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丹,我是妹妹。双儿是我姐姐,我们是双胞胎。但双儿从没到过人间。可双儿的确是我姐姐,这世界上的人,只有我知道她存在。过去,现在,将来。
我们曾经是两个人,同时蜷缩在一个子宫里,但最后从子宫中被推出来的是我。那会儿,我拼命在狭窄漆黑的通道里往前挤,我知道我命系发丝,任何障碍或阻挠就注定要我死于窒息。终于,白炽灯的灼热刺在我紧闭的眼帘上,我惨烈地诞生。而双儿在某个不明确的时间,化作了一缕气息,依附在我身上,事实上,我们同时出生。我活着,意味着我具有两个人的力量,就双儿来说,她已经超越了我,超越了所有人。
八岁这年,我在北京火车站被一个高个子人领走。那会儿,我在熙攘的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守着两个包裹,那人走时没动它们。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对我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的声音听上去既不是北京口音,也不是我家乡话,他说,多俊的女娃儿啊。
我盯着他看,但我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我对很多人的话都无动于衷。
他说,在等妈妈吧,妈妈去买票了吧。他蹲下来,我坐在一个包裹上,他仍然高出我一头。他穿一件灰色的夹克外衣,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已经脏了。他有一张瘦瘦的脸形,颧骨有点儿突出。我一眨不眨地看他,我知道我有这本事,我的眼睛可以长时间地不眨动,所以,我从三岁时起,就锻炼出观察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让我看出人们表面背后隐藏着另一个形象或自我,只是,我从来不做表达或表述。
我面前的这个人,脸上和眼睛里有让人放心的温良,他急于讨好我,又怕惊吓了我,他努力让自己的那种温良感染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从衣服最上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像小扇子样的东西,有短短的木柄,他像变魔术一样把紧扣在一起的小扇子两个折面打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团漂亮的红绒花。他一摇手,团状的红绒花变成了金灿灿盛开的花朵,他摇了五次,我看到了五朵不同的花儿,我很惊奇,不知道他还能摇出多少种花儿来。
花儿不见了,又变成了一把小扇子。他把小扇子递给我,喜欢吧,拿着。
我盯住他的手,我确定我喜欢它,但我不动声色,我只是把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到了他脸上,我很早就知道不应该要一个陌生人的东西,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食物。如果是一颗糖果或一只苹果,那一定要坚决拒绝。糖果里会有毒,苹果里也可能有迷糊药,吃了有毒或有迷糊药的糖果或苹果,头发要掉光,还会被狼外婆一样的人吃掉小手指。但是,这个人的手上既不是糖果也不是苹果,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大概它能把花园里的花朵都摇出来。
我决定要它,我盯住那人,我的手仍然放在我的膝盖上,但我知道我的手已经准备接受这个人的礼物。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送我东西,一定也会向我讨要他的需用。
那人笑了一下,他一笑,脸上的皱纹都集中在眼睛四周,他本来就细小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线,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他把小扇子递到我手边,一下子,那个充满诱惑的小扇子就到了我手中,我用手心紧紧攥着两个小木柄。没有人再会从我手中把它拿走。
那个人没有马上离开,他眼睛四周的皱纹消失了,我又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流露的东西跟他表面上的表现截然相反,他很累,很焦虑,也充满渴望。他不是个危险的人,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他会跟我要钱,或只是让我摸摸那个小扇子,在双儿姐姐没看到它的神奇之前,我绝不还给他,如果他依仗是大人来抢它,我就要大喊大叫,尽管我从来没大喊大叫过。
那人好像已经忘了他送给我什么东西了,他的焦虑在加重,他又摸了我一下头,那只手在我的头上停留了片刻,那片刻中,他的手似乎有些抖动。他眯起眼睛四处看看,整个脸就变了样子。但他没变得让我害怕,我不怕,从来都不怕,有双儿姐姐跟我在一起。他往我的眼前凑近了些,声音低下来,低得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的嘴唇在动,我从他嘴唇上读出了他跟我说的话:咱们去看看妈妈买到票了没有,你为什么不打开这花儿玩呢,玩吧,孩子。哦,那边有卖好吃的,我们去买,你喜欢吃什么呢?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茶鸡蛋?你喜欢什么咱就买什么,好吗?
他牵起了我另一只手,我不由得跟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他并不是要领我去看妈妈,也许,他只是要给我买些好吃的东西,他已经给了我小扇子,我还要接受别的东西吗?我仰着脸看他,他握我手的那只手又湿又热,且始终没有停止轻微的抖动。
走吧。他咧嘴笑笑,他的笑一点都不好看,很难受的样子,仿佛他要哭了。我低头看看脚边的两个包裹,又抬头看他,他说,咱马上就回来。
我跟他迈出了第一步,不像是我自己走的,是他拽我而行的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就走出了第二步,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的步子变轻快了。
我就是在这一天,我八岁的这年夏天,被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北京火车站领走。跟我走的还有双儿姐姐,我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我们从来都在一起。
二
他先看到了那女人,然后,是那个小女娃儿。母女俩儿长得很像,一样的俊俏,年轻的母亲脸上掩饰不住憔悴和悲伤,就像此刻的他。他所以注意到这对母女,大概就是因为做母亲的脸上那种不为人知的悲伤表情,那种悲伤在深处,属于旧日的刻骨的悲伤,只有经历了不幸又不得不从不幸中站起来的人才会有这样令人动容的悲伤。
年轻的母亲一直弯着腰跟女娃儿讲话。富丽堂皇的候车大厅座位坐满了人,那对母女俩儿在闹哄哄中呆在一个角落里。在她们一旁,歪倒一个人,不是因为喝醉了酒就是一个流浪汉。年轻的母亲没有顾及到身边的人或其他,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女娃儿身上,她不停地讲话,好像永远都讲不完似的。他不知道那个做女儿的是不是在听母亲讲话。小女娃儿静静地,也淡然地坐在那里,偶尔,抬起眼眸看一眼母亲,看不出欢欣或喜悦的样子。
他站在一块公示牌旁,与这对母女俩儿隔着十几步远,中间旅客来来往往,女娃儿抬眸的某个亮闪闪的瞬间,让他的胃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小豆子也有这么一双眼睛,没女娃儿的眼睛大,却也亮晶晶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小豆子的眼睛了,而儿子的那双眼睛看这世界也不过才十一年。都是那辆黑色轿车作的孽。
