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当画家,命运却让他拐了个弯儿,当了个“绘影图形”的警察。樊有宏的故事,还得从他第一次高考前说起。
那时的樊有宏同学,腼腆、内向。跟生人在一起,话少。自打上中学,他就喜欢画画,准备报考美术学院。可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玻璃报栏里的招生简章一贴出来,他却傻眼了:原来人家美院只收文科生,而他呢,上的是理科班!
小樊同学所在的永丰中学,位于洛南县永丰镇。而陕西省洛南县,位于秦岭深山之中。因为地处华山之南,周代曾在洛南设华阳池,秦代设华阳郡。当年,可以与红旗渠媲美的洛惠渠,指挥部就设在永丰镇,离永丰中学不远。从永丰镇到县城所在的城关镇,还得走二十里地呢。山里信息闭塞,上世纪八十年代,永丰中学就没听说有谁报考过美术学院,连老师也不知道,考美院居然有这样一项
规定。樊有宏他爸也是个教师,在永丰镇王村的白洛中学教语文。白洛中学只有初中,这位乡村教师对高考的事儿就更整不明白了。无奈,樊有宏这会儿只好临阵改换门庭,放下美术,猛啃物理、化学。永丰中学不是重点中学,樊有宏同学也不是什么学霸,就没有什么奇迹发生。高考成绩下来,别说大学,他离中专录取线都差了五六十分。小伙子不服气,跑去求校长,要求留在永丰中学补习一年。这么低的分,补习一年你就考得上?校长从一把旧藤椅里抬起头,从镜片上头瞧他,目光像从门缝儿里挤出来似的。最后,也许还是看在樊有宏他爸的面子上,才勉强点了头。
樊家四个娃,樊有宏最小。他上面俩哥、一个姐都跟着母亲在农村生活。农村娃,世面见得少,胆子就碎。又是复读生,来年高考后,樊有宏就没敢把分往高里估。自己那成绩,仿佛成了一只非得把皮削干净才敢放锅里蒸煮的洋芋,生怕漏掉了某个烂了的疤。感觉自己上大学没戏,他就把赌注都下在了中专学校里。這回,他第一志愿填的是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往后,才报了几个建筑类的中专。学建筑,用得着美术。那警校呢,他是咋想的呢?
原来,画画之外,瘦弱的樊同学还藏着一个侦探梦。有一年,他二哥带回家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樊有宏翻着翻着,就上了道儿。有一起案子,福尔摩斯是通过一个人的鞋子推理出这人的职业是一名司机,因为司机总在踩刹车,鞋底前掌磨损就与常人不同。这个故事,让樊同学脑洞大开。不久之后,他家地里的洋芋被人偷挖了,地里也留下了鞋印。他开始留意村上什么人会留下这样的鞋印。村上有兄弟俩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樊有宏悄悄跟踪调查。他发现,那个哥哥就穿着一双可以在洋芋地留下相同鞋印的鞋子。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瞪大眼睛听完,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母亲年轻时就入了党,还当过生产队长,在农村算个有见识的人,她说:“你分析得对着呢,但咱不能把他咋的。算了吧!”
当年,报志愿是在高考成绩下来之前。等分数下来,樊同学考了460多分,而商洛师范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才430来分。可是,省警校是提前录取学校,通知书已经寄到了。能上大专的成绩,却上了个中专,樊同学也只能哈哈一笑。农村娃,能通过高考跃出农门,这才是关键。开学,他就去省警校报到了。拎着行李,土头土脑的樊同学坐上长途车,第一次来到西安,感觉就是车多、人多、楼房多。当然,这是1987年入秋时的事儿了。
两年后,身穿橄榄绿警服、头戴大檐帽的樊有宏从警校毕业了。没留在省城西安,也没去地委所在的商洛,而是出门旅游一圈儿似的,又回到了洛南。他在县公安局刑警队当了一名刑警,据说,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侦查员没干几天,他又换了岗位,当了一名刑事技术员。他整天提着个勘查箱出门,风里一身尘土,雨里满脚泥水。在外人看来,这可没那些腰间别着手枪、能到处抓坏人的刑警神气。樊有宏同学变成了樊有宏同志,却仍然内向、腼腆,不抽烟、不喝酒,连喝水都想不起放几片茶叶。一个不擅交际的人,混到早过了提拔的年纪,仍是个大头民警,似乎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2017年5月,樊有宏五十岁时,他的熟人们突然发现,樊有宏的名字在洛南热得发烫。这个像脱了水的青菜一样蔫巴的人,居然获评“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2022年5月,樊有宏的荣誉再上了新台阶,他又获得了“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的荣誉称号。原来,“优秀”上面还有个“特级”呢!
这个樊有宏,他的人生怎么就突然开挂了呢?大伙儿都挺想知道的。
上篇:推理之理
硕鼠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经》里,写了人们对偷粮硕鼠的无奈。农民种粮不容易,田间地头,一个汗珠掉地上摔八瓣儿。对偷粮的贼,能不恨吗?
有一年,柏峪镇某村发生一起粮食被盗案,小偷用三轮车拉走了一户村民家一车的粮食。让樊有宏意外的是,这家同时被盗的还有些凳子、脸盆之类的杂物。出现场时,樊有宏从这家的板柜上提取到了一枚食指指纹。因为嫌疑人手上有灰尘,这枚指纹没有纹路细节特征,却留有外部特征:指节较短,指肚比较圆。
樊有宏就跟办案民警说,赶紧去李湾村找某人。这个某人,就是当初偷樊有宏家地里洋芋的那个哥哥。这哥儿俩虽都爱偷东西,但弟弟主吃窝边草,只在周边村子活动;哥哥会开机动三轮车,偷的范围就大些。柏峪镇这个村子,离樊有宏老家李湾村,有二十多里地,正是哥哥的活动范围。办案民警赶到李湾村时,发现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村道里,正是那哥哥的家门口,车上的粮食、板凳和脸盆还没来得及往下卸呢。当然,这些东西正是柏峪村那户人家刚刚丢的。
又没有进行指纹比对,樊有宏凭什么就怀疑到二十里外那个偷洋芋的哥哥呢?原来,他的依据有两条:一是失主家丢粮食的同时,丢了板凳、脸盆这类杂物,而那对兄弟就偏爱偷这类东西;其二,则来自樊有宏学到的痕迹学知识:个子高的人指节就长,个子矮指节就短,瘦人指肚狭窄,而胖人则指肚较圆。工作以后,樊有宏收集了数以千计的指纹档案,面对这样的规律,他没有发现例外。那个偷洋芋的哥哥,正好体型粗壮、矮胖,像一截成了精、能到处跑的树桩。当然,他也知道那个哥哥有辆机动三轮车。
上警校时,樊有宏就对照相、现场勘查这些课兴趣浓厚,进暗房冲洗自己拍的照片是他最爱干的事之一。参加工作后,他的个性特点领导也看在眼里。当时,刑警队正缺技术员。领导问他想不想干技术?樊有宏就说:想!于是,1990年3月,参加工作只有大半年的樊有宏就被派到北京,参加公安部第二研究所举办的一个进修班。本次班上就只有三五名学员,指纹、足迹、工具痕迹等,老师都手把手教。指节长度与个头儿高矮、指肚形状与体型特征的关系,就是他那会儿学到的。
如果说,那个洋芋哥偷粮食还比较业余,那么后来,樊有宏可是遇到过更职业的“硕鼠”。
某年开春,洛南县接连发生粮食被盗案。过了年,山里的青壮年像候鸟一样,又拖上行李箱,锁上家门到外面打工去了,一些偏远的村子就成了空心村。他们家里板柜中的小麦、包谷和大豆等,就让人惦记上了。县城之外,东路的景村,北路的石坡、石门、巡检、寺耳、麻坪、古城等乡镇频繁发案。最多的一天,樊有宏和同事出过十一个现场,其中多为丢粮现场。到秋天包谷成熟,公安局已经接到了六七十起丢粮食的报案。和别的案子不同,粮食很难通过销赃破案。粮食嘛,看上去都差不多,做粮食生意的人也有的是,谁能分清哪些粮食是赃物呢?
案子迟迟破不了,是因为无法找到破案的线索。农村没有监控,失主发现家中粮食被盗往往都在案发之后很久,而且存粮的板柜大多比较粗糙,无法提取到指纹。
一天,寺耳镇一农妇报案,家里一千七百斤黄豆被盗。按一斤三块钱计算,价值四千二百元了。见到警察来了,农妇才说两句话就已经哽咽了,眼泪止不住就往下淌。
直到2020年的扶贫攻坚,洛南的国家级贫困县才被摘帽。在山里,老百姓来钱可是不容易。早年,樊有宏有回出现场,一个老头儿丢了五百块钱,咧开大嘴哭得像个娃娃。这钱他是上山割荆条,编成筐子卖出来的钱。为这五百块钱,他得受多少苦呢。那起案子因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物证,到底也没破。所以,此时看着这位泪流满面的农妇,樊有宏心有戚戚焉。
大门像件没扣纽扣的褂子,敞开着。锁扣,明显是被剪断的。樊有宏抱着双臂,面对锁扣发了一会儿呆——这种“剪断锁扣”的方式可以和之前发的案子并案了。
“你是啥时候发现的?”樊有宏问农妇。
“昨天我回了趟娘家,今天一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偷了。”农妇抹了把眼泪告诉他。
说这话时,樊有宏已经注意到门口地上有一枚烟头,看上去很“新鲜”,问:“你报案以后来过你家的人有没有抽烟的?”
“没有。”农妇想了想,认真地说。
樊有宏点点头,小心地掏出镊子,把那枚烟头夹进了物证袋。
洛南虽穷,生态环境却是一流的。下乡出现场,草丛里常会有几只野鸡扑棱棱地从樊有宏他们眼前飞起。如果去的是石坡,路边小溪里时常还会见到身材修长的苍鹭在水中专注地捕捉小鱼。石坡镇的周湾村,山坡上有三棵长在一起的华山松。据说,这三株高大的白皮松已经八百多岁了。也就是说,人家可是来自宋朝的。每年开春,上百只苍鹭会从南方飞到这三棵树上,在此筑巢、育雏,甚至老死在树上。因为这里的生态好,如今,村子里的几株高大的核桃树上也落满了苍鹭。黄昏时,归巢的苍鹭们总是要用一场歌咏比赛,嘈嘈切切地为一天的忙碌画上句号。
通常人们会以为,陕南的汉中、安康和商洛三地,都在秦岭分水岭之南,因此属长江流域。从生活习俗上来说,陕南人和四川、湖南人接近,都吃米饭、腌腊肉。但是,洛南却是唯一的例外。除了少数几个村子,洛南全县绝大多数乡镇都属黄河流域。发源于秦岭的洛河,经洛南入河南,在郑州的巩义汇入黄河。这黄河、洛河孕育的河洛地区,就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所以,别看洛南属于商洛、陕南,但洛南人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北方化的,老百姓以面食为主食,地里的庄稼当然也是以小麦、玉米等为主了。
在樊有宏的奔忙中,石坡镇南坪村又发一案。这家被偷的全是小麦,两千四百多斤。一般人家,只有一只板柜装粮食,而这家却有两只粮食板柜。勘查现场时樊有宏就想,这么多粮,人少了怕根本偷不过来。那么,人如果多了会怎么样呢?既然已经进了别人家里,有的人会不会捎带着偷点儿别的东西呢?
