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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老蒯买了一头牛。
吃晌饭的时候,有人见他倒背着手,牵着牛从村央的大路上慢腾腾地往西走,便私下里嘀咕,一直嘀咕到天黑,嘀咕到望台村活着的、死去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彭老蒯买了一头牛。
彭老蒯真的买了一头牛,一千八买的。早晨在集上,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头牛,黄底白花,干干净净,像艳阳天里白云彩飘过刚垦的地,透着一份爽气。虽然有几年没种地了,可彭老蒯知道,相牛和相人差不多,相的是精气神儿。有的牛高高大大,牙口也好,但一眼瞟过去脏兮兮的,不叫人待见。这样的牛看起来能干活儿,可那是虚架子,好生病不说,还会偷奸耍滑,似乎是被人糟蹋久了,学会了一些人的本事。而他相中的这头牛不这样,一看就没什么城府,这样的牛好调教,调教好了是头好牛。
彭老蒯相中了牛就在斜对面不远的石头上蹲了下来,从腰上扯出烟袋锅,装了烟,点了火,吧嗒吧嗒,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抽。他不急着买,早晨刚开市,价钱正高,他要抻一抻,抻差了十块二十,抻好了一百二百。虽然他现在不缺这点钱,可钱就是钱,再少的钱也能派上用场。这是老理儿,老理儿差不了。
日头渐渐高起来,牲口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买的卖的,熙熙攘攘。彭老蒯看得久了,就想起深圳的劳动力市场,那里不卖牲口,只卖人,人自己卖自己,自己吆喝自己,自己拍着胸脯说力气、技术、经验等编造的筹码,自己给自己标价,自己给自己寻找买家。这是一件很智慧的事儿,起初彭老蒯和儿子彭大发不清楚,或者说不好意思,呆了几天也没能将自己卖出去。慢慢地,他们摸到了门道儿,确切地说是彭老蒯摸到了门道儿,他是个机灵人,了解农贸市场的一切规则,明的暗的,真的假的。这样,他杜撰了经验,压低了价格,并对其他的竞争者偷偷地打压,把自己和儿子卖给了一家建筑公司。要不是家里出了事儿,他兴许现在还在建筑工地上做饭呢。想到这些,彭老蒯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人啊,不服命不成。
抻得差不多了,彭老蒯磕了烟站起来,慢慢悠悠走过去,和卖牛的人你来我往,硬是砍下了一百块钱。彭老蒯心里满足,点了十五张大票子递了过去;卖牛的人心里也满足,接了票子一张一张地数,一张一张地对着日头看,边看边和彭老蒯搭着话。
老哥哪个村的?望台的。望台的?嗯,望台的。那这个价钱不成。咋,说好的事儿也能悔?!能。咋?谁不知道望台的有钱?那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是掉下来的。那你说多少钱?一千八。少了不卖?不卖。
彭老蒯心里有了气,想跺了脚走,可他实在喜欢这头牛,这牛也喜欢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牛眼水波似的望着他,望得他抬不开腿,挪不动步。没办法,彭老蒯心软了,又掏出三张票子塞到卖牛的手里,夺过缰绳,牵着牛离开了集市。
彭老蒯心里骂,狗日的望台,让老子平白无故多花了三百冤枉钱。
日头已经挂上中天了,彭老蒯还牵着牛慢慢悠悠地在路上走,他不急着回家,家里的人都没了,急什么。所以,他慢慢悠悠地走,慢慢悠悠地让牛在路边啃啃草,在河边喝喝水,他自己则慢慢悠悠地抽上几口烟,看上几眼在天空中飘浮的大朵的云。
远处,一列火车慢慢地开进了十八台车站。彭老蒯知道,火车在站上将停留两分钟,卸下十几个人,装上另外十几个人,并借机喘息一下,再轰隆隆,从站的另一端钻出去,消失在那一边绵延的山的后面。对于这一切,彭老蒯很熟悉。五年前,他和儿子大发就是从这个站坐上火车到南方打工的。那天有三个女人给他们送行,一个是彭老蒯的媳妇,一个是彭大发的媳妇,另一个是彭老蒯的孙女彭大发的闺女。两个媳妇都红着眼,悲切切的样子,彭老蒯的孙女则在娘怀里哇哇地哭,让彭老蒯很不舒服。他知道还有个人也在站上,也是个女人,叫顺英。他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来了,兴许就躲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透过车窗,彭老蒯在小站上扫了好几圈也没看到,但他知道顺英来了,他闻到了顺英身上的香味,这香味他闻了很多年,离得再远也闻得到,辨得清。所以火车开的时候,彭老蒯的眼睛还在小站上找,找顺英。但他没找到,火车扎进山里时也没找到,彭老蒯心里就有些酸。
再近一些的地方正在修路。推土机轰隆隆,从玉米地的这头开向另一头,玉米便一片一片地倒。这是彭老九的地。彭老九活着的时候,一个麦穗也不舍得扔,可如今玉米熟了却没人收,任由推土机铲倒碾碎,蹦得到处都是。彭老蒯替老九心疼,替老九骂他那个狗日的儿子。他有点想不通,挺好的后生,咋一有了钱就坏了良心,连金灿灿的粮食都扔在地里不管不问,任由推土机糟蹋。
快到村口的时候,彭老蒯遇到了喜鹊张。喜鹊张姓张,可不叫喜鹊,喜鹊是诨名。这也是个女人,长得标致干练,是十八台有名的媒婆子。十八台十八个村,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她,经她保媒拉纤的姻缘遍布了各个角落,是名副其实的大贵人。望台村招灾后,最忙的就属她,东家跑西家串,把另外十七个村,甚至县城里的红线都往望台村引,弄得村里天天有人相亲,天天有人喝喜酒,天天有陌生女子的俊俏面孔,很红火的样子。彭老蒯不喜欢喜鹊张,原因很简单,顺英就是她保的媒嫁到了照台村,断了彭老蒯的念想。这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按理说早该忘了,可彭老蒯忘不了。喜鹊张也知道彭老蒯恨她,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消除这种恨,在大发的婚事上便格外用心,给大发找了个好媳妇。这样,彭老蒯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每每见到她心里还是不舒服,有顺英的事儿横在那里,能舒服起来吗?
喜鹊张见到彭老蒯老远就打招呼,老蒯兄弟,咋想起来买牛了?走近了,又拍着牛腚牛肚子说,这牛好,长得俊俏。
彭老蒯哦了一声说,他婶儿来了。
来了来了,天天来,如今你们望台发了,大闺女挤破了头地往这里拱,哪天我也给你挑一个,挑一个俊俏的,让你享受享受。
见彭老蒯没答话,喜鹊张接着说:人有了钱就有人稀罕,村东彭瘸子,都六十七八了,不照样找了个黄花大闺女,你老弟就不眼馋?
彭瘸子算什么东西,有俩臭钱儿烧得难受。
见彭老蒯骂上了,喜鹊张话锋一转,说,谁说不是呢,按理说,他那俩钱还不到你老弟的一半,哪能享这艳福?不过现在的事儿说不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跑腿的了。
喜鹊张抚着牛背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儿,你也该找个伴儿了,老了老了,有病有灾的也要个人照应不是?啥时候有了想法啥时候找我,反正我天天来这儿,千万别藏着掖着。说罢,喜鹊张拨了一下牛尾巴,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喜鹊张扭动得有些夸张的背影,彭老蒯莫名地烦躁起来。他把牛拴在村口的老柳树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吧嗒吧嗒,一口一口地抽起了烟。
招灾后,望台村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县里出钱修公路,乡里出钱建旅馆,还通了只有城里才有的公共汽车。望台村像蒸熟的一笼大馒头,保险公司的、银行的、旅游公司的、证券公司的,卖砖的、卖瓦的、卖汽车的、卖电视电脑手机的、卖宠物猫宠物狗宠物兔子的,全都涌进来想啃一口。于是,村子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方言,各式各样的商品,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于是,村子里的人在别人一口一个老板的称呼中飘了起来,这些刚刚放下锄头,还没来得及洗干净脚趾头缝里的泥巴的农民坐不住了,站不稳了,睡不着了,像一个个肥皂泡被人越吹越大,越飘越高,飘得就快不认识自己了,更不认识他们脚下这片庄稼地了。
飘得最高的当数村东的彭瘸子。彭瘸子本来不瘸,七八岁的时候拿火棍戳狗腚,被狗撵的摔下了村后的山坡,摔折了右腿,才开始了瘸子生涯。这家伙腿瘸心也瘸,十几岁就会偷东西,从望台村偷到照台村,从上台村偷到下台村,在十八台没人不防着他。因为腿瘸心也瘸,到大了就没有哪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他爹娘急得没办法,彭瘸子三十二岁那年就托人从南方给他买了个媳妇。这媳妇生得俊俏,说起话来像唱歌,惹得村里的后生们眼馋,都埋怨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都预测说买来的媳妇养不住,哪天看不住一拍翅膀就飞了。可人们想错了,这媳妇倒踏踏实实地和瘸子过,不仅过,还过得不错。南方媳妇会经营,养鸡养鸭养猪,把家里弄得像个饲养厂,瘸子家的日子竟一天天地好起来。娶了媳妇的瘸子也像变了一个人,不偷了不摸了,整天跟在媳妇腚后头,颠儿颠儿的,很有点妇唱夫随的意思。可也不都是顺的,瘸子结婚后一直没孩子,南方媳妇操持家是把好手,在生养上却远不及村里那些笨手笨脚的女人们,这让村里的女人们在自家的男人面前找回了不少面子。村里的男人们便经常开瘸子的玩笑,说,你那根鸡巴是不是小时候戳狗腚摔坏了,不行,把我的借给你使使。每每这时,瘸子便单腿跳起来骂,惹得人们哈哈大笑。瘸子的爹娘最终也没抱上孙子,叹着气上半年一个,下半年一个,先后死了。
村里发灾的时候瘸子不在家,这家伙命大,到集上卖鸡蛋和人发生了口角动了手,用砖头砸破了人家的头,被派出所关了一夜。那一夜村里出了事,村边上一口油井冒了毒气,一下子死了很多人。等他和逃出来的人一起回到望台村的时候,南方媳妇和家里饲养的畜牲们都死了,这家伙一下子吐了血,醒了后哇哇大哭。那几天村里到处都是哭声,都是送葬的队伍。彭老蒯得到消息从深圳赶回来后也和瘸子一样,他觉得望台村死了,整个村子都死了,都被哭声掩埋了。
后来上面派人来了,说是赔偿,人命赔,畜牲的命也赔,一条人命18万,大牛3000元、小牛1500元,鸡45元、鸭48元、鹅50元,养猪的吃亏,仔猪四块四一斤,架子猪三块六一斤,母猪五块钱一斤。这样的赔偿标准让养猪的骂,说便宜了那些养鸡养鸭的了。彭瘸子不骂,他有他的法子,东边亏,西边补,鸡他多报了近二百只,鸭子他多报了一百多只,一下子多赚了一万多块钱。那些天,村里人抢死鸡死鸭抢红了眼,原本关系不错的人家为了一只死鸡都把祖宗拿出来操,还有的动了手。只有瘸子聪明,他不声不响地到外头转了一圈,一上午就收了好几袋子死鸡死鸭,上面的人清点数目的时候竟比瘸子报的数目多了好几只。这样,瘸子得到了二十多万元的赔偿款,这数目在望台村算少的,瘸子懊悔地说,要是爹娘晚死两年就好了,一条命十八万,到哪里找这样的价钱。
瘸子有钱了,胆壮了,心也野了。
没过多长时间,望台村里就有女人了。这些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坐着公共汽车呼啦啦从城里赶来,像一朵朵花瓣飘到村里的各个角落,诱惑着这里刚刚脱下孝服的男人们。男人们是禁不起这样的诱惑的,他们跃跃欲试,心潮澎湃。这样,望台村的哭声还没有散尽就被这些女人的笑声占据了。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是瘸子。他几乎是在这些女人们第一天抵达便领了一个回了家。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岁数的人在炕上能做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多人都知道瘸子几乎一天换一个女人,重要的是瘸子的做法很快感染了其他的男人们,人们不无憧憬地说,这才是日子。当其他的男人们模仿着瘸子开始把女人一个一个领回家的时候,瘸子却变了招数。他找到喜鹊张说,给我找个黄花大闺女,我给你五千。喜鹊张很快领来了一个,又领来了一个,在领来第六个的时候瘸子把五千块钱塞到了她的手里。
瘸子结婚的时候彭老蒯没去,听去的人说新娘的爹妈比瘸子小二十多岁,拿着瘸子给的五万块钱彩礼笑得合不拢嘴,直叫好女婿好女婿。听到这些,彭老蒯胃里就一阵阵恶心,就为死去的那个南方媳妇叫屈。
2
彭老蒯倒背着手,牵着牛从村央的大路上慢腾腾地往西走。他知道人们在嘀咕他,得到了九十多万元的赔偿款买头牛做啥?难不成还种地吗?
