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产妇之子,苏格拉底,他能够在谈话中让他的朋友把自己那些美好的思想表达出来,他对待他们的思想,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不像其他老师称他们为杂种。他不仅是所有希腊人中最聪明的人,而且也是最勇敢的一个。读一下柏拉图关于他怎样面不改色地喝下当权者递给他的毒药的记载———毒药杯是为了犒赏他为同乡人所尽的义务而赐予他的———我们便会觉得他的勇敢的名声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一些崇拜者也认为有必要提及一下他在战场上的勇敢。确实他在德里昂的战役中打过很多仗,而且是在装备简陋的步兵部队,因为就其地位来说他是没有名望的鞋匠,就其收入来说他是哲学家,不能被招进装备精良的兵种。但是,人们可以想象,他的勇敢是与众不同的。
决战的早上苏格拉底就为这场血肉拼杀作好了充分的准备,那就是嚼洋葱。据士兵们说,它可以激发勇气。他怀疑某些学科,而轻信另外一些学科;他反对空想而相信实践的经验,因此他不信神而相信洋葱。
可惜他没有感受到洋葱应有的效果,起码不是立竿见影的。于是他闷闷不乐地、慢悠悠地跟着一列步兵部队,行进在刚收割过的田野上。他前后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人,他们提醒他,雅典军械库的盾牌对像他这么胖的人来说做得太小。他也这么认为,像他这么“宽”的人,窄窄的盾牌还挡不了一半。
他跟前后的人讨论用小盾牌锻造大盾牌的好处,这时传来一声“宿营”的命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大家在麦茬地上坐下来,苏格拉底想坐在盾牌上,被上尉训斥了一顿。比责骂更令他不安的是上尉说话时低沉的声音,看来他也猜到敌人就在不远处。
乳白色的晨雾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但是脚步声和丁当的武器碰撞声告诉人们,平原已被占领了。
苏格拉底不高兴地记起前一天的一次谈话,是跟一位偶然遇见的高贵的年轻人,骑兵部队的军官。
“绝妙的计划!”这位花花公子称,“步兵部队忠实可靠地部署在那里,抵挡敌人的进攻,洼地里的骑兵部队同时策应,从背后袭击敌人。”
洼地是在右边很远的雾中的某个地方,骑兵由那里向前挺进。
苏格拉底觉得这个计划很好,起码不错。特别是在我们力量上弱于敌人时,要多做几手准备。接着就是真刀真枪的战斗,就是拼命砍杀。不是在计划规定的地方,而是在敌人允许的地方进攻。
现在,在灰色的晨光中,苏格拉底对这个作战计划感到害怕。用步兵部队抵挡敌人的进攻,这是什么意思?一般说来要能躲开敌人就很不错了,而现在居然是要抵挡它!非常糟糕的是,统帅是个骑兵。
集市上没有这么多洋葱,可以满足他这个平民百姓的需要。
多不正常,一清早不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光秃秃的地上,身上披着至少十磅重的铁甲,手里握着剑!一个城市遭袭击时保卫它是对的,否则会遇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一个城市为什么会被袭击呢?因为小亚细亚的船主、葡萄园庄主和奴隶贩子插手波斯的船主、葡萄园庄主和奴隶贩子的事情!好一个理由!
突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左面从雾中传来沉闷的吼叫声,伴随着金属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大。敌人的进攻开始了。
小分队站了起来,鼓着眼珠子朝雾中猛冲,旁边十步远的地方有人倒下了,口里还喃喃叫着众神的名字。太晚了,苏格拉底想。
突然,如同一声回答,从远远的右边传来一声可怕的吼叫。呼救声仿佛变成了死亡前的叫喊。苏格拉底看见雾中飞来一根铁棍:一支飞矛!