粮食是放在大房子里的。勘查完这里,樊有宏再进旁边的小房间时,就特别留意房间内有没有翻动的痕迹,真就发现小屋的立柜抽屉是打开的。仔细查看,上面有戴着手套留下的手印。显然,嫌疑人在这个房间里是有翻动的。立柜旁放着一台老式的双缸洗衣机,从地上的印迹能看出,这台洗衣机被移动过,可洗衣机上却没有发现戴手套的手印。那么,会不会有人也进入了这间屋却并没有戴手套呢?
挨着洗衣机的是一只玻璃面的茶几。房间空间小,要打开立柜门需挪开洗衣机,要挪开洗衣机又必须搬开这只茶几。通过观察,他发现茶几的一端有明显的手套印,另一端手套印却不明显,所以,樊有宏推测,有人协助戴手套的人挪动了茶几。于是,他就对茶几的另一端反复观察,最终在茶几边沿的背面,发现了三枚灰尘加层指纹。嫌疑人抬茶几时在用力,这使得指纹有些模糊。尽管如此,樊有宏已经很开心了,认真对指纹进行了固定、提取。
同样是相连的指纹,这起案子让樊有宏联想起十几年前的另一起系列案件来。
世纪之交的那一年里,从冬到春,洛南境内的石门、古城、景村、保安等地接连发生入室盗窃案。嫌疑人都是白天作案,挑的是乡镇逢集之时,被偷的人家都是些偏远的独门独户。小偷只偷现金,不动别的东西,而且不破坏门锁、窗户。于是,很多人家丢了钱都以为是出了家贼,夫妻反目吵架、父子失和干仗的都有。勘查现场后樊有宏发现,很多盗窃现场都有一种轮胎底鞋印,于是就将这些案子串并到了一起。可是,由于找不到指纹,一直无法锁定嫌疑人。
一次,景村镇下涧村又发一案。失主把几百块钱藏在一只水果罐头玻璃瓶里,然后,把玻璃瓶埋在板柜的粮食中。看见板柜里的瓶子空了,失主就没动它。樊有宏从这只瓶子上取到了几枚相连的指纹。当时,县公安局的指纹库存有一箱箱有过违法犯罪前科人员的纸质指纹。樊有宏一张张翻看、比对,忙了三四天,终于比对出一名犯罪嫌疑人。讯问时,办案民警告訴那小子几起案子他都留下了指纹,结果,此人一气儿交代了六十九起。原来,这小子就是个“独行侠”,胆子奇大,只要找好逃跑路径,他就敢从高处钻人家屋里行窃。
侦破系列偷粮食案这会儿,已经有了电脑指纹库。输入本案提取到的嫌疑人指纹,电脑会推送最接近的五十份指纹。比对指纹是件十分枯燥的工作,别说普通人,就是技术员以外的普通刑警,大多看上一两个钟头就会头昏眼花,再看,想吐的感觉都会出现。可樊有宏又是接连看了三四天,每天晚上他的灯都要亮到深夜。其实,最后三天,他一直在比对同一个人的指纹。嫌疑人姓贺,石坡镇人,有盗窃前科。因为现场提取到的那几枚指纹都不够理想,樊有宏才要逐一特征反复比对。可是,尽管如此,仍有些细节樊有宏还不敢确定。
不知不觉中,新的一年已经来临。元旦后一上班,樊有宏早早就来到西安,请省公安厅专家帮忙鉴定。省厅的毛文智老师一声不吭,连续盯着电脑看了两个多钟头,终于开口,而且越说越兴奋:“你看,这几枚指纹的根部起点、中点、短棒、结合点,对应的特征都是一致的。所以说,这枚指纹比中了。绝对没有问题!”
贺某刚被抓获,樊有宏又用在寺耳镇农妇家提取到的那枚烟头上的DNA比中了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薛某。两名嫌疑人到案,笔录相互印证,其他三名嫌疑人就一个接一个被抓了回来。五张嘴凑在一起,哗哗地吐出了上百起案子。
命案足迹
一天,樊有宏在李湾村的老家出了事。院子里的麦草垛莫名其妙地失火,好在麦垛离房子还有五六米。樊有宏的那间房子门也被撬了,丢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一看丢了板凳、脸盆,樊有宏就明白了——偷洋芋的那位哥哥不久前刚刚释放回来。樊有宏猜想,这家伙可能是把坐牢的仇记在自己父母头上了,以为是他们举报的他。
“算了,损失不大,就别跟这家伙计较了。”樊有宏的父母惶惶不安地跟儿子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位“洋芋哥”跟他们家只隔着几户人家。
因为工作忙,樊有宏难得回老家,父母也有好些话想跟他说一说。可是,樊有宏屁股还没坐热,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立即站起身来,愧疚地对老人说:“有命案了,我得走了。”
夜里,城关镇一名村干部被人杀死在了自家的蔬菜大棚里。大棚外、篱笆围栏内,樊有宏找到了作案工具。这是一把镢头,属于就地取材。围栏有道门是锁着的,并没有被破坏。但是,围栏本身不高,可以翻进翻出。因为前一天下过雨,在围栏与大棚之间潮湿的地上,樊有宏看到了几个立体足迹,足有两三厘米深。他认为这应该就是嫌疑人留下的。
用石膏提取了足迹,一双鞋子的鞋底模样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捧着石膏模型看来看去,樊有宏向领导提议做一次侦查实验,把侦查员摸排出的嫌疑人都筛查一遍。
首先,樊有宏买来一双同款、同号的新鞋,先让所有人都试穿一下。这是一款廉价的运动鞋,樊有宏是照着鞋底花纹买来的。穿在脚上太大或者太小者,一律排除。他们把剩下的四个人领到案发地,还在发现鞋印的老地方,给地里浇上水,让土壤的潮湿程度接近于案发时的状态。现在,头号嫌疑人就要出场了。
头号种子选手是村上的一个无赖,他和村干部的矛盾在于他不断地在占地修房子。他看上的地方,先搭个简易棚子,放些破烂在里面。接下来,这棚子越搭越大,下面的土地就被他不断蚕食。等地方占得差不多了,他就运来砖瓦,拆了棚子,大模大样地盖起了房子。他这样干,村民当然有意见。村干部出面干涉,他就跟村干部针尖对上了麦芒。喝点儿酒,他不仅敢跳着脚骂村干部,还敢跟村干部动手呢。最近,这家伙又弄来个旧台球案子,在上面扯起了一个棚子。谁都看得出,这家伙又看上了台球案子下面这块边角地。案发前,村上好几个人都亲眼看见这小子喷着满嘴酒气,揪着遇害村干部的脖领子,面目狰狞地说着狠话。
面对警察,男一号晃着膀子,还是那副浑不吝的样子,换上鞋子,大模大样地到地里走了一圈,仿佛自己是个草台班子里的男模特。尽管很不喜欢这个人,但看过他留在地上的鞋印,面无表情的樊有宏其实已经把他排除了。
最后一个人出场后,樊有宏蹲在地上看的时间特别长。这人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头儿,看上去相貌堂堂。如果说“头号种子选手”像小品里的陈佩斯,那这人就得算浓眉大眼的朱时茂了。“你可不敢把我当成杀人犯了啊!”坐在板凳上,那人一边脱掉沾满泥巴的鞋子,一边半开玩笑似的摞了这么一句。
樊有宏用放大镜仔细查看着鞋底模型
“不会弄错,放心!”樊有宏抬起头,也冲这人笑了一笑。他一离开现场,樊有宏就取出石膏液,倒进这人刚刚留下的鞋印里。四个参与侦查实验的人中,他只给这个人的鞋印取了石膏模型。
犯罪嫌疑人留在現场的那双鞋印,已经刻在了樊有宏的脑子里:鞋子的脚后跟和前脚掌都磨损较严重,足弓部较浅,说明主人长着一双平脚板。而这个侦查实验的最后一人,穿上那双鞋子大小刚合适,行走的特征也很接近。他的脚后跟、前脚掌行走中的角度都和案发现场提取的鞋印相吻合。更为关键的是,这人也是一双平脚板。
第二天,队上让樊有宏赶快带上两个石膏模型去西安,请专家鉴定。参与鉴定的两位专家,一位是省公安厅的毛文智,另一位是西安市公安局的施俊义。两位老专家仔细研究一番,然后得出结论:“应该是同一个人的足迹。你们先回去对他进行审查,我们随后会给你们出鉴定报告的。”
刑侦大队出动了好几辆警车,还有特警,背着冲锋枪去把那个嫌疑人逮了回来。有必要把阵仗搞得这么大吗?其实,这么做的主要目的在于威慑,也是给后面的讯问工作做铺垫。
尽管如此,嫌疑人来到公安局后就是不交代。此人是个矿工,平时不常在家。做侦查实验时,民警之所以把他框进来,是因为听说他跟那名遇害的村干部吵过架,而且据群众反映,案发后这人看上去有点儿精神恍惚。
当晚,一路民警就专门对他老婆进行了询问。女人承认,自己确实跟村干部发生过性关系,而且案发当晚她丈夫在夜里出去过。有了这些信息,转过头来再审那矿工,他就招了。
原来,某天矿工回家时,当场撞见了那个村干部和自己妻子的丑事,场面十分尴尬。事后,妻子流着眼泪跟他保证,不再跟村干部来往。矿工年轻时是个帅小伙,娶回的媳妇模样自然也好看。然而,因为他时常不在家,媳妇就被别人鸠占鹊巢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矿工强忍下怒火,没打算声张,但他还是警告了那个男人。自此,这俩人看上去也确实断了往来。可是,就在案发的前一晚,矿工又发现妻子接一个电话的时候吞吞吐吐的,表现得十分不正常。半夜趁妻子睡熟,矿工翻看她的手机,发现那个神秘的电话正是村干部打来的。电话记录显示,他们的联系就从没断过。躺在床上,矿工越想越气。后半夜,他一个人悄悄出门,摸到了村干部的蔬菜棚,狠狠给那个睡梦中的男人几镢头。
矿工交代,作案时穿过的鞋子他扔到村边的小河里了。民警押着他指认地点。可是,河水流淌着,哪儿还有鞋子的影儿呀。缺失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物证,就让人心里不踏实。虽然有省厅专家出具的鉴定书,但局领导还是决定让大队长带着樊有宏一起去趟北京,找公安部更权威的专家再把把关。