他后悔让小豆子离开家,这娃儿从五六岁时起就缠着要去北京的姑姑家玩儿,缠了好几年,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行。如果他坚持一下就好了,他没坚持住。娃儿去北京还有一个郑重其事的理由,看升国旗。小镇上的人对去北京那个遥远的大地方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和羡慕,小豆子临走时在镜子前练了好多遍敬礼动作,电视上常看到戴红领巾的孩子向国旗敬礼,小豆子学得像模像样。他托一个常跑北京做生意的人把小豆子带到北京。才过五天,电话来了,妹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小豆子出事了,在楼下玩耍时被车撞了。
他那会儿的脑海里像有个陀螺一样飞速转着,他差点儿就被转晕过去。小豆子死了吗?他不敢这样问,可是,这一句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电话另一面只有妹妹的哭声。他知道,小豆子死了。他的胃一阵阵抽搐,一直往电话前凑的他的女人一声没吭,休克了。
他脑海里的那个陀螺不见了,不转了,不晕了,他的思维出现了真空,等到听到女人像要被杀了般哭号声时,他才从噩梦中惊醒了般恢复了知觉。他醒过来后的视线定格在墙壁上挂着的一双红色旱冰鞋上,那是小豆子的。小豆子早早学会溜旱冰,带轮子的鞋换了两双了,这一双是妹妹从北京捎回来的,红黑皮面,黑色的轮子,比前两双都漂亮,也结实。小豆子放学后总要穿着它在街前的那条窄窄的柏油马路上溜来滑去。
小马路上有各种车辆,三轮车,摩托车,驴车,大卡车,还有不多的夏利出租车,偶尔,路上还会嗖嗖驶过一辆豪华小轿车。他从来没担心过娃儿在溜滑时会出事,就像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骑自行车会摔倒一样。小豆子还想着把这双鞋带到北京去,到天安门广场上滑,他的女人倒是提醒了一句,天安门那地场大,人多,可别碰了撞了的。
女人的意思是自己的娃儿野惯了,别碰撞了别人。
他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腿,揣在口袋里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是妹妹的闺女儿给小豆子哥哥的礼物。六七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死亡,她问舅舅小豆子哥哥怎么就走了呢,小豆子哥还什么时候来呢。他的胃抽搐了半晌,是啊,咋就走了呢?他也想问问旁人,可他问谁去呢。
把这个送给小豆子哥哥,等下次来,我们一起坐地铁去。
那个小玩意儿放在手里一摇就能摇出一朵花儿出来,小豆子未曾见得就喜欢,这是小女娃儿们玩的,但他还是决定把它带回去,连同小豆子的骨灰。
候车大厅的广播喇叭无处不在,他一会儿听到喇叭里的那个女声说从某个地方开来的火车进站了;一会儿,她又说要去某个地方的火车要发车了。没提他要回的地名,他回的地方没有火车直接到达,要倒车。他已经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上从北京发的这趟火车,几小时后,他要再上另一列火车,下了火车也没到地方,要坐公共汽车,当然,也有马车驴车。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发车了,他就要离开这大地方了,离开带走小豆子生命的著名的北京城。这地方活见了鬼了,在楼下玩耍竟也能出车祸,而在他住的那地方,他还从来没听说有小娃儿们在街面上玩耍被车撞没命了的事儿呢。他没了娃儿,一下子就没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有娃儿了,他的女人在小豆子出生不久就做了绝育手术,不做这手术娃儿就上不了户口。那地方的女人,人人都要做,他们那个镇,计划生育做得最好,镇政府得了好几面大红锦旗。
弯腰跟女儿说话的年轻母亲终于站直了身子,四处看看,又垂头嘱咐了几句什么,然后,朝售票处走去,走几步,回过头,冲女孩子笑笑,那笑容带有几分疲惫。
那个念头是一下子跳出来的,他被这个念头吓得直冒冷汗,脑子里就又有个陀螺在旋转,他快要晕倒了。他神情恍惚地看那个年轻母亲隐在人群之中,然后,身不由己,像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驱驶一样朝那个女娃儿走过去。刚迈一步,他打了个趔趄,身边有人咳嗽一声,把他吓一跳。他停下脚步,望了望那个咳嗽的人,好几秒钟,他都没意识到为什么要盯住那人看,忘记了那令他紧张得要窒息的念头。
当他在候车室门口抱起女娃儿时,脑子里出现了年轻母亲脸上的深刻东西,他几乎要因为那女人呈现给他的最后面容放弃了他的计划。他看看怀中的女娃儿,女娃儿正注视着他,眼神中没有恐惧和害怕,有几分怯生和迷惘,这神情让他想到了小豆子乍一见到陌生人时的样子。这是天意吗?他失去了一个男娃儿子,又让他得到一个女娃儿?他犹豫,他等待,等待女娃儿的反应,尖叫,哭泣,挣扎。而女娃儿的任何举动或一个声音,都会吓坏他,他会立即放开放弃她,逃跑。就这当儿,女娃儿的一只手伸向他的脖颈,轻轻一揽,他浑身一震,眼前变模糊了,他就在一片模糊中,深一脚浅一脚迈开了步子。
他惶惶地带那女娃儿一路奔来。电三轮,长途大巴,火车,公共汽车,马车。直到他坐长途大巴离开北京在另一座城市登上了一列火车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然后,他意识到这一路的颠簸他和女娃儿没进食,也没喝上一口水。女娃儿仍是没吭一声,他看不出女娃儿是不是被他这个陌生人吓坏了,女娃儿的脸是静静的,淡然的,一如她面对她妈妈时的表情,只有汽车停在某一站时,女娃儿的目光才一眨不眨地盯住它的站牌,像是要把这地方印在脑子里一样。他不认为女娃儿能记得住那么多的站名,也不认为女娃儿能认上几个字,显然,她还没到上学的年龄。
他在站台上的流动售货车上买了面包,香肠,软饮料,茶叶蛋,一袋苹果。售货员找钱给他时,他又指了指包装花哨的小袋食品问多少钱,然后,从找出的钱中又抽出一张递了过去。那是一袋巧克力豆。
他对女娃儿说,饿了吧,吃吧。
那节车厢稀稀拉拉坐了不到半数人,却也乱哄哄的嘈杂。他和女娃儿并排坐着,对面的座位是空的,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食物。他没“旅行”过,最远的一次是在他结婚时,跟他的女人到邻近的一个中等城市,城市给他的印象就是人多,车多,走路都能碰上人,挤挤擦擦,不如家乡路敞亮宽绰。这次来北京,其实也没见北京啥模样,失去小豆子的悲痛已经让他变麻木了。
火车终于启动了,一直向南,再向南驶去。火车呼呼一站,又一站,窗外大片森林,田野,城镇,成群牛羊,河流,果树,玉米地,一一跃入眼帘,又一闪而过。他脑袋里的一个开关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他用他的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对女娃儿开始讲话。讲啊讲啊,不停地讲,他的家,他年轻时挖煤的矿井,他的女人,躺在床上好几年没下地的神志不清的小豆子的奶奶,奶奶谁都不认得,就只认得孙子,小豆子来北京的第二天,奶奶就死了。死的时候眼睛都睁着,等着看孙子。他的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人。
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出生时被脐带缠住了,差点儿就没活成。小豆子的旱冰鞋,小豆子的红领巾。那辆把小豆子撞了的黑色轿车,车主是一个胖子,粗脖子上戴一条像拴狗一样的链子。胖子提出把事情私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他打开让女娃儿看,里面是一点点骨灰,是小豆子的,原来要多一点儿,他洒了些在天安门那地场,小豆子喜欢北京,就让他留一部分在这里。剩下的,他要带回去,洒到小豆子洗野澡的河里,溜旱冰的柏油路上。他小心翼翼把小包揣进怀里,小豆子的姑姑要给小豆子买块墓地,买个骨灰匣子,他没让,小豆子野惯了,就让他野去吧,把他圈在那个小东西里还不难受死他。