然后雾霭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一大群人影:敌人。
苏格拉底笨拙地转身就跑,他有一种强烈的印象,仿佛他等得太久了。盔甲和沉重的护膝很碍事,它们比盾牌更危险,因为人们无法扔掉它们。
哲学家气喘吁吁地在田野上跑着。一切取决于他是否跑得比别人快,但愿他后面的乖小子们还能抵挡一阵。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左脚掌钻心般的痛,让他难以忍受。他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叫一声又站了起来,他困惑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钻进了一丛荆棘!
这是一排低矮的带有尖刺的荆棘丛。脚板上一定有根刺。他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想找块可以坐的地方。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脚在原地绕圈跳了几步,然后才坐了下来。他必须立刻把刺儿拔出来。
他紧张地仔细倾听着战场上的厮杀声:他离两边的人都很远,距前面的人至少也有一百步远。尽管如此,敌人在朝他靠近,缓慢,但很明显。
苏格拉底无法把凉鞋脱下。刺儿刺穿了薄薄的皮鞋底,深深地扎进肉里。他埋怨道:怎么能给保卫家园的士兵发鞋底这么薄的鞋呢?碰一下凉鞋就是一阵灼烧的疼痛。这可怜的人儿累得垂下了头。怎么办?
他的眼睛落在身旁的剑上。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比跟别人争论时的任何一个好主意都让他高兴。能不能以剑代刀?伸手去抓它。
就在这时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支小部队穿过灌木丛。谢天谢地,是自己人!他们看见他,站了一会儿。“这不是鞋匠吗?”他听见他们说着,然后他们走了。
但是现在从他们左边也传来嘈杂声。那边响起的是一种陌生语言的命令。波斯人!
苏格拉底试图站起来,当然是用右脚。他扶着剑,剑有点短。他看见左边,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冒出了一群士兵。他听见呻吟声和钝铁敲在铁器上或皮革上的撞击声。
绝望中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脚往回蹦。一不小心又踩上了那只受伤的脚,哎哟一声瘫坐了下去。当那群士兵,大约二三十人,逼到只有几步远时,哲学家正坐在两丛荆棘中间,无助地看着敌人。
他已经无法动弹。不论什么都比疼痛好受得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他吼叫起来。
准确说来是这样:他听见自己在吼叫。他听见自己那巨大的胸腔像一只喇叭一样发出吼叫:“过来,第三分队!狠狠地揍他们,孩子们!”
同时他看到自己抓住剑朝四周挥舞着,因为他面前有一个波斯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手里拿着长矛。矛飞偏了,把他带了个跟头。
苏格拉底听见自己第二次吼叫:
“不要后退,孩子们!我们不是想找他们拼吗?现在正是时候,这些狗杂种!克拉波罗斯,跟第三分队往前冲!鲁罗斯往右!谁后退我就把他撕个粉碎!”
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两个自己人站在身旁,惊恐地盯着他。“快吼叫,”他轻声说,“吼叫,我的天哪!”有一个吓得张着嘴巴,另外一个真的不知吼叫了些什么。面前那个波斯人费力地站起来,逃进了灌木丛。
空地那边有十几个疲惫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波斯人听见吼叫声转身逃跑了,他们怕中了埋伏。
“这儿怎么了?”一个老乡问苏格拉底,他依旧在地上坐着。
“没什么,”苏格拉底说,“别站在那儿盯着我。最好来回地跑,发号施令,不要让敌人发现我们人少。”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那人犹豫地说。
“别想走半步,”苏格拉底抗议,“你们是胆小鬼吗?”
