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列车终于摆脱京城的喧嚣与繁华,钻出夜色,钻进晨雾,在莽莽丛林间穿行。
韩泽中以为,这趟驶向军营的列车,是他灿烂人生的开始,两年后,他将回到“北舞”,开启他辉煌的人生。他没想到,他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列车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县城,没法再前进,他们换乘面包车,辗转到一个像屯子一样的小镇,在一处营地住下。营地在半山坡,他站在空旷的坡地看四周,满目苍凉。营房是这里最新最气派的建筑。在这里,他开始了他的军营生活:站军姿,走队列,跑步,周而复始,亦步亦趋。
一个月后,韩泽中和另一名新兵马成龙被一辆“勇士”接走。山路漫长,车行颠簸,“勇士”钻出大山,进入一片江湾,远远地,一抹红色跳入眼帘,那是飘扬在哨所塔楼上的五星红旗。这面红旗,骤然把他一路颠落的力气召唤了回来。
他们进到一个山洞,足有四百米长,中间有个缺口,缺口正对着拦江大坝,山洞与大坝成“T”字形,哨所就在坝上。一路晕车,他冲下去,正要呕吐,一眼看见了界碑,他体内翻江倒海的东西没了,替代的是热流涌动。
欢迎仪式,其实就是自我介绍。
“我叫韩泽中,来自山东临沂。”
“简历说你是在读大学生,哪个大学?”
“北舞。”他说。
“‘北舞’是哪里?”一名老兵问。
“北京舞蹈学院。”他的声音极轻极细,好像他来自北京舞蹈学院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跳舞的?”
“是。”
“啊!”所有的老兵都发出感叹。他们恍然大悟,难怪这么瘦弱、这么白净,像电影明星。
他们的惊叹令他不快,他觉得他们不友好。他想逃离,然而,哨所就巴掌大点地方,他无处可逃。他自此排斥这些老兵,有意识地与马成龙亲近。同是新兵,坐同一列火车,同在“勇士”上颠簸,难免“同病相怜”。马成龙个子不高,长相也一般,太不起眼了。来到这群兵中,就像一个土豆滚进一堆土豆里。
第二天清晨,韩泽中到哨所的第一班岗。真枪实弹,双人双岗,但两名哨兵并不在一个岗亭,而是相隔数步,相向而站,一名哨兵能够看见另一名哨兵的身后,以防不测,同时也有相互监督的意味。韩泽中希望与马成龙同站一班岗,排岗的班长没给他这样的机会,班长将自己与他排在同一班岗,不知是对他的关切,还是对他不放心。
国旗如此之近,它就在头顶飘扬。他觉得这是世上最醒目最好看的国旗。离国界线只一步之遥,两道红漆画的线,上面是两排齐腰高的不锈钢栅栏。他,一个舞者,抬腿就能过去。但他不能,那边不是我们的国土。
哨所兵少,白天一班岗,晚上一班岗,还穿插着不定时的巡逻任务。
夜班岗如期而至,战友们的鼾声衬托出哨所夜的寂静。一只壮实的狗,伴在他身旁,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小虎。小虎隔一段时间,会摇晃一下尾巴,在哨所周围巡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哨兵身旁。
韩泽中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站白班岗,总之是有些寂寞了。因了好奇,他往大坝下看了一眼。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向他招手。坝有六十米高,但那个男孩儿离他很近,水平距离也就一两米。他仰着头,朝他挥动双手。然后蹲下身,双手拍地,仰头朝他叫:“青狗!”
声音很低,却传播得远。他听清楚了。他心里不快:这个孩子,怎么骂人!
