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是“绛州鼓乐团”的主鼓手。鼓乐团有个节目叫《闹洞房》,路明总觉得《闹洞房》还差口气,一直想改编,却总没思路。
今年春节,鼓乐团接了一个山区的赛社演出。大年初二下午,鼓乐团到了平板庄镇。鼓乐团十几个人,被平板庄支书热情地安置在党支部大院里,还派来一个叫满仓的老头给他们做饭。
满仓年过古稀,做饭麻利。他有一个智力不足的养女,叫子夜,是早年收养的弃婴。子夜如今十七,细眉大眼,穿件大红棉袄,听说鼓乐团来了,袖着手来看热闹。等鼓乐团的人吃过晚饭,满仓收拾完,拉走子夜,边走边哄:“傻孩子,天黑了,该回家吃饭了。”
山中黑得早,庄里偶有几处挂着大红灯笼,四下黑蒙蒙。路明早早上床睡下,后半夜,他被屋里的异响惊醒了:只听屋内犄角旮旯里,“嚓嚓嚓”……路明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是老鼠在夜里为非作歹,肆意毁物偷食了。
路明听得心烦意乱,伸手按亮灯棍,屋里顿时雪亮起来,声响一下子消失了。路明看见受惊后四下逃散的老鼠,数了数有四只:一只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了桌子底下;一只抱爪缩颈呆愣在凳腿边;一只瘦小迅疾,从天窗跳走了;还有一只精壮硕大的棕红毛老鼠,坐在立柜边沿,挑衅似的盯着路明。
立柜顶上码有一沓村支部写宣传语用的红条幅,这时垂吊下来二尺长的红布,棕红毛老鼠两只前爪按在断口上,一块写有“福”字的红布快被咬下来了。
路明来不及多想,从地上捞起一只鞋,砸向棕红毛老鼠。鞋没砸中,棕红毛老鼠利索地咬断红布,顺势把布披在身上,从容不迫地一跃而下,像个裹斗篷的刺客,无声地钻过门洞不见了。
近些年,路明总睡不安稳,安静环境中的一丁点细碎噪声,都会让他烦躁不安。路明恨声骂道:“明天我就买药毒死你们!”
第二天中午,满仓来做饭,路明惺忪着两眼问满仓:“大爷,这庄里哪有卖老鼠药的?”
满仓抬头,诧异地问:“你要在正月里下老鼠药?”
路明揉揉眼,苦恼地说:“这儿老鼠闹得太凶,个子还大,毛都红了,我昨晚一夜没睡着。”
满仓慢慢地择着菜,缓缓地说:“我家里就有成箱的老鼠药,‘一里香’‘三步倒’,剧毒美味,穿肠烂肚。”
路明有点疑惑:“你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老鼠药?”
满仓把眼睛凑近青菜,小心地挑出一粒老鼠屎:“我年轻时卖过老鼠药。为了吸引人来买,我绞尽脑汁调教出四只聪明的小老鼠表演喜庆节目,老鼠们敲锣打鼓,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于是我的生意出奇地好,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灭鼠王’。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就封箱再也不卖老鼠药了。”
路明好奇地问:“什么事?”
满仓脸上的皱纹紧凑起来:“我见村里一些人去山里挖煤,挣了大钱,就跟他们去下煤窑。煤窑很深,防护措施也简陋。最闹心的是,里面的老鼠根本不怕人,成群结队寻找挖煤人留下的食物残渣。我下了两天煤窑,实在忍受不了地下的幽暗和可恶的老鼠,决定不干了。临走前,我特意配制了老鼠药,撒在煤窑里老鼠出没的地方,想给挖煤人除除鼠害。下鼠药的事,我谁也没告诉,后来我就后悔了。”
路明奇怪:“后悔什么?”
满仓失神地说:“我从煤窑回来还没五天,煤窑里就发生了瓦斯爆炸事件,下面整个班组就一个人活了下来,还落下了终身残疾。我去看他,他质问我是不是把煤窑下的老鼠药死了。我这才知道,煤窑下的老鼠是挖煤人的‘保护神’。煤窑下瓦斯毒气聚集多了,会让人窒息和引起爆炸,老鼠对瓦斯毒气极其敏感,只在没有瓦斯毒气的地方出现。我把煤窑下的老鼠药死后,挖煤人不能根据老鼠的出没判断危机,失去了宝贵的逃命机会。”
路明若有所思:“在矿下,老鼠成了灾难的预警员!”
满仓期待地看着路明:“你还要鼠药不?”
路明立即回到现实的苦恼中:“可它们还是吵得我睡不着啊,一码归一码,晚上我去你家买。”
满仓听了,叹了口气。
下午,鼓乐团一字排开,在平板庄中心观音寺前演出。路明赤膊击立鼓,一身腱子肉在皮肤下滚动,把经典鼓乐《秦王点兵》擂得刚劲铿锵,烘托出红红火火的春节气氛。可等《闹洞房》节目上演时,气氛不知怎么冷了下来,许多观众趁机离场去上厕所。路明在台上瞅见了,一下子泄了气。
吃晚饭时,满仓凑到路明身边,不无遗憾地问:“《闹洞房》怎么闹得清汤寡水?”