这个士兵不只是胆小,他还很有福气。这时从远处传来清楚的马蹄声和疯狂的叫喊声,那是希腊语!谁都知道,这一天波斯人的覆灭是何等惨痛。他们结束了这场战争。
当阿尔基比亚德斯走在骑兵前头进入荆棘地时,他看见一群步兵肩上正抬着一个胖子。
他停下马,认出这人是苏格拉底。士兵们告诉他,是苏格拉底的顽强抵抗,使动摇的部队阻挡住了敌人的进攻。
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抬到了辎重队。尽管他表示抗议,他们还是把他放到一辆粮草车上,在一群汗流满面激动叫喊的士兵簇拥下回到了首都。
人们用肩抬着他把他送回家里。
他的妻子克桑蒂普给他煮了一碗豆汤。她跪在灶前鼓起腮帮子吹着火,不时地看着他。他还坐在凳子上,是他的同伴们把他放在上面的。
“你怎么了?”她有点疑心地问。
“我?”他嘟哝着说,“没什么。”
“他们都在谈你的勇敢行为,这是怎么回事?”她想知道。
“夸大其词,”他说,“这汤闻起来很香。”
“我还没生火你怎么闻到香味了?你又自作聪明了,是不是?”她生气地说,“明天我去取白面包时肯定又要听到笑话了。”
“我没有自作聪明。我打仗了。”
“你喝醉了吧?”
“没有。他们想逃跑时是我叫住了他们。”
“你连自己都叫不住,”她站起来,火已经着了,“把桌上的盐罐递给我。”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最好什么都不要吃,我胃口不太好。”
“我说过了,你喝醉了,试试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然后再说吧。”
她的不通情理让他感到恼火。但他无论如何不想站起来,以免她看见自己根本不能站立。碰到挑他不是的时候,她就显得格外的聪明,暴露自己战场勇敢经历的深刻原因可是不利的。
她一边在灶前摆弄罐子,一边告诉他她在想什么。
“我相信你那些好朋友在后方军厨里给你找了一份美差。这无异于作弊。”
他难堪地透过窗户瞧着巷子,许多人举着白色的灯笼在走动,他们在庆祝胜利。
他那些高贵的朋友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们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安排。
“莫非他们觉得鞋匠跟着打仗是正常的事?他们才不理会你呢。他们说,他今天是鞋匠,往后还是鞋匠,要不我们怎么可以到他的狗窝去一扯就是几个小时呢,我们怎么会听见满世界说,看吧,不管他是不是鞋匠,这些聪明人都坐在他周围跟他谈什么蛰学。臭狗屎。”
“那叫哲学。”他漫不经心地说。
她不大高兴地朝他瞥了一眼。
“不要老是教训我。我知道我没受过教育。没有我,也没有人那么勤快地帮你打洗脚水。”
他吓了一跳,但愿她没有察觉。今天千万不要洗脚。谢天谢地,她又接着说下去。
“那么说你没有喝醉,他们也没为你找轻松差事。你一定表现得像个斗士一样。手上沾满了血,是不?平时我踩死一只蜘蛛,你也会吼叫。我不怀疑你像个男人样儿,但是你背后一定做了什么狡猾的事,否则他们不会瞧得起你。我会搞清楚的,你瞧着吧。”
汤好了,闻起来很诱人。女人撩起裙子抓住罐子柄把它端到桌上,开始往外舀。
他在想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可一想到还要走到饭桌那里去,他又打住了。
他的心情不太愉快。他觉得事情显然还没过去,接下去肯定还有各类的麻烦。人们无法断定一场对波斯人的战争过去之后是否不再受到惊扰。现在,在第一次胜利的欢呼声中,人们自然不会想到那些有功之人,大家都忙着到处吹嘘自己的光荣业绩。但是明天或后天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同伴把所有荣誉归了自己以后,会把他推出来的。假如他们把鞋匠宣布为真正的大英雄,许多人都可能去挑别人的毛病,大家反正都不喜欢阿尔基比亚德斯。人们或许会乐意朝他喊:你赢了这场战役,但那是鞋匠的功劳。
那根刺儿令他痛得厉害,假如他不赶紧把凉鞋脱下来,就有可能导致血液中毒。
女人的勺停在了罐中。
“怎么了?”
