大水,需要骑马翻山才能靠近。现在,我就在船里,你正在划船。小小的船,小小的生活。我正体会着这一切。如果你不说话,我会继续沉默,如果你靠近,我会更为主动。我就是这样想的。
原刊责编杨晓澜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蒋一谈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