北京的专家正好是当年樊有宏进修时的老师。老师把那两块石膏模型比对了两个多小时,才抬起头看樊有宏:“你培训的时候没有学会吧?”见樊有宏一脸窘相,老师才又接着说,“其他特征都是相同的,可是,你看这里。”老师指着案发现场的石膏模型,“这个鞋尖部位行走的特征在嫌疑人样本足迹中并没有体现出来,但是你让他再多走几次,肯定就能出现。”
面对老师,当时三十出头的樊有宏只能羞愧地承认,自己还是学艺不精。老师认为,陕西的专家鉴定得没有问题,没必要再出具一个补充鉴定了。不知是因为没找见那双鞋子,还是因为考虑到矿工被戴绿帽子的杀人动机,这起案子矿工最终没有被判死刑。
神枪手需要天赋,也需要子弹喂。十多年后,在出了无数的现场之后,樊有宏就有了更多的自信与从容,哪怕再遇到命案现场。
三要镇话庙村独居的常老太,已经有一两天没出门了。随着青壮劳力纷纷出去打工,村庄里剩下的基本上就是些老幼病残了。常老太七十岁了,生活还能自理。老太太性格开朗,每天都会跟左邻右舍拉拉闲话。可这两天,常老太家大门紧闭,叫门也没动静,邻居就打了报警电话。
山色阴沉,像是要下雪。樊有宏清楚地记得,这是2011年的最后一天。因为这天是个星期六,元旦假期就从这天开始。当然,一起命案就把属于刑警们的假期一笔勾销了。
常老太家七间房子,呈直角结构。四间正房在一侧,三间厦房在另一侧。厦房,就是陕西八大怪中“房子偏偏盖”那种。瓦房屋脊在正中,而厦房屋脊则高高耸于一侧,看起来就像是从正中切出来一半的瓦房。相对于正房,厦房面积也要小。在洛南农村,大房子一般是年轻人在住,老人住在小房子里。常老太被人用刀刺死在一间厦房的炕上,床单、被子上都有血迹。坑下,没有铺砖的黄土地面上,有赤足留下的血足迹。显然,这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除了老太太住的厦房,樊有宏发现四间正房里也有翻动的迹象,他认为嫌疑人是为钱财杀死老太太的。勘查完现场,樊有宏很快就提出: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十五岁左右的未成年人,男性。侦查范围迅速缩小了。
侦查员很快就摸排出,常老太的一个远房孙子嫌疑重大。这个少年十六岁,时常跟常老太有接触。这小子平时爱泡网吧、打游戏,和一个十五岁的汉中少年形影不离。案发后,这俩小子一起不见了。民警追到汉中,在一个网吧将这俩孩子一起找到了。当场一搜查,常老太的身份证就在远房孙子身上呢。没费多大劲儿,俩小子就交代了杀人抢劫的经过。
泡吧、打游戏是需要钱的,有哪个家长会给未成年的孩子支付这样一笔开销呢?远房孙子急着用钱,就想到了独居的常老太。哄她,常老太不给,他就动了刀子。杀人后,他自己翻找,也就找到了几百块钱,还包括老太太存的一堆硬币。当晚杀人后,二人累了,还在正房里睡了几个钟头。天亮后,他们将凶器和不便携带的硬币扔进了村边的河道里。
那么,樊有宏是怎么推断出嫌疑人的年龄的呢?
就是那枚赤足血足迹。足迹二十厘米左右,相对成人偏小,脚趾分布均匀,趾头形状圆润,这都说明嫌疑人年龄不大。从足迹上看,嫌疑人行走有力度。而且,能杀人也说明嫌疑人有一定力量。综合分析后,樊有宏给出的结论是十五岁左右的男性。
复勘现场
巡检镇有座老君山,位于华山之南。天气好的时候,站在老君山上可以眺望华山。传说太上老君修炼成仙的地方,就在老君山的老君洞。因此,当地人认为,老君山就是道教的发源地。
在巡检镇的老君山景点有个工作点,因为要给开发景点的工程队付工资,工作點放着些现金。前些年,这里发了一案。工作人员报案称,办公室里放的十二万现金少了三万元。年轻的技术员勘查现场时,除了在楼梯拐角窗户的内窗台上提取到半个残缺的足迹外,再没发现别的痕迹。这就让民警不得不起疑,景点工作人员会不会报假案,或者是监守自盗呢?有谁偷钱看到十二万现金,会只拿其中三万元呢?
大队长就喊樊有宏来复勘现场。
说到复勘,有必要提一下许多年前樊有宏的一个代表作。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洛南案子发得特别多。刑警队技术员不够使,好些现场就是办案民警自己来承担这部分工作。案子走不下去了,只好再回到现场。这时,樊有宏就会去复勘现场。
暑假里,三要镇有个十二岁男孩儿一宿没着家。次日,父母一通找,没找见,就到派出所报了失踪。男孩儿父亲在镇上的广播站工作,有间办公室,宿办合一。老式土坯瓦房,木格窗户没装玻璃,还贴的是窗纸。找到这儿,民警发现窗纸上插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孩子已经被人绑架,让家长拿十万块钱到北司桥头交钱赎人。北司是三要镇下面的一个村子,离镇上五里路。当天夜里,民警在绑匪约定的时间、地点设伏,却连个鬼影子也没等来。他们意识到,那个孩子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那么,那个留条子的“绑匪”究竟是什么人呢?一张纸条,没名没姓的,一时间大家失去了侦查方向。
樊有宏是第二天早上赶到三要镇的。一排连在一起的土坯瓦房虽然不临街,但位置并不偏僻,男孩儿父亲的办公室是其中一间。看过现场,又问过办案民警一些情况后,他让民警找男孩儿父母帮忙,提供一个熟悉他们家儿子的熟人名单。根据这个名单,民警搜集来三十多份笔迹。文检,樊有宏也学过。对照窗户上取下的那张纸条,樊有宏比来比去,确定了一份笔迹。他把那份笔迹给同事看,四五位同事看过都摇头,说不太像。可是,樊有宏坚持自己的判断:“没问题。从运笔特征看,就是这个人。”
嫌疑人姓邱,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听警察抓了这个人,男孩儿一家人都忙着摆手,说你们肯定弄错了,绝对不可能是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是男孩儿姐姐的男朋友,俩人正在谈婚论嫁。未来的姐夫,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小舅子呢?
可是,抓来邱某一讯问,案子还真是他做的。只不过他没当绑匪,当的是杀人犯。男孩儿不怎么喜欢姐姐这个男朋友,邱某就想跟男孩儿好好聊聊。他让男孩儿找个地方,男孩儿对爸爸的办公室很熟,就摸了爸爸的钥匙约邱某去那儿谈。聊天中,俩人话不投机。男孩儿还说有人给姐姐介绍了一个河南的对象,比邱某家条件好得多。邱某家境贫寒,性情很敏感。他被男孩儿激怒,动手扇了男孩儿一巴掌。男孩儿不依不饶,对他连骂带打,口口声声要回家告诉父母和姐姐。邱某急了,就咬着牙一把将他掐死了。趁着夜深人静,邱某悄悄把男孩儿尸体背出去,扔进了一口枯井里。插在窗户上的那张纸条,是他为了转移警察视线故意布的一道迷魂阵。
那么,樊有宏怎么就把嫌疑人的范围划定在熟悉遇害男孩儿的人身上呢?其实,还是因为那张小纸条。
勘查现场时,樊有宏已经确定,这间办公室的门锁完好无损,窗户纸上也只有插纸条时留下的那个小洞。他问了取下纸条的那个民警一个问题:纸条取下来时,尖头是朝里还是朝外?民警想了想,告诉他尖的那头是冲着外的。由此,他判断嫌疑人是从屋里往外扎的那张纸条,因此一定是熟人作案。
此刻,樊有宏拎着勘查箱,顶着夏日炫目的阳光站在了巡检镇老君山工作点跟前。
案发地点位于一栋二层小楼内。景点工作人员报案时称,钱是在一层的办公室里丢的。樊有宏注意到,小楼一侧是一个只有一层的车库,车库的屋顶是个平台。手搭上凉棚,他先四处查看从哪儿能爬上这个平台。于是,他在车库后窗上就发现了攀爬的痕迹。给这里拍照取证之后,他也从这里试着爬到了车库顶上。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车库顶与办公楼的交界处有足迹。从这儿往下看,位于办公楼一层与二层之间的楼梯道窗户是观察的重點,在这扇窗子的外窗沿上,他又发现了攀爬痕迹。
从车库楼顶到楼梯窗台,必须扒墙扶住才能过得去。因此,在墙面边缘应该能找到手扶过的痕迹。樊有宏使用强光手电照射处于阴影里的墙面,果然发现了一只左手的印迹,他果断提取了指纹。
从两名年轻技术员之前提取的那半枚足迹上,樊有宏也看出了名堂。他认为,这枚足迹有明显的旋转特征,这说明嫌疑人确实是从外窗台翻进窗内的。
有了这样明确的判断,樊有宏又轻易地在内窗台下找见了鞋子在白色墙面上轻微擦蹭的痕迹。
“可以排除报假案,也没有内盗。嫌疑人可以确定是外来人员。”樊有宏很肯定地告诉办案民警,“他是从车库后墙的窗子攀爬到屋顶平台上,再用手扶办公楼的墙面攀爬进办公楼楼梯窗户,从而进入办公楼里的。作案后他又原路返回逃走。”
对于犯罪嫌疑人的特征,樊有宏也做出了具体的刻画:“身高一米七,未成年人。年龄嘛,十五六岁吧。”
听他这么一说,巡检派出所的民警小张当场就想起一个人来:“我们这儿就有这么个小屁孩儿,就这么高。这小子爱到网吧打游戏,前两天他偷了家里的钱买装备,死不承认。他妈气得把他领到派出所,让我替她管教管教。这小子让我训了半天,我对他印象深着呢!”