那片地域,是他国的地盘。大坝拦住江水,流经坝底的水少了,陆地延伸进来。孩子就站在延伸过来的地面。陆地往上的斜坡上,是密密麻麻的平房。
他没理那孩子。站在坝上俯视,他看不准那孩子多大,也就五六岁吧,穿着深蓝色的衣服。两三分钟后,他再看,那个小男孩儿已沿着那片陆地走上坡,进了第一个院落,在院子里,他还回头看了看他。
午饭后,他同班长说起这件事。站个岗,还遭人骂,骂人的还是个小孩儿。班长笑了。班长说,他不是骂你,是友好。江水在闸底下流淌有声,你没听清,他喊的不是“青狗”,是“青果”,朋友的意思。你当“亲哥”听好了,发音差不多。你回复过去,他听得懂的。
班长告诉他,小孩儿蹲在地上,拍打地面,是饿了。想要巧克力、牛奶饼干、蛋黄派什么的。他们那里大概吃不到这些东西。韩泽中突然难过起来。他觉得他伤了一个孩子的心。一个懵懂小孩儿,管他要吃的,他拒绝了,虽然这种拒绝是无意的。更让他难受的是,他误解了他。人家喊他朋友,他却认为人家在骂人。
接下来的双休日,韩泽中请假去镇上。外出的名额特别紧,哨长却同意了。哨长说,你去吧,到镇上不通车,咱们的巡逻车,不能作为私用,你得步行两公里多,到活龙屯,就是江湾的那个屯子,你去第一家,找宋春光宋大哥,坐他的小吉普去。
韩泽中告别哨长,沿着江畔的石子路走到活龙屯。活龙屯只有八九户人家,养鱼的、放羊的、种葡萄的,没有两家干同一种营生,好像商量好了的。
他见到了宋春光。宋春光正在院子里擦车。他说,你进屋等一会儿,马上就走。宋春光一家人,给他留的印象极好。他家房子并不宽敞,院落也不大,但整个屋子里,散发着温暖和谐的气息。宋春光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应该不到三十岁吧。春光嫂子,他没敢正眼瞅,只是很快地■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一个干净漂亮的女子。她不施脂粉,素面朝天,脸上是用清莹莹的江水洗过的那种洁净。
“春光嫂。”他这么喊,仿佛有一缕春光透过心壁照进来。
一個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在院子里玩耍,偏瘦,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见了韩泽中,他跑过来,喊一声“叔叔”,然后伸出小手拉着他,再也不松开。春光嫂喊了一声“军哥”,他以为是喊他,差点应了一声,迟缓了一下,小男孩儿“哎”了一声,原来“军哥”是小男孩儿的名字。
小镇离得远,吉普车在弯弯转转的山路上跑了很长时间。原来就是他新兵训练的那个小镇,韩泽中不免有些失望,但终归是比活龙屯要繁华,有一家像样的超市。他买了三大包吃的:一包给军哥,一包分发给战友,最后一包自己留下。那是他内心的秘密。
韩泽中接下来的这个白班岗,排在了午后。午后的哨所是寂静的,除了哨兵,还有外出巡逻的,剩下的都在午休。韩泽中早在自己的外套里,藏了一盒巧克力、一盒蛋黄派。他等了很久,也没见那个小男孩儿。他国的哨兵,进屋休息了。他朝着大坝下那离得最近的房子小声喊:“青果,青果。”好像那个小男孩儿的名字就叫“青果”。与他一班岗的兵是马成龙。同为新兵,马成龙自然不会管他这些“小动作”。
那个小男孩儿好像听到了,竟然从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到坝下,仰头,向他挥动双手。然后,他蹲下身,双手拍地。韩泽中将巧克力沿大坝滑下去,小男孩儿从地上捡起。韩泽中还要给他蛋黄派,他摆手不要。他不是个贪心的孩子,反而引起韩泽中的好感,他坚持把蛋黄派扔了下去。他捡了,笑着向他招手,匆匆离去。韩泽中浑身轻松,像了结了很大的一桩心事。
他国那名哨兵向他要烟,韩泽中就没有那么痛快了。那个哨兵朝他笑,把右手食指中指伸到嘴边,做抽烟状。他没有烟,他向他示意下次,也不知他听懂没有。
两国的哨兵,是不能有肢体接触的,监视器看得清楚。他把那支烟夹在栅栏的缝隙,以免被风吹走。一两分钟之后,他国哨兵游走过来,抽走那支烟。