彭老蒯知道这些钱他一辈子也花不完,可他就是想买头牛,就是想到地里侍弄侍弄庄稼,那让他感到踏实。
路过村小学的时候,彭老蒯顿了顿,牵着牛走了进去。这里没人,没学生也没老师,空旷旷的。受灾的那天夜里这个学校就死了,如今已经僵了,凉了。教室前面的操场上已经长满了草,他把缰绳盘在牛角上,让牛在院子里随便找草吃,自己则趴在窗户上向里瞧。教室里的桌椅被一层厚厚的土覆盖着,墙角上挂满了蜘蛛网,几只肥胖的蜘蛛懒洋洋地挂在网上,不知道是死是活。在教室门口的草丛里,彭老蒯捡到了一支钢笔,擦掉上面的泥土和锈渍能看清笔身上刻着的简笔梅花和鸟,还有一个人的名字。他知道这钢笔是杨老师的。杨老师是省城来的大学生,是自愿到望台村支教的。为了这事儿,杨老师的女朋友都和他掰了。有一段时间杨老师情绪很低,有事没事地拿着这支钢笔看。彭老蒯知道,这钢笔是他女朋友送的,那上面的名字就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彭老蒯觉得望台村对不起杨老师。
杨老师是好人,好人是不该死的,可他死了,彭老蒯想这真不公平。
彭老蒯听人说杨老师本来是死不了的。那天夜里,他听到了油井刺耳的呼啸声。那声音很大,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可他们不懂,他们不懂便没在意,就继续在炕上躺着,在屋子里猫着。杨老师也不懂,但他觉得不好,便穿上衣服蹿了出去。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但他没逃,其实他应该逃的,向村外逃。可他跑进了村子,有人听到他喊井喷,喊毒气,喊逃命,没有人知道井喷是啥,毒气是啥,更没有人逃命,好端端地睡着觉,为啥要逃命呢?杨老师便一家一家地拍门,人们知道杨老师的为人,就有人真的逃命,就有更多的人跟着逃命。有的人逃出去了,有的人慢些便死了,逃出去的人没见到杨老师。油井被堵住后,人们在村央的大路上看到了他,他死了,眼镜的玻璃都摔碎了,镜架被人踩成了好几截。听到这里,彭老蒯就觉得心疼,就想杨老师真是个好人。
杨老师是城里人,按照户口,他家赔偿了三十多万元。村里人便有了意见,涌进工作组的办公室哄着闹着也要三十万,说都是爹娘养的,凭啥他的命就比我们的命值钱。这事儿闹得挺大,上来劝说的干部有好几个挨了打,窗户也不知道被谁打碎了,玻璃撒了一地,扎了不少人的脚。
彭老蒯到场的时候闹事儿的人群正聚在院子里推选代表,要和工作组的人谈判,推选来推选去,谁都不愿意挑这个头。这很有意思,起哄的时候都张牙舞爪的,到了正事儿上却没有人敢跳出来。彭老蒯觉得很丢人,很丢望台村的人。他拖了张桌子爬上去,站在人群的顶上,挥舞着烟袋锅:你们这些狗日的没良心,杨老师为啥死的?
他这么一骂一问,底下的人就没了声。
他是为了救咱们这些人才死的!彭老蒯接着说,莫说三十万,就是三百万,三千万也是应该的。人家一个大学生,不来咱们望台村教孩子念书,能遭这么大的劫?闹灾的时候,他杨老师不挨家挨户地叫,能丢自己的命?丢人啊,咱就是这样对恩人的?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滚回去,谁想再闹也不打紧,先把我从这桌子上掀下来,反了你们了。
他这样一说,闹事的人就散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见彭老蒯在这里横着,也没了招数,三三两两地走了。工作组的干部见彭老蒯三言两语解了围,涌过来道谢。彭老蒯没理会,背了手挺了胸转身走了。
这事儿收场后,望台村的好些人看到他还低着头,彭老蒯知道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人要脸、树要皮,懂得羞耻就好。也有些人背地里骂他,比如彭瘸子,就到处嚷嚷说工作组给了彭老蒯好处。这话传到彭老蒯耳朵里他没生气,倒呵呵地笑着让人叫瘸子来理论理论,瘸子到底没敢露面,就是在大街上碰到老蒯也远远躲着走。
后来,彭老蒯听说杨老师的爹妈没要那三十万块钱,说是儿子的卖命钱使着心酸,便把钱捐给了乡里盖学校。这学校当然也包括望台村小学,但现在这学校荒着,空着,连个人影也没有。村里的孩子有的死了,没死的家里有了钱却断了上学的念头。彭老蒯就觉得杨老师死得不值,就觉得望台村更加对不起死去的杨老师。
离开学校彭老蒯并没有回家,他把牛牵到了村西的杨树林子。林子里到处是新添的坟,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密密麻麻,像雨后钻出来的毛蘑菇。
彭老蒯走到自家的坟地拴了牛坐下来,这里埋着被那场灾难夺去的他的媳妇、儿子、儿媳妇、孙女和没出生的孙子。他确信是孙子,虽然没出生,但从他知道儿媳妇怀孕的时候起他就确信是孙子。于是在算计着儿媳妇的预产期快到的时候,他叫儿子彭大发在工地上请了假赶回了望台村。为此,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要不是自己逼着儿子走,大发就不会在那场灾难中丢了性命。他断送了儿子,也断送了自家的香火。没了香火,要钱有什么用呢?彭老蒯心里一阵阵揪着疼。
彭老蒯疼得还有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在领取赔偿款的时候,乡干部把他拉到一边说,按理说你儿媳妇的孩子还没生出来不能算是一个人头,但乡里考虑你的为人,做了大量工作,还是按人头算,你可要知足,可要配合我们做好其他人的工作。
彭老蒯没说话,一说到孙子他心里就难受。在签字的时候,他不敢看上面的名目,看一眼心里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扎得鲜血直流。
彭老蒯在杨树林子里抽了一袋烟。这里好安静,没有陌生女人浪浪的笑声,没有推销员喋喋不休的吵闹声,没有大车小车中型车的轰鸣声。在这里,他能感到风含着水汽在树间穿行,能感到泥土和光线,能闻到香。在村里,他是闻不到香的,到处都是尸体的臭味。而在这最接近尸体的地方,他却感到空气清新,浑身轻松。他甚至怀疑,那夜的毒气并没有散尽,或者说有另外一种毒气重新在村里漫起来,这让他不能很好地呼吸。因此,这片杨树林子就成了彭老蒯最亲近的地方,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和地下的人说说话,聊聊天。
这里有亲人,也有他从小玩大的朋友。彭老九就在左边不远的地方埋着,那土还鲜着,还冒着新土的香气。老九这辈子不容易,爹娘死得早,老婆又是个病秧子,家里有点钱全都填了药罐子,穷得儿子二十好几了,连个媳妇都没说上。老九是个真真正正的庄户人,把心思全都扑在了地里。他庄稼侍弄得好,同样的种子同样的肥,他的收成总比别人多。老九也没啥诀窍,就是仔细,就是把庄稼像爹像娘一样伺候,人们经常能看到他坐在垄上对着庄稼念叨,还有的见到过他对着庄稼抹眼泪,仿佛半大的孩子在爹娘面前诉着委屈。老九不侍弄庄稼时,就到大路上拾粪,有时候没带粪筐粪叉,就伸出两只手把粪捧起来捧到地里,一点也不糟蹋。老九的儿子叫平安,细皮嫩肉的像城里的孩子。平安话不多,但聪明,没上过学却能写一手好字,算起账来也是一把好手。前年老九的媳妇病倒了,平安就央求彭老蒯带他到外面打工,说是挣点钱给娘看病。彭老蒯觉得这孩子孝敬,就把他带到了深圳的建筑工地。平安确实聪明,没干多久就成了老板的小跟班,成了老蒯和大发的领导。老蒯平时经常拿平安做例子教育大发,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块榆木疙瘩,心性和平安没法比。他打心底替老九高兴,觉得老九有了平安这孩子做依靠是天大的福气。可谁想到老九没这命,眼看日子快熬出头了,却也被那场灾夺了性命。
老九是在路上死的,不像有的人死在炕上,光溜溜和媳妇缠着死在被窝里。有人描述老九死的样子,他向前趴着,背上压着病秧子媳妇,老九的两只手死了还抱着媳妇的两条腿,掰都掰不开。这样一说,彭老蒯就知道老九是为了救媳妇死的,结果两个人谁也没能逃出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话对老九不合适。
前些日子,彭老蒯到老九家去过,他想问问平安是否还有出去打工的打算,也想给他说说修路的事。修路按理说是好事,可万不能糟蹋庄稼,那庄稼是老九的命根子,是老九的爹和娘,就是修路也要先把爹和娘请回家后再修。
彭老蒯推门进去,见堂屋里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吵吵嚷嚷很热闹。堂屋的正墙上挂着老九和他媳妇的画像,画像下摆了香案和牌位,但里面的香早就灭了冷了,摆放的果品也乌黑腐烂。香案前面摆了张四方桌子,围着一圈人正在玩牌。平安在当中坐着,见老蒯进来叫了声伯,就又低头打牌去了。彭老蒯看了会儿,看不懂,只看到一沓沓钱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就知道这是赌博。他唤了几声平安没理会,便一生气把桌子掀了,指着画像瞪着平安骂,狗日的平安,你爹娘眼巴巴地看着,你狗日的敢耍钱,连庄稼都不要了。这时就有几个生面相的小伙子恶狠狠地拽他。平安制止说这是我伯,没你们的事儿。那几个人便松了手,老蒯再继续骂。平安垂着头不搭腔,老蒯的骂声像撞到了棉花套子,使不上半点力气,也就没了脾气,无可奈何地走了。