“没什么!”他吓得赶忙又镇定下来,“我正在想心事。”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把罐子放到灶上,点着灯,跑了出去。
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胆怯地看着四周,蹦到他后面的床上去。当她回来取头巾准备出门时,她满心疑惑地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皮吊床上。有一会儿她想,他准是病了。她甚至想问问他,因为她很心疼他,但又改变了主意,嘀嘀咕咕出了房间,和女邻居一起看热闹去了。
苏格拉底睡得很糟,醒来时心事重重。凉鞋已脱下,但那根刺儿还未拔出来,脚肿得厉害。
他女人今天早上脾气还好。
晚上她听见整个城市都在谈论她的男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人们这么钦佩他。说他阻挡了整整一个排的波斯人,这一点她不信。不是他,她想。用他的问题难倒一大群人,这他做得到,但不是阻挡一个排士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吃不太准,端了一杯羊奶来到他的床边。
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不想出去看看?”她问。
“没有兴趣。”他嘟哝着说。
男人不该这样回答他女人提出的一个有礼貌的问题,但是她想,也许他只是想避开众人的目光,于是她也不想听他的回答。
上午一大早就来了客人。
那是几个年轻人,都是富家子弟,他往日的知交。他们一直尊称他为老师,他讲话的时候甚至有人用笔记下来,好像他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他们今天一进来就告诉他,他的荣誉覆盖了整个雅典,对于哲学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她说得对,应该叫蛰学,而不是别的什么)。苏格拉底证明,伟大的观察者也是伟大的行动者。
苏格拉底听着,没有往日的那种嘲笑。他们说话时,他仿佛听见远处的雷鸣声,那是一阵可怕的哄笑声,整个城市、整个国家的哄笑声,但是越来越逼近,不断袭来,它感染了每个人,街上的行人,集市上的商人和政治家,小店里的手工艺者。
“你们说的都是废话,”他突然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们微笑着彼此望望。然后有一个人说:
“正是,我们也这么说。我们知道你会这么看的。我们在竞技场前面问欧索普罗斯,现在怎么突然间议论纷纷起来了?十年中苏格拉底完成了伟大的思想,却没有人哪怕是只看他一眼。现在他打赢了一场战役,整个雅典都在谈论他。我们对他们说,你们没有看出这有多么可耻吗?”
苏格拉底叹息道:
“这场战争根本不是我打赢的。因为我遭到攻击,所以我才自卫。我对这场战争根本不感兴趣。我既不是军火商,在附近也没有葡萄园,我本不知为什么打仗。我混在一群郊外来的对打仗不感兴趣的聪明人当中,我做的跟他们一样,最多比他们反应快一点。”
他们都目瞪口呆。
“不是吗?”他们喊道,“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他只是在自卫。这是他打赢这场战役的方式。让我们赶回竞技场吧。我们中断关于这个话题的谈话,只是为了向你问个好。”
他们走了,沉浸在谈话的兴奋中。
苏格拉底枕在肘子上躺着,沉默不语,看着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屋顶。他那可怕的预感看来是对的。
他的女人在房间角落里注视着他。她在灵巧地缝补一件旧裙子。
突然她轻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吓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她。
她是个拼命干活的女人,胸脯扁平,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信得过她。假如他的学生说:苏格拉底,就是那个否定众神的可恶的鞋匠吗?她会袒护他。她不太理解他,但是她不抱怨,除非当着他的面。每天晚上当他从富裕的学生那里饥肠辘辘地回家时,她总是把一块面包或一块肥肉给他放到壁炉台上热着。
他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一切告诉她。然而他又想,假如人们来了,像刚才一样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又要当着她的面说一大堆废话。这是他不愿意的,他怕她知道真相,因为他敬重她。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昨晚的凉豆汤弄得满屋都是臭味。”
她只是再次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当然不会把吃的东西倒掉。他只是找点能够为她分心的事情,可她越来越相信,他肯定有事瞒着她。为什么他不起床?因为他只有睡得晚才起得晚,可他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今天整个城市都在为庆祝胜利而奔走相告,弄堂里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有些骑兵今天清早五点钟追捕敌兵回来,人们听见了马蹄的嗒嗒声。凑热闹是他的一大兴趣,在这种日子里他总是从早到晚在外面跑来跑去,找人说话。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起床呢?