他就这样讲啊讲啊,滔滔不绝,他停不下来。他就是想用讲话打破他和女娃儿之间的沉默,陌生,还有对未来日子不确定性的担心。他要讲,他要告诉女娃儿一切,只有女娃儿了解了这些之后,才可以宽恕他的行为,不管这幼小的娃儿是不是懂得宽恕。她将成为他的小豆子之外的另一个娃子,她是他家庭的全部希望和未来。有一会儿,他戛然而止,看着似睡非睡,忽睡忽醒,即使醒着也仿佛不被任何声音渗透到身体中的淡然的女娃儿,他心生出感激和愧疚,感激女娃儿的缄默和顺从,他的愧疚是针对那个年轻母亲的。他萌生了一种深沉的渴望,把什么都给了女娃儿的渴望,他对自己的小豆子还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渴望在他的心底会那样强烈,或者,从女娃儿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世间没有的孤单,一种无端的孤单,他在得知小豆子出事后独自来北京时,也有过这样的孤单。
你是我的娃儿,是我们的娃儿。他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发着誓言。
三
我是丹,我的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在八岁这年突兀来临。
我跟那个在之后一年多时间里,成为我养父的男人到了一个叫石桥镇的地方。我认得站牌上的字,其实我认识好多字,我从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识字了。我对坐火车也不感到陌生,也是从三岁时起,我算是老乘客了。不光是火车,我还坐过飞机,轮船。我的过早在年轻脸庞上长了皱纹的妈妈带我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昆明。如果有可能,我的年轻的妈妈能带我到纽约或巴黎。
我妈妈不是旅行家,她是一所院校的音乐老师,但因为我,她的女儿,她注定要成为疲惫憔悴的旅行者。她所到之处,不是游山览水,也全然不顾四季更迭,她关注的是医院和有名望的医生。
我是一个患儿,一个孤独症的患儿,在我三岁时,医生就下了这个让我年轻的妈妈几近崩溃的诊断。十万个新生儿中才有一个病例,我就是这十万分之一的不幸病儿。妈妈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拒绝医生的诊断,尽管在这之前的三年,她的女儿从来没说过一句话。
妈妈情绪激动地反驳为我下诊断的医生,我女儿说话晚,她没有病,她很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妈妈认定医生的水准和医术是有差别的,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我的年轻妈妈带我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妈妈原本是个敬业的音乐老师,但这个时候工作和家庭都起了矛盾,学校里的同事对妈妈不停请假颇有微词,因为妈妈不给学生上课就必须由另一个老师牺牲自己的时间代替她。学校的领导也要她尽快做好选择。在家里,我的同样年轻的爸爸劝妈妈接受现实,不要为一个确凿的事实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妈妈和爸爸的吵架由此开始了。妈妈以她自以为的逻辑指责爸爸,你,我的年轻的妈妈说,也许就是你长期对孩子漠不关心的态度造成了这种状况。
我的年轻的爸爸大为惊愕,你疯了。
妈妈冷笑着,我没疯,我女儿也不是患儿,走着瞧吧。
我的年轻的妈妈接连带我去了北京,上海,南京。在南京钟鼓楼的一家医院里,妈妈第一次失去了激烈的语气,她开始哀求医生了:大夫,我女儿是有点儿孤僻,可这样的孩子在当今的家庭中并不占少数,是不是?我女儿也没有您所说的那种病症状中的行为,她不攻击他人,不自伤身体,也不暴怒,她很安静,她能听懂我说的任何话,她喜欢图画书,喜欢听音乐,她在婴儿期就对音乐有感觉。我了解过,在我家族中,有晚到五岁时开口说话的亲人,我母亲说过我也是快两岁时才会叫人的。您看看我女儿,您仔细看看,她多可爱,她哪里是个患儿!您再给诊断诊断,要不,您认识其他医生,我不是不信任您,我是一个母亲,您也有自己的孩子,您一定能体谅做父母的心情,求您了。
医生的回答注定要我年轻的妈妈绝望,她失魂落魄地带我离开医院。在医院门口下台阶时,妈妈一脚踩空,跌倒了,她的膝盖跌破了,渗出了血丝。妈妈忍痛爬起来,但她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带我往哪儿走了,好像忘记了回家的路。妈妈悲伤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妈妈悲伤的脸。许久,妈妈喃喃自语,我女儿会说话,我知道我女儿不是患儿。我知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妈妈拉住我,孩子,你说话,你说一句话给妈妈听听,你会说的,你什么都会说,你是个正常的孩子,你开口,开口,张开嘴,说话!你说呀!你说呀!我叫你说话!我把你生出来,不是要你紧闭嘴巴,鸟儿会唱,虫儿会叫,连树都摇动着树叶说话,你为什么不能说!我要你说!我要你说话!
我的年轻妈妈尖叫起来,她劈手打了我一巴掌,第二巴掌,第三巴掌,第四巴掌。每打一下都伴着她的声嘶力竭,你说话呀!
一个过路人大声斥责妈妈,哪有你这样当妈妈的。蓦地,妈妈像从臆妄中突然醒过来一样,她的手举在半空中,停住。这样累人的姿势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她像个破碎玩具—样瘫倒在地,悲恸。
“孤独症”又叫“儿童自闭症”,又有称为“儿童精神症”,世界上曾做过统称“广泛性发育障碍”和“儿童非典型发育症”。此症多为天生,属器质性顽固性世界性病症,病因不明,尚未有治愈病例。
孤独症在婴幼儿时期症状不突出不被注意,但没有患儿在超过三十六个月不被发现的。孤独症患儿有异常行为特征,表现为有听觉,没有语言功能,即使有的会说话,发音也怪异,且不能与人持续对话,不能自然介入想象性或模仿性。孤独症患儿不合群,注意力不能集中,回避与人对视,平衡能力差,性格冲动,有攻击和自伤行为。有的病患儿在十岁以后可能发展为精神分裂症。
患儿害怕不应该害怕的东西,对真正引起危险的东西却不害怕。此症的患儿多半智力低下,生活不能自理。但也有某方面超群的患儿天才,比如,记忆力和对音乐的认知。
孤独症患儿可以通过早期针对缺陷进行教育和训练,改善语言障碍。早期的干预,是有效果的。这种教育是逐步的,长期的。
因为生活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因此,孤独症患儿们被称为星星的孩子。
……
人在生活中决定一切的环境感。
一个孩子接触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是第一个给他善良、抚爱和友谊与坚强的人,是第一个喂养他,温暖他,抚摸他和保护他的人。而这个孩子以同样的方式对母亲的这种行动作出反应,形成同样的性格特征。
这些文字来自我年轻的妈妈的一本特殊笔记本中,从中,可以看出她有限度地承认自己的女儿患了病,承认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这痛苦的呈现都写在她年轻脸庞上骤然增多的皱纹之中。那个天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所记下的都是关于孤独症内容的,除此之外,我的妈妈还写下了多项训练科目,比如,游泳,滑梯,拍球,跳绳,骑车,辅以目光训练,呼吸训练,口舌训练,图文配景测试。这些教育和训练,如果成功的话,足以使一个正常的孩子成为神童一样的人物。
妈妈终于辞去了公职,工作让她无法有更多的时间陪我训练,无法随时带我去别的城市寻访名医名院,她从来没放弃由医生改变诊断的想法,她幻想在哪儿碰上一个神奇的医生,这个医生推翻所有人的言辞,宣布我的年轻的妈妈的女儿丹是个一切正常的儿童。
我的年轻的爸爸说她你疯了。爸爸曾希望把我送进一个由政府出资兴建的特殊幼儿园,那里有像我一样患孤独症的孩子们。妈妈坚决不同意。她说,我的女儿跟那个群体的孩子们不一样。
爸爸说,到现在你还不能面对现实,我不懂你了,可能我从来就没懂过你。