望台村招灾后,许多人都耍上了钱,弄得村里乌烟瘴气的。彭老蒯觉得有什么垮了,塌了,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砸得人心里慌慌的。现在坐在杨树林子里,看着一座座新坟,彭老蒯倒觉得平静了许多,也亲切了许多,似乎这里才是真正的望台村,这里才是原来的家。
彭老蒯牵着牛走出林子,见不远的地方正在盖楼。人们看到他纷纷打招呼,问,买头牛做啥,咋不买台车开开呢?彭老蒯没答话,他心里气,这气是没有缘由的。他看到这一夜间呼呼长出来的楼房就有些别扭,一边是新坟,一边是新砖新瓦新梁盖的新楼,怎么看也不舒服,况且在坟与楼中间还散布着一些没有被风吹远的纸钱,让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牵着牛走到自家院门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有站着的,也有在地上盘了腿坐着的,有男的,也有晒得红黑红黑的女的。这些人彭老蒯认识,那是他媳妇娘家的人,有他媳妇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也有他媳妇舅家的表弟。
彭老蒯知道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这几天他已经招待了好几拨这样的亲戚,有自己的亲戚,也有儿媳妇娘家的亲戚,有的亲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把牛拴在门口的树上,把他们让进了屋。彭老蒯坐在凳上,点了烟袋锅,一口一口地抽,只抽烟不说话。他不需要说话,这时候他只要听就可以了。于是,那些亲戚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说着说着就吵,无非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比如他媳妇的爹娘死的早,是哥哥嫂子把她养大的,比如他媳妇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她舅舅一家救济的,等等等等。这些人因为谁的贡献大的问题吵得很厉害,彭老蒯觉得很滑稽,他抬眼看看墙上媳妇的画像,觉得媳妇的画像竟有了羞愧的样子。彭老蒯觉得对不起媳妇,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他心里还一直想着顺英,这事儿媳妇心里明镜似的,却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也就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他彭老蒯安安稳稳的日子。想到这里,彭老蒯决定要补偿给媳妇的娘家,算是求一点心安吧。他磕了烟,清了清嗓子,说你们莫争了,我给你们娘家八万块钱,你们回去商量一下怎么分,商量好了写个字据,改天跟我到储蓄所取钱,就莫再烦我了。彭老蒯这样一说那些亲戚们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又嘀咕,问能不能再多给点,一条人命十八万呢,咋就只给个零头。彭老蒯说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给你们八万就不错了,要是还不知足,这八万也不给了,你们有本事就要我这条命吧。那些亲戚们就不说话了,离开屋子回家商量去了。
晚上,彭老蒯随便煮了些面吃。家里冷清清的,吃啥也没胃口。他把牛牵到院子里,拍拍牛背让牛卧了,自己搬了凳子在旁边坐了,看天上明晃晃的月母。
月母还是那个月母,还散发着银黄的光,铺在树叶上,柴垛上,水缸里,还像一把把碎碎的银子。在彭老蒯的记忆里,月母总是这样,一点没见老,还和他小时候一样年轻。在大灾之前,望台村也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彭老蒯没看出望台村有丝毫的变化,早晨的牛粪味,晚上的柴火香似乎从他小时候一直飘过来。人老了,村子却没老,那些味道也没老,该腥的腥,该呛的呛。望台村就像人身上长着的一块沉默的癣,温暖且有丝丝的痒。这痒也是不变的,彭老蒯小时候痒,老了也痒,就在右胯以下巴掌大点的地方,痒得让人心安,让人踏实。在深圳打工的时候,这癣有一段时间不痒了,彭老蒯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可一回到望台村,这癣又重新痒起来,还是那样一根丝一根丝地痒,和小时候一样。所以,彭老蒯喜欢望台村,喜欢没有丝毫变化的望台村。
望台村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兴许是村边上来了打井的吧。彭老蒯不知道,那时候他在深圳,不在望台村。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人死了,牛粪味、柴火香也死了,他身上那块癣却急躁地痒起来。这不是丝丝的痒温暖的痒,是灼热的痒烦乱的痒,痒得人心里静不下来,痒得人夜里睡不着觉。这样,连梦都变了,彭老蒯真是失望得很。
彭老蒯偎着牛心里舒服了些,这牛现在是望台村唯一的一头牛,这牛能给他带来过去的味道吗?
正想着,院门一开有人进来,走近了彭老蒯才看清是个女的。这女子年轻,比大发的媳妇还要年轻,也长得俊俏,比顺英年轻的时候还要俊俏。只是这女子身上多了些什么,或者说少了些什么。彭老蒯说不清。
老板,晚上回不去了,在你这儿留一夜吧。
那咋成,孤男寡女的。
嘻嘻,女子笑着说,孤男寡女才好做事的。
彭老蒯就觉得脸上烧得慌。见老蒯没说话,女子向前走了两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五根指头顺顺地捏。彭老蒯觉得那只手带了电,把他浑身都电麻了,把他浑身的血都点着了,烧得他心里难受。这时候,牛“哞哞”叫着站起来,横在彭老蒯和女人中间。彭老蒯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女人说,去找别的人家吧,我老了,不中用了。说完,牵着牛向西屋的牛栏走去。女人走了,到院门口还掉头说,老板,啥时候想了,找我啊,守着一堆钱不花,那不成傻逼了?傻逼这个词被女子轻飘飘地吐出来,彭老蒯听着觉得怪怪的。
3
早晨很早就有人敲门。
哐哐,哐哐,门被拍得山响。
一般来说,望台村这样拍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彭永福。说实话,彭老蒯不喜欢彭永福。出事儿那夜,彭永福就在家里,他没管老婆、儿媳妇和小孙女,一个人跑了出去,捡回了一条命。这样说他很自私,自私这话不是彭老蒯说的,是彭永福在外打工的儿子说的。那天他们爷俩吵了起来,好险动了锄头。事后彭永福解释说,当时他也蒙了,光知道跑了,就忘了家里还有别的人。等他想起来往回跑的时候,外面的警察拉着他不让回去,他也没办法,最终断送了老婆、儿媳妇和小孙女的性命。不过这样的解释他的儿子不认可,说那是孙女他才想不起来的,如果是孙子他就是丢了自己的命也不能不管的。这话彭老蒯相信,自从儿媳妇生了个女孩,彭永福就没有过好脸色。
彭永福爷俩第二次发生争吵也是当爹的错。彭瘸子把女人领回家后,彭永福也呆不住了,照葫芦画瓢地也领回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闺女。儿子一气之下和彭永福分了赔偿款,一个人到城里打工去了,临走的时候说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彭永福倒无所谓,照样和那胖闺女黏黏糊糊的。儿子的事儿也给他找了个借口,有亲戚来要钱他就说钱都被儿子拿到城里了,愣是一个子也没往外吐,弄得亲戚们闹了好几天,把他家的锅都砸了。
彭永福进了门就嚷嚷说,知道不,彭三宝疯了?
咋疯了?
鬼知道,反正是疯了。
彭老蒯蹬上裤子跳下炕,和彭永福一起出了门。对彭老蒯来说,彭三宝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彭大发小时候在水渠边玩,不小心掉进了渠里。当时,渠里水大,在地里干活的彭老蒯发现儿子消失后再跑到渠边,大发已经被水冲得没了踪影。他沿着渠追了大半天,也没能追到儿子,便号啕着回家叫人一起找。他前脚到家,彭三宝后脚就来了,背上背的正是彭大发。当时大发耷拉着手脚,在彭三宝的背上一荡一荡的,彭老蒯还以为儿子死了。可等他接过来才发现,大发只是睡熟了。彭三宝说他从集上回来,在下游的闸上看到水里冲下来一个人,就跳进水里捞了上来,捞上来一看竟是大发。他给大发控了控水,大发就醒了,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好得很。这样,他就把大发背了回来。彭老蒯千恩万谢,让媳妇取了二十块钱答谢,可彭三宝死活不要,湿漉漉地回了家。因为这件事,彭三宝那厉害的媳妇把他好一顿数落,连晚饭都没让吃,说三宝为了救人把从集上买的东西都泡坏了。这话传到彭老蒯耳朵里,便叫媳妇把钱送了过去,又赔了些好话,彭三宝的媳妇才有了笑脸,才放过了彭三宝。
大发长大后愚愚囊囊,做事一根筋,全然没有爹娘的灵气,彭老蒯就怀疑儿子是被那场水把灵气冲走了。但凡有点灵气,那夜闹灾时,他也能跑出去。可他一手抱着闺女,一手挽着大肚子媳妇,背上还背着小脚的娘,结果谁也没跑了,一块死在了路上。想起这件事彭老蒯就骂儿子傻,但骂归骂,心里还是疼得紧,在那个时候,换了他也是不能自己跑的,一个是娘,一个是媳妇,一个是闺女,都连着心,丢下谁能舍得呢?