两国的狗,交往要密切得多。不让它们交往,它们就会狂躁,或默无声息,像是得了抑郁症。这时若放开它们,它们会隔着栅栏,咬嘴舔腮,好不亲热。有一次,小虎与他国的狗亲热半天,不回哨位。韩泽中把它唤回,骂它,它竟低下头,垂下耳朵,像是听懂了。
在此之前,小虎曾制造一件“丑闻”,让他国的狗怀了崽。狗崽生下后,班长试图与他国沟通,要回狗崽,毕竟它们是小虎的种,但协商未果,人家要等狗崽略大一些时,把它们分送到他们自己的哨所。
哨长不知怎么就知道了“青果”的事,说,有规定,不允许给他们东西,他国的哨兵也不赞成给。这次给你记下来,不允许有第二次。韩泽中接受批评,心里却为没有伤了孩子的心而有点庆幸。
寂寞伴随着单调和重复袭来,尤其在站岗的时候。他觉得边防的夜不是黑的,是深蓝色的。而白天,秋日的阳光直射下来,晒得他脖颈生疼。他站得没有刚开始那么笔直,腰有些松懈。哨长发现了这个问题。腰的松懈,归根结底是精神的松懈。哨长开始对他和马成龙这两名新兵进行教育。哨长很少用空洞的理论说教,他喜欢用事实说话。那天午饭后,哨长带着他俩上了山,那边有“夫妻哨所”旧址,还有一座烈士墓。烈士墓在哨所旁的半山腰,“夫妻哨所”更远,在快到山顶的一小块平地上。
他们走在荆棘丛生的山路上,路陡且窄,稍不留神,脚下一滑,会有细石滚落下去,人随时也有滚落的危险。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韩泽中觉得特别漫长,直把头顶的太阳走到西边去了,他们终于到达山顶。韩泽中虚汗直冒。他想象去往“夫妻哨所”的路,雨雪天该是怎样艰难。
“夫妻哨所”门上上着锁。山高风大,门窗紧闭,屋里的桌椅布满灰尘。哨长给他们讲起一名叫沈海洋的兵。沈海洋家在黑龙江省漠河市,父亲是林场工人。沈海洋十三岁那年,父母离了婚,母亲改嫁,沈海洋跟着父亲过。三年后,父亲病逝,沈海洋成了孤儿。初中同学余香对他挺好。沈海洋当兵后,他们书来信往,寄衣寄物,就处上了,后结婚成家。
沈海洋立功,转士官。他与另一名老兵被连队分配到山顶这个瞭望哨。有一天,老兵被抽调到边防团,这里只剩下沈海洋一人。哨所人少,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还得选一个人上山。沈海洋就给哨长申请,让余香过来陪他,义务当“哨兵”,上级批准了,余香来了,接近山顶的瞭望哨,这里就成了有名的“夫妻哨所”。余香支持沈海洋,义务奉献了五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哨所条件艰苦,流产了。再后来余香又怀了孩子。她回了老家,这时候,科技发展,“夫妻哨所”装了高清摄像机,图像切换到哨所里。“夫妻哨所”便成为历史,成为沈海洋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韩泽中问哨长,你说的是咱们的班长沈海洋?他此刻才想起,他们的班长叫沈海洋,只是平时都喊他班长,忽略了他的姓名。哨长说,是他。四期士官,别看他现在在前哨,他的精神像一座灯塔,一直在这个已成为历史的“夫妻哨所”闪亮着呢。
从“夫妻哨所”往下,在半山腰有一片向阳坡地,有一个烈士墓。一块墓碑上写着烈士的名字:夏士连。哨长给韩泽中讲述夏士连的故事:事情过去整十年了,那时候,哨长还没到哨所来,沈海洋班长是参与者,那时他们都是上等兵。他们巡逻,发现他国两名军人越界。他们去抓捕。夏士连冲在前面。他们向大坝下方奔去,抄近道进行围堵。坝下有旧时滑落的巨石林立水中,水深处还有暗礁。当时夜幕已降临,细雨如丝,江边有雾,能见度低,路滑。行到深水区,江水阻隔,夏士连在露出水面的巨石上跳跃。他跳上一块倾斜的大岩石时,踩着石面青苔,滑倒落水。他滑落时,双脚插入两石的夹缝间,不能自拔。沈海洋等人放绳下水施救,终因耗时太长,夏士连牺牲。
韩泽中仔细擦拭了墓碑之后,他们往山下走。回望烈士墓,他觉得这名老兵的名字特别年轻,富有朝气。他仿佛看见一名年轻的战士,立在墓旁向他微笑。