门口人影晃动,进来四个高级官员,他们站在屋子中央,其中一位打着官腔,但是很客气地说,他们奉命接苏格拉底去阿雷奥帕克①。阿尔基比亚德斯统帅亲自提议,对苏格拉底的战功进行表彰。
弄堂里传来的阵阵低语声表明,邻居们正聚集在他的屋前。
苏格拉底感到自己直冒汗。他知道现在必须起床,即使他不想一起去,至少也应该站起来说几句客气话,送这帮人到门口。他也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最多只能走两步。然后他们会查看他的脚,知道真实的情况。那样就要爆发出一场哄笑,就在此时此地。
他没有起来,而是躺倒在床上,烦闷地说:
“我不要什么荣誉。告诉阿雷奥帕克,我跟几个朋友十一点钟有个约会,要讨论一个我们感兴趣的哲学问题,很遗憾我不能去。我根本不适合参加官方活动,再说我很累。”
他之所以补充前面一句,是因为他讨厌把哲学牵扯进来,补充后面一句,是因为他希望可以用粗暴方式轻松摆脱他们。
官员们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们脚后跟一转就走了,还踩着了外面人的脚。
“他们会教你如何客气地对待官员的。”女人生气地说着,走进了厨房。
苏格拉底等她出了门,在床上翻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斜眼瞧着门外,坐在床沿上,极其小心地试着用受伤的脚站立起来。看来毫无希望。
他又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拿起一本书来读。只要不动脚,他就不觉得痛。
然后他的朋友安蒂斯腾内斯来了。
他没有脱大衣,站在床头,使劲咳嗽了几声,挠着嘴上蓬乱的胡子,看着苏格拉底。
“还躺着?我以为只有克桑蒂普在家。我爬起来是想打听点你的消息。我得了重感冒,昨天没能来。”
“坐吧。”苏格拉底简单地说。
安蒂斯腾内斯从墙角拿了一把凳子,坐到他朋友身边。
“我今天晚上又要开始上课了,没有理由再停课。”
“是的。”
“当然我也问自己,他们是否来得了。今天设大宴,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碰到年轻的菲斯通,我告诉他晚上我上代数课,他高兴极了。我说,他可以戴头盔来。假如普罗泰各拉斯和别人说,安蒂斯腾内斯在战后的晚上接着上了代数课,一定会气得暴跳。”
苏格拉底在吊床里轻轻晃悠着,用手掌拍着有些歪斜的墙,鼓起眼睛探究地看着他的朋友。
“你还碰到别人没有?”
“很多人。”
苏格拉底沮丧地望着屋顶。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向安蒂斯腾内斯和盘托出呢?他很信赖他。他自己上课从不收钱,因此不会是安蒂斯腾内斯的竞争对手。也许真的应该把这桩为难的事情告诉他。
安蒂斯腾内斯那双像蟋蟀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奇地望着朋友,报告说:
“乔治亚到处告诉人们,说你一定是逃跑了,慌乱中跑错了方向,跑到前面去了,为此有几个懂事些的年轻人想揍他。”
苏格拉底尴尬而吃惊地望着他。
“胡说,”他生气地说。他突然明白,假如他实话实说,他的对手会抓到什么把柄。
夜里一直想到天亮,他也许可以把整个事情解释成一个实验,告诉人们,他本来只想看看大家的轻信是多么厉害。“我二十年来在各条弄堂里讲授和平主义,一则流言就可以让我的学生把我当成狂暴斗士”等等。但如果这样,这场战役就赢不了。很明显现在不是讲和平主义的时候。一场失败可以让上层的人在一段时间里成为和平主义者,一场胜利却也可以让下层的人变成战争崇拜者,至少在一段时间里,直到他们发现,对他们来说,胜利和失败对他们来说并无多大差别。不,现在不是大谈和平主义的时候。
弄堂里传来马蹄声,骑马的人在屋前停住,快步走进来的是阿尔基比亚德斯。
“早上好,安蒂斯腾内斯,哲学生意做得如何?你们谈得正欢吧?”他满面春风地说,“你让整个阿雷奥帕克都在等你的回答,苏格拉底。为了开个玩笑,我改变了授给你桂冠的提议,而是揍你五十大棍。这一改变当然让他们恼火,可这正合他们的心意。但是你必须跟我走。我们两个人一起走路过去。”
苏格拉底叹口气。他跟年轻的阿尔基比亚德斯相处得不错,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他来看自己是出于好意。肯定不只是出于侮辱阿雷奥帕克的愿望。后一种愿望是值得尊敬的,必须给予支持。
最后他不紧不慢地在吊床里摇晃着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坐下来吧。”
阿尔基比亚德斯笑了,拿过一张凳子,朝克桑蒂普客气地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你们哲学家都是些怪人,”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也许你现在又后悔帮我们赢这场战斗了。安蒂斯腾内斯没有提醒过你,你毫无理由地对此感到后悔吗?”