那夜闹灾时,彭三宝也不在家,他让媳妇支使到县城去找娘家舅讨活计了。可那娘家舅不认他这个穷亲戚,连门都没让进,彭三宝怕媳妇骂他,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了一夜,结果却保住了性命。
彭老蒯和彭永福赶到彭三宝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有两个本村的,剩下的都是彭三宝的亲戚,其中就有他媳妇在县城的那个娘家舅。自从赔偿款下来,这些人一直住在这里,闹闹哄哄的。前天彭老蒯来过,认识这些人,也曾劝彭三宝拿出点钱把这些人打发了算了。可彭三宝不答应,任凭彭老蒯怎么说,他只是坐在炕上摇头。彭老蒯也没办法,自从有了赔偿款,哪家不是亲戚盈门,都一样,谁有高招呢?
彭老蒯挤进去,见彭三宝依旧坐在炕上,两手握着菜刀,怀里抱着个粗布口袋,哈哈哈哈地笑着。
彭老蒯问,咋回事?
那娘家舅说,这三宝子护钱护疯了,不相信俺们这些血肉至亲,也不相信银行,一个人偷偷摸摸把钱用口袋装了藏在了房梁上。昨下半夜,袋子从梁上掉下来,把俺们这些人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啥鬼东西。俺们刚要捡,三宝就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把袋子抢在怀里,随手抄起了菜刀,对着俺们嚷,说什么,谁要我的钱,我就要谁的命。你听听,为了钱连我这个舅都不认了,寒心啊。
彭老蒯没理会那娘家舅,对着彭三宝说,三宝啊,我是老蒯啊。
彭三宝看了他一眼,举起菜刀嚷嚷说,谁要我的钱,我要谁的命。说完看了看怀里的袋子,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两声。
彭三宝看来真的疯了,以前说话都不敢高声调的一个人,如今却挥舞着菜刀,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彭老蒯被眼前的阵势难住了,他让彭永福到村里找几个人,找一张网,再给乡派出所打个电话。彭永福转身出去了,彭老蒯看着一会儿笑一会儿骂的彭三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彭三宝已经是这些日子里望台村疯了的第二个人了。第一个是彭大拿。彭大拿家里赔了三十多万,这家伙觉得钱搁在储蓄所不放心,觉得三十多万元就那么一张折子不过瘾,就自作聪明把钱都取了出来,用塑料布封了,在墙上打了门洞藏了进去,又在洞口贴了年画。他觉得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他瞒得过人,却瞒不过老鼠。老鼠是最贪钱的,钱的香味在夜里能传出去很远,人闻不到,狗闻不到,老鼠却能顺着香味寻过来。结果没几天这钱就招来了老鼠,没几天钱就被老鼠啃得只剩下碎片了。彭大拿在家里的地上发现碎片的时候还没很在意,他以为是风吹进来的,接着他在炕上也发现了碎片,在墙上发现了被咬坏的年画。彭大拿就急了,撕开年画往里掏,掏来掏去,钱没掏着却掏出了数也数不清的碎片。这些碎片花花绿绿,每一粒都是钱身上的鳞。而眼前只有鳞,没有钱。彭大拿一下子疯了,他吐着血,举着锄头一下一下向墙上挖去,挖了一个洞,又挖了一个洞,挖了一堵墙,又挖了一堵墙。没有人能拉住他,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这样,他一边挖墙,一边吐血,没过多久就死了,疯死了,累死了,吐血吐死了。
彭大拿这件事后,原先把钱藏在家里的人也偷偷跑到储蓄所把钱换成了折子,人们怕老鼠,有了贼和强盗可以拼命,可有了老鼠却是想拼命也没处拼的。但彭三宝没换,依旧把钱藏在家里,这个大胆的人啊,如今挥舞着菜刀,高声笑着喊着,这个窝囊了一辈子、一辈子在媳妇面前低三下四的人,如今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骂了。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彭永福带着几个人拿着网来了。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乡派出所的人开着警车来了。彭老蒯向警察介绍了情况,又说了自己的想法,随后叫人两头扯紧了网,向彭三宝身上兜过去。
彭三宝被警察捆好,连人带钱塞进了车里,领头的警察对彭三宝的亲戚们说,你们商量一下,看谁当彭三宝的监护人,商量好了到派出所去一趟。说完,发动警车一溜烟走了。
彭老蒯他们也走了,只剩下彭三宝的亲戚们为了监护人的事儿在院子里吵,吵着吵着彭老蒯他们就听到了打斗声,但他们谁都没有回头,那是别人的家事,他们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庄稼,庄稼。
庄稼是彭老蒯心里最大的一块病。病能等几天再治,药能等几天再吃,可这庄稼却等不得,等不起。现在,玉米熟了,正眼睁睁地等着人们去收,去请。请回了玉米,还要把麦种请进地里。这样,来年才有了盼头。可现在,赔偿款闹得人们忘记了庄稼,忘记了庄稼的农民还是农民吗?
带着这块心病,彭老蒯吃完了晌饭,套了牛车,一甩鞭子出了门。
望台村的地不多,人均不到八分,而且零零散散,近的出村就是,远的要跑出去好几里。在这些地里,彭老九家的地侍弄得最好,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只是离水渠远点,每当灌溉时,彭老九要提前好几天打沟子,起垄子,一旦接上了水,白天黑夜地不能离人,彭老九就白天黑夜地守在地里。有了这份心,他的庄稼就长得旺相,收的粮食,就比别人的多。可现在彭老九死了,留下个狗日的逆子平安,在爹娘的遗像前耍钱,真糟蹋了那些庄稼。
彭老蒯家的地远,要翻过一道坡儿,拐过一道弯儿,穿过一片林。站在他家的地头上,能看到顺英安在照台村的家。
过去,十八台十八个村子,顶数望台村穷,望台村上百户人家,顶数顺英家的日子难过。这事儿孩子们不懂,他们照样爬树掏鸟窝、撒尿和泥弹子,照样围着村东的疯寡妇唱:东家梁,西家房,疯寡妇穿不起花衣裳;西家房,东家梁,疯寡妇养不起苦翠娘……每当这时,疯寡妇便跟着孩子们拍着巴掌一起唱:东家梁,西家房,疯寡妇穿不起花衣裳;西家房,东家梁,疯寡妇养不起苦翠娘……惹得孩子们前仰后合地笑。那时候,这成为村里的孩子们集体狂热的游戏,起初家里的大人还挡着,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管了,都在忙活着填肚子,谁还有心思管一个疯子和一群孩子呢?直到那天出了事。
那天,现在的彭老蒯那时的彭小蒯依旧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们围着疯寡妇唱,他们拍手,转圈,大声地笑,疯寡妇也拍手,转圈,大声地笑。笑着笑着,疯寡妇突然把顺英抢在怀里,嘴里喊着苦翠、苦翠,然后抱起顺英向村后的山坡上跑去。当时没有大人在场,孩子们吓傻了,等听到了顺英惊恐的哭声,彭小蒯才领着伙伴们追了上去。他们追到了崖边,见疯寡妇抱着顺英不停地说,苦翠莫怕,苦翠莫怕,娘在呢,娘在呢。孩子们不敢动了,怕疯寡妇抱着顺英跳下去。要知道,疯寡妇就是因为闺女苦翠从这崖上掉下去摔死了才疯的。小蒯喊,放下顺英。伙伴们跟着喊,放下顺英。疯寡妇很迷惑,说,不给,她是苦翠。小蒯说,不,她是顺英,她不是苦翠,苦翠早死了。伙伴们便跟着喊,她是顺英,她不是苦翠,苦翠早死了。孩子们的喊声连绵,疯寡妇真的疑惑起来,扳着顺英的小脸看,边看边说,你不是苦翠,苦翠呢,我的苦翠呢?苦翠掉到崖下摔死了。小蒯上前一步替顺英回答。疯寡妇明白了,丢下顺英,一回头跳了崖,边跳还边喊着苦翠的名字,那喊声在过了许多年后还在小蒯的耳蜗里响,等小蒯变成了老蒯,那喊声也没有停止过。
那时顺英被疯寡妇吓坏了,脚一落地就瘫了下去。小蒯跑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在伙伴们的簇拥下回到了村里。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知道顺英的身上很香。几天后,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顺英,央求顺英再让他闻闻,顺英依了他,并说啥时候想闻都行。以后的事儿顺理成章,他们慢慢地大了,一直相好着。等到了岁数,老蒯就央求爹娘到顺英家提亲,结果顺英爹娘没答应,说孩子小,再等等吧。谁知道没过多久顺英就出了嫁。
顺英嫁到照台村的时候,彭老蒯就躲在自家的地头上边看边哭。那时候他还是不更事的小伙子,不懂得压着含着藏着掖着,听着照台村清清亮亮的唢呐声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看着村头上黑压压的嬉闹的人群,他疯狂地在自家的地里冲来冲去,杀来杀去,糟蹋了不少庄稼。庄稼有什么错呢?那时候他不知道,他就是想杀,最终用胳膊砍倒了一根又一根的玉米,把胳膊杀出了血,才停了下来。因为这场杀,爹扇了他两记耳光,骂他不知道庄稼金贵,娘在一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自顺英嫁到照台村后,彭老蒯就有事没事泡在地里,结婚前是这样,结婚以后还是这样。爹临死的时候说,断了那念想吧,和你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娘临死的时候说,娃都这么大了,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了,有的事儿不能在心里拴一辈子。爹娘说的时候,彭老蒯顺从地答应着,可末了,还是有活儿没活儿地往地里跑。媳妇儿起初不在意,后来久了,听了别人的闲话,也品出了一些味道。但媳妇不说开,不捅破,到死也没提过顺英一个字,只是老蒯下地的时候她也下,老蒯打草的时候她也打,形影不离的,倒给两个人落了个恩爱的名声。
彭老蒯和顺英家的地紧挨着,他在地里经常能见到顺英,两人匆匆地看上一眼,竟看出了些心跳,尤其顺英的丈夫病死以后,顺英看他的眼神就更浓了,有时候甚至有些大胆,看得老蒯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大发长大成人后,媳妇儿放松了对老蒯的看管,老蒯老了,老了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呢?这样,老蒯有时候就能同顺英说上几句话,问她过得好吗?问她孩子咋样?说这些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苦了你了。顺英则说还好呢,又说那时候对不起老蒯,是爹娘逼着嫁的,想寻死都没成呢。这样,两个人就越谈越拢,越说越近了。后来,老蒯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抱住了顺英,顺英呜呜地哭,老蒯慌乱地抚着她的背。外面,风将玉米叶子吹得沙沙响,像无数的小虫在爬。老蒯的身体里也有小虫在爬,爬到腿上,爬到背上,爬到关节上,一直爬到心里。小虫在老蒯身体里爬的时候,顺英的儿子来了,他叫望贵,比大发大三岁,比大发高一截。望贵这小子真有劲儿,一拳就把老蒯打得撞断了好几根玉米。要不是顺英抱着儿子的腰,老蒯那天可能真的跑不出自家的玉米地了。
彭老蒯担心了好几天,生怕望贵来村里闹,损了他的名声。他是一个多星期后才又下的地,又见到了顺英,顺英哭着说,望贵挡着呢,来生再见吧。这话吓了老蒯一大跳,没来由地想起了疯寡妇跳的那个崖,心里便慌慌的。他看着顺英遏制不住的泪水,闻着顺英身体里飘出来的香,想,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看不到人影,闻不到香味的地方去。他就是在这一刻决定外出打工的,之前有人约他,他心里挂着顺英,都一一回绝了。彭老蒯让顺英莫多想,莫苦了自己,又说了自己的打算。顺英说啥时候决定走了,我去车站送你,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老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说有了信儿,我就放在那棵树的石头底下。顺英点了点头,哭着走了。
望台村遭了那么大的灾,顺英的娘家却一个人也没亡,顺英的哥哥,顺英的嫂子,顺英哥哥的孩子全都跑了出去,一家人完完整整的。但如此也就没有了赔偿款,成了望台村少有的穷户。由此,全家平安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因贫穷暗淡了下来。于是他们把地包了出去,一家人灰溜溜地到县城打工了。听说望贵因此很是埋怨了一些日子,怨自己没有摊上家富亲戚,一点油水也没捞到。
彭老蒯来到地头上,把套卸了,把牛拴了。
旁边照台村的庄稼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他见顺英、望贵、望贵媳妇儿仨人正一捆捆地往外抱玉米秸。顺英没看到他,望贵也没看到他,他看着自己原封没动的庄稼突然有些自卑,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对着厚得无法穿越的玉米林子竟然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想念过去,过去的时候,望台村这边的地也一定一片杀声,望台村和照台村似乎比赛一样,看谁的杀声高,看谁的镰刀快。而现在,望台村的杀声没了,继而响起的是麻将声、扑克牌声、色子的旋转声和女人的尖笑声。这让他在照台村面前无法抬起头来,这让他愧对眼前的这些被他们冷落的玉米,以及更大的秋天。秋天是该忙碌的,是该杀声四起的,是该拼命的。但现在,都被什么淹没了。
在他发呆的时候,望贵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他,并走了过来。
彭大爷,干啥呢?有那么多钱,还贪这些庄稼做啥啊?