回哨所的路上,韩泽中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哨长向他们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哨长是一名物理系的大学生,部队去招大学生干部,他报了名,没想到成了一名边防军官,每天检查岗哨、带兵巡逻,荒废了大学所学。他也曾失落过。“五年前,我与你们的嫂子扯了结婚证,没有结婚照,没有办婚宴,几次定好的时间,都因部队临时有任务,改了日期。有一次,人都到家了,有紧急任务,趕了回来。家里指望不上我。父母年龄大了,原本该休息、养老,却还要挺着疲惫的身体,给我们带孩子……”
哨长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他们走下山,来到江边。韩泽中凝望江水,他觉得这界江的水,就像他们边防战士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酸楚,无声地在他们心底流过。
这天,韩泽中站在哨位上,突然很想他国的那个小男孩儿。他好久没见那个小男孩儿了。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了他。他把两手合成喇叭状,朝他喊“青果”。他学会了怎样让声音向着正前方传播很远,而不向侧面传播,以免不远处的他国哨兵听见。
他听见了,挥手示意,表示了他的友好。即便是从头顶看下去,也能看出他明显地长高了。可是他很快进了自己的屋,再也没有出来。韩泽中想,他长大了,懂事了。
回望来时的路,他说不清是哪一步促使他走进军营,像是偶然,像是一时冲动,更像是冥冥之中,偶然里隐藏着必然。
第一学年专业课考核,不是重要的演出。同学说他秀气,建议他男扮女装,跳一段“贵妃醉酒”。他当时没想太多,只是想挑战一下自己。他成功了,收获了鲜花与掌声。然而,喜悦太短暂,同学们随后喊他“韩媚娘”“韩贵妃”。他们并无恶意,但他听着刺耳。那个夜晚,敏感而脆弱的他,一夜未眠。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醒来时已是正午。他去食堂吃饭,看见路两旁挂满了征兵宣传标语,一幅标语,攫住了他的心:“想成为男子汉吗?到军营去!”就是在那一刻,他萌发了从军的想法,而且那么强烈。
现在想来,自己走进军营,是因了那段女装古典舞,但这好像不是最初始的缘由,因果似乎在更遥远处,要追溯到自己的儿童时代。韩泽中的爸妈都是商人,他们做着各自的生意,对他管得少。他七岁那年,一位亲戚说他过于柔弱,背有些塌,挺不起来。他妈便将他送到舞蹈培训班,让他练习舞蹈,企盼重塑他的形体。爷爷还指着一张报纸上国旗护卫队的照片说,将来你得长成这样。
天冷了的时候,哨长一个决定,让韩泽中心里暖暖的。哨长说:“司训队来了一个汽车驾驶员培训名额,你去吧。”
韩泽中当时特别震惊,学汽车驾驶,几乎是所有新兵梦想的事情。
“可是,我晕车。”他怯声道。
“学完汽训,就不晕了。”哨长说。
边防急需驾驶员,他们算是强化训练。晚上背理论知识,白天由老兵带着实际操作。野战部队的驾驶员,半年才能拿驾驶证,他们边防兵,三个月就能结业。
那是一段紧张的日子,让他自己都不解的是,他竟然无数次忙里偷闲,想念那个让他寂寞得落泪的哨所。他回到哨所时,已是第二年春天,但在这里,积雪并未消融。他的肌肉强壮了,还长高了两厘米。只要不胖起来,没有比他这身材更适合跳舞的了。他依然站岗,偶尔巡逻时,他驾驶着“勇士”,穿行在林海间,两旁的树向后倒去,“勇士”像鱼在水里游荡。果然让哨长说中,他不再晕车了。他成熟了,嘴唇上那不易觉察的汗毛,已全然成了黑色的胡须。他身上已经有老兵的味道了。
韩泽中怕荒废了自己的专业,偷偷练功,不能大张旗鼓地练,这里只有哨兵,没有舞者。哨所狭小,几张上下铺倚墙摆放,中间那块地,两人来去还得避让。他只能下腰、压腿、把两腿劈成“一”字。
秋天,韩泽中当兵满一年时,接到家里电话,说爷爷想他,希望他回家一趟。他说他是义务兵,没有探亲假。一个星期后,家里给哨长打电话,说爷爷病重,快不行了,等着韩泽中回去见最后一面。韩泽中爸妈经商,忙,他是爷爷带大的。他练舞的那些年,多数是爷爷接送。节日的时候,爷爷带他回乡下,看爷爷的山楂林,看蒙山沂水。现在,爷爷快要走了,他怎能不去见他最后一面,送他一程?