“我们谈的是代数。”安蒂斯腾内斯马上说,又咳嗽起来。
阿尔基比亚德斯冷笑着。
“我没有抱别的希望。只是不要大吹大擂,是不是?我认为这就是勇敢。没有别的,一把桂树叶又不是别的什么。咬紧牙关,事情就过去了,老人家,事情很快,也不痛。然后我们去喝一杯。”
他好奇地朝那个宽厚的、健壮的身躯看了一眼,它在吊床里剧烈地摇晃起来。
苏格拉底脑子里快速地转动起来。他想起一些可以说的话。他可以说,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扭伤了脚,比方说,当士兵们把他从肩上放下来的时候。这正是事情的噱头。这件偶然的事情表明,人们是多么容易从自己同伴的敬意当中受到伤害呀。
苏格拉底一边摇晃着一边躬身向前,坐直了身子,用右手揉着裸露的左臂,慢慢地说:
“事实是这样。我的脚……”
说到这里他那不安的目光垂了下来,这里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在此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特别是对克桑蒂普。这会儿她正站在厨房门口。
苏格拉底说得语无伦次。他突然失去了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的兴趣。他的脚不是扭伤的。
吊床停了下来。
“听着,阿尔基比亚德斯,”他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说道,“这一回不能说是勇敢。战斗一开始,也就是当我看见第一批波斯人冒出来时,我就逃跑了,而且方向是对的,朝后。可我碰上了一个荆棘丛。我脚上扎了一根刺儿,跑不动了。我在自己周围发疯似的乱砍乱杀一气,差点砍中了自己人。绝望中我喊叫了些关于别的分队的话,好让波斯人相信我们还有许多人,这自然都是胡话,反正他们听不懂希腊语。看样子他们相当紧张。他们忍受着这种吼叫,在进军中他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他们停了一会儿,后来我们骑兵到了。就这么回事。”
屋子里有一阵子很安静。阿尔基比亚德斯呆呆地看着他。安蒂斯腾内斯用手捂着嘴咳嗽,这一回很自然。克桑蒂普站着的厨房门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哄笑声。
然后安蒂斯腾内斯干巴巴地说:
“这样的话你当然不能去阿雷奥帕克,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接受桂冠。我理解。”
阿尔基比亚德斯坐回到凳子上,眯着眼睛望着床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安蒂斯腾内斯都不朝他看。
“为什么你不说你受了别的伤?”他问。
“因为我脚里一直有根刺。”苏格拉底粗鲁地说。
“噢,因此?”阿尔基比亚德斯说,“我明白了。”他很快站了起来走到床边。
“很遗憾我没有把自己的桂冠带来。我让手下人拿着,否则我把它留在这儿给你。请相信,我认为你是够勇敢的。我没见过谁会在这种情况下讲出你讲的这些真话。”
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
克桑蒂普给他洗脚,把刺拔出来后,她生气地说:
“会感染的。”
“至少喽。”哲学家说。
①雅典的最高法院。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