望贵的态度让彭老蒯很惊讶,他叫老蒯大爷,说话温和,态度和蔼。这和那个抡着拳头的望贵相比有很大的偏差。
庄户人呢,不要庄稼咋成?
这么大一片,一个人咋忙得过来,等我弄完了,来搭把手。
那咋成,那咋成,你们自家的地还没弄利索呢,再说麦还没种下,忙不过来的。
嗨,客气啥,咱谁跟谁啊,你和俺娘的关系,十八台哪个不知道,都是自家人呢。
望贵这么一说,彭老蒯的脸上就挂不住了,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那边在地里干活儿的顺英许是怕望贵难为老蒯,便喊望贵回去。望贵走的时候笑得很暧昧,让老蒯心里一抽一抽的。望贵走后,老蒯见顺英还在看着他,心里就有了些温暖。刚刚望贵的话虽刺耳,但也说了些实话,这么一大片地,他自己是侍弄不过来的。现在望台村有了钱,劳力却少,人少不成事儿,没人要钱干啥?!他琢磨,是得找几个帮手了,可秋里谁都忙,到哪里找呢?他琢磨来琢磨去,一锅子烟抽完了才想出了办法,雇,雇人收秋。这法子说起来丢人,但总也是个办法吧,总比把粮食瞎在地里的强。
这样想着,他走进了顺英家的地里。
来了?顺英把一捆玉米秸抱进牛车里,抬眼看了看儿子,拍着衣裳问。
来了。老蒯顿了顿,磕磕巴巴地说,我,你看,那片地,我一个人……
彭大爷,有啥话就说,又不是外人。望贵扭过头,笑嘻嘻地说。
彭老蒯和顺英的脸上都有些发烧。
是不是要我帮忙啊,没说的,只要俺娘点头,我就去搭把手。
不,不是。老蒯更加磕巴了,我,你看,你这里也挺忙,我是想,雇,雇几个人。
雇人收秋?顺英放下脸,弯腰抱起了一捆玉米秸,不咸不淡地说,是啊,你现在有钱了,是大老板了,可不得雇人吗?
望贵一听,倒来了兴趣,问,咋个价钱?
五,五十吧,就不知道有没有人干。顺英的几句话说得老蒯心里很不是滋味。
咋没人,回头我给你找,明天就开始干,完了事你把钱给我,我来发。望贵很痛快地说。
要你多事?咱自家的活儿还没干完呢。顺英冲着望贵说。
望贵嘻嘻一笑,又不是外人,彭大爷家的事儿,我这个当侄子的还能不用心?
看儿子没正形,顺英一生气走了。望着顺英的背影,老蒯有些后悔,寻思一定找个机会解释解释。
这样,雇人收秋的事儿就定了下来,彭老蒯又套了牛车,晃晃悠悠地回了村,一路上耳朵眼儿里都是顺英那句不咸不淡的话,脑子里都是顺英气呼呼的面孔。他们俩从小就相好,彭老蒯从没见顺英发过火,挖苦过人。可今天这是咋了呢?
4
望台村的早晨静得让人担心。鸡在那一夜都死光了,没有了鸡叫的早晨是无法把人从睡梦中拎着耳朵叫醒的。所以,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大街上喊了许多声后,也没有人开门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兴许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叫喊,但没有人在意,人们晚上太忙碌了,忙碌得对白天的事情都没有啥兴趣了。
彭老蒯是在那个男人和女人趴在窗户上狠叫了两声后才醒过来的。昨晚他想了一夜的顺英,也顺便想了想望贵,他想不明白这娘俩的态度,直到睡进梦里也没想明白。在梦里,他听顺英说望台村正浸泡在毒气里,所有的人都会被这毒气变成怪物。顺英很着急,急着让老蒯逃出去,说再不逃就晚了。老蒯捂着鼻子向外跑,周围无数的怪物想抓住他。他跑啊跑,终于跑出了村子。他松了一口气,这时望贵冲过来,猛地一拳,老蒯飞起来,又飞回了村子中央的大街上。他想站起来,可晚了,他的四肢收缩,身体膨胀,变成了一个球形的巨大怪物,并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飘进了灰暗潮湿的毒气深处。
这时,窗前响起男人和女人的叫喊声。
推门进来的两个人彭老蒯叫不上名字,但知道是彭学问家的亲戚。闹灾的时候,彭学问两口子都死了,就活下来一个九岁的闺女,叫春儿。彭老蒯不知道那夜彭学问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搞不清为啥小孩子反而活了下来,两个大人倒一起丢了性命。一夜之间春儿变成了孤儿,这样强大的打击在人们的想象里一定无法承受,但春儿这孩子不同。爹娘出殡的那天,春儿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其实也不仅仅是泪,她甚至没说一句话,要知道过去这孩子是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的。她不说话,也不哭,只紧紧地抱着一个掉了一条腿的布娃娃。这娃娃是她爹赶集的时候捡来的,是望台村所有孩子的唯一的一个布娃娃。当时有人看不下去,想让春儿哭几声,叫几声,他们把春儿的布娃娃抢了过来,扔在棺材前,另有人抱紧了春儿,说,春儿,你哭,你叫爹叫娘,就给你娃娃。春儿挣扎着,但还是没有哭也没有叫,反而咬了抱她的那人的手冲了出去抢到了娃娃。于是,人们说这孩子怕是傻了,怕是招了邪了。
彭老蒯很烦彭学问家的亲戚。办丧事儿的时候,人们专门找了他的这些亲戚,可这些亲戚一怕让他们出钱,二怕要负担春儿这个累赘,到出殡的那天一个也没有来。后来赔偿款下来,春儿是孩子,钱先由乡里保管,说找到了监护人再转交。这些亲戚们一听到这消息,立马苍蝇般地围拢了过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齐上阵。这家的姨说,俺俩小子就缺个闺女,早前就和学问两口子商量说把春儿过继过来,正打算办呢;那家的舅说,俺闺女和春儿差不多大,正好做个伴儿,也省得春儿孤单不是;这家的姑说,春儿打小俺就稀罕,到了俺家,俺就当菩萨奉着,到头来考个大学嫁个好人家,也对得起俺那死去的哥;那家叔说,俺不看中钱,俺就是图春儿这孩子机灵,死了那么多人,这孩子活了下来,不机灵能这样……这些亲戚们从村里吵到乡里,又从乡里吵回村里,先是吵,后是骂,然后就动手开始厮打,打得天昏地暗,仿佛多大的仇似的。后来,他们打累了,骂够了,就在学问家里泡上了,有了打持久战的意思。老蒯曾经去过,看过那里的形势,屋子里满满当当的,有的从家里带了米,有的从家里带了面,你生火,我做饭,白天各吃各的,晚上在地下铺个席,各做各的金钱梦。而春儿还是像以前一样,怀里抱着布娃娃,不说,不闹,不哭,不笑,一个人坐在炕上,对这些亲戚们的表演一点观赏的意思也没有。
起初,彭老蒯怕春儿受委屈,吃不上,睡不上。他去了几次,见那些亲戚们怎么吵,怎么打,对春儿却好得很,做了东西都往春儿的眼前摆,到了晚上都争着给春儿铺炕,有时候为了这点权力,竟不惜打得眼也青了,嘴也肿了,头发也掉了。看到这些,老蒯放心了不少,所以对两个亲戚一大早火烧火燎地闯进来,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春儿跑了!那一男一女一进门就说。
跑了?咋跑的?
谁知道咋跑的?早晨我们一睁眼,炕上就没人。
娃娃呢?
啥娃娃?
春儿抱的那个布娃娃啊,缺了条腿的那个?
也没了。
不是你们哪家亲戚把春儿偷着抱走了吧?