有一个深夜,我的年轻的爸爸被人架了回来,醉醺醺的他砸了电视机和一些零碎的东西,也把挂在墙壁上嵌镶着他和妈妈婚纱照片的镜框扯了下来。然后,爸爸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不已: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疯狂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孩子,他不想活了。
妈妈在爸爸酒后无法控制情绪发泄他的愤懑时,冷冷地坐在床上,她脸色宛若一块石头。她把我搂在怀里,捂住我耳朵,以抵挡那些破碎声和一个男人的哭声传入我极敏感的听觉神经之中。妈妈身子一直在发抖,抖着。直到我爸爸倒在地板上像死一样睡过去后,妈妈走到爸爸身边,对着爸爸的那也许根本听不见的耳朵大声说:你是自由的,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永远离开都行。你可以认为你有一个疯狂的妻子,但是,我不允许你说我的女儿是个有病的孩子,我不允许你羞辱我的女儿,你不能毁了我女儿……
第二天,爸爸没回家,第三天也没回家。第五天的时候,我的年轻的爸爸消瘦的面容出现了,因为他突然瘦得惊人,那张不到三十岁的面孔更像一个大孩子的脸。爸爸妈妈和解了,爸爸再没喝醉过,再也没有发生砸东西的事件。我的年轻的爸爸开始勤奋工作,努力赚钱,大半夜或一整夜地给各大房产公司设计销售方案。他打电话给他能找到的广告公司,说服负责人给他一些“活儿”干,他保证他的策划和设计能促使产品的销量和知名度,而他所要的酬劳远比聘请一个专业人士的工资低得多。我的年轻的爸爸在几年后,成了这座城市资深且有知名度的策划人。
最初的时候,因为要使我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以备将来可以回归到主流社会中生活,我的年轻的妈妈萌生了去夜总会和酒吧唱歌的念头,这项工作除了在时间上不与妈妈的计划发生冲突,还能抵一部分越来越庞大的教育训练费用。
我的年轻的妈妈毕业于音乐学院,有过一段活跃在歌唱舞台上的经历,爱情和生育让她放弃了这项事业,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教师。而我的妈妈演唱水平绝不逊色于那些经常出现在银屏上的歌手们。妈妈去夜总会或酒吧唱歌的晚上,爸爸成了我的看护。有妈妈时,爸爸从来没被允许插手管理过我,爸爸和妈妈的做法自然不一样。如果不是读书给我听,爸爸极少开口,他手握一杆2B铅笔在一张又一张的图画纸上画卡通人物和动物。他用几幅图画串成一个小故事呈现在我面前,但从来不为我讲解。他画的最有趣儿的两幅画是这样的,一只狼被一群羊围在中间,狼蹲在领头羊的面前。我的爸爸面对着自己画的图画,或因为卡通形象太夸张而兀自地笑起来。而我,不知道怎么就明白了这两幅图画的意思,狼决定放弃野性,它乞求做羊的朋友。
爸爸跟我一起最愿做的事情就是摆多米诺骨牌。他能绕着客厅的地板摆成蜿蜒的长龙,他认真的样子就像在完成老师留的作业。爸爸不画图画也不摆骨牌时,就随便在我妈妈买的大量儿童读物中抽出一本书,以一种平平的音调念给我听,他不像妈妈那样边读边提问题给我,也不模仿故事中的人物或动物,有时候,他念书会把自己念睡着了。
我的年轻妈妈在读这些故事时,能发出狗熊或狼或老虎或小兔子的声音,并加以形体动作给我看,我的年轻的妈妈被迫变成一个成功的演员和配音技工。另一些时候,她又变成了游泳教练,体操老师,百米领跑前锋。妈妈还是博物馆,海洋生物馆的讲解员,从史前最大的动物恐龙到现今最大的动物大象,从天王星到不明来历的飞行物,我的妈妈像个博学家。
妈妈在原先挂她和爸爸结婚照片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大大的世界地图,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不是每每逼迫我开口说话,我是非常愿意跟妈妈这样日复一日地呆在一起,每当看到妈妈隐忍的神情和哀伤的眼睛,我都禁不住想她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说话?为什么?我不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想说话。这就是我的想法。
妈妈在酒吧唱歌的三个月后,发生了一起事件,妈妈提前结束了她的这一段“歌唱”生涯。通常,妈妈总在夜里十一点半这个时候回家,但那天却已经到了凌晨时分,妈妈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地进了家门。她对爸爸的询问没作回答,爸爸也没追问,但很显然,我的年轻的爸爸对妈妈这一晚上的去向充满了疑惑。
接连两天,妈妈没去酒吧唱歌,她说她想休息一下。那两天妈妈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洗澡,好像她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一样。二十几天后,有警察找上门来。警察抓到一个利用网络勾引女性,继而将其诱奸的犯罪嫌疑人。这个社会上的混混儿供出了曾伙同另两个人劫持酒吧歌手轮奸的犯罪事实。
那个像谜一样的夜晚一下子曝光了。我的家像遭遇了一场地震,表面上没有任何风波,爸爸妈妈还同居一室,但是,我看出他们之间从未离得那么远。终于,有一天,我的年轻的爸爸和年轻的妈妈在他们的卧室里长谈了两个小时,他们出来的时候,眼圈儿都是红红的。接着,家里少了些物件,爸爸也随着那些东西消失了。我再没见过我的年轻的爸爸。
爸爸消失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爸爸在摆多米诺骨牌,他把骨牌摆得像火车一样长,他看着骨牌依次倒下时,像个孩子一样欢欣地拍着巴掌笑起来。我倏地就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仿佛有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在召唤我。那个呼唤我的声音从楼下的小马路上传来,仔细听听,没有谁呼唤我。这个晚上有汽车在路上行驶,远处有无家可归的猫儿们的叫声,飞机从空中掠过。
我凝视着窗外,我要到窗前去看一看,尽管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爬起来,掀开窗帘,好像有个人影在小马路的中央。我看不清那人,但我知道是谁,我的目光似乎透过黑暗看到了那张年轻的却变得苦巴巴的脸。我和我的爸爸一个在窗里,一个在马路上,我们谁也看不见谁。隔壁,住着我的妈妈,我在某个时候听到了那边的窗帘拉动的似有似无的声响。我的年轻妈妈也同样从一个美好的梦境中醒过来。
四
他牵着女娃儿的手,穿过一条窄窄的鸡飞狗跳的小街,小街两旁是旧式的青砖房子,房前有栅栏或围墙隔出一个又一个院落。他到家了。他的女人额头上有两个拔火罐的圆紫色印迹,原本松弛的宽脸皱成了一个多皱的核桃。他的女人盯住他身边的女娃儿,谁家的娃儿?女人嘶哑地问。
他撒了谎,撒谎是为了让事情变得简单。他把女人拽进女娃儿看不到的小屋子里,他告诉女人女娃儿是他妹妹婆家亲戚的孩子,超生的,一直是个黑户口。他们失去了小豆子,也再生不出第二个娃子,这个女娃儿是来顶替小豆子的。
女人揪着自己的前衣襟哭号起来,不不,不,不,我要我的娃儿,你还我的娃儿,我只要我的小豆子,我的小豆子太可怜了,好日子他还没过上呢,我对不起他,我不想活了,我要跟我的小豆子一起去了,啊……呜呜———我心口疼得慌,小豆子你可疼死妈了。
他让女人哭了一会儿,女人哭的次数太多,已经不能太像样地哭了。眼泪掉下来几行,就干了,只剩下了呜咽,那呜咽也有气无力地嘶哑。他拍了拍女人的肩,好了,别哭了,你哭得都哭不出来了。这是咱的命,我寻思来寻思去,咱命中不该有男娃子。小豆子刚出来那会儿老天就要差点儿带走他,老天没带走他不甘心呢。这回老天遂了意,你早晚都得遂老天的意。这不,老天又给咱一个女娃儿。
女人说,她不是我生的,她不是我的娃儿,我不亲她,我亲我的小豆子,我的亲亲小豆子嗳。
他抹了一把脸,说,孩儿就像动物,谁养跟谁亲。女娃儿好,省心省钱,等她成了人儿,咱招个养老女婿,又是儿子又是闺女儿,也算个全乎的家。你看这女娃儿的模样儿,招女婿不是难事。过些天我就找找镇上,把娃儿落下来,过两年,咱让娃儿上镇小学。
他和他的女人走出那间小屋子,女人满脸的迷茫和悲伤,她看了看女娃儿,拉她的手,又放开,问,多大了?你叫啥名字?