路明惭愧地说:“拿到谱子就这样,我只能照着谱子敲。”
满仓摇头:“晚上去我家拿鼠药,我帮你的《闹洞房》找找灵感。”
路明不以为意,一个乡下老头,能帮他什么?
天完全黑下来了,路明跟随着满仓回家去拿老鼠药。满仓的家在村子最西边,空荡荡的院子看上去有些落寞。
路明进了满仓住的昏暗房间,里面有股奇异的供香气味,冲门口供着幅祖宗轴子挂画。对面挂着一大幅“老鼠娶亲”图:前面两只老鼠敲锣打鼓,后面两只老鼠抬着一乘花桥,里面坐着鼠新娘。
满仓盯着路明问:“今儿是初三,你真要下药?”
路明问:“下药还分时候?”
满仓不再看路明,打开大躺柜,两手端出一面扁鼓来,在地上支好,又端出一面,再支好,然后是夹板、铜锣和木鱼,一一罗列好。
路明看得满腹狐疑:“看这些家伙什,您老也是个行家?”
满仓笑了:“山野村俚敲敲打打的玩意儿,哪敢称行家。”
眼前的乐器激发出了路明浓厚的兴趣:“我想开开眼界,老人家能不能为我演奏演奏?”
满仓看着外面迷离的夜色:“不急,等他们到齐了就开始。”
路明也探头往外看:“他们?”
满仓说:“来了。”
五个人影从门洞贯穿而入。他们进到屋里,路明才看清,有四个男人,领头的精壮男人有一头棕红色毛发,看向路明的目光里,流露出挑衅,这种眼神让路明心里一怔。最后是子夜,她穿着一身大红棉袄。四个男人不说话,执槌拿板,各就各位,十分默契。
满仓见人已到齐,拿起小铜锣“咣咣咣”敲了三下,路明顿时觉得夜更深沉、人更安静了。接着,是木鱼和夹板清脆急促而又稳当的敲击声,路明如临危境。“嘭嘭嘭”,随着鼓声,各种乐器都响了起来,越来越欢快,越来越热闹。
子夜把一块写有“福”字的红布蒙在头上,端端正正地坐在乐队后面的一把交椅上。路明惊奇地发现,那不就是被棕红毛老鼠咬断后偷走的红布吗?
突然,院子墙头上传来一声温柔的猫叫,鼓乐骤然停下,四个男人一怔,看向满仓。
满仓笃定地说:“今夜不管谁来,只准闹喜,不准搅局!”四个男人吃了定心丸,继续敲锣打鼓。每逢鼓槌起落间隙,外头的猫就送来一声悠长的叫声,与鼓点合奏同节,其乐融融。
棕红头发的男人得意忘形,锣鼓声愈发响亮,几乎快把屋顶掀翻。与此同时,外面的猫叫也随之高亢尖利起来。“嗷呜”一嗓子之后,欢乐的鼓乐戛然而止,四个男人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们先后丢下手中的乐器,向门外疾走。一瞬间,四人不见了,只有乐器散落一地。
满仓弯腰捡拾被仓促丢弃在地上的乐器:“猫啊猫,你想闹洞房,还是惊扰了鼠辈的好事呀!”
路明目瞪口呆地看着满仓收拾残局。子夜扯下头上的红布,拍掌笑道:“老鼠娶亲的游戏真好玩!”
满仓慢慢地把乐器一一放回大躺柜里:“一进入正月,老鼠就开始娶亲了。地方不同,娶亲日子也不同。有正月初七、初十的,我们这儿是正月初三。平时哪天都能药老鼠,但到了老鼠娶亲的那天晚上,都要早早熄灯睡觉,不能打扰老鼠的好事,更忌讳下鼠药,要不来年会粮仓不丰、家宅不宁。尤其不能得罪棕红毛的老鼠,它们是鼠精里最厉害的。”
路明一惊:今儿就是正月初三。棕红毛老鼠偷红条幅,就是为娶亲准备的。再想想刚才四个怪异的男人……难道它们是满仓以前训练出来的鼠精,今夜被找来给自己表演老鼠娶亲?路明突然有了创作思路:一只猫去给老鼠闹洞房,一开始其乐融融,谁知最后还是把老鼠吓跑了,多绝妙的素材!
路明满脑子想着回去把构思写下来,他转身就走,满仓大声问:“你不要老鼠药了?”
路明走得更快了:“不要了!”
满仓在后面紧追:“我已经跟村支书说好了,你今晚搬到支书家的小楼上住,那里墙壁和地面都贴着瓷砖,钻不进一只老鼠。”
后来,路明根据自己的奇遇,和绛州著名音乐家合作,将《闹洞房》精心改编成鼓乐《老鼠娶亲》。因其精短诙谐,成了老少咸宜的经典节目。
(发稿编辑:陶云韫)
分类:东方夜谈 作者:吴卫华 期刊:《故事会》2023年19期