那一男一女听彭老蒯这么说立时一愣,没等老蒯反应过来,便你扯我我扯你掉头跑了。
彭老蒯觉得这事儿蹊跷,也跟了出去,赶到了学问家。学问家里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你指责我偷了春儿,我指责你偷了春儿,场面乱得不可控制。
都别打了!!彭老蒯站在门口吆喝了一嗓子。他在顺英和望贵面前调门儿高不起来,在望台村,他的自信心还是有的。随着这一声喊,学问家的亲戚们平静了下来。
你们跟我说实话,有谁抱走了春儿没有?
彭老蒯这么一问,人群里又唧唧喳喳起来。
彭老蒯一摆手说,实话告诉你们,即使你们中有人抱走了春儿也没用,监护权懂吗?见不到春儿全是屁话,不但要春儿在场,你们这些亲戚们也都得在场才成,那得上边一家一家地调查才成,得签字画押,要不然,偷了春儿也没用,不但没用,还得坐牢,吃官司。彭老蒯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乡干部,其实他也不懂监护权,在他的理解中,监护权就是给春儿再找个爹娘,既然是找爹娘,那就不能偷,不能抢,偷了抢了就得坐牢吃官司。
在来之前,彭老蒯确信一定是这些亲戚们有谁偷走了春儿,所以,他不着急。他边说边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想从中找到春儿的下落。但很快,他失望了,他因这种失望而焦急起来。从这些亲戚的表情中,他知道,春儿真的丢了。于是,他让亲戚们分头去找,自己则跑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叫人,不管人们愿不愿意,都走出家门四处找了起来。这样,望台村在大灾之后第一次集体行动,是为了一个叫春儿的女孩。
春儿丢了,真丢了。人们翻遍了四周的田地、林子和山坡,都没找到春儿的影子。在找春儿的这些人中,彭学问家的亲戚们是最积极的、最认真的,因为这些人知道找到了春儿意味着什么。至于村里其他的人,彭老蒯则觉出了一种极冷的应付。他想不通如今的人都怎么了。过去,别说是丢了个孩子,就是丢了头牛丢了只羊村里人也能把方圆几里的犄角旮旯翻个底儿朝天。而现在,人们在一条人命面前走着过场。难道是因为那个灾难他们见到的死人多了,麻木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彭老蒯想不通,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春儿丢了,彭老蒯想象不出这个九岁的孩子和她的布娃娃如今藏在什么地方。她在和人们玩藏猫猫儿吗?过去这孩子是很喜欢藏猫猫儿的,一有空就缠着学问两口子陪她玩。那时候她爱说爱笑爱唱爱跳,说长大了要当歌唱家当明星。望台村的那场灾,不但夺了她爹娘的性命,也把春儿的魂夺走了,这朵鲜亮的花变成塑料花了,不说、不闹、不哭、不笑,只有看到那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时,她的眼睛深处才能有点暖色。彭老蒯想不通,他们这些大活人难道还不如一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吗?
彭老蒯心里发冷,没由头地想到了另一个女孩子———苦翠。
春儿丢了,学问家的亲戚们情绪很激动,不知道春儿没了,那些赔偿款怎么办。他们吵吵着往乡里走去,像群嗡嗡叫的苍蝇。
春儿的事儿让彭老蒯心里很难受,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仿佛感冒了一般,一阵阵地发冷。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感冒了,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感冒这档子事儿。他自己心里清楚,好端端地怎么会感冒呢?他没有感冒,只是被村子里的某种气味呛得难受。这样,彭老蒯套了牛车出了村,翻过一道坡儿后才舒坦了些。
前面有一片青草,这节气里,难得这草还能青还能嫩,像逆着日子往回长,看着让人稀罕。他让牛停了,卸了套,把牛牵到草里,让它自由地啃,自己则在草里坐下来,抽出烟袋锅,一口一口地往肺里嘬。嘬了一会儿后,他觉得有啥地方不对劲儿,仔细想想,又想不起什么。
不远处,一条河弯曲过来,水面上懒洋洋地漂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不知道从哪儿冲过来的。他仔细地梳理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毒气、死尸、哭、赔偿、空空的学校、坟、楼房、遗像、耍钱、女人、喜事、庄稼、疯子,仔细地想着这些日子里的人,死去的家人、杨老师、老九、春儿的爹娘,活着的平安、瘸子、彭永福,疯死的彭大拿和没疯死的彭三宝,抱着布娃娃的春儿,那些密密麻麻的亲戚,忙碌的喜鹊张,还有顺英,望贵。这些人这些事儿随着彭老蒯的烟吧嗒吧嗒一个一个地跳出来,各说各的话,闹哄哄的,闹得让人安稳不下来。彭老蒯想不明白,那场灾难后望台村还是望台村吗?自己还是自己吗?
这样一问,彭老蒯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就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劲了。地里的庄稼还没收,他竟闲着心坐在这里吧嗒吧嗒地抽烟,这样的自己怎样还是自己呢?过去,这个时节人心是闲不得的,莫说闲,就是喘口气也得紧赶着,生怕耽误了什么似的。那时候,人人都得做出拼命的架势,跟庄稼拼,跟老天爷拼,跟日头拼,拼倒了玉米,拼翻了土地,拼散了麦子,拼得天底下的大地整个翻了个身。那时候,学校里的老师学生放了假拼,外出打工的人请了假拼,十八台的男女老少都在拼,哪还能坐在这里吧嗒吧嗒地抽烟呢?彭老蒯想自己变了,变得不是自己了,就像梦里顺英说的那样,自己也被毒气毒了,毒得不是自己了。莫说人,就是草也不是草了,腚下面的草还青着嫩着,像逆着日子往回长,今天小媳妇,明天大闺女,日子整个颠倒了。还有那牛,这时节的牛哪还能这样干干净净,哪还能啃一口抬一下头地悠悠闲闲地吃,连反刍都不用了。
这样想着,彭老蒯立即手掌撑地爬起来,掌心里温温的,热热的,仿佛这地下埋着一团不停燃烧的火。
半路上,他遇到了望贵。望贵老远就扬着胳膊,一口一个彭大爷地喊。不知道为什么,望贵这样喊彭老蒯总觉得有些心虚。
彭大爷,是去地里吧?
嗯,我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我看您老是不放心吧,望贵笑着说,我正想去找你呢。
咋?没人干?
不是不是,人有的是,正干得红火呢,只是……
只是啥,有难处就说,不行再加点钱也成。彭老蒯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真的变成老板样子了,他有些警觉,为自己口气的变化而很不自在。
不是钱的事儿,你知道我娘,她那脾气……
顺英咋了?
也没咋,就是不太欢喜,对我爱搭不理的,老念叨,说人有了钱就变了,就变得不是自己了,念叨来念叨去,连饭也吃不下。
听了望贵的话,彭老蒯没言语,他心里很乱,在乱里面还有一点点的酸。
望贵接着说,彭大爷,你看这样子成不成,你和我娘也是老相识了,又都单着身,心里咋想的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都知道,她怕你有了钱变心,我看你不如去掏掏心窝子,兴许她就高兴了,我们做小辈的也支持,你们老了老了也有了个依靠,都美满呢。
望贵的话让彭老蒯吃惊不小,他甚至怀疑这还是那个挥舞着拳头冲过来的望贵吗?是啥让他想开了的呢?说实话,彭老蒯心里一直想着顺英,想了大半辈子,过去有顺英的丈夫、自己的媳妇在那里挡着,他只能暗暗地想,现在那两个苦命的人都不在了,他就敢明明白白地想了。可想归想,还不敢说出来,他怕,怕望贵凶神恶煞的拳头,也怕自己媳妇坟上的土还没有干,说出来会遭报应。老人说坟上的土没晒干就谈婚论嫁是不吉利的,可在望台村这些日子里有多少喜事在忙着张罗呢?又有谁等着坟上的土完全晒干呢?如今,望贵的拳头突然变成了欢迎的手掌,彭老蒯倒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该为这样的一种变化欢欣跳跃,还是该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想不透,一时间顿在那里。
见彭老蒯没说话,望贵怪怪地问,你不会也想娶个大闺女吧?那能好好过日子,还不是冲着钱去的。
哪里哪里,我哪里有那混账想法。
没有最好,要不然吃亏上当的是你,到头来绿帽子也戴了,钱也没了,到哪里买后悔药去?望贵见彭老蒯没有表态心里有些不悦,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硬朗起来,彭大爷,话我是说到了,怎么想怎么做是你的事儿,可不能怨我这当小辈的不孝顺,拦着你们。
说完,望贵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彭老蒯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有了去地里看看的心思,便掉转牛车,往家走去。
晚上,喜鹊张扑棱着翅膀闯了进来,一进院子门就一连串地喊着,累死了,累死了,老蒯,快给我口水喝。自她保媒把顺英嫁到照台村后,她很少登彭老蒯家的门,即使来了,也有些收敛,全然不会像今天这般毫不见外地随意。
彭老蒯给她扯了把凳子,倒了杯水。水热,喜鹊张等不及,自己跑到水缸前拿起舀子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舀子凉水,灌完了一屁股在凳子上,又把凳子向前拖了拖,贴近了彭老蒯说,知道姐为啥来不?
还能为啥,我可没心娶啥大闺女,作不起那孽,享不了那福。
瞧你说的,当姐的能不知道你的心思,有了大闺女也不敢往你这儿领。可话说回来了,你老蒯可真是个死脑筋,放着送上门来的黄花闺女不要,心里还惦记着旧情儿。不过,当姐的佩服,这说明啥?说明咱老蒯兄弟专一。
啥旧情儿,可莫胡说。
顺英呗,你老蒯这多年的心思,十八台谁不知道?
一提到顺英,彭老蒯不说话了,耷拉了头,不再看喜鹊张。
喜鹊张挺了挺身子,接着说,我知道兄弟为顺英的事儿怨我,可我有啥法子,那是人家顺英爹娘的意思,说是用闺女给儿子换亲,主家儿都瞄好了,我顶多也就跑个腿,结果惹得兄弟怨了我一辈子,我冤不冤啊。
冤不冤的都过去了,还提它做啥?
咋能不提,你老蒯心里的疙瘩解不开,当姐的也不安心不是?这事儿过去不能提,过去你有家,她也有家,隔着千山万水,不敢提,也不能提。现在成了,她寡妇一个,你光棍儿一根,顺理成章了不是?只要你老蒯有心,姐给你提去,全当姐给你俩赔个不是,连跑腿钱都免了。
都这把岁数了,再提该让孩子们笑话了。
笑话啥,许他年轻人放火,就不许咱上了岁数的人点灯,到哪儿也说不出这个理儿去。喜鹊张说着向前贴了贴脸,神神秘秘地问,知道这事儿谁提的?