他急匆匆回到家,爷爷活得好好的。
“你们骗我?”韩泽中责怪家人。爷爷说:“你不回来,爷爷真的就要死了。爷爷真的病了,相思病,想孙子呢,想看看你长成啥样子了。”
他破涕为笑,毕竟,爷爷还活着。
爷孙整整两个星期形影不离。回军营的列车启动那一刻,爷爷喊了一声:现在你就是国旗手!他望着窗外的爷爷,他看到爷爷落泪了。他低头,不敢再看爷爷,直到列车将爷爷的身影抛在远处。他想,爷爷要是真的死了,自己该是怎样伤心?这个假设,像真实发生的事件一样冲击着他,他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时候,一张白色的纸巾伴着一只白净的手递到他眼前,他看清他对面坐的是一位女生。
女生叫文雅,北师大文学院大二学生,文创专业,爱写诗。他几次想加她的微信,没好意思,直到列车快到站,他起身帮她拿行李,他抓住最后时机问她:“我能加你微信吗?”他心怦怦直跳,害怕她拒绝,毕竟才第一次见面。谁知她爽快答应了,她笑道:“好呀。”
她那甜美的笑,就铭刻在他的记忆里。那声清脆的“好呀”,日后多次在他耳旁回响,消弭着他在岗亭独自站立时的寂寞。
回到哨所。除站岗和巡逻外,韩泽中抢着干更多的活儿,家人的谎言让他不安,他要为哨所付出更多的汗水,来弥补来“赎罪”。
他对爷爷的思念不那么嚴重了,却多了对文雅的牵挂。牵挂的感觉是那么甜美。哨位特殊,他们只能在周末两个晚上可以使用手机,文雅却在每天晚自习后都给他发微信,这使得他打开手机时,她的微信对话框不断地涌出来。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每次来到界碑前,韩泽中心中总会升腾起去触摸界碑的愿望。界碑在雪的映照下,散发出庄严与神圣的光辉,阻止了他的触摸。他举起手,向界碑敬礼。突然有一天,韩泽中发现他那双细嫩的、有着女性光洁柔软的手粗粝了,骨节变大,但他并没有失落,相反,他觉得用这样的手,向国旗和界碑敬礼,更有意义,更神圣。
一切都在改变,就像哨所的四季:晚春的花朵、盛夏的绿荫、仲秋的山林、冬日的白雪。不变的是哨所的橄榄绿,那是老百姓眼里永恒的风景。
他记得刚过去的这个夏季,坝下的湖水像一面巨大的凹凸镜,聚焦着太阳的光,坝上的气温高达四十多摄氏度,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烤鸭,但没到下哨时间,他依然站着,任汗水流淌。每天交了岗,回到哨所,他把头埋进脸盆里,这是他在“北舞”不可能有的体验。
冬天的记忆,同样深刻。那晚大雪,他站在岗亭外,一动不动,一股来自体内的力量,告诉他要战胜严寒,其实是战胜自己。他就那么笔挺地站着,上级察看视频,以为是假人,来电话训斥哨长。哨长说,是真人呢,是我们的韩泽中在站岗。上级训斥的语气改了,变得温和,说这么冷的天,风雪交加,可以进岗亭,提高警惕就行。可韩泽中就是不进去。他一直觉得哨兵平淡,这样的时刻,至少是不平凡的,他可以与风雪搏斗。他站得笔挺。
上级表扬了他,当然,仅仅是一个口头表扬,虽然在寒冷的冬日温暖了他,但那温暖没能像军功章那样,持续地散发着荣耀的光辉。倒是不久以后,马成龙立了个三等功。同为新兵,同样是大学生入伍,马成龙的这个三等功,让他心生一丝妒意。
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惜他没能参加,他在站岗。那次,获知有两人进入我方境内后,哨长带着六名战士去抓捕。他们找到越界人员,是他国两名持枪军人,他们企图进入我们老百姓家抢劫。两军对峙,哨长在前,翻译用他国语言同他们交流,稳住他们。哨长寻机,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前,缴下了一人的枪,将他控制住。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马成龙下了另一名军人的枪。好悬,子弹都上膛了。
哨所后来荣立集体二等功,哨长和马成龙荣立三等功。
这件事让韩泽中觉得,自己在军营如此平淡,没有大的作为,是缺少运气。如果那次不是轮到他站岗,他也就去了。凭他舞蹈队员的腿脚,怕是比马成龙还要敏捷。不过,一旦真处于那种境地,自己是否有那个胆量,他心里并不清楚。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站好每班岗。
离哨所不远,有五棵美人松。这里以白桦树居多,松树不多也不少,就五棵。这里有一个传说:多年前,这美丽的湖里住着五位仙女,那么圣洁,那么美丽。有一天深夜,月光如水,薄雾如纱。仙女们游出水面,在湖畔戏耍、舞蹈。她们贪恋人间美景,黎明来临时,忘却回归。那天太阳出来得快,天光亮开,她们一时回不到湖里,怕被凡人看见,就摇身一变,化作五棵美人松,永远留在了人间。