当晚,在与巡检相邻的石坡镇一网吧内,民警就把这小子逮着了。一搜,他衣服口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还揣着一万多块钱呢。没出网吧这小子就交代,钱就是从老君山景区工作点上偷来的。
樊有宏发现这小子的作案路径是通过痕迹。那么,他又是怎么猜出这小子的身高和年龄的呢?其实,还是离不开痕迹。
在强光手电照射下发现的那只左手扶痕处,樊有宏做过侦查实验。他本人身高一米六八,而那处痕迹比他的左手位置稍稍高一点儿,因此,他判定嫌疑人身高为一米七。按照身高来看,嫌疑人似乎是个成年人,可指纹却否定了这一点。这只左手的指纹密度明显较成年人偏大,也就说明嫌疑人是个未成年人。而这正好能解释为什么现场发现了十二万元,嫌疑人却只偷了三万元。毕竟是个孩子。
中篇:罪与非罪
断魂路人
永丰镇的王村隐于一条小山沟中,樊有宏父亲原先教过书的白洛中学就在王村。山里的村庄不像平原那么集中,两个自然村之间离得较远,好在现在都修了三米五宽的水泥通村路,大多数村民住得都离通村路不太远。
某年初冬一大早,有人发现一个老太太死在了王村的通村公路上。
首先赶到现场的是派出所民警和交警。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她就是王村十组的人,八十五岁,家离现场不到二里地,一个人独居。儿子们在外打工不常回来,平时老太太就在公路边捡些易拉罐、矿泉水瓶、纸箱板之类的破烂儿打发时间。现场没有车辆碰撞的遗留物,也没有刹车印之类的痕迹,而死者面部虽有轻微伤,但肢体上没有发现有外力冲撞的痕迹和骨折现象。看过现场后,交警排除了老人死于交通事故的可能;派出所民警走访后也认为,老太太身上没个值钱的东西,不存在因侵财受到伤害的可能。
但是,家属闻讯赶来,态度却非常强硬。他们认为老太太虽然岁数大了,但身体一向硬朗,没啥大毛病,怎么就会突然暴尸在公路上呢?何况,老人面部有伤,路上有多处血迹,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背着捡来的破烂儿,她肯定是要回家的,可从洒在路面上的血迹看,她却明显是在向与她家相反的方向走。这又怎么解释?人命关天,老百姓的命再不值钱,也不能这么草草一埋了事。情绪激动的家属声称,公安局如果不能给个靠谱的说法,他们不惜横尸堵路、抬尸上访。
就在这种情况下,樊有宏接了电话,拎上勘查箱,急火火地赶了过来。
从尸体上看,老太太流血的部位只有鼻子,像是摔倒时碰伤的。而离老太太最远的那处血迹和一路的滴洒状血迹不同,明显是碰撞形成的。也就是说,老太太在那儿摔过一跤。樊有宏注意到,从这里到老太太的尸体跟前足有二百米远,血迹都呈滴落状,前前后后共有十一处血迹。
一周来,洛南天气一直晴朗,不曾下过雨,一眼望过去这条通村路都是干的。可老太太身下的水泥路面却是湿的,一摸,她的衣服、裤子和鞋子也是潮的。派出所民警走访时听说,老太太前一天曾掉到水沟里过。那天下午,有人看见老太太背着她的“战利品”顺这条路往家走。跟人打过招呼,她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进了路边的厕所。从厕所出来后她接着跟人说话,没留神脚下,结果一失足掉进了路边的排水渠。渠水还挺深,老太太个子又小,站起来水淹到了她的胯部,衣裳也都湿了。跟她说话的路人赶紧跑过来,一把将她拉了上来。老太太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才又站起来,背起她的破烂儿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目击群众证实,这时候她肯定没有受伤、流血。
再看老太太扔在路边上的塑料袋,可以肯定它们不是撞击后飞出去的,而是放在地上的,而且是沿途间隔着放置的。由此,樊有宏得出这样的结论——
山里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老太太之所以摔倒在地,是因为失温,体力下降。爬起来后,她瑟瑟发抖犯了迷糊,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应该是因为体力不支,在行走的过程中不断给自己减负,她装破烂儿的袋子才一次又一次地放在了路边。
几年前,樊有宏妻子吕桂花也摔过一次,差点儿要了命。
和樊有宏认识时,吕桂花是一家县办工厂的工人。看上樊有宏,是觉得他老实、本分。这一点吕桂花没有看走眼,樊有宏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本色。回到家,家务活儿他啥都干,甭管拖地抹桌子,还是洗衣做饭。有客人来,炒菜还非得他来,他做的炒肉丝色香味俱全,特别是刀工绝对是专业水准。只是,樊有宏的时间很少属于这个家、属于她吕桂花。
从恋爱时开始,约好的时间,樊有宏随时会爽约;结婚后,他没陪吕桂花逛过一次西安,甚至逛过一次商洛。俩人就是一起在县城采购些家里的日用品,一个电话,他就会马上撇下她往单位赶。对樊有宏来说,他们的家更像一个旅馆,他连每天赶回来睡一觉都做不到,回到家,也经常衣裳脏兮兮的,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疲惫,脸也顾不上洗,坐在沙发上就能扯起呼噜。她能把他怎么样呢?
在很多年里,樊有宏担任着刑侦大队技术中队的中队长职务。中队长不算官,但职责却不小。中队有法医,有技术员,有民警,也有辅警。更重要的是,需要他们出的现场不仅人要到,还不能應付差事。樊有宏是个完美主义者,对自己要求苛刻,对同事也自然高标准、严要求。于是,勺子碰锅沿的冲突难免会发生。有时,樊有宏回到家,情绪会很低落,甚至会一个人默默地流泪。问他,他也不肯多说。樊有宏化解负面情绪的方式就是练毛笔字。
和樊有宏结婚后没几年,吕桂花所在的工厂就倒闭了。为了生活,吕桂花应聘到保险公司推销保险。干这工作,第一道坎儿是你得拉得下这张脸。县城又不大,这行当竞争很激烈,吕桂花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去拉生意,同学、朋友、熟人,逮谁是谁,也顾不得别人烦不烦她。
日子好不容易宽展一点儿,儿子这边儿又出了状况。上初二、初三时,处在青春期的儿子特别逆反。早上,一家三口都出门,樊有宏两口子去上班,以为儿子去上学了。谁知,这小子却经常背着书包去网吧打游戏。有一回,吕桂花在网吧里找不见儿子,急得团团转,给樊有宏打电话,他就一句话:“我这儿正上案子呢。”就把电话挂了。再回到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
为儿子的事儿,樊有宏其实也着急上火,连他的同事都帮着去网吧找过孩子。可是,陪伴孩子的时光一旦缺失了就补不回来。后来儿子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也是樊有宏心中莫大的遗憾。
2015年端午节,姐姐喊吕桂花和外甥到家一起过节。菜上桌了,吕桂花去上卫生间,突然就倒在地上啥都不知道了。一家人吓坏了,儿子要背起妈妈上医院,正巧此时樊有宏赶了回来。一看妻子神志不清、呕吐严重,他就让大家都不要动,马上打“120”。以前办案中他多次遇到这种情况,知道呕吐症状很可能预示着脑损伤。救护车赶来把吕桂花送到县医院,大夫一看不敢收,让赶紧送往西安。到了西安,医院就给下了病危通知书。原来,吕桂花脑内长了个血管瘤,晕倒是血管突然破裂所致。要是当时真把她从楼上背下来,吕桂花恐怕不死也得瘫。
这半个月,樊有宏在西安天天陪护着吕桂花,也休了他从警以后的唯一一次长假。儿子对他不理解,觉得他对家庭不负责任,在医院里跟他说话都跟吃枪药似的。直到儿子自己成家有了孩子,才体会到当爸爸的不容易,也理解了自己的警察父亲。
两年后的一天,樊有宏跟吕桂花说,他要到北京出趟差。干啥?他照例没说。吕桂花以为又是什么案子上的事儿。过了两天,有朋友推给她一个新闻链接,她一看,上面有樊有宏在人民大会堂的照片。原来,他被评为了“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这次去北京是去接受表彰的,中央领导都接见了。
“唰”地一下,眼泪就从吕桂花的眼中奔涌而出。
樊有宏载誉归来
儿子时常泡网吧不回家的那个冬天,通村公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谢湾乡通往樊村的山梁上,一个村民发现通村路边倒着一具男性尸体。樊有宏他们赶到现场时,首先受到视觉冲击的是尸体血肉模糊的脸。由于死者面部肌肉已经被动物啃咬光,看上去很恐怖,头旁边还有犬科动物留下的血爪印。
这是一条南北方向的水泥路,虽然已经通车,但路还没完全竣工,两边的路肩都还没有装上。放眼路的两边,是大片的空旷地带,从地里残留的植物根茎来看,这里原来种的都是烤烟。尸体俯卧在西侧路边上,头北脚南,双手置于腹下。此时,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山梁上小风一吹,冷得紧。让樊有宏和同事感到异样的是死者的穿着。此人上身着红色毛衣,下身穿黑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但他却是光着脚没穿袜子。一件蓝色西服在他头胸下面压着。夜里只会比这会儿更冷,他难道就穿这样一身单薄的行头在路上走吗?
尸体南侧,烤烟地里散落的都是药品和医疗用品,由北向南依次是:枯烟秆堆上的一塑料袋维C银翘片、烟秆上的两支安乃近针剂、烟秆缝隙中的一塑料袋板蓝根冲剂,以及散落在地上的金属注射器针盒、盒盖、镊子、针管、胶布、止血带等。距离尸体最远的东西是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有荆防冲剂、鱼腥草注射针剂和医用碘酒等。从容量上看,这些散落的医药品之前应该都装在一只大号的红色塑料袋里。
带队的局领导现场召开了一个碰头会,听大家对案件定性的看法。有人认为,这就是一起交通事故,肇事逃逸。理由就是尸体旁边那道明显的刹车印。但樊有宏却肯定地说:“不是交通事故,因为尸体并没有发生位移。我认为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而是抛尸现场。”
新来的助手问樊有宏:“会不会是死亡男子在遇到撞击后,手中的红色塑料袋抛了出去,从而造成东西散落一地呢?”
“不会的。”樊有宏很肯定地解释,“你看,塑料袋提起来,口儿是紧的。扔出去,它也是口儿朝上。收紧的袋口就会对落地撞击后的东西有一定束缚作用。再说,就算袋口发生倾斜,东西从袋子里抛撒出去,是不是应该向着一个方向?”一边说着,樊有宏迈过一步,指着烟秆夹缝里那袋子板蓝根冲剂接着说,“你看,这只塑料袋袋口朝上,明显是从高处坠落,而不可能是从红袋子里散落出来的。”
“明白了。这些医药品是人为丢在这儿的。这是个伪造的意外死亡现场,对吧?”助手说。
正在这时,一个老汉的哭声让樊有宏他们都转过脸去。“俺娃咋死得这么惨呢!”
这就怪了,离这儿还有十几米呢,老汉还没走到跟前,怎么就认出死者是他的儿子呢?