谁?
望贵。
望贵?!虽然早有预感,可当这名字从喜鹊张的嘴巴里蹦出来的时候,彭老蒯还是有点突然。
可不是咋的,这孩子孝顺,知道他娘心里咋想的。望贵这边不拦着,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我从年轻那会儿就给人牵红线、做大媒,还从没见过这么开明的孩子,别说十八台,就是外头那些吃公家粮的,你打听打听,有几个孩子给自己的爹娘提红媒,有了望贵这样的孝心,你到头来也有了个依靠不是?
彭老蒯不说话了,没点头也没摇头,喜鹊张说不摇头就算答应了,说顺英那边的事儿凭她去说,让老蒯等好信儿,说完一步三摇地走了。
本来,彭老蒯做梦都想和顺英过在一起,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炕上睡觉,点一盏灯,耕一块地。这梦他做了大半辈子,现在这梦就快成真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忐忑。他打死也想不到让这梦成真的人会是望贵,望贵曾是他和顺英中间的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如今,这山却变成了一座桥,这变化太突然,突然得让人不安。彭老蒯不知道喜鹊张说了这件事后顺英会怎么想,对儿子这样突然的变化能不能接受得了。他想,该找个机会和顺英聊一聊,探听探听顺英的心思,这是两个人的事儿,不商量咋成?打定了这主意,彭老蒯就一心盼着日头早点从村东的水渠里爬出来,他在炕上翻来翻去,一整夜连点困的意思都没有。
5
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彭老蒯就锁了门,离开了望台村。他没有牵牛,而是步行去的。走在路上,一枚鲜鲜的大太阳湿淋淋地弹出来,照得脚下的土路、路两边的田、田上面的天都年轻了不少。彭老蒯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心跳得很有劲儿,扑通,扑通,像是被重锤擂响的鼓。
他翻过一道坡儿,拐过一道弯儿,穿过一片林,就看到了自家的玉米,玉米大部分已经被放倒了,对此,他很满意。对面顺英家的地里没人,彭老蒯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这时候人们都在拼着,地里咋连个人影都没有呢?他一边琢磨一边向照台村走去。
顺英家就在村头上,绕过一棵粗大的垂柳,就能看到她家的院子。这个院子彭老蒯只是远远地望过,从没有到跟前来过。现在站在院子边上,他能听到村子里狗的叫声,能看到院子里四处觅食的鸡,能闻到还没有散尽的柴火的香气,心里便温暖,便亲近,便感动,便羡慕,觉得这才是村的样子。过去望台村也这样,可现在变了,一点生机都没有,有的只是烦乱。望台村被毒气夺走了,夺走了命,也夺走了魂。
顺英不在院子里,望贵媳妇蹲在地上弯腰拿着一块半头砖打磨着铁锹上的泥锈,望贵则立在院子中央,双手掐腰,向屋里高声斥责着:……我看你就是自私,一点不为我们这些当小辈儿的着想,管你吃,管你喝,你啥时候管过我们的死活,年轻的时候不检点,老了老了也糊涂,钱有啥不好,告诉你,这事儿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看俺爹活着的时候打你打少了,毛病!!
望贵媳妇儿也抬头帮腔说,可不咋的,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总比偷偷摸摸儿钻人家庄稼地的强,喜鹊张那边望贵把媒钱都付了,足足八千呢,到头儿来谁能想到在你这里卡了壳,望贵也是为你好,难不成还坑你咋地?!
望贵接茬说:俺们也不废话了,这家还是我说了算,等过了秋就把你嫁过去,不信你能反了天。
很显然,望贵两口子训斥的人是他们的娘顺英。彭老蒯听不下去了,推开院门闯了进去。望贵见到彭老蒯脸上立即堆了笑,说,彭大爷来的正好,俺正和俺娘盘算你老俩的事儿呢。彭老蒯没理望贵,径直走进屋里,望贵急忙跟了进去。
早晨的光进不来,屋里有些灰暗。顺英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啜泣着,泪水填平了满脸的沟壑。这是彭老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见到顺英。那年,顺英被抬到这里时还是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现在她老了,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彭老蒯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阵一阵地疼。他一点迟疑也没有,上前就拉住了顺英的手,像年轻的时候那样。
走,跟我走。彭老蒯坚定地说。
顺英摇着头,向后坠着身子。望贵在身后搭茬说,娘,彭大爷稀罕你,嫁过去算了。
听了这话,彭老蒯松了手,扭头对望贵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娘说。
望贵乖乖地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多少年来,他们都梦想着有这么一天,现在真的有了,却没有了想象中的甜蜜。
顺英,刚刚在外边,望贵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些年苦了你了。彭老蒯靠着顺英坐了,重新把顺英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苦啥啊,都过来了。顺英也平静了下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已经不再啜泣了。
昨天喜鹊张找我提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呢,你咋想的?
我咋想的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把你娶过去。
你真不知道望贵的想法?
他不就是贪点钱吗?孩子们穷怕了,贪点钱也没啥。
我就是想不通,当姑娘那会儿,俺爹娘为了给俺哥换亲,硬生生地拆散了咱俩,把我嫁到了照台,现在老了,儿子为了钱,又逼着往回嫁,你说,我啥时候做过自个的主儿,到头来,都是为了人家,我冤屈啊。顺英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彭老蒯怜惜地搂过顺英的肩,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冤屈,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咱俩都等不起了,都入土大半截了,你不能让我空等一辈子啊。
我是怕嫁了你就坑了你,你不知道望贵的想法,他可不是要一点半点,这孩子狠着呢,到头儿来你用一家子的命换来的钱,都得让他贪了去。
他再狠能狠到哪儿去,大不了多给他点,咱俩多少留点就够了。你嫁过去咱俩单过,过一年也是福分不是?
顺英还想说啥,彭老蒯没给她机会,高声吆喝望贵进来。这样,他和顺英的事儿就这样定下了。望贵很高兴,彭老蒯走的时候,他一直送出去很远,并答应老蒯把顺英伺候好了。那样子,倒真像一个听话的儿子。
定下了和顺英的事儿彭老蒯一身的轻松,到家门口的时候,见到自己那些来要钱的亲戚们态度也和蔼了许多。他问他们都商量好了,他们说商量好了,并把签了字的分配协议拿出来给老蒯看。彭老蒯对协议不感兴趣,怎么分也是八万块钱,跟他老蒯有什么关系呢?他没进家门就带着亲戚们到了乡里的储蓄所,让他们打了收条,取了钱给了他们。亲戚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彭老蒯又卸下了一桩心事。
彭老蒯没在乡里多留,买了一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就往回赶。家里出事后,他还没喝过酒没吃过肉,现在他心情不错,就有了喝酒的念头。
望台村里很热闹,离得老远他就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这声音很刺耳,把人扯得紧绷绷的。彭老蒯不知道出了啥事儿,急忙进了村,见大街上站了些人,都一问三不知地竖着耳朵听。这时,大喇叭里有人用很粗的嗓子喊话,叫人们都到村小学的操场上去看公审大会。公审大会?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在望台村还是头一遭,人们于是放下手里的牌,松开抱在怀里的大闺女,纷纷走出家门向村小学涌去。
昔日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如今被许多警车许多拿着枪的警察包围着,彭老蒯到的时候操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村里活下来的人,也有外来的拥有陌生面孔的人,甚至有那些死去的人的亡灵。公审大会,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在吸引着活人的同时,也吸引着这些不太安分的鬼魂。彭老蒯同他们一一点头,杨老师面色沉重,在一间间教室里飞来飞去,想找到一两个学生,彭老蒯说,莫找了,都走了,有了钱谁还读书呢,杨老师就瘫在了地上,薄得像一张纸;彭老九躬着身子,像拉着一副犁,彭老蒯觉得他苍老了许多,看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就安慰说,别说了老九,我知道,庄稼是吧,以后没庄稼了,你的地修路了,修柏油马路,能跑小汽车的那种,彭老九听到这话哆嗦起来,哭得昏天黑地的,彭老蒯怎么劝也劝不住;彭学问还是那样,文质彬彬的,像赶考的秀才,他在人群里找,扳过这个人的脸看看,扳过那个人的脸看看,越找越心急,灰灰的脸上竟有了些煞气,彭老蒯拉住他说,春儿丢了,找不见了,彭学问嘭的一声跳起来,跳到了屋顶上,狂叫着飞走了;自己的媳妇走过来,哀哀怨怨的,扯彭老蒯的袖子,老蒯心里酸,低声说,我和顺英的事儿你别怨我,顺英的命也苦,等她过来,我们俩一起去给你烧纸,听了这话,他媳妇转身飘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群里,不见了。彭老蒯还见到了许许多多故去的人,他同他们说话,打招呼。当然,这些话是在心里说的,那些活着的人是听不到的。
主席台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人群和鬼群开始骚动,随着一句有力的喊声,主席台一侧的警车上押下来两个人,彭大胡子和彭大胡子的媳妇。这两个人望台村的人和鬼都认识,活着认识,死了也认识,烧成了灰认识,剁成了肉酱也认识。
他们终于等来了报应。
彭大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却是个手艺人,这手艺是骟猪,是祖上传下来的。彭大胡子拿捏得好,刀快,心也快,骟得麻利、干净,经他骟的猪个个膘肥体壮,在十八台没有不认识他的,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一把刀师傅。凭着这手艺,彭大胡子的日子就比别人过得殷实,平日里喝点小酒,哼点小曲,很是滋润。但人都有不顺心的事儿,彭大胡子不顺心的事儿在香火上,他媳妇儿腚大胯宽,看着像是个旺子的样儿,可谁承想一连两胎生的都是闺女。彭大胡子酒喝不下去了,曲儿哼不出来了,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为了这事儿,彭老蒯曾经劝他想开点。可彭大胡子不认命,顶着挨罚的危险,又在媳妇儿肚子里埋下了种。这种好,发芽、拔节、抽穗,到生下来一看,果然是个带把儿的。彭大胡子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罚了个倾家荡产,但心里痛快,酒喝不起了,曲儿却哼得越来越响亮。没过几年,他的曲儿却哼不出来了,原因是这个带把的儿子有残疾,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不会走,浑身软绵绵的没骨头,连坐都坐不住。本来彭大胡子两口子还抱着丝希望,以为孩子发得晚,兴许再过上几年就没事儿了。可两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孩子长到了二十啷当岁,依然不会说话不会走,吃喝拉撒全都在炕上,成了彻头彻尾的瘫子。对于这件事,村里就有了不好听的说法,说彭大胡子干的就是断子绝孙的活儿,这是报应。这话传到彭大胡子耳朵里扎人得很,他拿着刀跑到村央的大街上骂,说要是查出是谁烂嚼舌头,就一刀骟了他。