女娃儿没回答,她看看他,看看他的女人,目光落在墙壁正在爬着的一只小虫子身上。她还看见窗前挂着一张蜘蛛网,一只胖胖的黑蜘蛛悬在网上。她从没见过真正的蜘蛛。
女人回过头朝他说,她咋的不说话?
他脸上带着笑,鼻子里吭吭两声,认生,娃儿认生,刚来家,过几天就好了,小娃子都这样。
那她多大,叫她啥?
嗯,五岁,六岁了,叫星星,你看她的眼睛像不像两颗星星,多俊的小女娃儿,咱这镇上找不出这么俊的来。
女人低声道,再俊,也不是我的小豆子。女人的声音堆积着好多天堆积的所有伤痛。
他碰了女人一下,好了,娃儿懂啥。杀只鸡吃吧,给娃儿挤点新鲜的羊奶喝喝,这一程车坐得燥燥的,多加些白糖,大概娃儿喝不惯羊奶。
他和女人一起动手抓院里一只觅食的小公鸡,另外几只咯咯叫着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躲到一边。鸡被抓住了,女人揪住鸡脖子拔下几撮毛。他递给女人一把菜刀。女人在鸡脖子上一割,手没抓住,掉了脑袋的小公鸡跌跌撞撞挣扎着乱跑。
他说,你咋的不抓住,看这一地的血。
女人眼睛红红的,喘着粗气道,你不动手,光动嘴有啥用。
那只鸡在原地上打着转,屁股往下坐,不肯倒下。他突然就大笑起来,这是小豆子死后他第一次笑出声来。
女人问,笑啥?
他说不出来笑啥,他就因为女人杀鸡想起了看别人杀猪的情形。猪被刀子捅了后的前几秒钟毫无察觉,而后才惊天动地嗷嗷叫唤起来。
他不笑了,他又想起了小豆子,小豆子在死的时候有知觉吗?最好没有知觉,有看见小豆子被撞的人说他是当场死的,后来医生也证实了这种说法,小豆子没有痛苦地走了,这让他安慰。
他一扭脸,女娃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以一种超然的眼神盯住那只倒地后不时扑棱几下的小公鸡。
他把女娃儿安置在小豆子住的屋子里,小豆子到了十岁就不愿再跟他和他的女人一张床上睡了,这小子小时候不摸着他女人的奶头就不睡。十岁的娃子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而长大的岁月却短得只有一年。小豆子的旱冰鞋还挂在床头,他给女娃儿试了一下脚,嫌大了些,他说等娃儿你能穿这鞋就教你溜冰。
他问女娃儿一个人睡觉害不害怕。
女娃子不回答。
他说怕了就叫他。
临睡前,他拿进来一个痰盂,小豆子不用这个,他从小窗户上往外滋尿。他又给女娃儿喝了一碗加两匙白糖的热乎乎的羊奶。家里养了一头母羊,是小豆子的宝贝,他从小就放这只羊,牵着它到镇东的草地吃草。小豆子还自己挤奶,他喝奶不加糖,呼噜呼噜一口气喝下大半碗。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羊奶的缘故,小豆子从来没生过病,去医院都是因为外伤,贪玩儿把胳膊弄脱臼了,跟小伙伴打架破了脑袋,可小豆子结实,他希望女娃儿也健健康康的。夜里他起了一回,到那个屋子里看女娃儿,女娃儿踢了被单,但睡得实沉。他看见女娃儿一只手攥着一个小东西,是那个可以摇出花朵来的小玩意儿。他的心一惊,他就是用这个小玩意儿把女娃儿从母亲身边骗了来。
拐骗。他一哆嗦,呆了呆,从女娃儿手中抽出那个小东西,不能再让女娃儿看见它,让女娃儿忘了它,永远都别再想起火车站的那一幕。
第二天,他发现女娃儿病了,他的手摸在女娃儿额头上时被烫了一下,女人比他镇定,发烧,吃片退烧药,喝姜汤水焐焐汗。
他说,能行?
他的女人说发烧是小病。
女人给女娃儿吃了片扑热息痛,又灌下了大半碗姜汤水,再用被子把女娃儿捂严实。
女人出门了,他搬把椅子坐在女娃儿床边,不时掀掀被角看看女娃儿的脸,让被子留出一条缝隙通气。他低声叨咕着些安慰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间或,他问女娃儿疼不疼,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不想上厕所。
女娃儿闭着眼,不作一声。他用小匙舀温水润女娃儿干燥的嘴唇,他自己也干得要命,可他想不起自己要喝水。女娃儿的脸越来越红,他的胃抽搐起来,觉得要流出了眼泪,他抱起女娃儿去镇医院。
大夫给女娃儿听了听胸腔,压了压舌头看喉咙,说,有点儿炎症,输液吧,输液比吃药消炎快。最后,大夫突然问了一句,这是谁的女娃儿?
他一怔,有些结巴,我、我、的,咋的?