原来,法医、技术员们正出现场时,民警已经在附近一个村子里摸排出有个三十多岁的乡村医生失踪了,并通知他父亲来现场辨认尸体。按常理说,就算死者真是老汉的儿子,他也会在走近仔细分辨确认死者身份后才会情绪失控。离着这么远,他怎么就嚎啕大哭起来了呢?
樊有宏他们带着疑惑移师老汉家,对他家进行现场勘查。结果,在他家墙上很快就找到了喷溅血迹,并提取到了一根带有血迹的木棍。案子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一家人就对他娇宠无度,养成了他乖戾的性格。三十好几也没成个家,在家里,他对父母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案发当晚,他又嫌老娘做的饭不好吃,对老娘拳脚相加。一直隐忍着的老汉终于像一座活火山,在妻子的惨叫声中爆发了。他一棍子下去打倒了逆子,又一下接着一下,边骂边打,直到儿子不再动弹,他自己也瘫坐在一旁。
发现儿子没气儿了,老夫妇当然都慌了。小女儿住得不远,老太太赶快去把女儿喊过来商量。哥哥经常打骂父母,妹妹当然知道,早就恨得牙痒痒,现在父亲把他打死了,她觉得哥哥死得活该。可是,这么个大活人死了,总得有个交代吧?没念过几天书的女儿说到底也是个法盲,一家三口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把尸体绑在几根棍子上抬到路边,伪造一个交通事故的现场。
那么,尸体旁边那道刹车印又是哪儿来的呢?原来那是报案人留下的。一大早天麻麻亮,他开个农用车正行驶,突然发现路上躺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狠狠踩了一脚刹车。
殒命少年
不同于社区民警,也不同于一般侦查员,樊有宏干的是刑事技术工作,只在勘查现场时才会接触群众。他又是个工作认真、为人谦和的人,一般不会和群众发生冲突。可有一次,竟有当事人家属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怎么不跳楼自杀呢?”
一天早上六點多,洛南县社会福利院食堂的大师傅发现,院子里躺着一个男生,血流不止,昏迷不醒,像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叫来值班老师,发现这是九年级的学生小林。正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洛南零下十二三度。几位老师吓坏了,赶紧把小林抬到有暖气的房间,然后汇报给院长。院长让司机火速将小林送到县医院。半小时后,小林抢救无效,死在了医院。
民警调查的结果是这样的:小林的宿舍在二楼。先一天晚上九点多,值班老师在熄灯之前巡视宿舍时,发现小林正在宿舍里坐着玩手机游戏。老师提醒他别玩手机了,早点儿上床休息。老师走后,他躺在床上接着打游戏。因为手机没电,他借了同学的充电器,边充电边玩。后来,同学的手机也没电了,要回了充电器。随后,小林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他便离开了宿舍。监控显示,他一个人从二楼来到了四楼。在四楼,他到厕所里抽过两根烟。凌晨六点多,他从楼顶跳了下去,结束了他十五岁零四个月的生命。
小林的家在麻坪镇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他的父亲外出打工时认识了来自云南的一个打工妹。俩人结婚后,于2003年9月生下了小林。不久,小林妈就离家出走了,而且一去不回头。小林对亲妈完全没有印象。此后,小林爸又出去打工,把他留给爷爷奶奶照看,父子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小林的爷爷是个不吭不哈的老实人,体弱多病,家里都是身体有残疾的奶奶在当家作主。老两口没啥文化,家里又穷,只能管孩子的温饱。
小林八岁时,小林爸再婚。这回,小林可以跟父亲一起生活了。可是,继母给他生了个妹妹,对他根本不理不睬。小林做“拖油瓶”的日子也只过了四年,十二岁那年,他爸出事,被电打死了。后妈一看日子没法儿过了,就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像小林的亲妈一样人间蒸发了。小林虽然有个亲叔叔,但自己也过得紧巴,不肯扶养哥哥的两个未成年孩子。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小林就被奶奶送到了社会福利院。
“我们孩子活蹦乱跳的,既然前一天晚上他还好好的,那他为什么要跳楼?你们得给个说法!”小林的奶奶、叔叔一次次来大闹福利院。这事儿不仅惊动了县领导,连省民政厅、国家民政部都派员来到洛南,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与家属的座谈会上,县公安局领导叫来了樊有宏。本以为他从刑事技术的角度说明情况,家属更容易信服,谁知,他刚说小林是跳楼自杀身亡的,家属立刻怒怼他:“那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不去跳楼自杀呢?”
家属一口咬定,小林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而楼顶并没有装监控,因此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说服小林的奶奶和叔叔。
调查小林死因时,民警调取了他最近的一份成绩单,五门功课,他一共只得了八十多分,其中有两门课成绩都是个位数。从小,小林的学习就没人监督,到了福利院,虽然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都非常好,还有专门的辅导老师,但小林不习惯有人管他,甚至经常当众顶撞老师。
从小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长大,小林内心其实很自卑、封闭。到了福利院,他像只刺猬,谁碰他扎谁,对环境充满了敌意。小林的学习成绩很差,很少有同学愿意跟他玩儿。三年来,他没有交下一个朋友,小林也变得越来越孤僻。从七年级开始,他就抽上了烟。因为内心充满愤怒,他还有点儿暴力倾向,爱跟别人打架,喜欢欺负同学,抢别人的钱物。他想要让别人觉得他“厉害”,刷出存在感来。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疼他,那就是奶奶了。可到了福利院,小林却对奶奶最反感、最排斥。首先,他认为自己被奶奶送到福利院,是因为奶奶嫌弃他。其次,每次到福利院看他时,奶奶说话也不把门儿,曾当着众人的面说小林一回家都是跟她睡在一起。在奶奶看来,这是祖孙之情十分正常,可她话一落地,就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都这么大了还和奶奶睡一起,这不就是个笑话吗?小林羞得无地自容。
而且,奶奶每次来福利院,虽然主要是为了看孙子来的,但也有来蹭吃、蹭喝的目的。和乡下家里相比,福利院食堂的吃食样样都是美味。奶奶不光吃得有劲儿,还打包往回带。小林拦过奶奶,但根本拦不住:“这是国家的饭,不吃白不吃,不带白不带,你懂个啥?”泼蛮一生的奶奶根本不在意别人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小林,而小林面对来看他的奶奶,每次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现实世界里一切都不如意,小林就逃到了手机里的虚拟世界。说到手机,这也是让小林自卑的一个原因。别人都买得起手机,唯独小林没钱买。他的手机都是借别人的,张三要回去,他再跟李四借。手机不是自己的,连手机里的图片也都不是他的。民警调查中发现,他用的手机里唯一属于他的一张图片,是某游戏的注册账号截图。他喜欢打“王者荣耀”和“绝地求生刺激战场”,经常通宵达旦,白天上课就只有趴在课桌上睡觉了。
捧着手机,小林也看电影、刷“抖音”。有回和同学聊起美国电影《小丑》,小林说:“小丑嘛,就是表面逗人笑,实际上抑郁自杀的人。哪天我也抑郁了,我就买瓶酒一喝,从楼上跳下去。”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尽管挨了小林家属的骂,樊有宏还是代表公安局,把他和同事调查的情况向他们作了介绍——
“首先,小林当晚没有和老师、同学有过什么冲突。监控显示,也没有人跟他一起上下楼。”
“遗留有他手机的楼顶围栏附近,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物证。”樊有宏点击鼠标,让大家看投影在大屏幕上的一张张照片,“大家注意:楼顶围栏外侧,琉璃瓦上有明显的擦滑痕迹。如果是被人推下楼的,在外力的作用下,小林和琉璃瓦应该几乎没有接触,琉璃瓦上遗留痕迹的可能性相当小。”
“再看这里!”樊有宏切换一张照片,接着讲道,“楼顶围栏的高度在一米以上,别人将小林推下楼有难度。而且,大家看围栏上有不锈钢管扶手。被人往下推时,被推的人肯定很容易抓住扶手抵抗。在这种情况下,扶手就会有松动或者弯曲变形。但现在扶手都是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松动、变形的痕迹。根据这些情况综合判断,我们认为,小林是自己翻出护栏坠楼的。”
樊有宏说完,主持人请家属提出质疑。家属沉默半晌,提不出什么意见,只好认可了小林系自杀死亡的结論。
那么,小林究竟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
把他遗留的手机解锁之后,民警发现,他最后拨打的几个电话都是东北的一个手机号。民警把电话拨过去,刚一自报家门,一个女子就问:“那个男生是不是跳楼了?”
原来,小林拨打的号码是一个辽宁女生的电话。小林和她是网上认识的,聊天过程中,春心萌发的小林提出让人家做他的女朋友。女孩儿拒绝,他就反复给人家打电话。最后一次,他搁了狠话:“你要是不跟我交朋友,我就自杀,死给你看。”那个女生害怕了,怕他给自己惹下麻烦,特意把这次通话录了音。
下篇:真理之口
水库窃案
在樊有宏之前,洛南出过两位全国优秀人民警察。一位名叫陈军锋,时任洛南县公安局副局长兼城关派出所所长,现在提拔到山阳县公安局当政委,另一位,就是牺牲在任上的洛南县公安局局长郭均成。
2003年8月28日,洛南普降暴雨,一些乡镇六小时之内降雨量超过了一百毫米。晚上九点,保安镇告急,文峪河两岸道路被毁、杆倒屋塌,眉底村七十多名群众已经被洪水围困,随时有生命危险。接到电话,郭均成马上带领民警、武警,连他共十五人,分乘两辆车向眉底村出发。眉底村口,是洛河与文峪河交汇之处。此时,两河河水暴涨,文峪河倒流。郭均成等人乘坐的猎豹吉普车劈波斩浪地走在前头,载着武警战士的面包车跟在后头。猎豹车行至文峪河桥上,洪水突然将桥冲断,猎豹车坠入洪水之中。面包车紧急刹车,车上人跳下来奋力营救,猎豹车后排乘坐的副局长、办公室副主任破窗逃了出来。正在这时,一个大浪打来,参加救援的面包车司机随着猎豹车一起被洪水卷走,郭均成和驾驶猎豹车的行政股长以及前来救援的面包车司机一起壮烈牺牲。
郭均成是从商洛市公安局治安科长任上交流到洛南县公安局的。在这里,他当了五年政委、三年局长。这三年局长任上,洛南县公安局曾两次获评全国优秀公安局,他本人也被评为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牺牲那晚,本来不是他带班。他刚在理发店理完发,头发还湿着,接了电话就跑回公安局,跳上车就往现场赶。这一天,离他五十二岁生日只差四天。
这次四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给洛南人印下了深入骨髓的记忆。在洛河上游建一座水库,就成了洛南人一直期盼的一件大事。九年之后,张坪水库的立项获得批准。因为保安镇是一个重要的烟草种植基地,所以中国烟草总公司投资1.1亿元修建了这个水库。
两年后,在水库修建过程中却发了一案。
一天,除险加固项目部三名民工报案称,他们刚发的一万八千元工资不见了。水库干活儿的民工宿舍都是在张坪村各自租住的民房。这三位住在一个宿舍,因为没有各自的柜子,他们收到的工资就放在自己床铺的枕头或者褥子下面。因为房东也在家里住着,宿舍门就没有上锁。当时,水库工地上有五六十名民工在干活儿,丢钱的消息一出,工地上的民工们便骚动不安起来,不少人都打算请假先回趟家,把钱交到老婆手里心里才能踏实。
现场勘查找不到什么线索。民工们住得都不远,经常互相串门,足迹没法儿提取。丢失的现金之前都放在床上,指纹也无法提取。房东提供信息说,白天有没上工的三个民工来过家里,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也来过。经辨认,那个五十多岁的人是工程监理老李。老李不是施工单位的人,行动比较自由。可是,手上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让大家很头疼。大热的天,人们身上的衣衫都很单薄,谁偷了钱也不会藏口袋里嘛。
看见背着勘查箱回来的樊有宏,大队长突然灵机一动:“有宏,要不你去趟商州,给咱把那宝贝借过来?”