那时候彭老蒯觉得彭大胡子两口子很不容易,两个闺女嫁出去了,像泼出去的水,指望不得。老两口独自拉扯着瘫儿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不离不弃的,也算仁义。
听人说,闹灾的那天夜里,彭大胡子两口子听到了动静就动了私心,手拉着手跑了出去,独把瘫痪的儿子丢在了炕上。等他们回来后以为儿子死了,推了推,搡了搡,竟发现儿子活得好好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事儿当时在村里传得很神,没有人不知道的。没过几天,上面就派人来说要赔偿,让每家每户上报死亡人数和家禽畜生的死亡数目,说是要核查。有人在交表的时候,发现彭大胡子家的表上填的是死亡一人,就觉得奇怪,说这表填错了,他家没死人。上面的人很重视,便叫人去调查,调查的人来一看,彭大胡子没说谎,他儿子的确死了,死尸还躺在床上。村里的人虽然觉得奇怪,但那时候大家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搭理彭大胡子家的事儿。
本来这就完结了,剩下的该赔多少赔多少。没想到,第二天就来了些警察,把彭大胡子两口子都抓走了,还带走了他们儿子的尸体。这一走彭大胡子两口子就没再回来。有消息说他儿子当时根本就没死,是彭大胡子听说了赔偿的事儿,才和媳妇一商量用被子把儿子给捂死的。传这消息的人说得有根有据的,村里人也就相信了,都骂这两口子蛇蝎心肠。
现在,这蛇蝎心肠的两口子就被五花大绑地押在主席台上。彭老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俩的头向下耷拉着,脖子上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没有半点力气。主席台上坐着乡干部,和其他不认识的更大的干部。随着一个人在高音喇叭里的很有威严的讲话,那个杀子骗赔偿款的消息得到了证实,人群和鬼群一阵阵骚动起来,有的鬼魂按捺不住,飞上主席台扯出了彭大胡子和他媳妇的魂魄,又有几个鬼飞上去,把那两个人的魂魄撕得七零八落。彭老蒯很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两个人没被宣判之前,他们的魂魄已经死了。彭老蒯发现他们丢失了魂魄立即灰暗起来,一点没有了活人的样子。
看到这里,彭老蒯转身离开了操场,之前想喝酒吃肉的兴奋,都被公审大会给搅没了。
回到家里,彭老蒯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甚至在点烟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那头新买的牛还干干净净地卧在院子里,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自己为什么买牛呢?买了这头牛后,他没有让它干一天的农活,充其量是陪他出去遛遛弯儿、散散步,这和买一条宠物狗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甚至雇人收秋,自己只要出钱,连地的边儿都不用沾,这多气派。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
顺英来了。这很奇怪。自打顺英出嫁后,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
顺英的突然出现让彭老蒯心里有些慌乱,这慌乱该是一种喜悦,他急忙把顺英让进屋,急忙给她递了毛巾,倒了水,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顺英面前,全然没有了早晨在顺英家的从容。
来了?
来了。
来了就好。
说完这几个字,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啥话了,都停顿在那里。在这停顿里,彭老蒯再次闻到了顺英身上的香,这香虽然没有年轻时候浓了,却更有味道了。彭老蒯禁不住耸起了鼻子,把那不易觉察的香贪婪地吸进了自己的肺里。那香在他的肺里缓缓化开,融进了血里,他的血狂躁起来,向一个地方冲涌过去。彭老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想法了,他有些尴尬,想要掩饰,于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向顺英介绍着他临时想到的一些计划。
等你嫁过来,这儿,我打算买个柜子,柜子里全是你的衣裳,城里人穿啥咱穿啥,还有,这儿,得竖一面镜子,大镜子,让屋里明晃晃的,炕也不要了,咱买张床,带海绵的那种,软和和的,能陷进半拉身子……
彭老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顺英流泪了,两行泪,安静地从顺英苍老的眼窝里流下来。
咋了?彭老蒯走过去,握住顺英的手。
老蒯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咋又不能了呢?早上不都说好了吗?听了顺英的话,老蒯有些急,一转身站了起来,见顺英还流着泪,心又软了,重新坐下捉住顺英的手,出啥事儿了,是不是望贵那小子反悔了?
不,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嫁。
为啥,咱俩等了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咋又不嫁了呢?
老蒯哥,对不住了,顺英抹了一下眼,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你走了后,我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这辈子不值,当姑娘那会儿听爹娘的,当了娘又得听儿子的,他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拨弄来拨弄去,谁把我当个人?
都这岁数了,还赌这口气干啥?彭老蒯想劝劝顺英,但刚一开口就被顺英截了回去。
我凭啥不能赌口气,凭啥不能自己做回主?放在过去,我做梦都想嫁给你,不图钱,不图利,就图你这个人,就是钻庄稼地让人家戳脊梁骨我也愿意,可现在,我嫁给你心里总是不踏实。
有啥不踏实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不一样了,现在嫁给你人家会说我是为了钱。
管人家咋说,咱过咱的日子,我心里清亮就成。
可我不踏实,那钱是你媳妇儿子的命换来的,他们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呢。
顺英这么一说,彭老蒯就没法劝了。这一天,他一直沉浸在与顺英的事儿上,他喜悦,兴奋,有些忘乎所以,他没有考虑过那些死去的人的感受,即使在公审大会上,他见到媳妇的亡灵时,也只是有些心酸,并没有过多的愧疚。
顺英又说了几句就起身走了,彭老蒯没出门送她,他的心被顺英搅乱了。
彭老蒯离开了家走进了村西的杨树林子,每当心情无法安定的时候,他总会来这里,看看一座座新坟,闻闻一阵阵土香,心里的事儿就能慢慢地放下来。
在这里他看到了平安。平安跪在爹娘的坟前泣不成声。彭老蒯没打扰这个年轻的后生,只静静地听。平安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你们用命换来的钱我都输光了,我再也没有脸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等我混出个人样儿来,再回来给你们烧纸磕头。说完,平安磕了三个头,爬起来穿过树林,向远处走去。
彭老蒯本来想叫住平安,但最终没有,任凭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的另一端。
林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风含着水汽在树间沙沙地穿行,把人的神经洗涤得清爽、畅快。上空有强大的光线穿透舒展的叶子射进来,在林中形成了一道道光柱,分隔出一个个明亮的格子。在一个格子里,彭老蒯看到一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他走过去,在一棵树的后面见到了春儿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彭老蒯拉住春儿的手,两个人缓缓地走出林子。
不远处的望台村罩着灰蒙蒙的雾气,不远处的天边正孕育着一场足以冲刷的雨。
原载《青海湖》2008年第8期
本刊责编章颖
徐国方,山东博兴人,供职于胜利油田。2003年开始诗歌散文创作,2006年尝试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摘》《青海湖》《山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并选入年度读本。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创作谈:但愿是虚构
徐国方
那件与井喷有关的灾难已经过去几年了,其中的细节大多已被生活掩埋,即使因为小说,自认为并不坚韧的我也不想恢复那些零散却惨烈的记忆。
但事与愿违。2008年的某一天,我的朋友在闲谈中提起了那件事,他说到了这样几个词:美梦,呼啸,窒息,尸体,赔偿。这些词连推带搡,将我逆着时光的轴线往回拉,让我再次看到强烈的气流冲破岩石喷薄而出,于是肺腔被毒气撞击,一个个毫无准备的人在我面前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觉得必须得写点什么了。
写灾难吗?我依旧没有那个勇气,至少我不想面对灾难本身,像一叶独舟面对失去理智的大海。我不想让自己沾染绝望的情绪,哪怕只有片刻。这样,我必须重新审视那场灾难,以找到自己回忆的理由和写作的动机。我要感谢时光了,时光使我能够拾起“重新”这个词,她以她的筛选和过滤,让我站在今天这样一个合适的角度去看待过去。这样,在解答了一些选择题后,我以灾难结束作为写作的开始,这很适合现在的我。
灾难结束意味着赔偿,意味着钱。这是那场井喷事故的善后,是延续,也是一个新的开始。钱是好东西,大量的钱在瞬间涌进那个刚刚遭受灾难的山村时,贫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样措手不及的还有人,那些生者,他们在巨大的财富面前呈现出纷杂的姿态,让人眼花缭乱,心存担忧。在这样的构思中,我感觉到了压力,感觉到另一种毒气已经沿着精神的纹路蔓延开来,这使我用《毒气》作为小说的名字成为可能。
一场毒气消散了,另一场毒气却刚刚开始。前一场夺走的是肉体是生命,后一场则考验着人的价值底线和灵魂。在这场博弈中,毫无准备的人无奈地身处劣势,这不能简单地怨恨和批评,最起码我作为写作者是不想通过这篇小说来单纯地针对人做批判的,我没有那个资格,更没有这样的初衷。实际上,小说里出现的人物都是些简单朴实的农民。在灾难发生前,他们种田、生养、外出打工、为几毛钱斤斤计较、为生活琐事磕磕绊绊,他们是被生扯硬拽地发生改变的,他们需要的是引导,而不是指着鼻子、喊破喉咙的斥责。
但毕竟是有所担忧的,我必须为自己的写作以及读到这篇小说的读者负责,必须在价值的堤坝被金钱冲垮之前尽自己的一份气力。于是,我找到了一个维护者,这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彭老蒯,一个灾难中的生者,一个失去亲人的不幸的幸运者。我不需要他有过多的担当,那不现实,我只需要他维持心中的那缕亮色,但愿我笨拙的笔没有辜负他。
这样说来,这篇小说出自一个真实的事件。这很不幸。这使写作的时候我的内心一直涌动着另外的情绪:但愿是虚构。无论是哪一种毒气我都希望只出于自己贫乏的想象,只是虚构。
这篇小说完成了一周多的时间后汶川大地震发生了。也许多年后我会用另外一篇小说去说这件庞大的灾难,而临近的时间里我做不到,我需要充足的时间冲刷自己内心的伤口。在表现灾难方面,我一直是一个滞后的、反应迟钝的人。
最后,我要感谢《青海湖》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对《毒气》这篇小说的认可,感谢编辑们对我迟钝反应的宽容。
作者:徐国方 期刊:《故事族·中篇》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