韩泽中不相信传说,他觉得那五棵松树,更像是他们军人的化身,那么挺拔俊朗、巍然屹立。倒是斜阳下的界湖,像一位圣洁的美人。
那次从“夫妻哨所”和烈士墓园回来后,韩泽中开始按合格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变得阳刚、沉稳。他开始主动工作,从细小工作开始。他在雕刻自己。
历经一年,他说不上是夏天更苦,还是冬天更难挨。夏天太阳炙烤,浑身淌汗,他觉得,还是冬天的冷他能够忍受;等到了冬天,脚和手冻得像猫爪,他于是又怀念夏日。
这里是雪的故乡。他没想到,这里的雪季这么长,大地有三四个月被白雪覆盖。换岗、下哨,他常常不急着回宿舍,他会在没了大腿根儿的雪地里行走,那种体验,说不出的豪迈。
室内好多了,上级给他们安装了电暖气。夜晚拉开窗帘,月光明亮,透过清冷的窗玻璃照着他的脸。那张脸黝黑,比他刚入伍时棱角更分明。他比以前成熟了,哨长和班长都这么说,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他知道,等他回到学校,同学们不会再喊他“韩媚娘”“韩贵妃”了。尽管那时候,他的同学已经上大四,而他,只是回去读大二,但同学们还是会见面的。
爸妈来看过他一次,哨所住不下,匆匆见面,匆匆离去。他记得爸爸钻进车门时不舍的背影,他看见妈妈在阳光下闪动的泪光。他思念文雅,却不让文雅到哨所来,他害怕这种别离,他能想象,如果文雅来了,这个北师大写诗的女生,离别时,将是怎样的伤感。
说时光过得慢,其实也挺快,还有三个多月就要退伍了。越临近退伍,越渴望经历点什么。他一直在站岗,是战士,却又不太像。虽然在新兵连学会了射击,并打过不少次枪,但总觉得那是在表演,从未真正地干一回。有一天,哨所的变压器坏了,新的变压器得三天后才能运到。那三天,他们在江岸宽阔处搭起帐篷,在滩涂用行军锅做饭,吃着夹生的饭菜。那几天,他感到自己更像一名军人。
“战斗随时会打响。”哨长总是说。哨长的话,时常在他们耳旁“警钟长鸣”。哨长说,有了非法行为,我们知道了,就要去拦截、去抓捕,不能手软。哨长对他们讲,十多年前,比活龙屯更远的那个屯子里,有一个叫大勇的,与他国秘密活动,非法以物易物,赚了一些钱。有一天,大勇死在江里,尸体浮在江面。村民们议论说,应该是与他国以物换物时,没有达到对方的要求,惹恼了他们,被他们打死,扔在了界江里。“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所以说,制止老百姓与他们以物换物,是为他们好。”哨长声音低沉,却是一道命令。
韩泽中听着这个故事,很难过,仿佛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叫大勇的人的死,看见他孤零零地漂浮在江水里,样子瘆人。
每次抱着枪,想象着那里面有着真实的子弹,他就萌生一种欲望,希望来一次射击,将子弹发射出去。这种欲望一直存在,但他知道,那样不可以。子弹只有在需要它发射时,他才能打开枪的保险,扣动扳机。
他不知道回到“北舞”后,跟同學谈论他的军旅生涯时该谈论些什么。他觉得自己虽然不一定要像马成龙那样立功受奖,但像他那样轰轰烈烈地去执行一次抓捕任务,是很有必要的。要不,回到“北舞”,怎么跟同学们说起自己的“光辉岁月”?难道对他们说,自己就像“北舞”门卫的保安一样,天天站岗?而他们,在他离开的这近两年时光,在舞台上是多么风光无限。
他渴望一场战斗。
机会来了。那个夜晚巡逻时,他们发现一辆吉普车停在界江边。他们远远地看见两个他国的人,已撤离到他国的地界上。在我国境地,一个人影冲上车,开着那辆北京吉普,飞驰而去。
那天是韩泽中开车。他在黑夜里追赶。灯光照着前面那辆吉普车,韩泽中觉得它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车遮挡了号牌。
韩泽中奋力直追。哨长就在车上,同行的还有四名荷枪实弹的兵。他加大马力,“勇士”像船在浪里一样颠簸得都快飞起来了。在转弯处,他看见前面那辆旧吉普直接飞了起来,并以极快的速度,坠入界江。
韩泽中停下车,跳入江水救人。哨长也下水了。韩泽中自小在沂水边长大,水性好。然而,毕竟是夜晚,毕竟是江湾深水区。他和哨长第二次潜入水里,才打开车门,把那个非法易物者拽上来。
他竟然是宋春光。那曾经是一张那么英俊那么让人感到亲切的脸,现在,在他们手电光的照耀下,那么惨白。此后,韩泽中再也没有忘记那张脸,还有那直挺挺沉重的身体。那是韩泽中第一次直面死亡。怎么是他?为什么会是他?附近屯子里,谁都可能去以物易物,绝不会是他,却偏偏是他。
春光嫂哭着,撕扯着韩泽中:“你赔我的男人!”