“行嘛!”樊有宏咧嘴乐了。他知道,大队长想给这几名嫌疑人上“测谎仪”了。
看过电影《罗马假日》的观众一定对其中一个情节印象深刻:格利高里·派克饰演的美国记者乔带领着奥黛丽·赫本飾演的欧洲公主,来到了著名的景点“真理之口”。乔把手伸进真理之口中,突然装作手被咬掉,表情惊恐,吓了公主一大跳。这个建于古罗马时期的“真理之口”可以被看作是最早的测谎仪。
1921年,美国生理学家兼警察基勒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现代的测谎仪,通过仪器对嫌疑人进行心理测试。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开始从国外引进这项技术。但和国外一样,直到现在,使用仪器进行心理测试仍然处于探索阶段。
2001年10月,樊有宏到北京参加过一个心理测试机构举办的为期十天的学习班。第二年,洛南县公安局花两万元买回了第一台心理测试仪。仪器不大,薄薄的,拿到手上两斤左右。它有呼吸、皮肤电阻和脉搏三道参数,要和电脑联在一起使用。后来,电脑升级换代,软件不兼容,这台机器就用不成了。
在近十年间,这台机器发挥的主要作用其实是威慑。花钱买个挺贵的设备,就为了吓唬人吗?其实,这并不奇怪,很多技术手段在侦查破案中扮演的都是配角儿,甚至跑龙套的角色。比如,依靠警犬破的案子肯定不多,但警犬追踪气味是侦查破案的手段之一。楼道里的灭火器大多数时间都是放到过期也没机会用一次,但一定得备着,是不是?更何况,使用这台心理测试仪,樊有宏还真破过几起有影响的案子。
某年秋天,一夜之间,古城镇一户村民地里的上百棵核桃树被人剥了皮。都是生长了十年以上的树,正在挂果。别说这个村民,就是警察看了也没有不气愤的。村民报警后,应民警要求,提供了几个跟他有过矛盾的人的名字。民警筛查后选了十几个人,由樊有宏先后对他们进行心理测试。为什么有先来后到呢?因为有人还在山西打工,正往回赶着呢。
测试的这十来个人樊有宏都不能确定,但竟然有个人在民警讯问的过程中交代了。他说他把作案用的斧子扔进了村里的一个池塘里了。民警找来抽水机,让人把池子里的水抽干,整整抽了两天,果真找到了一把斧子,可是和树上的砍痕一比对,明显不靠谱。那么,是他把作案的斧子放在了别处,还是作案的另有其人呢?
没等给他再做心理测试,在山西打工的那位赶回来了。这是一个中年人,中等个头儿,大大咧咧的,两只放在桌上的手就像抓地牢固的树根,苍劲有力。当时,那台心理测试仪的功能有限,只能出十道题。“核桃树是你砍的吗?”十道题中,樊有宏只问了一道和案子有关的题。
“不是!”中年男子貌似平静地回答。可是,他皮肤电阻参数曲线的异常却暴露在了显示器上。
“就是他干的!”测试一结束,樊有宏就跟大队长这样说,一点儿不含糊。
大队长就亲自上阵跟这人过招儿。果然,他交代了作案过程。作案后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山西。本来,他想着警察也找不到他什么证据,让回来就回来呗,正好借此机会把自己洗白。他怎么都没想到,警察给他用上了测谎仪。
在他家院子的一角,民警挖出了一把斧子。怕斧子生锈,这人还用塑料袋仔细地包裹了。拿这把斧子再和那些被砍的核桃树一比对,樊有宏斩钉截铁地说:“没问题,就是这把斧子!”
三年前,商洛市公安局商州分局买回一台新的心理测试仪,请樊有宏去帮忙捣鼓。这台设备比洛南早先那台厚重很多,能和新款电脑联接,测试题目也可以出到二十道。樊有宏把这台机器用得溜溜地熟,对这件“神器”他很有信心。
这会儿,樊有宏语气平缓地对工程监理老李发问:“案子是不是你作的?”
前面三位民工已经挨个儿测试过了,都没有发现异常之处。跟老李也走了七八个问题了,终于问到了实质问题。
“不是!”像回答前面的问题一样,老李看上去风轻云淡。可他话音刚落,电脑上的脉搏参数就出现了波浪形纹线,明显异常。
晚上十点,测试结束,樊有宏把结果告诉了办案民警。下面,就是他们的活儿了。
樊有宏一觉起来,天已经亮了。他溜达到同事那儿想知道这一夜的战果。可没进门,他先听到了响亮的呼噜声。那个老李都已经睡着了?一进门,樊有宏一眼看见坐在木长椅上的老李,精神饱满,根本不像一夜无眠。再看老李对面,搞案子的那位兄弟正和衣倒在身后的床上,那呼噜声正是他奉献的。在诉讼过程中,心理测试的结果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因此,在不掌握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民警对老李的问话仍是询问、而非讯问,当然也不能给老李戴手铐。
一见樊有宏,老李笑嘻嘻地先冲他点点头:“哎,樊警官,你昨晚给我测得不准。你给我重测一下吧!”
看他这样子,听他再这么一说,樊有宏就已经知道这一夜预审民警并没有拿下他。
“好啊,没问题。”樊有宏冲老李笑笑,更觉得眼前这张虽然油腻、却像打了鸡血似的脸,写着“反常”二字。
其实,昨晚结束对老李的测试,樊有宏并没有马上倒头入睡。他已经知道,案发后老李并没有离开工地周围。也就是说,如果是他作的案,那么,那笔被盗的钱应该还没有被转移出去。因此,倒洗脚水的时候他已经考虑好,如果老李不交代,就有必要给他再做一次心理测试。
第一次测试,樊有宏是按照模板走的,涉及案件的问题只有一个:“案子是不是你作的?”再做测试时,樊有宏设计的题目只有一个,答案却有九个。
老李本以为樊有宏会像祥林嫂一样重复第一次问过的问题,他像一个已经偷窥了试卷答案的考生,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忐忑,而是等待抢答的亢奋。孰料,樊有宏剑走偏锋,改道儿了:“我出的题目是:你把钱放在了什么地方?现在,我给出下面的答案,你选择‘是,或者‘不是。”
接下来,樊有宏开始慢腾腾地发问:“是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吗?”
“不是!”老李立即回答。
“在你的床铺下面?”
“不是!”
“在外面的石头缝儿里?”
“我就没偷钱,你这样问是啥意思?”才问了三个问题,老李已经火了,恼怒让他的光脑门儿越发显得油亮。
“你只要好好配合,我就能断定你有没有偷钱!”樊有宏淡定地说。
“不是!”老李的回答已经是带气的了,但電脑上的参数并没有发生异常变化。
“你是不是把钱放在了车里?”这是第五个问题。樊有宏知道,老李跑工地,有一辆绿色的昌河面包车。
“不是!”老李继续回答,这回没再说废话。但樊有宏却注意到,他的皮肤电阻参数波形变化明显,幅度很大。
“你还说你没偷钱!”测试结束,樊有宏一边摘掉老李身上的传感器,一边跟老李说,“我都知道你把钱放哪儿了。”
老李没吭声,却笑了。樊有宏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
民警开始在那辆旧昌河车里找赃款。可找了两个多小时,只差把车给拆了,却啥也没找到。樊有宏着急,干脆自己上阵。干刑事技术这么多年,他干活儿可是够细的了,可是也没找着。难道,测错了?
“来,我再给咱试试!”这时候,保安派出所民警喜良吱了个声。于是,他成了搜查面包车的第三人。来派出所之前,喜良当过专职司机,对车辆的构造比对自己的身体还熟悉。他先趴在地上,探着头看了车的底部,然后马上进车,把面包车的后座位拉开,车的电瓶盖就露了出来。取掉电瓶盖,就发现里面塞着一个报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一数,一万三千元整。
大热的天,案子搞到这会儿办案民警已经疲惫不堪了,找到钱的兴奋又让他们有点儿晕乎,当晚把老李关进看守所前,民警疏漏了一个环节:没有让他指认偷钱的地方,也没有让他指认车上藏钱的地方。第二天,再审老李时,老李狡黠一笑,然后板起面孔来:“我没偷钱呀,谁说我偷钱了?”就好像头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办案民警做的一场梦。
“那么,钱怎么会在你车上找到呢?”民警质问他。
“我的车门坏了,锁不住呀。谁知道是哪个鬼放那儿陷害我的。”老李板着的脸上还是笑意侧漏。
“你办公桌上的《陕西日报》,从7月份开始到现在,只少了8月5号这一张。你给我说一说,这张报纸去哪儿了?”发现没有及时让老李指认现场,办案民警只好从别的地方找补。他们发现,老李办公室里的报纸码放得整整齐齐,日期都是连着的。而少的那一张,正好就是面包车里发现的用来包钱的那一张。
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找不到回旋的余地,老李只好一声长叹,交代了犯罪经过。大家这才知道他是个瘾君子,弄钱是为了买毒品。
但是,车里的报纸包里发现的赃款是一万三千元,而不是三名民工报案时所称的一万八千元。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报案的三人中有一人并没有丢钱,他怕同屋工友怀疑是自己偷钱,就虚报了枕头下也丢了五千元。
人心可测
张坪水库工资失窃案让洛南县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对心理测试仪有了新认识。第二年,刑侦大队就鸟枪换炮装备了一台新机器。设备还在调试阶段,培训人员还没走,商南县公安局交警大队闻讯赶来,非让樊有宏带上新家伙去给他们救个急。
商南境内刚刚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案,交警一路追监控,发现了嫌疑车辆和司机。
“这儿有视频,您先看看!”交警把手机打开递给樊有宏。画面上,一辆大货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一个人,绕着车看了一圈,然后又上车走了。
“我们找到了司机,可他死不承认撞了人。”交警跟樊有宏说,“关键是,我们也没在他车上发现碰撞的痕迹。”但交警却认为就是他干的。
视频里出现过的那个男子此时就颓唐地坐在樊有宏面前。给他身上连接上传感器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压力挺大。樊有宏尽量说点儿宽心的话,目的是让他放轻松。在测试过程中,电脑上的参数果然变化明显。
“你真的不愿意把这事儿跟交警说清楚?”测试结束后,樊有宏问他时声儿不大,却如老友般走心。
“哎,干脆,我跟你说得了。”司机就跟樊有宏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你知道,大车视线有死角。拐弯时,我感觉好像挂着了什么,但不能确定。也是有侥幸心理,我就没停车。开了一段后,心里不踏实,我还是停车下来看了一下,也没发现有啥不对劲儿,就开着继续往前走了。说实话,要是真撞了人,我也不是故意逃逸呀。”
“这情况你得跟交警说,对不对?跟我说不算数啊。”
听樊有宏这么说,司机点了点头,无奈地说了声:“好吧!”