大夫说,这娃儿长大是个美人儿。
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用嘴往女娃儿手腕上留下的针眼哈气,嘴里叨咕着,不疼了啊,不疼了,咱不再扎针了,咱小星星扎针都不哭,真是个好闺女儿。
他真想把女娃儿紧紧挤在他的胸口,好好亲亲,就像小豆子小时候他常用胡茬的脸扎儿子那样,小豆子被扎得叽哇乱叫,他则开心地大笑。他控制住自己,他怕他的举动吓着她。
女人煮了荷包蛋,苹果在白糖水中炖过,他用温湿的毛巾给女娃儿降温退热。他那么小心地给女娃儿擦拭手心,脚心,比女人的动作还轻柔。他觉得他以前并不知道怎么做爸爸,跟他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娃子,把娃子养大也就得了,完成了任务,他的爹娘也都是如此。现在,从女娃儿开始,他觉得有了娃子就像背了一身债,他欠的,欠得太多,他要偿还,而他一辈子也偿还不完。他愿意背这债,他活着,就要还。
女娃儿病好了。小娃子都这样,病来急,好得也快。这是他的女人说的。
他说,我不想娃儿得病。
女人说,我看你拿她比自己的还亲。
他说,就是自己的,你当自己的亲生,娃儿也会跟你亲。
女人还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叹了口气。他知道女人忘不了小豆子,他也一样。他和女人带女娃儿去镇上最大的百货商场,给女娃儿买新衣服,新鞋子。然后,在镇上的照相馆照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小豆子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也照过一张,在同一家照相馆。当时,摄影师说,茄子。他和他的女人都愣了愣。那照片冲出样片后,除了小豆子咧着嘴在笑,他和女人都是一副愣呵呵的模样儿。女人跟他埋怨,笑就笑嘛,还茄子,茄子会笑啊。
新的全家福替代了原有的全家福,原本他想都挂在墙上,怕他女人瞅着伤心,就是他瞅着小豆子那张笑呵呵的脸心里也难受。他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他娃子在北京出了事,又领养了亲戚的一个女娃儿。很多人找个什么借口来家里看人儿,看后都说这小女娃儿俊,像仙女儿似的。
他带女娃儿去果园碰上熟人打招呼,熟人说,带娃儿出门啊。
他心里喜滋滋的,去果园瞅瞅。
他不下矿后就包了一片果园,忙时雇一两个人工帮着剪枝,一年剪两次。其他的活儿,像翻土,施肥,浇灌,喷洒农药都是他和女人前脚打后脑勺地忙活,一天到黑呆在果园里。到收果时城里的大卡车来拉果,他和女人才松了一口气。这果园是他们全家的口粮和希望。
树上的果子还都像核桃那么大,果子蹿长得快,要不了两个月,就可以尝鲜儿了。他指着树上的果子告诉女娃儿,果子原先不是果子,结果前先开花,满树都是花,有花儿就有蜜蜂,蜜蜂像人一样忙碌,嗡嗡嘤嘤采蜜,镇上有专养蜂的。
他断定女娃儿不知道这些,一个城里的娃子只知道吃果子,怎么能知道树上是如何长果子的呢。果园里还有一畦菜地,女人正在给菜地松土,他指着菜地里的长物,这是西红柿,那个是韭菜小白菜,还有云豆角。女人抬头看看他,带她来你能干些啥。
小豆子小时候女人下地,总把儿子关在家里,他却不想把女娃儿一个人丢下,女娃儿不比男娃子,女娃儿比男娃子金贵。女人嘀咕道,也没见你对亲娃子这么好过。他听了只是笑,心里承认,他就是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个半道而来的女娃儿的深厚情感,这情感似乎类似于某种隐含着虔敬的意味。他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他就知道他必须爱这个娃儿。
他等着女娃儿熟悉这一切,熟悉她的新家,新的爹娘,新的伙伴儿。他甚至忽略或习惯了女娃儿从不说话这本该引起警觉的现象,他有隐衷,他以为他明白,他吓着这个娃儿了,这个孩子被突兀的变故魇住了。他听老辈人讲过人若是被魇住了,要等到七七四十九天才会解脱呢。他能等,他情愿等,等着女娃儿开口说话。他绝没想到,女娃儿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向这个世界发出过一个声音。
夏天的黄昏拖得很长,他就在黄昏里领着女娃儿去河湾钓鱼。没有鱼竿,只有长长的软软的鱼线,他让女娃儿看他是如何把鱼线抛向河里,又是如何判断鱼咬上钩了。他能把鱼线在半空中抛出一个弧线,能一下子知道鱼线轻微的颤动是风吹的缘故还是鱼上钩了的信息。鱼被钓起来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女娃儿的脸被甩了一脸的水花。
小河湾里多是鲫鱼,鲫鱼肉鲜美,但刺儿多,他钓的鱼总让女人在油锅里煎酥了才给女娃儿吃。火大些,炸透炸酥了刺儿才不会扎了娃儿的嗓子。他说。
有一个早晨,天刚有些蒙亮,他摇醒了熟睡的女娃儿,爹带你去一个好看的地方。他说。
他背女娃儿出门时,女人在朦胧中问了一句,他说,睡你的。
他借来了一条小木船,小船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塘划去。渐渐的,原来狭窄的长满了芦苇的河面变宽了,河水的咸气味也加重了。他把船停了下来,指了指前方,河面上涌动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是一群野鸭,密密麻麻,仿佛有上万只。这些鸭子嘎嘎地叫着,有小鸭跟在大野鸭的后面。
好看吧。他说。
晨光中,女娃儿一眨不眨的眼睛盯住那群鸭子,她的脸是快乐的,眸子里闪着星星般的光芒。
后来,他回忆起这黎明的时刻,总觉得那会儿女娃儿想要说什么话,想要对他,对那群鸭子,对着开始蔓延红霞的天空说话。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女娃儿过了一年也没说话,直到有一天,女人正式向他摊牌道,她是不是不会说话。
女人的话像一桶冷水,从他的喉腔倾进内脏,他从头到脚感觉到的是比寒冬还冷的寒意。
五
我是丹,我是妹妹,我有个叫双儿的姐姐。我长到八岁,除了我的年轻的妈妈,对于我的无声世界,没有给别人带来不愉快,或者说,没有人愿意操心此事。而我从来都清楚,我能说话,如果我想说。我的话都讲给了我的双儿姐姐,我们俩每天都在一起,做游戏,讲故事,然后,她跟着我和我的年轻妈妈一起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去北京,上海,广州,济南。接着,我和我的双儿姐姐就来到了这个叫石桥的地方。
第一个晚上,在黑暗中,我把那个神奇的可以变出花朵来的小玩意儿打开来给双儿姐姐看,我相信她能看得到,我对双儿姐姐说,这是牡丹花,这是菊花,这个是葵花,这个呢,像是玫瑰。我和我的双儿姐姐把这些花想象出极丰富的形状,花蕊,花盘,花茎,花片。我在一片繁花中睡着了。这些神奇的花第二天不见了,是双儿姐姐把它带走了,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的双儿姐姐离开了我。在以前的一个什么时候,我就感觉双儿姐姐会离开我,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知道,她去的地方别人都无法到达,那是个不为人知的世界,迟早有一天,双儿姐姐还会回来,把我也带到那个世界当中去。她会这样做的,她很坚持,她的坚持跟我的年轻的妈妈一样,而妈妈所坚持的就是要把我留下来。