韩泽中,这个似乎已经成熟了、坚强了,似乎再也不会落泪的小伙子,泪如雨下。
第二天,车被打捞上来,他们在车的后坐垫下发现了一块铜,足有三四十斤,形状不规则,像一座假山。它是宋春光以物易物的铁证。
韩泽中事后问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哨长:“你认出是春光大哥的车吗?”他其实是在问他自己,他想问自己的是,如果他事先知道那是宋春光的车,他会这么全力追赶吗?
哨长回答他:“在我们眼里,只有合法和非法,没有认识、不认识。你没有错,那只是个意外。”哨长说着也哽咽了。
事情过去一個月,韩泽中有时去看军哥。那种想念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他是他的亲人、他的儿子。这么想,他羞涩地笑了,自己才二十岁呢。可这种感觉,是那么真实地存在。他恨不能天天去看他,给他买好吃的。有一次,他去了,军哥在屋里睡觉,他在院子里撞见春光嫂,他特别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罪人。他叫她嫂子。他不再叫她“春光嫂”,他怕会让她想起她死去的男人,增添她的痛苦。
谁说时间可以抚平伤痛?事情过去两个月时,他内心的痛楚一点没有减弱。一想到那个夜晚,反而锥心地痛,比当时还痛。当时是被那种场面吓坏了,现在,内心的隐痛像暗礁露出来,锥刺着他的心。
天空泛出微弱的蓝光,启明星渐渐隐没在微光里。站在哨位上的韩泽中,感到内心的那缕焦虑,这焦虑缘于离退伍的时间越来越近。
去年年底,经历了一场离别——两名士官退伍回乡。他与那两名老兵,不像哨长和班长那么情深。他以为对他们的离去,他不会伤感,但随着他们离去的日子近了,他内心的焦虑越来越重,是那种要离别的情绪所致,直到那一刻终于来临时,望着两名老兵离去的背影,他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奔涌出来。哨长朝他吼道:“你要是个男人,就收起你的眼泪!”他最怕别人说他不像男人。来军营的目的,不就是想把自己雕凿成一个男子汉吗?但他没能收起他的眼泪,他听出哨长的声音是凝滞的,像奔流的江水途经拦洪闸底。情绪的感染,他觉得自己皮肤底下,血的河流在奔腾。他哭出声来,几乎是号啕大哭,这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离去,他也想到了自己。来年这个时候,他也会成为哨长和班长忘不掉的、曾经守候这个边境哨所的兵。这种未来的离别情绪,提前侵扰了他。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要离开了。
一想到要离开,他就觉得自己是叛徒,是逃兵。
这个周末,他请假去镇上,给军哥买些吃的,顺便把这个月的津贴给春光嫂送去。她不要。他看到春光嫂的脸,明显憔悴了。他想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找不到话语。他想喊她一声姐,鼓了很大的勇气,他喊出来了。他说,姐。他说,你把钱收起来,攒起来,给军哥留着。她坚决不要,以生气来拒绝他,他就没有强行给。他想,这里偏远,没有学校,军哥还有两三年就要到城里上小学,将来还要上初中,上高中,读大学,需要很多钱。她一个女人,怎么负担得起。他这么想,顿悟似的决定留下来。他这一千多元的津贴,的确太少,若转了士官,就不一样了,而且他还可以照顾她和军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然,他一个兵,照顾他们母子,会有很多不便。
愁肠百结之时,他想到了文雅。他给文雅发了条微信,他说,文雅,我决定留在部队,你大学毕业,就到部队这边来好吗?这儿的人好,风景好,还有“夫妻哨所”的故事。你若来了,你有边塞诗,我有英雄舞……他第一次这么富有诗意地表达,这让他脸上发烫。他内心斗争了好长时间,才咬牙把这条微信发送出去,像发射一枚导弹,那么惊心动魄。
文雅半天没回复,也许是没看到,也许人家是故意矜持,女孩子嘛。