到2022年为止,樊有宏的刑警生涯已有三十二年,捣鼓心理测试仪的年头儿也超过了二十年。此间,公安系统装备过心理测试仪的单位很多,但由于缺乏擅长使用它的人才,心理测试在侦查破案中发挥作用的不是太多。洛南出了个樊有宏,就让身边的刑警同行们对心理测试仪都高看一眼。遇到缺乏证据的疑难案件,想到使用“测谎仪”时,办案单位常常会想方设法把樊有宏请去助阵。在秦岭以南,从商洛,到汉中、安康,樊有宏的名气响着呢,仿佛心理测试仪是一把锁,洛南樊有宏就是那把能开锁的钥匙。
不像血糖仪、血压仪,一针见血,或者皮球捏几下立马就能知道结果,从事心理测试的人,首先得懂犯罪心理,还得懂侦查、懂预审。设计的问题,需要根据案情,还要针对嫌疑人的具体特点,不能让其产生反感。心理测试对测试环境、嫌疑人精神状态都有严格要求。环境要求在室内,恒温23℃,过冷或者过热都可能影响测试结果的准确性。另外,如果嫌疑人被测时心理负担过重,结果也有可能不准。因此,测试之前要让嫌疑人吃好、睡好,测试过程中要用和缓的语气,绝对不能拍桌子、打板凳,搞得像电视剧里一样。
哪怕只做心理测试这一项工作,也需要一个有相关教育背景的人投入全部精力,边实践、边不断地学习。而作为一名基层刑事技术员,有大量的现场等着樊有宏去出,大量具体的工作需要他去做。如果说如何使用最早的心理测试仪他还受过培训,那么,电脑制图、制表格、制作动画等新技能,都是他自己对着电脑摸索着学会的。
一项工作让他干成了一份事业。就像一个对每分钱都很计较的穷人一样,樊有宏是一个对时间特别在意的人。只要和工作有冲突,对他来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割舍。
本来,樊有宏喜欢画画,刚工作时他还在画,并交了几个爱画画的朋友。可是后来他嫌画画太费时间,就改成练书法。对他来说,练书法也是调整情绪、甚至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总在办公室待着,也得有点儿活跃气氛的事情干干,樊有宏就养花。别人养花不过是买回一盆,施肥、浇水、观叶或等待着花开,而樊有宏却特别偏爱盆景,哪怕就是一盆极普通的迎春花,到他的手上都会绳捆索绑,整出别致的造型。洛南全境都在秦岭山中,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下乡办案时,他会从村庄周边的河滩里捡一些奇石回来,装点办公室,也装点他的盆景。
如今已经担任分管刑侦副局长的胡小勇,是樊有宏在刑侦大队的资深同事。在胡小勇看来,近些年樊有宏在各方面都“退步”很大:画,早就不画了;字,因为练得少,也不如以前了。那么,养花呢?因为下乡、出差频繁,樊有宏的盆景常常因为缺水枯死在办公室里。如今,他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绿萝了。绿萝能水养,好活。
虽然对樊有宏的各种“退步”表示遗憾,但对于这位老哥在刑侦大队的作用,胡小勇的评价却只有四个字:定海神针!
现在,樊有宏眼前已经戴好传感器的人,是一个清瘦、俊朗的中年男子。虽然衣着简朴,但初次打交道,他会给人留下挺好的印象。可是谁会想到,他竟然是一起命案的嫌疑人呢?
这位杨姓男子是一个民工,河南人,受雇于一个远房亲戚,来汉中市洋县种一种实验性的水稻。他的工友是一位比他年长十来岁的人,叫老郭。俩人的宿舍是租当地一个老百姓家里的一间房子,房间被隔成门对门的两小间,中间还有个隔断。
一天,杨某拨打“120”说工友摔伤了,救护车把老郭拉到医院。在医院,老郭不治而亡。家属来了一看,觉得老郭明显不是摔死的,打电话报了警。民警出警后在老郭的宿舍里发现了大量的喷溅血迹,确定这是一起命案。法医推断,案发在凌晨,而杨某的“120”电话是早上拨打的。案发时,杨某与老郭所住的房子里没住别人,而他们的房子外面有大门,夜里上锁,外人是进不去的。
杨某就成了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可他坚持说,老郭是半夜摔倒在外面,他发现后给背回来的。因为没有证据锁定杨某,对他监视居住已经四个多月了,洋县公安局还是没有把他拿下来。于是,就想到了请樊有宏来给他做心理测试。
樊有宏有位警校同学在洋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当领导。两年前,老同学那儿发了一起案子。一名女性离奇失踪,家属怀疑她被一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拐走了。民警调查后发现,这个女子已经没有任何音讯,可能已经遇害。可是,抓来嫌疑男子,他却什么也不承认,关键是那个女子活不见人、死也不见尸。那会儿,樊有宏已经是“全国优秀人民警察”了,他的事迹老同学也关注了,就想请他带着“测谎仪”来给这名拿不下的嫌疑人“把把脉”。测试时,问到受害人尸体是不是“埋在地下”时,显示器上的参数波动异常明显。预审民警就从埋尸地点入手进行讯问,终于取得了突破。
有了那次的成功,这回遇到啃不下的硬骨头,洋县公安局领导马上又想到樊有宏了。
此时,樊有宏面对的杨某,阴沉得像一块儿终年不见阳光的石头。他语速缓慢,每次张嘴都会习惯性地转一转眼珠,想着说。对于心理测试仪,他虽然有些好奇,但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并不拿它当回事儿。樊有宏认为,有必要先给他科普一下。
给他戴好传感器,樊有宏掏出一副扑克牌,说:“来,咱先玩会儿扑克牌,玩个你没见过的玩法。”摊开崭新的扑克,他给杨某随意取了七张。从2到8,都是黑桃。然后,他把七张扑克交给杨某,让他自己在手里打乱重洗,挑一张看过,再混进牌里,把扑克扣在桌上。樊有宏开始发问:“是2吗……是3吗……”一直问到“是8吗”,杨某每次都做同样的回答:“不是!”
测试完毕,樊有宏告诉杨某:“你抽到的是5,对吧?”
杨某没说话,笑了。显然,樊有宏说的没错。
案发后,办案民警到杨某河南老家调查时才知道,当地一个和杨某关系密切的人失踪了,警方当时就怀疑杨某与此有关。几年之后,失踪的人已经白骨化。尸体被从地里挖出来,就成了一起命案。法医怀疑受害人颅骨生前被砸烂。可是,因为有一棵树的树根生长其中,正好穿过了颅骨,是颅骨本身有缺损树根才得以穿过,还是树根穿透力极强,顶穿了完好的颅骨呢?法医也说不清。没有证据,就不能把杨某怎么样。
这次的心理测试,当然先不用去管河南那起积案。这台新仪器的好处是,可以连珠炮似的问五六十个问题。这样,涉及案件实质的敏感问题就可以多问几个了。法医检测发现,死者是在睡觉时在床上被人用斧子砍死的,而且死者生前服用过超大剂量的安眠药,所以被杀害时不曾有过反抗。除了要確定案子是不是杨某干的,还需要找出他在哪里给死者投放的安眠药、杀人的斧子案发后怎么处理的。
“这个人是不是你打死的?”
“不是!”
“你在他的什么食物里放了安眠药?下面我给出的选项,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一、面条。”
“不是!”
“二、米饭。”
“不是!”
……
“六、红薯。”
“不是!”
“是不是用斧子杀害的?”