来石桥之前,我和妈妈已经是第六次来北京了,有一家机构宣称,海豚发出声音的超声波,对孤独症患儿的大脑有激活作用,通过与海豚不定期的亲密接触,来改善孤独症患儿的症状。在那家海豚馆里,我看见了不是出现在电视屏幕或图画书中而是真真切切的海豚,一只小海豚蹿出水面朝我摇头摆尾时,我伸出手摸到了它光滑的身体。
我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一则童话故事,一个小男孩子跟海豚做了朋友,他每天都自由自在地在海中与海豚玩耍儿,他还能骑着海豚周游世界。我知道我无法骑上海豚,也许双儿姐姐能骑上它。我和我妈妈在北京呆了二十几天,每天妈妈都带我来海豚馆。最后一天,那里的人安排我穿上潜水衣坐在救生圈上,由两只海豚顶着我游水。
就那会儿,我看见了池边站着的我的年轻的妈妈,她已经把视线从一刻都不离的我的身上转移到别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看到的东西我无法看到,但是,我看到了她背后的那张脸,隐忍的,痛苦的,那张深藏着的脸与她面对世人的脸不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的这张面孔,我一定是借用了双儿姐姐的眼睛看到了妈妈的另一面。那张面孔明显地透露出她的软弱和动摇,她快坚持不下去了,她就要放弃她的希望了。
如果妈妈放弃了我,我不会怪罪她,我会觉得她和我都得到了解脱,就让我在我的世界里按着我的方式生活吧,她就不用再拼了一切要我回归到她认为我应该呆的社会流当中而不是自生自灭。我和妈妈来北京前,妈妈卖掉了她和爸爸曾住过的大房子,我们搬进了一处小房子里,尽管房子小,妈妈还是给我一个人僻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那里有妈妈给我买的所有玩具,所有书籍,所有的她认为可以让我走出无声世界的东西。
我的年轻的妈妈站在水池边,她僵硬的身体就要倒下了,她就要让一池的清水淹没由她的女儿带给她的所有的不幸。妈妈闭上了眼睛,我想我会在她倒下的刹那呼喊她一声。
一只海豚跃出水面,我的视线被挡住了,我想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妈妈了。但是,妈妈那灿烂花朵般的脸依然在水池上方,她向我招手,她用她的口型,手语跟我说,玩吧,孩子,你看海豚多可爱啊。
妈妈留给我最后的那张脸是带着倦倦笑意的,在火车候车大厅,她从人群中回过头,朝角落里的我看了一眼,等她再重新出现时,她的女儿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一年,我八岁,我的年轻的妈妈三十一岁。
那个把我带离妈妈的人是我的养父,我在他的怀抱里最后向看不见的妈妈望了一眼,我看到的是自己从前的生活已经被甩在后面了,过去和以后就像被刀子割开一样泾渭分明。而养父抱着我就像抱一个易碎的物件,或一颗炸弹,他因了随时都可能因为我的举动引爆炸弹而粉身碎骨产生了无限的恐慌。恐慌让他的心脏嗵嗵直跳,像他胸膛里有一面被敲响的鼓。为了平息他的心跳,我信任地将手伸到了他的脖子的地方。
我总是醒得很早,我愿意醒来后闭着眼睛倾听窗外的声音,有车流声,晨起锻炼人们的跑步声,还有我的年轻的妈妈在另一个房间轻轻走动的声音。然后,在我睁开眼睛之后,妈妈就跟我做早晨的功课。那是一种“你看到了什么”的游戏。
第一次做这种游戏的时候,妈妈问,现在,丹,你看到了什么?告诉妈妈。
我的年轻的妈妈用欢快的语调回答说,哦,天空啊。
妈妈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我的年轻的妈妈语调欢快地回答,天空是蓝色的,蓝天上还有白云呢。
妈妈问,那朵白云的形状像不像一头羊?
我的年轻的妈妈语调欢快地回答,嗳呀,真的像一头母羊,它的眼睛那么善良,那么温顺。
我在妈妈自问自答中,无动于衷或无助地盯住一个虚空的地方。还有某些清晨,被妈妈撒了米粒的窗台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妈妈抱着我站在窗内看着那些啄米粒的鸟儿,她一只一只地数那些麻雀。问我,丹,妈妈数得对不对呢?我的丹女儿数一遍吧,来,我们一起数,一只,两只,三只,瞧,那个鸟的嘴还是红色的呢,妈妈可从来没见过红嘴的鸟,真好看呀。
功课在养父家结束。我醒来的时候会趴在窗上看院子里的鸡,狗,墙头上游荡的猫,还有那只每天要吃草的母羊。养母端着盆子给咯咯咕咕的鸡们喂食。养父不时朝我这边望过来,笑笑,他还会提醒我的养母,好像在说,娃儿在看我们呢。
有一天,养父背我爬镇西的一座山,在半山腰的岩石间,有一条往下滴水的缝隙。养父用矿泉水瓶子接着滴水。那水滴得慢极了,好一会儿滴水才漫过瓶底。养父迫不及待地给我喝,甜的,比买的好喝。
我喝过纯净水,矿泉水,各种饮料,但没喝过这种天然的水,那水有一股清冽甘甜的滋味。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的年轻的妈妈的影像在我的记忆中淡化了,过去的种种也远去了。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妈妈原本那一个鲜活的形象,变成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种由沉重物质砌成的贵重东西,我尽量不去碰触,不去窥视。我想我只是暂时性地忘记了,我如果忘记,就不会成为我年轻的妈妈的不幸标志。
春节过后,养父家着了一场大火。祸起的时候,街道上还残留着孩子们放鞭炮时的纸屑。养父家邻居的一个小男孩儿在门口逗引我跟他玩儿。我没跟这里的孩子们交上朋友,也没一起做过游戏。我常常呆在一边看别的孩子们疯玩儿,他们踢球,打圆牌,滑旱冰,跳皮筋儿,射弹弓,相互打击冲撞。更多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闲逛,池塘边,树林里,或就呆呆伫立在烈日底下,浑身流着汗,而头顶的天空一会儿是透蓝色的,一会儿又是红色的。
周围的孩子们一开始似乎很愿意接纳我加入他们当中去,每当看见我站在家门口,他们就会围拢过来,好奇地问这问那。慢慢的,因为我业已沉在无声世界里,而得不到理睬和回应的孩子们面面相觑,捅捅咕咕,传递着讯息。接着,他们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全体远离开我,离得老远。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孩子悄声对另一个说,瞧,她就像个小哑巴。
想跟我玩儿的小男孩这天没有其他朋友,他可能比别的小孩儿更恼火我,他整天邋里邋遢,胳膊或腿上总结着伤痂皮,跟我的清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爹娘骂他时会提到我,看人家小星星多乖,你这个臭小子要作翻天,再作就不要你了,我们要小星星当娃儿。男孩儿意识到,只要有我存在,他在大人们的眼里就不会成为宠儿。
男孩儿手里拿一盒火柴,他对在门口看一群鸭子被赶往河边的我说,我不怕火烫你信不信?