他踏出她家院门,踏进黄昏,心里浑黄一片。山上罩着雪,他感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梦,那个梦很深,恍恍惚惚地很近,也很遥远。
以前,夜里站到哨位上,他习惯寻找北极星,看那璀璨的光辉。现在,他的目光总是被比北极星光要弱的那缕光吸引,那是她家的灯火。
他望着那一星灯火。他若离去,他就看不见那星灯火,那灯火就在他心里熄灭了。他不忍心让它熄灭。边境线上的万家灯火,正是因为他们的守卫,它们才那么恬静地亮着。某种意义上讲,是边防军人点亮了它们。
换了岗,回到哨所躺下,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乡下的爷爷带着他和文雅,在山楂林间行走。爷爷看着他和文雅,乐得嘴都合不上。
梦里的情景,那么真实。后来,嫂子和军哥也时常在梦里飘然而至,他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语言。他们在梦里向他要宋春光。
梦醒之后,他想起嫂子的好。去年的春节,一部分人留下站岗,一部分人去巡逻,乡亲见他们辛苦,总会把他们让进屋,要他们吃饺子。他们不去,他们就把饺子装进保温盒里,追着撵着要给他们。他记得春光嫂追赶他们的情形。她一直在后面追着。他们怕她累着,停下来。她扒着“勇士”的窗,急促地喘息。那次她包的是鱼肉馅饺子,那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饺子。
熬到周六晚,他打开手机,收到文雅的回复,只有三个一模一样的调皮的表情,没有文字,对于她将来是否愿意到这边塞工作,他自然不得而知。
不管文雅同不同意,从今天起,他决心对她在精神上进行渗透,轻轻地,悄悄地,春雨润无声地。他知道,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他想起《基督山伯爵》里主人公说的一句话:人类的智慧就包含在五个字里——等待和希望。
是的,等待和希望。这个夜晚,他梦见了自己大学毕业,在毕业典礼上,他的一曲《军魂》跳得阳刚帅气。文雅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她跑到舞台上给他献花,是火一样燃烧的红玫瑰……一梦醒来,他自然还在哨所。梦的前半部分,他知道不可能实现,但文雅献花的场景,他认为是他们未来的映照,只不过,那手捧鲜红玫瑰的人,是文雅,而不是他。他只是那个幸福的献花者。
梦境慢慢远去,眼前出现宋春光那张苍白的脸。他不明白待人和善、总是笑脸相迎的宋春光,为什么要去与他国人员“以物易物”。他家日子虽然不很富,但也过得去。唯一的理由,可能是军哥几年之后,要上城里上学,为他积攒点费用。可这是非法的呀。
哨长知道他有心事,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哨长说:“那件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你这种情绪不能带到工作中。”他于是在工作中,努力让自己积极起来,尽量将纷乱的心思积攒在夜晚,在哨长看不见他的时候。
每一天都特别漫长,两年时光连缀起来,却又顿觉转瞬即逝。退伍的时间越来越近,韩泽中眼看就可以回“北舞”了,可他怎么走得了啊。那块他们缴获的铜,虽然上交了,但它却像一座山,压在他心头,横陈在他面前,他迈不过去。
他决心已定,申请转士官。哪怕只干一期,也得三年,这意味着,他放弃了他的“北舞”,那是无数舞者梦寐以求的学府。北方边境线才是他要选择的舞台。
“你真的确定要留下?”哨长问。
“是的,我确定!”他说。
“同你爸妈商量一下吧。”哨长说。
“不用,我二十岁了,我的青春我做主。”
他写了留队申请,在申请书最后,他踢正步一样一笔一画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天黑下来了,他来到哨位,持枪上岗。
星星灯火,在他眼里静静地亮着。
原刊责编马天牧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曾剑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