“不知道。”
“斧子在什么地方藏着?下面我给出的选项,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测试结束,樊有宏不仅确定案子是杨某所为,而且明确杨某是把安眠药投在了老郭吃的红薯里。至于杀人的斧子藏在哪儿,像张坪水库测老李一样,知道了大体方位。果然,民警再审,杨某就招了,安眠药与斧子的细节和樊有宏测出的结论完全一致。
虽然住的是门对门,下地干活儿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一对工友却处得如同寇仇。案发前,俩人再次发生了口角,杨某就对他动了杀心。
致命鼠药
女人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健壮有力。她姓李,脸膛红扑扑的,模样不难看。这里,姑且称她为红叶李吧。
红叶李成为樊有宏测试的对象,是因为一起投毒案件。
汉中市南郑区某村有个吴老汉,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儿媳在西安做水果生意,一般不回来,把个上初中的养女留在吴老汉老两口身边。女儿嫁到附近村子,女儿女婿都挺孝顺,吴老汉家有个啥事儿,都是女儿女婿过来帮忙。吴老汉老伴儿前两年得过脑溢血,行动不便,脑子也有点儿糊涂。侍候老伴儿、照顾孙女,吴老汉每天还挺忙活。
汉中人,天一冷就惦记着腌腊肉、灌香肠。10月底,树叶子还没落尽,腌腊肉早了点儿,但村上已经有人开始灌香肠了。吴老汉就在熟人那儿买了些肉,在人家摊子上灌了一份麻辣香肠,自己留了些,给女儿送去了些。挂外面晾了两天,女儿把香肠煮了几节,却闻着有异味儿。喂猫,小猫“喵”一声过来,闻闻,却不吃。几乎同日,吴老汉老伴儿把香肠煮熟,也闻到了酸臭的味道,就说扔了算了。吴老汉却舍不得,弄些蒜苗、料酒一起炒了。老伴儿、孙女都不吃,就他一个人吃了。第二天,吴老汉就四肢乏力、酸痛,甚至出现尿血症状。到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看病,人家说他尿路系统感染,给他开了些药。五天后,吴老汉病情加重,女儿就陪他去了汉中市中心医院看病。做了一圈儿检查,却没查出啥大毛病。
又过了二十天,孙女从学校打来电话,说身体很不舒服。吴老汉骑上三轮车,去把孙女接回家。路上,老头儿发现自己手上有个小破口,血流不止,就到镇上卫生院包扎,大夫还给打了破伤风。当天深夜,吴老汉给女婿打了电话,说他难受。女婿跟女儿商量了,然后跟他说,半夜去医院只能看急诊,有些检查不一定能做,劝他忍忍到天亮再去医院。可天还没亮吴老汉再次打来电话,说已经难受得受不了了。女婿赶紧开上车,和女儿一起把他送到了汉中市中心医院。一看症状,医生就反复问这两口子:“家里有没有老鼠药?”医生怀疑老头儿鼠药中毒。当天中午,吴老汉就咽了气。
再说吴老汉的孙女。爷爷把她从学校接回来的几天前,她就出现了身体无力、四肢酸困的症状。几天后,又出现了流鼻血、牙龈出血的症状。吴老汉的老伴儿也出现了相同症状。老太太把吴老汉吃剩下的两节香肠剁碎喂狗,过了两天,狗死了。人们看到狗嘴里有血。
经医生提醒,11月29日,吴老汉家人在办完老人的丧事后,向警方报了案。南郑分局技术民警提取了吴老汉家厨房里二十四种食材和调料送检,结果,料酒、豆瓣酱、菜油、老抽、蚝油及狗的肠胃内,都检出了鼠药溴敌隆,奇怪的是,麻辣香肠里倒并没有鼠药成分。显然,吴老汉家被人投毒了。那么,吴老汉一家得罪誰了呢?
汉中警方于2022年4月对吴老汉进行了开棺验尸,并且对与吴老汉家有关系的五个村庄一百余名村民、三十多位亲戚进行了两轮走访。吴老汉为人谦和,爱给人帮忙,邻里关系不错。随着摸排的深入,矛盾点由外向内,集中在三个女人身上。
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吴老汉的儿媳。得知儿媳不能生育,吴老汉夫妇以及一些亲戚都劝过他那个卖水果的儿子,早点儿离婚重新找老婆。但是,吴老汉的儿子和儿媳感情很好,俩人在西安做买卖,像称杆离不开称砣一样。儿媳知道公婆的态度,曾愤恨地要丈夫不要赡养公婆。案发前三个月,儿媳曾跟着儿子一起回来短暂地住过几天。会不会此间她在食用油、调味品中做了手脚呢?
第二个怀疑对象,是吴老汉的孙女。孙女虽然是儿子、儿媳的养女,但从小被一家人娇宠,性格孤僻、厌学。她患有重度抑郁症和重度焦虑症,连西安的精神病医生都认为她已明显人格分裂。那么,她会不会因为想自杀拉上垫背的,就先给爷爷、奶奶投毒呢?
第三个怀疑对象,就是红叶李。红叶李是吴老汉邻村的人,原先跟吴老汉的儿子谈过恋爱,因为吴老汉老伴儿的坚决反对,这段恋情无果而终。可是,四五年前,红叶李与昔日恋人加上了微信,又发展成了一对地下情人。红叶李的丈夫在湖北打工,女儿在外面上大学,儿子在镇上上小学,她自己在镇上的一些盖民房的建筑工地当小工。看到老情人现在经济条件不错,红叶李就掌心向上问人家要钱。一来二去,老情人对她就有些反感。电话里,俩人时常吵架,红叶李就会说些老情人摸不着头脑的歹话。因为猜不透她的心思,吴老汉的儿子就会悄悄把她的话录下来,仔细琢磨、破译。
得知吴老汉死于溴敌隆,红叶李曾埋怨老情人:“你咋不早跟我说?”那口气,好像她是个孙二娘,手里既有蒙汗药能将人麻翻,也有甘草汁将人唤醒,“再说,那溴敌隆也不至于把人毒死吧?”
因为跟红叶李的事儿见不得光,老爹被毒死后,这位儿子一直在替红叶李遮掩。直到警察单刀直入,问到他这段私情。
溴敌隆是杀鼠药的一种,粉红色或者紫色液体居多,也有白色粉剂状的。它的作用是破坏动物的凝血功能。人体摄入溴敌隆,就会四肢酸痛无力、腹痛、皮肤和脏器出血,严重者导致死亡。2015年起,溴敌隆被列入限制性出售的管制药物,但此前流落民间很多,源头根本无从查起。
商州大荆镇此前发生过一起投毒案,也用了溴敌隆。
一位农妇的两个儿子半夜呕吐不止,送到医院后,十一岁的大儿子没救活。一查,死于鼠药中毒。警方立案,抓回了农妇的情夫曹某。曹某承认因与农妇的情感纠葛,为了报复她,就给她家厨房的食材里下了溴敌隆。可问题是,除了溴敌隆,死者的胃里检出了毒性更强的毒鼠强成分。毒鼠强的毒性可远比溴敌隆强多了,鼠吃鼠死;蛇吃了腹中有毒鼠强的老鼠,蛇也活不成;而如果此时老鹰吃下了这条蛇,那就连老鹰也会被毒死。可曹某却发誓赌咒,他可没下过毒鼠强。
樊有宏就成了天兵天将,被请到了商州。本来,他是来给曹某做心理测试的。可来得不巧,赶上疫情管控升级,无法见到关在看守所里的曹某。但既然樊有宏已经请来了,办案民警就决定让他先给那位农妇进行一次心理测试。也不排除农妇想要自杀,舍不得孩子活受罪,想要用毒鼠强先把俩孩子送走的可能性。如果测试表明她没有投毒,那么毒鼠强肯定就是曹某投的。
测试中,樊有宏问到是不是她投的毒,也问到毒药投到了哪儿。设计的答案有米汤、洋芋丝,还有真的下了鼠药的菜卷等。可是,问了所有的问题,农妇都没有一点儿异常的反应。
商洛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到看守所里讯问曹某。曹某最后交代,两种鼠药都是他投放的。
红叶李是这天早上被民警从家里请到南郑分局的。这个时候,吴老汉的儿媳和孙女的嫌疑已经基本被排除。
吴老汉去世,他家摆了流水席招待来吊唁的亲友。儿媳悄悄跟娘家妈说,别吃他家的米饭、面条和馒头,小心有老鼠药。可是,检测结果出来,这几样主食都没有溴敌隆。这是民警走访时从别人嘴里得知的一个情况,这说明儿媳并不知情。
吴老汉孙女的中毒,不是一次,而是多次。但是她的症状相对较轻。她跟爷爷、奶奶关系融洽,特别是跟爷爷非常亲近。如果她要自杀,药下重些一次就够了,不可能多次进食后还是轻症。而对爷爷、奶奶,她没有作案的动机。
这样筛查下来,嫌疑人就只剩下红叶李了。民警跟她谈了一上午,她一概否认。下午两点多,樊有宏开始了对她的心理测试。红叶李神态平静,没有一点儿恐慌之感。可是,测试过程中,樊有宏发现至少有三次,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像在捻线一样轻轻抖动,尽管他告诉过她不要动。
“你以前接触过心理测试吗?”测试结束后,樊有宏问她。
“没有。”红叶李回答。
“我可以告诉你,这设备就像一面镜子,虽然你表面没啥变化,但它可以看出你内心的变化!”樊有宏一边收拾从她身上取下来的传感器,一边跟她说。
一听这话,红叶李绕过樊有宏,把脸凑到了显示器跟前。
“这是专业性测试,你看得懂吗?”一听樊有宏这么说,她把视线从显示器上挪开,没吭声,也没问测试结果。
樊有宏当然注意到了,问到“是不是你放的药”、“你到没到过他们家厨房”、“是不是在豆瓣酱里放的药”这三个问题时,红叶李的脉搏参数起伏明显。
当天晚上,办案民警再次讯问红叶李。次日天亮,她交代了。
和吴老汉儿子有了私情后,红叶李渐渐开始心理不平衡起来。老情人两口子手上已经攒了八十多萬元,准备在西安买房子了。这笔钱在她眼里就是天文数字。和人家相比,自己的日子简直就是在生吃苦瓜,她越发觉得难以下咽了。于是,她就找各种由头,问老情人要钱。起初,吴老汉的儿子微信一转就是一千元,可是后来,就成了二百元、一百元,而且很不痛快,像在打发叫花子。偏偏,红叶李又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她就暗示老情人,把她惹火了都没好果子吃。当年谈恋爱时,她就对吴老汉家熟门熟路,与吴老汉儿子旧情复燃后她更是时常找个事由去吴老汉家串门。因此,吴老汉老两口都没把她当生人防范。一天,跟吴老汉儿子又吵了一架后,她钻进了吴老汉家的厨房,把带去的溴敌隆给各种调味品和食用油里都洒了一遍。本来,她就对老两口不让自己嫁进门一直怀恨在心。
这次汉中之行,樊有宏是带着徒弟小雷一起去的。
许多年来,樊有宏一直希望年轻的同事能够喜欢上刑事技术这一行。每有年轻同事跟他请教,他都会知无不言,把自己的经验不做任何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同时,他也看到一些年轻人心气高、脑瓜灵,工作之余闲聊时,会说某个同学原先不如自己,现在却当了什么领导之类的。穿上这身警服,大家都想当个说话算数的“冒号”,不见得全都乐意像他这样,把刑事技术干上一辈子。但作为师傅,哪怕他们干一天刑事技术,樊有宏对他们的标准、要求也不会放松,不允许马马虎虎勘查任何一个现场。他认为,从事刑事技术,特别是痕迹检验方面,还需要掌握专业技术以外的许多本领,比如,图像处理软件的用处就很多。樊有宏还把自己的经验编成PPT,发给年轻同志学习。在他的指导下,几个年轻同事学得不错,特别是在现场提取的指纹通过图像处理,再输入系统比对,已经一再破案了。心理测试这活儿难度大。可是,在他手把手的指导下,经过汉中这起案子,徒弟小雷现在也已经可以独立进行心理测试了。这些激励,都让年轻的刑警们对这份职业信心大增。
说起徒弟们的成长,樊有宏比说起自己的破案经历还要来电。他的眼中闪着光,那是对这份职业的热爱,更是对徒弟们的信心和期望。
(完)
作者:胡杰 栏目:专辑 期刊:《啄木鸟》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