我不回答,他愤然地划着一根火柴,我让你看看我的能耐。他说。
那根火柴燃着了,烧到了小男孩儿的手指,他强忍着痛,眼泪汪汪说,你能吗?他耀武扬威说。
我不说话。小男孩儿被激怒了,拿出两根火柴一起划着,这次,他没忍住,跳着脚丢开没有熄灭的火柴。火柴落在一堆破木头堆中间,“噗”的一声,木堆中的纸屑和干草烧了起来,接着,就引燃了碎木头。小男孩儿想用手去扑火,但火越烧越旺,火苗一下子蹿起一人多高,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男孩儿向后退去,“哇”地哭出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根小火柴竟能创造出这样瑰丽的景象,我对那越蹿越高也迅速蔓延的火势产生了一种敬畏,我的心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皮肤因为离火太近而烤得发热。
养父家被烧了大半,那只羊因为拴在墙根没能逃生。惊魂未定的养母看看忙碌收拾残局的养父,又看看一旁观望的我,养母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脸上。她的神情中,有难以表述的怀疑和厌恶。养母突然朝养父扑过去,她揪住养父的胳膊大声喊叫,不对!不对劲!你说,她是不是不会说话!你说!她是不是个傻子!
养父怔了片刻,旋即明白养母的“她”指谁。
你这娘们儿疯了,胡说啥!
谁胡说?养母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不是傻子是什么,别的孩子都吓得跑老远,她不哭不闹,不说话,她说过一句话吗?说过吗?她来家里就没放声一句。你,你,你领回一个啥都不懂的傻子!你想毁了这个家,自从我的小豆子没了你就在毁这个家,我的小豆子啊!
养父狠狠推开养母,你叫啥!我看你才是傻子。
养母一屁股坐到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大哭起来,边哭边叫着小豆子。养父大吼,你这娘们儿,回屋哭丧去!
养母哭道,你怕人家听见,你以为人家没长眼睛,哪个不在背后说老宋家领来的女娃儿不正常。让人家说着了,这是真的,我的小豆子啊,你要是没走,哪能出这档子事啊,能着这大火,小豆子,你回来!你可想死娘了!
养父无心再收拾什么了,他把我带到一个没人处,他蹲下身子,看着我,星星,好娃儿,你不是傻子,爹知道,你也会说话,你是吓着了。你给爹说句话,就一句,让爹听听,爹给娃儿买新衣服去,爹去集上再买只羊,挤奶给星星喝,喝了羊奶娃儿的身子长得快。娃儿,说一句,说一句吧。
养父哀求我,我则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经属于我年轻妈妈眼睛里的东西。我把目光移向西边的天空上,夕阳落日下的晚霞格外地明艳。
养父抱我到镇上的医院,医生说,这娃儿六岁还不讲话,分明是哑巴嘛。
养父带我到县上医院,医生说,十聋九哑,这孩子能听见声音是那十分之一个的哑巴。
养父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县城。回到家的一整天,养父也成了哑巴,养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和院子里的鸡狗同样挨饿。晚些时候,养父用他那又变嘶哑的嗓音跟养母商量,咱就认了吧,这可能是老天的意思。
养母呼地从床上跳下来,她要到北京去,找那个害了小豆子又弄个哑巴娃儿祸害这个家的妹子。
养父差点儿没拦下养母,这娃儿不是小豆子的姑……养父道出了实情。
几天后,养母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房梁上,被救下来后,就有些精神失常,她不能见我,见了就像见了不明来路的鬼。要么,就死死盯住我,神经质地点着下巴,嘴唇嚅动不已。
我被“抱”养的生活在石桥镇结束了。
六
他不是个贪杯的人,但他需要那种刺激的东西来支撑他要垮下来的意志。接连好多天,只有在年节时才喝点酒的他,用镇上的人私自酿的酒麻痹自己,他可以在麻醉中毫无痛苦地抉择。行动的头天晚上,他等娃儿睡熟了后,坐在女娃儿床边,他伸手摸摸女娃儿的头,女娃儿的手,他想要说些什么,就像他带女娃儿来家前坐火车时那样找些借口的话来说,可是,他木头似的说不出话来,好像他的话已经在那次火车上说尽了一样。他把自己的头扎进两腿之间,低声说,我真是作孽啊。
他带女娃儿又到了北京,他把女娃儿重新送回一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这一年的时间,女娃儿胖了点儿,高了点儿,总归,她长大了点儿。北京火车站大厅仍是一如既往的熙攘,他说,娃儿,在这里别动,会有人……
他的胃抽搐起来,脑袋里的那个消失很久的陀螺又转动了,他踉跄后退几步,再退几步,转过身,向外走。走几步,回过头,过往的旅客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女娃儿了。他突然想起忘记在女娃儿口袋里塞点钱了,还有他事先在家里写好的一个条子,那上面请求好心人收留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娃儿。他没有勇气再回到女娃儿身边,他不敢再看女娃儿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从那场大火过后,女娃儿的目光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淡然和超越,而是有几分审视和冰冷,或许,一个几岁的孩子不明白其中的曲衷,但至少,她感觉到他决定遗弃她了。
他像个罪犯一样逃开了。事实上,他就是一个罪人。他走到大厅外,有人在后面拉他一下,他一惊,僵硬的腿开始打颤。他回过头,一个人往他手里塞了张传单样的东西,他松了一口气,恍惚看了那人一眼,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张脸焦灼而憔悴。一瞬间,他以为他认识这个人,或者在哪儿看到过一张相似的面孔,但现在他盘算的是快点离开,他不想多停留一秒钟。他穿越站前的一条马路时,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身边,司机摇下车窗冲他怒骂,你他妈的找死啊。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司机在骂他,真想撞死你这不长脑子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像不像个死人。
司机骂骂咧咧把车开走了。他退回到路边,两条腿像棍子一样,他想了想刚才的情景,忽然觉得若是被车撞了死了也许更好。
他回到家,犹如将死的困兽,一头扎到床上,像死了一般睡了两天两夜。醒过来后,有一个幻觉就跟上来了,一双眼睛无处不在地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他惶惧地四下窥视,看到了墙壁上那张后来的全家福照,他一哆嗦,胃口抽搐得一阵紧似一阵。他把那张照片藏了起来,但幻觉没有因此消失,有时夜里做梦也会惊醒,针芒的目光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以前,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人老得太快,现在,他就想快点把这辈子过完拉倒,人闭上眼一死,就啥痛苦都没有了。
果园里的伏果该摘了,他整天呆在果园里忙,如果不是还能记得起来吃饭和睡觉,他就像一架不思不想不说话的机器。女人跟邻居说,家里出了个小哑巴之后,又有个假哑巴,看他能哑上一辈子。
有一天,他给果园的地施过肥后,靠在一棵树上歇息。他伸手去口袋里掏烟,带出一张纸。他隐约记起来这张纸是有人塞给他的,他当时机械地揣进了口袋,而距离那天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他把那张纸展开,是一则寻人启事。
寻找女孩儿,九周岁,200×年×月×日在北京火车站走失。走失时,女孩儿身穿粉白色上衣,领口袖口有玫瑰色菲边;白色八分裤;脚穿鞋面绣粉色花朵的布鞋。女孩儿皮肤白嫩,大眼睛,长睫毛,左耳后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女孩儿能听见声音,不会讲话。恳求见过该女孩儿的人速与女孩儿父母联系。帮助寻找到女孩儿的人将得到酬金××万元。联系电话……地址……
作者:李月峰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